第5章 死者

[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著 南纾/译
看门人的女儿李莉马不停蹄地奔跑着。她刚刚把一位先生带到一楼办公室后面的小储藏室,还没来得及帮他脱下外套,大厅里气喘吁吁的门铃又响了起来,她只好蹦蹦哒哒地朝空阔的走廊奔跑过去,把另一个客人引进来。没让她同时招待夫人们,已经算好的了。可是凯特小姐和朱莉娅小姐早就想到这一点,便把楼上的洗手间临时改成了一间女士更衣室。凯特小姐和朱莉娅小姐此时就在那儿说长道短,时而大笑起来,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声,她们相继走到楼梯口,伏在栏杆上向下张望,大喊着李莉,问她是谁来了。
茉坎家的小姐们一年一度的舞会向来是件大事。她们所有的熟人都会参加,家庭的成员,家庭的老朋友们,朱莉娅唱诗班的成员们,凯特的所有年龄够大的学生,甚至还有玛丽·简的一些学生,都来参加。舞会没有一次不是热热闹闹的。一年又一年,凡是人们都还记得的,都办得精彩壮观。自从凯特和朱莉娅的兄长帕特死后,她们就搬离了斯托尼巴特的房子,带着她们唯一的侄女玛丽·简,一起住到亚瑟岛上这幢阴暗、荒凉的房子里,她们从楼下做谷物生意的富勒姆先生那里租下了房子的上层。从那以后,每年都举行盛大的舞会,算起来已经有三十个年头了。刚搬来那会儿,玛丽·简还是个身穿短衣裤的小丫头,现在已经出落成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了,因为她在哈丁顿路工作,教弹风琴。她已经通过了学院考试,并且每年在安提恩特音乐厅的楼上给学生们开一场音乐会。她的很多学生都来自金斯顿和达尔基一带的上层家庭。尽管两位姨妈已经老迈,她们还是会分担一些工作。朱莉娅尽管已经很老了,还会在“亚当和夏娃”唱诗班中担任首席女高音;凯特身子骨太虚弱,不宜过多走动,只在后屋里用那架老旧的方钢琴给初学者上一些音乐课。看门人的女儿李莉给她们做家庭女仆的工作。尽管她们生活朴素,在吃喝上面却很讲究。样样要挑最好的:钻石骨里脊牛排,三先令一磅的茶,最好的瓶装黑啤。但是李莉照章办事,很少出差错,因此她和三个女主人相处得很融洽。她们可都是吹毛求疵的主儿啊,但也就是那样。唯一让她们忍受不了的是她的顶嘴。
当然,在这样一个夜晚,她们有充分的理由吹毛求疵。十点钟过后很久了,还不见加布里埃尔和他妻子的影儿。此外,她们也很担心弗雷迪·马林斯会喝得醉醺醺地才来。无论如何她们都不希望玛丽·简的学生看到他那副样子,受到不良影响;每当他醉酒的时候,总是要大费周章才能对付。弗雷迪·马林斯总是迟到,但她们疑惑加布里埃尔又怎么会迟迟不来:这使得她们每两分钟都要走到栏柱那里,问问李莉,加布里埃尔或弗雷迪到了没有。
“哦,康罗伊先生,”李莉为加布里埃尔开门时叫道,“凯特小姐和朱莉娅小姐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晚上好,康罗伊太太。”
“我就知道她们会这么想的,”加布里埃尔说,“但是她们忘了我的妻子要花整整三个小时梳妆打扮。”
他站在门口的垫子上,刮着长筒套靴上的雪,同时,李莉引着他的妻子到楼梯脚下,朝上高喊道:
“凯特小姐,康罗伊太太来了。”
凯特和朱莉娅立即摇摇晃晃地从昏暗的楼梯上走下来。她们分别吻了加布里埃尔的妻子,说她一定冷得要命,接着又问加布里埃尔是不是和她一起来了。
“我在这儿呢,我如约而至,凯特姨妈!你们上去吧,我随后就来。”加布里埃尔在暗处喊道。
他继续饶有趣味地刮着靴子,三位女士说说笑笑着上楼,向女士更衣室走去。一缕闪光的雪穗像披肩一样粘在他双肩的外套上,长筒套靴的脚尖也像包了个鞋套;他解开大衣纽扣的时候,被冰雪冻硬的起绒粗呢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一股寒冷、清新的气流从衣缝和褶皱里溢出来。
“又下雪了吗,康罗伊先生?”李莉问。
她走在前面把加布里埃尔引到储藏室,帮他脱下大衣。加布里埃尔听她称呼他的姓时发出了三个音节,便微笑着瞥了她一眼。她是一个正在发育的苗条姑娘,肤色苍白,留着干草一样的黄头发。储藏室里的煤气灯把她的脸照得更显苍白。加布里埃尔在她还是个丫头的时候就认识她,那时她经常坐在最下面的台阶上照顾一个破布娃娃。
“是的,李莉。”他回答道,“我看要下一夜了。”
他抬头看看储藏室的天花板,楼上脚步的挪动和蹦跳把它震得直颤动;他听了一会儿钢琴弹奏,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她正在搁架尽头仔细地叠着他的外套。
“告诉我,李莉,”他用一种友好的语气说,“你还在上学吗?”
“哦,不,先生,”她回答道,“我今年退学了,以后也不上了。”
“哦,那么,”加布里埃尔愉快地说,“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参加你和一个小伙子美好的婚礼了,呃?”
女孩回头瞅着高她一个肩头的加布里埃尔,满腔怨怒地说道:
“现在这些小伙子都是些不折不扣的马屁精,处心积虑地占你便宜罢了。”
加布里埃尔涨红了脸,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个错儿,便不再看她,蹬掉脚上的长筒套靴,用厚手套轻快地掸着他的黑漆皮鞋。
他是个结实、高大的年轻人。脸颊上的血色一直涌上前额,分散成一些无定形的淡红色斑块;在他光滑无须的脸上,洁净的金丝边眼镜不时闪烁着亮光,遮住了他那双敏锐而不安的眼睛。他乌黑油亮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在耳朵后面刷成一个长长的发卷,在帽子的压线下面有些微微蜷曲。
擦亮皮鞋之后,他站起来,往下拉扯背心,使它更紧地绷在壮硕的身体上。然后,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
“哦,李莉,”他说着,强行把硬币塞到她手里,“过圣诞节了,不是吗?只是……一点小意思……”
他迅速朝门口走去。
“哦,不,先生!”姑娘大叫着,向他追了过去。“真的,先生,我不能要。”
“过圣诞节了!圣诞节啊!”加布里埃尔说着,几乎小跑着登上楼梯,一边挥着手让她收下。
姑娘看他已经登上了楼梯,便冲着他后背喊道:
“好吧,谢谢你,先生。”
他在客厅外面等候着,听着裙子摩擦和脚步踢踏的声音,直到华尔兹舞曲结束。他仍然为那姑娘的怨怒和突然的顶嘴感到不安。这让他有些心绪郁闷,为了驱散这个小阴影,他整了整袖口和领结。然后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看了看他为演讲所拟的提纲。他对是否引用罗伯特·勃朗宁的那几句诗拿不定主意,因为他怕那些诗句对他的听众过于深奥。引用一些他们耳熟能详的莎士比亚诗句或者唱诗也许更合适一些。男人们的鞋跟发出粗俗的咔哒声和脚底的踢踏声,这提醒了他,他们的文化教养与他不同。引用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诗歌,那只会让他自己显得可笑。他们会觉得他是在卖弄自己受到的良好教育。他可能会在他们面前失败,就像在储藏室里他在那个姑娘面前失败一样。他一开始就采用了一种错误的语调。他的整个讲稿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错误,一个彻底的失败。
正在那时,他的两位姨妈和妻子从女士更衣室里走了出来。两个姨妈都是身材矮小、着装朴素的老女人。朱莉娅姨妈比凯特姨妈高一英寸左右。她的头发灰白,从耳朵尖儿上低低地垂下来;那张宽大松弛的脸,由于光线黯淡缘故也变得灰白。尽管她体形矮胖,腰板挺直,但那迟钝的眼神和微启的嘴唇还是让人一眼便看出她上了年纪,并且显出一副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将要去向哪里的神态。凯特姨妈就精神多了。她的脸比她姐姐更健康,布满了皱纹和褶痕,像一只缩水的红苹果,她的头发还是照老式的方法扎着辫子,尚未失去熟栗子那样的色泽。
她们都真诚地亲吻加布里埃尔。他是她们最贴心的外甥,是她们已故的老姐姐艾伦的儿子。艾伦嫁给了港务公司的T.J.康罗伊。
“加布里埃尔,格里塔跟我说,你今天晚上不打算乘出租马车回蒙克斯顿了。”凯特姨妈说。
“是的,”加布里埃尔转向他的妻子说,“去年我们已经受够了,不是吗?你不记得了吗,凯特姨妈,格里塔坐马车冻得像个冰人?马车的窗子一路都在嘎嘎哒哒地响,经过梅瑞恩时,东风就直往里灌。风实在太大了。格里塔得了重感冒。”
凯特姨妈紧紧地皱了皱眉头,听完一句话就点一次头。
“说得对,加布里埃尔,说得对,”她说,“多加小心总不会错的。”
“但是格里塔呀,”加布里埃尔说,“要是依着她的性子,她宁愿一路踩着雪走回家去。”
康罗伊太太咯咯笑了起来。
“别理他,凯特姨妈,”她说。“他真是个讨厌鬼,晚上给汤姆戴什么绿色墨镜啦,让他练哑铃啦,强迫伊娃吃燕麦粥啦。可怜的孩子!她一见到燕麦粥就讨厌!……哦,你永远猜不到他现在让我穿的什么!”
她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并瞥了瞥她的丈夫,他那赞赏而幸福的目光从她的连衣裙移到她的脸上,又移到她的头发上。两个姨妈也痛快地笑起来,因为加布里埃尔的过度操心一向是她们的一个笑料。
“长筒套靴!”康罗伊太太说。“那是最近的事了。只要脚下的地湿了,我就必须穿上它。甚至今晚,他也想让我穿,但我就是不要穿。下次他要给我买的恐怕是一套潜水服了。”
加布里埃尔有些尴尬地笑着,然后又自信地拍了拍他的领带,而凯特姨妈几乎笑得直不起身子,这个笑话让她乐得不行。笑容很快从朱莉娅姨妈脸上消失了,她阴沉的眼神转移到外甥女的身上。稍停片刻,她问:
“长筒套靴是什么,加布里埃尔?”
“长筒套靴,朱莉娅!”她妹妹叫道。“天呐,你不知道长筒套靴是什么?就是穿在……套在靴子外面的那个东西,格里塔,对不?”
“是的,”康罗伊太太说。“一种古塔胶制品。现在我们都有一双。加布里埃尔说大陆上的人都穿这个。”
“哦,大陆上,”朱莉娅姨妈讷讷地说,缓缓地点点头。
加布里埃尔皱了皱眉,好像有些生气,说: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格里塔觉得很有趣,因为她说那个词语让她想起黑人演唱团。”
“可是,告诉我,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用活泼老练的口吻说,“当然,你们已经找好那房间了。格里塔刚才说……”
“哦,是的,那房间很棒,”加布里埃尔回答。“我已经在格雷沙姆订了一个房间。”
“那就好,”凯特姨妈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可是还有孩子们呢,格里塔,你不担心他们?”
“哦,只有一个晚上,”康罗伊太太说,“再说,贝茜会照顾他们的。”
“那就好,”凯特姨妈又说了一遍。“有那样一个姑娘是件多么欣慰的事啊,能指靠得住!看看我们这儿的李莉,我真不知道她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换了个人儿似的,完全不是过去的那个姑娘了。”
加布里埃尔正要问他姨妈几个问题,但凯特姨妈突然打住谈话,盯着她的姐姐看,她正慢悠悠地往楼梯下面挪步,一边越过栏杆伸长脖子。
“喂,我问你,”她有些恼怒地说,“朱莉娅要去哪儿?朱莉娅!朱莉娅!你要去哪儿?”朱莉娅走到中途,又折身返回,柔声宣布:
“弗雷迪到了。”
与此同时,一阵掌声和钢琴演奏最后一个的华丽的乐声传来,表明华尔兹已经结束了。客厅的门从里边打开,几对舞伴走了出来。凯特姨妈连忙把加布里埃尔拉到一边,凑近他的耳朵说:
“下去看看,加布里埃尔,彬彬有礼地去看看他是不是还好,要是他喝醉了,就别让他上来。我敢肯定他喝醉了。我敢肯定是醉了。”
加布里埃尔走到楼梯旁,将头探过栏杆细听。他能听见两个人在储藏室谈话。然后他听出那是弗雷迪·马林斯的笑声。于是他咚咚咚地下楼去了。
“这才叫人放心,”凯特姨妈对康罗伊太太说,“加布里埃尔在这儿。只要他在这儿,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朱莉娅,达丽小姐和帕沃小姐出来了,她们要用点心。谢谢你的优美的华尔兹舞曲,达丽小姐。它创造了美好的时刻。”
一个脸颊干瘪、的高个子男人,正和他的舞伴们闲聊。他长着坚硬的斑白髭须和黝黑的皮肤,走过身边时问道:
“我们也可以用一些点心吗,茉坎小姐?”
“朱莉娅,”凯特姨妈立即说,“这是布朗先生和弗隆小姐。带他们进去,朱莉娅,同达丽小姐和帕沃小姐一起进去。”
“我是女士们的守护者,”布朗先生说,撮起嘴唇直到胡须直立起来,笑容都堆在他的皱纹上。“你知道,茉坎小姐,她们如此青睐我的原因是——”
他还没说完,看见凯特姨妈耳背听不清,便立即领着三位女士进到里屋去了。屋子的中间放着两张首尾相连的方桌,朱莉娅姨妈和看门人正把铺在上面的一大块布绷直。
餐具柜上排列着杯盘碗碟和一束束刀叉汤匙。合上的方钢琴盖子也被用作放食品和糖果的板架。角落里一个餐具柜旁,两个年轻人正站着喝烈性苦味酒。
布朗先生把他照顾的几位女士带到那边,说着俏皮话,邀请她们都喝一点又热又烈又甜的女用合成酒。当她们说她们从没喝过这么烈性的酒时,他便为她们打开三瓶柠檬水。然后他把一个年轻人让到一边,拿起带玻璃塞子的细颈酒瓶,给自己斟上满满一大杯威士忌。当他尝了一小口时,年轻人充满恭敬地看着他。
“上帝保佑我,”他边笑边说,“是医生让我喝的。”
他干瘪的脸绽开一大片笑容,三位年轻的女士对他的幽默报以音乐般的笑声,直笑得前仰后合,肩膀也不停地颤动。胆子最大的那个说:
“喂,布朗先生,我敢肯定医生从没要你做那种事。” 布朗先生又嘬了一口威士忌,一本正经地装模作样道:
“嚯,你们看,我就是著名的卡西迪太太,相传她曾说过:‘喂,玛丽·格兰姆斯,要是我不喝,就请你强迫我喝,因为我实在觉得很想喝。’”
他发红的脸过于亲密地朝前倾斜了一点,装出一副低沉的都柏林腔,以便年轻的女士们凭着一种直觉安静地听他的讲话。弗隆小姐是玛丽·简的一个学生,她问达丽小姐她刚弹奏的那首美妙的华尔兹舞曲叫什么名字。布朗先生见自己遭到冷落,便迅速地走到两位年轻人跟前,他们看起来更值得赏识。
一个面颊红润、身穿三色紫罗兰礼服的年轻女人走进屋子,兴奋地拍着手大叫道:
“跳四对舞!跳四对舞啦!”
凯特姨妈紧跟着走进来,大声喊道:
“请两位绅士和三位女士,玛丽·简!”
“哦,这里有伯金先生和克里根先生,”玛丽·简说,“克里根先生,你带帕沃小姐好吗?弗隆小姐,我能给你安排一个舞伴吗?伯金先生。啊,如此正好。”
“还要三位女士,玛丽·简,”凯特姨妈说。
两位年轻人邀请女士们跳舞,玛丽·简转向达丽小姐。
“哦,达丽小姐,你真是太好了,刚才已经为两场舞伴奏了,但是今晚我们实在太缺少女舞伴了。”
“我一点也不介意,茉坎小姐。”
“不过我已经为你找了一个好舞伴,就是巴特尔·达奇先生,那位男高音。待会儿我会让他唱歌。整个都柏林都为他疯狂啊。”
“绝妙的嗓音,绝妙的嗓音!”凯特姨妈说。
钢琴弹了两次第一乐段的序曲时,玛丽·简急忙领着她新来的孩子们鱼贯而出。他们刚走,朱莉娅姨妈就蹒跚地走进屋里,一边回头望着身后的什么东西。
“怎么了,朱莉娅?”凯特姨妈焦急地问,“那是谁?”
朱莉娅正抱进来一卷餐巾,好像是对那个问题感到惊讶似的,转而对她妹妹说:
“不就是弗雷迪嘛,凯特和加布里埃尔和他在一起。”
实际上,就在她的身后,可以看见加布里埃尔正领着弗雷迪穿过楼梯平台。后者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年轻男子,个头身材和加布里埃尔差不多,有一副浑圆的肩膀。他的脸颊丰满而苍白,只是在肥厚的耳垂和宽阔的鼻翼处显出一些血色。他容貌粗俗,鼻梁矮小,额头上凸下陷,嘴唇肥厚而凸出。他那沉重下垂的眼睑和稀疏凌乱的头发让他显出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他对自己在楼梯上给加布里埃尔讲的一个故事的关键点大笑不已,同时又用左拳的指关节来回地揉着左眼。
“晚上好,弗雷迪。”朱莉娅姨妈说。
弗雷迪·马林斯向茉坎小姐道声晚安,神态看上去很随和,他说话时嗓音有种习惯性的噎气。看到布朗先生从餐具柜那边对他咧嘴笑,便摇摇晃晃地走过房间,又开始低声地重复刚才给加布里埃尔讲过的故事。
“他没那么醉,是吧?”凯特姨妈对加布里埃尔说。
加布里埃尔双眉紧皱,但又迅速舒展开来,回答道:
“哦,不,几乎看不出来。”
“其实,他还不是个可恶的家伙!”她说,“况且他可怜的妈妈在除夕已经让他发誓戒酒了。过来,加布里埃尔,到客厅里来。”
在跟加布里埃尔一起离开屋子之前,她皱了皱眉,又警告性地来回摇晃食指,暗示布朗先生小心些。布朗先生点头应答,当她出去后,就对弗雷迪·马林斯说:
“喂,泰迪,我要给你倒上满满一杯柠檬水,让你打起精神来。”
弗雷迪·马林斯正要讲到故事的高潮,便不耐烦地把这个建议撇在一边,但是布朗先生提醒了弗雷迪·马林斯注意他衣服的凌乱,然后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柠檬水并递过去。弗雷迪·马林斯左手机械地接过杯子,右手机械地忙着去整理礼服。布朗先生笑得满脸起了皱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弗雷迪·马林斯还没真正讲到故事的高潮,自己却先爆发出一阵气管炎咳嗽般的大笑,他一边放下还没尝过、晃得溢出来的杯子,一边用左拳的指关节来回地揉着左眼,强忍着咳笑,重复着笑话的最后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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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简在安静的客厅里弹奏着学院派曲目,其中充满了速奏和困难的乐段,但加布里埃尔却听不下去。他喜欢音乐,但她的演奏让他毫无愉悦感,而且他怀疑其他听众是否有愉悦感,尽管他们都请求玛丽·简给他们弹点什么。四个从茶点室过来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倾听演奏,没过几分钟便迅速地相伴离去。看起来真正能欣赏这演奏的就是玛丽·简自己,她的手沿着琴键快速滑动,时而在停顿处跳起,就像一个女祭司在瞬间的祈祷时所做的那样。还有凯特姨妈,她站在玛丽·简的手肘旁边,为她翻谱子。
打了蜂蜡的地板在辉煌的支形吊灯下闪闪发光,加布里埃尔的眼睛有些受不了,便望着钢琴上方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幅《罗密欧与朱丽叶》阳台相会场景的画儿,旁边是另一幅,画的是两位王子在塔楼里惨遭谋害的情景,那还是朱莉娅姨妈年轻的时候用红、蓝、棕三色羊绒线绣的。有可能在她们上的那个学校里,女孩子们要学一年这样的手工课。他的妈妈曾经为他织了一件紫色波纹羊毛背心作为生日礼物,上面有小狐狸头的图案,用棕色缎子钩线,钉了一圈紫红色的纽扣。奇怪的是,他的妈妈竟然没有音乐天赋,尽管凯特姨妈曾称她为茉坎家族的智多星。她和朱莉娅看起来一直都为她们那端庄、慈爱的姐姐感到骄傲。她的照片摆在穿衣镜前面。照片里,她拿着一本打开的书放在膝上,手指着书中的什么东西给康斯坦丁看,康斯坦丁穿着一身海军制服,躺在她的脚边。她的儿子们的名字全是她亲自取的,因为她对家庭生活的尊贵非常敏感。多亏了她,康斯坦丁现在成为了巴尔布里根尼的高级助理牧师;多亏了她,加布里埃尔在英国皇家学院取得了学位。当他回想起她愠怒地反对他的婚姻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一些她当时用过的轻蔑言辞,他回想起来时仍然感到隐隐作痛;她曾经把格里塔说成是一个矫揉浮夸的村姑,其实格里塔根本就不是那样。是格里塔在他们蒙克斯顿的房子里精心护理,陪伴她度过了临终前漫长的病痛日子。
他知道玛丽·简一定接近曲目的尾声了,因为她又在弹每一节之后音节流畅的开场旋律,当他等待着演奏结束的时候,心中的愤恨也渐渐消失了。曲目以一个高八度的颤音和最后一个深沉的低八度音结束。人们向玛丽·简致以热烈的掌声,她脸颊羞红,紧张地夹起乐谱,从客厅里逃了出去。最热烈的掌声来自那站在门口的四位年轻人,他们在曲子的开头走开到茶点室去,演奏结束的时候才又折回来。
还安排了枪骑兵方块舞。加布里埃尔发现自己的舞伴是艾弗小姐。她是一个开朗大方、喋喋不休的年轻女士,一张脸生满雀斑,褐色眼睛有些凸鼓。她没有穿低开口的紧身上衣,衣领前别着一枚大胸针,上面刻着一个爱尔兰的徽章和格言。
当他们各就各位时,她突然说道:
“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谈谈。”
“和我?”加布里埃尔说。
她郑重地点点头。
“什么事?”加布里埃尔问,对她一本正经的神态感到好笑。
“谁是G.C.?”艾弗小姐问,一边抬起眼睛看着他。
加布里埃尔脸红了,他正要皱起眉毛,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她直率地说道:
“哦,无辜的艾米!我发现你为《每日快报》写文章。怎么,你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
“我为什么要为自己而羞耻?”加布里埃尔反问,眨了眨眼睛,试图露出微笑。
“好吧,我为你感到羞耻,”艾弗小姐直率地说,“我是说你竟然会为那样一家报纸写文章。我以前没觉得你是一个亲英派。”
加布里埃尔脸上显出一种窘迫的表情。他的确每周三为《每日快报》写一个文艺专栏,为此能拿到十五先令的报酬。但是那并没让他真的成为一个亲英派。他收到那些让他写评论的书,比收到微不足道的支票更能让他激动。他喜欢抚摩那些新印刷的书籍的封面,并翻阅新的书页。几乎每天,他结束了在大学里的授课之后,便漫步到码头一带的二手书商那里,到单身汉大街的黑崎书店,到阿斯顿码头的韦伯书店或梅西书店,或者到小巷子里的奥克勒黑塞书店。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她的指责。他想说文学是超越政治的。但是他们是多年铁杆儿朋友,而且经历也大致相似,先上了大学,然后做了老师:他不能对她说出一番堂而皇之的傲慢言辞。他继续眨巴着眼睛,想露出微笑,然后含混不清地嗫嚅道,他看不出写书评和政治有什么关系。
当轮到他们交叉舞步的时候,他仍然显得不知所措和怅然若失。艾弗小姐迅速温和地抓起他的手,用一种温柔友好的语气说:
“当然,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快,该我们交叉了。”
当他们再次汇合在一起时,她说起大学里的事情,加布里埃尔感到轻松了一些。她的一个朋友向她展示了一篇他写的关于勃朗宁诗歌的评论。那就是她之所以发现那个秘密的缘由:但是她非常喜欢那篇评论。然后她突然说:
“哦,康罗伊先生,今年夏天你愿不愿意去阿兰群岛做一次远足?我们要在那儿待上整整一个月。大西洋的风景将非常壮观。你应该来。克兰西先生也要来,还有齐科里先生和凯瑟琳·科尔尼。如果格里塔也来的话就太好了。她是康诺特省人,是吗?”
“她祖籍是那里的。”加布里埃尔简短地说。
“但你会来的,不是吗?”艾弗小姐说,一边急切地把她温暖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事实上,”加布里埃尔说,“我已经安排好要去……”
“去哪儿?”艾弗小姐问。
“啊,你知道,每年我都要和一些伙伴做一次自行车旅行,所以……”
“到底是哪儿?”艾弗小姐问。
“哦,一般我们会去法国和比利时,或者还有可能去德国。”加布里埃尔尴尬地说。
“可你为什么要去法国和比利时,”艾弗小姐说,“而不去亲近你自己的祖国?”
“哦,”加布里埃尔说,“一方面我得与这些国家的语言保持接触,另外,我也想换换空气。”
“难道你就不需要和自己的语言——爱尔兰语保持接触吗?”艾弗小姐问。
“哦,”加布里埃尔说,“如果真要说起来的话,你知道,爱尔兰语不是我的语言。”
旁边的人已经转过来听他们这针锋相对的严肃诘问了。加布里埃尔紧张不安地左右扫视,尽量在这种考验之下保持他的幽默,但他的额头已经变得通红。
“难道你没有自己的土地可以拜访吗,”艾弗小姐穷追不舍,“那些你对其一无所知的你自己的人民,你自己的祖国?”
“哦,跟你说实话,”加布里埃尔迅速反驳道,“我厌恶我的祖国,厌恶它!”
“为什么?”艾弗小姐问。
加布里埃尔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反驳使他有些激动。
“为什么?”艾弗小姐重复道。
他们必须一起穿过别的舞者,既然他没有回答她,艾弗小姐便温和地说:
“当然,你答不上来。”
加布里埃尔试图掩饰他的烦乱,便更加起劲地跳起舞蹈。他避开她的眼睛,因为他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嘲讽的表情。但是当他们在长长的舞队中再次相遇时,他惊奇地发觉他的手被紧紧握着。她从眉毛底下嘲弄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微笑起来。然后,正当舞队又要开始的时候,她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轻语道:
“亲英派!”
枪骑兵方块舞结束后,加布里埃尔走到房间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弗雷迪·马林斯的母亲正坐在那儿。她是一个胖墩墩的虚弱女人,头发花白。她的嗓音和她的儿子如出一辙,也有些噎声噎气。有人告诉她弗雷迪已经来了,而且他没有喝醉。加布里埃尔问她渡过海峡时是否一切顺利。她和她结了婚的女儿住在格拉斯哥,每年来都柏林做一次探亲。她平静地回答说渡海时一切都很好,而且船长对她格外照顾。她又谈到她女儿在格拉斯哥的漂亮房子,以及她们在那儿的所有朋友。当她东拉西扯说个不停的时候,加布里埃尔极力想把与艾弗小姐的不高兴的插曲从脑海里驱散。当然,那个姑娘,或者女人,或者随便她是什么,她是一个狂热分子,但有一段时间她对所有事情都那样。或许他不该那样回答她。但是她也没有权利当众叫他亲英派啊,哪怕只是开玩笑。她逼着他在人前出丑,诘难他,还用她那双兔子般的眼睛盯着他。
他看见他的妻子正穿过一对对跳华尔兹舞的人朝他走来。来到面前时,她对他耳语道:
“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让我问问你,是不是像往年那样由你来切鹅肉?达丽小姐切火腿,我负责切布丁。”
“好的。”加布里埃尔说。
“这曲华尔兹一结束,她就把客人们打发到客厅里,这样我们就可以用桌子了。”
“你刚才没跳舞?”加布里埃尔问。
“当然跳了。你没看见?你和莫莉·艾弗小姐吵什么呢?”
“没什么。怎么了?她和你说什么了?”
“说了一些。我要去让达西先生唱歌。我觉得他踌躇满志。”
“我们没说什么,”加布里埃尔心绪不定地说,“只是她想让我去爱尔兰西部做一次旅行,我说我不想去。”
他的妻子激动地抓起他的手,轻轻地跳了一下。
“哦,要去,加布里埃尔,”她喊道,“我真想再去看看戈尔韦岛。”
“想去你自己去吧。”加布里埃尔冷冷地说。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转向马林斯太太说:
“瞧瞧跟你说话的是一个多好的丈夫,马林斯太太。”
她沿着原路回到屋子里,马林斯太太压根没注意到这段插曲,继续对加布里埃尔说着苏格兰是多么多么地漂亮,多么多么风景如画。她的女婿每年都带她们去湖区,他们总是在那儿钓鱼。她的女婿是个钓鱼的好手。有一天他钓到了一条漂亮的大鱼,旅馆里的厨子给他们做了一顿美美儿的晚餐。 加布里埃尔几乎没听到她说了些什么。现在晚餐时间临近了,他又开始想他的演讲和引用的诗句。他看到弗雷迪·马林斯穿过屋子朝他母亲走来时,便起身给他让出椅子,退到窗口那里。餐具间已经收拾干净,从后屋里传来刀子和盘子相碰的叮当声。仍然留在客厅里的人们看起来已经跳累了,正三五成群地相互交谈。加布里埃尔用温暖、颤抖的手指轻敲着窗格。外面现在该有多冷啊!独自一人出去散散步,先沿着河边,再穿过公园,该是多快乐啊!雪一定卧在树干上,会在惠灵顿纪念碑顶上盖上一个明亮的帽子。那样漫步一定比待在晚餐桌上快乐多了!
他迅速浏览了一遍演讲的提纲:爱尔兰的热情好客,悲伤的记忆,美惠三女神,帕里斯,引用的勃朗宁诗歌。他对自己重复了一句他在评论里写过的话:“一个人感到他正在倾听一首饱受折磨的乐曲。”艾弗小姐刚才赞扬了这篇评论。她是真诚的吗?在她所有的说教背后,真的有她自己的生活吗?在今天晚上之前,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龃龉。想到晚餐时当他朗朗演说的时候,她会在下面,用挑刺和挖苦的眼神望着他,他就有些忐忑不安。或许她看到他的演讲失败不会产生丝毫同情。一个想法闪现在他脑子里,让他有了勇气。他会极为巧妙地提及凯特姨妈和朱莉娅姨妈,说:“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们中正在衰落的一代或许不无缺点,但就我而言,他们却有着良好的美德,比如好客,幽默,人道,我们周围那些正在成长的新一代,他们虽然非常认真并且受过高等教育,但似乎恰恰缺失了这些东西。”非常好:这正是针对艾弗小姐而发的。两位姨妈仅仅是不问世事的老人,他又何必担心什么呢?
屋子里的一阵窃窃私语引起了他的注意。布朗先生正从门口走进来,殷勤地搀扶着朱莉娅姨妈,她靠在他的臂膀上,笑呵呵地垂着头。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护送着她一直走到钢琴那儿,然后玛丽·简自己坐在琴凳上,朱莉娅姨妈收起笑容,侧转身子,以便让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掌声这才渐渐停下来。加布里埃尔听出了弹奏的序曲。正是那首朱莉娅姨妈的老歌——《新嫁娘曲》的前奏。她的音调清晰而有力,嗓音饱蘸精神,气流润泽着空气,尽管她唱得很快,但她没有脱漏哪怕最小的一个优雅音节。只需听她的歌声,而不必看歌者的脸容,人们便能感受和品味出那种轻快和沉稳飞翔的激情。临近曲终时,加布里埃尔和其他人一起热烈地鼓掌,雷鸣般的掌声从阴暗的晚餐桌那边爆发出来。掌声听起来是如此真诚,当朱莉娅姨妈弯腰将题有她名字缩写的羊皮封面旧歌本放回乐谱架上时,她的脸上不禁泛起一团红晕。为了听得更清楚些,弗雷迪·马林斯始终把头微微侧向一边,当别人停住手时,他还在使劲地鼓掌,并兴致勃勃地跟他母亲交谈,他母亲则认真而缓慢地点点头,默默赞许。最后,当他不再鼓掌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迅速地穿过房间跑到朱莉娅姨妈面前,抓起她的一只手并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摇晃着,他太激动,想说的话又太多,以至于噎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我刚才告诉我的妈妈,”他说,“我从没听到过您唱得这么好听,从来没有。不,我从没听到过你的嗓音像今天晚上这样美妙。真好!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我说的是实话。以我人格和名誉保证,那是真的。我从没听过你的嗓音如此地清脆,如此地……如此地明澈和清脆,从没有过。”
朱莉娅姨妈张大嘴笑着,对这些溢美之辞嗫嚅了些什么,把手从他的紧抓中抽了回来。布朗先生向她伸出一只张开的手,就像一个剧团经理向观众介绍一个奇才一样对他身边的人说道:
“朱莉娅·茉坎小姐,我最新的发现!”
他为自己这番表演独自开怀大笑着,弗雷迪·马林斯转身对他说:
“好吧,勃朗宁,如果你太认真的话,你会有一个更糟糕的发现。我惟一能说的就是,自从我来这儿之后,我从来没有听过她唱得哪怕有今晚这样一半的好。那是顶顶的大实话。”
“我也没有,”布朗先生说,“我觉得她的嗓音已经大大提高了。”
朱莉娅姨妈耸了耸肩膀,谦恭而自豪地说:
“就声带而言,三十年前,我就有一副不坏的嗓子。”
“我常常跟朱莉娅说,”凯特姨妈断然地说,“她在唱诗班是真是埋没了天赋。可她从来不听我的。”
她转过身去,好像要唤起别人的好感去对付一个倔强的孩子,然而朱莉娅姨妈却凝视着前方,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个怀念过去的笑容。
“不,”凯特姨妈继续说道,“她从不会被任何人劝服,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在唱诗班里服苦役。圣诞节早晨六点钟就开始!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呀?”
“哦,那还不是为了上帝的荣耀吗,凯特姨妈?”玛丽·简在琴登上转过身来笑着问。
凯特姨妈怒气冲冲地转向她的侄女,说:
“我知道这全是为了上帝的荣誉,玛丽·简,可我觉得,教皇让女人们一辈子都在唱诗班里服苦役,到头来又让一些妄自尊大的毛头孩子骑在她们头上,最后还把她们驱逐出唱诗班,这绝不是什么荣耀。我想这都是为了教会的利益。可是这不公平,玛丽·简,那样做是不对的。”
她越说越激动,本想继续为她妹妹辩护,因为那是她多年的一块心病,但是玛丽·简看到所有跳舞的人都已经回来了,便平和地岔开话头。
“啊,凯特姨妈,你这样说会让布朗先生不高兴的,他可是别的教派的人。”
凯特姨妈转向布朗先生,他对这个关于他宗教信仰的提示咧嘴一笑,于是凯特姨妈急忙说:
“哦,我从不怀疑教皇是对的。我不过是一个愚蠢的老太太,而且我不会做那种事。但是总是有一些诸如日常生活中的礼仪和感激之类的事情。要是我站在朱莉娅的位置上,我会直截了当地当面向神父质询……”
“而且,凯特姨妈,”玛丽·简说,“我们真的都很饿了,人一饿的时候,总是特别容易发怒。”
“人渴的时候也特别容易发怒,”布朗先生附和说。
“所以我们最好去进晚餐吧,”玛丽·简说,“以后再进行讨论。”
在客厅外面的楼梯平台上,加布里埃尔发现他的妻子和玛丽·简正试图劝说艾弗小姐留下来吃晚饭。但是艾弗小姐已经戴上帽子,正在扣大衣的扣子,她怎么也不肯留下。她并不觉得饿,并且她已经超过了她预留的时间。
“再待十分钟,莫莉,”康罗伊太太说,“耽搁不了你多久的。”
“少吃一点吧,”玛丽·简说,“跳了那么久的舞。”
“我真的不能再耽搁了,”艾弗小姐说。
“我怕你是玩得不开心吧,”玛丽·简失望地说。
“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我向你保证,”艾弗小姐说,“但现在你真的得让我走了。”
“可是你怎么回家呢?”康罗伊太太问。
“哦,沿着码头往上走只有几步路。”
加布里埃尔犹豫片刻,说道:
“如果你允许的话,艾弗小姐,我可以送你回家,假如你真的非走不可的话。”
但是艾弗小姐突然离开了他们。
“我不要听这种话,”她嚷起来。“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进去吃你们的晚餐吧,别管我了。我很好,能照顾好自己。”
“好吧,你真是个怪脾气的姑娘,莫莉。”康罗伊太太坦诚地说。
“晚安,诸位。”艾弗小姐大声说道,笑着跑下楼梯。
玛丽·简注视着她的背影,脸上显出忧郁困惑的表情,康罗伊太太把头探出栏杆,倾听关门的声音。加布里埃尔暗中思忖,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才突然离去的吗。但是她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她是笑着离开的。他茫然若失地盯着空空的楼梯。
这时,凯特姨妈从晚餐室蹒跚走出,几乎是绝望地绞着双手。
“加布里埃尔在哪儿?”她大喊道。“加布里埃尔到底在哪儿?大家都在那儿等着,桌子也腾出来了,也没人去切鹅肉!”
“我在这儿,凯特姨妈!”加布里埃尔高声应道,他突然变得生气勃勃,“如果需要,我随时准备切一大堆鹅肉。”
一只棕色的肥鹅摆放在桌子的尽头;在另一头,一张发皱的纸上洒满了荷兰芹钉,上面放着一只大火腿,外面的皮已经剥去,上面撒了带面包渣的胡椒粉,胫骨处包着一张整洁的纸带,除此之外,是一包加香料的牛肉。在这两道主菜之间,平行摆着一排排配菜:两盘果冻堆得像小教堂似的,一盘是红的,一盘是黄的;一个盘子装满了牛奶冻块儿和果子酱;一个带有茎干状把手的绿叶形盘子里装着一堆堆紫葡萄干和去了皮的杏仁,一个伴碟里放着一个坚实的矩形士麦那无花果;一个盘子里放着蛋糕,顶上撒着豆蔻沫;一只小碗装满了用金银纸包裹的巧克力和糖果;还有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棵高挑的芹菜杆。
在桌子的中间,放着两个矮墩墩的老式雕花玻璃瓶,一个装着白葡萄酒,另一个装着红葡萄酒,它们像卫兵一样守着一个水果盘,盘子里的橙子和美洲苹果堆成一个金字塔状。在盖着的方钢琴上,一个大黄盘子里装着各种等待享用的布丁;后面放了三排酒瓶,有黑啤酒、麦芽酒和苏打水,按包装颜色分排摆放,前两排黑色瓶子贴上褐色和红色标签,第三排也是最少的一排是白色瓶子,用横向的绿色条带扎起来。
加布里埃尔大胆地坐到桌子的首座,看了看切刀的刀锋,便稳稳地把叉子叉进鹅肉里去。现在他感到很轻松,因为他是个切肉的好手,没有什么比置身于摆满食物的桌子尽头更让他喜欢的了。
“弗隆小姐,你要点什么呢?”他问,“一块鹅翅还是一片鹅脯肉?”
“只要一小片鹅脯肉。”
“希金斯小姐,你要什么?”
“哦,随便什么都行,康罗伊先生。”
当加布里埃尔和达丽小姐交换鹅肉盘子、火腿和五香牛肉盘子时,李莉端着一盘包在白餐纸里的热土豆粉依次分给客人们。这是玛丽·简的主意,她还建议在鹅肉上浇上苹果酱,但凯特姨妈说她觉得不加任何苹果酱的素味烤鹅肉已经够好的了,她不希望吃到更糟的味道。玛丽·简照顾着她的学生,让他们得到最好的肉片;凯特姨妈和朱莉娅姨妈打开钢琴上的瓶子,给男士们带来了黑啤酒、麦芽酒,给女士们带来了苏打水。席间充满着欢乐祥和的气氛,不时发出欢笑和喧闹,叫菜和回应的声音,刀叉相碰的声音,软木塞和玻璃塞开启的声音。分完了第一轮的,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加布里埃尔又开始切第二轮。人们大声地抗议,他不得不妥协,大喝了一气黑啤酒,因为他发现切肉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玛丽·简安静地坐下享用晚餐,但凯特姨妈和朱莉娅姨妈仍然围着桌子忙得不亦乐乎,一前一后地转着,又不时互相挡着路。布朗先生请求她们坐下,享用晚餐,加布里埃尔也请求她们,但是她们说还有时间,以至于最后弗雷迪·马林斯干脆站起来抱起凯特姨妈,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把她放在她的椅子上。
当每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时,加布里埃尔微笑着说:
“现在,如果谁还想来点儿本土百姓所称的鹅肚子里的料,就告诉我吧。”
大家异口同声地让他开始吃自己的饭,李莉走过来给他三个土豆,那是特意为他留的。
“非常好,”加布里埃尔喝了一口给他预备的酒之后,和蔼可亲地说,“忘掉我的存在吧,女士们先生们,只有几分钟。”
他开始认真地进晚餐,不参与桌上的谈话,谈话声几乎盖过了李莉收拾杯盘的声音。谈话的主题是正在英国皇家剧院演出的歌剧团。男高音巴特尔·达西先生,是个长着一串飘逸的髭须、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他高度赞扬那个剧团的首席女高音,但弗隆小姐却认为她的演出风格相当粗俗。弗雷迪·马林斯说,在舞剧《欢乐》的第二部分里,有一个黑人酋长演唱,那是他所听过的最棒的男高音。
“你听过他的演唱吗?”他越过桌子问巴特尔·达西先生。
“没有。”巴特尔·达西先生心不在焉地说。
“因为,”弗雷迪·马林斯解释道,“现在,我现在很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我觉得他有一副雄壮的嗓音。”
“到底如何得让泰迪来评价。”布朗先生对着桌子上的人随意地说。
“那么为什么他不能有个同样好的嗓门呢?”弗雷迪·马林斯尖锐地问道,“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黑人吗?”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玛丽·简把桌子上的话题引回到正统的歌剧上来。她的一个学生曾给了她一张《迷娘》的票。当然,那戏非常棒,她说,但让她想起可怜的乔治娜·彭斯。布朗先生追溯得更远,追溯到了那个老牌的意大利歌剧团,这个歌剧团常常来都柏林——迪茵斯、伊玛·德·穆兹卡、坎帕尼尼、伟大的特贝尼·吉格里尼、哈维里、阿哈姆布霍。那是美好的日子,他说,在都柏林可以听到一些像样的歌剧。他还谈起老皇家剧院的顶座如何夜夜爆满,有天晚上,一名意大利男高音如何应观众要求前后唱了五遍《让我像一个士兵那样死去》,每次都引到高音C,谈起顶座上的男孩们如何热血沸腾地解开某个女主角四轮马车上的马,亲自拉着她的车跑过大街,一直把她送到旅馆。他问,为什么如今他们再也不上演像《狄诺拉》[1]和《鲁克蕾齐亚·波吉亚》[2]这样伟大的歌剧了呢?因为他们找不到能够唱它们的嗓子:那就是原因。
“哦,这个嘛,”巴特尔·达西先生说,“我觉得今天仍然有像以前那样好的歌手。”
“他们在哪儿呢?”布朗先生挑衅地问道。
“在伦敦,巴黎,米兰,”巴特尔·达西先生温和地说。“比如说,我认为卡鲁索,就足够优秀,即使不比你刚才提到的任何一位更好。”
“或许如此,”布朗先生说。“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对此严重怀疑。” “哦,要是能听到卡鲁索演唱,我愿付出一切。”玛丽·简说。
“我倒觉得,”凯特姨妈说,她正剔着一块骨头,“唯有一个男高音。我的意思是,能让我满意的男高音。但我猜想你们没有一个人听过他唱歌。”
“他是谁?茉坎小姐?”巴特尔·达西彬彬有礼地问。
“他的名字,”凯特姨妈说,“叫帕金森。我在他的青年时代就听过他歌唱,我认为那时他有着一个男子所能有的最纯净的嗓音。”
“奇哉,”巴特尔·达西先生说。“我对此人闻所未闻。”
“是的,是的,茉坎小姐说得对,”布朗先生说。“我记得听过老帕金森的歌唱,但是他对我来说是太久远的人了。”
“一个美丽的、纯净的、芬芳的、柔润的英国男高音。”凯特姨妈富有激情地说。
加布里埃尔吃完了饭,桌子上又放了一大盘布丁。叉勺相碰的“咔哒”声又此起彼伏起来。加布里埃尔的妻子用勺子将布丁盛在碟子里,然后递给席上的人。中途碟子又被玛丽·简接过来,给他们配上木莓或橙子冻,或者牛奶酱和果酱。布丁是朱莉娅姨妈的手艺,得到了大家的交口赞誉。可她自己还说布丁的黄褐色做得还不够。
“啊,茉坎小姐,我希望,”布朗先生说,“我的黄褐色对你来说应该足够了,因为,你知道,我完全就是‘黄褐色’。”[3]
除了加布里埃尔,所有男士都吃了一些布丁,以表示对朱莉娅姨妈的敬意。因为加布里埃尔从来不吃甜食,所以就给他留了一些芹菜。弗雷迪·马林斯也夹了一根芹菜,就着他的布丁吃。别人告诉过他芹菜是补血的佳品,他那时正在疗养。马林斯太太整个席间都没怎么说话,她的儿子大约一个星期之后要去麦乐瑞山。于是餐桌上就开始聊起麦乐瑞山,诸如那儿的空气如何地清新,那儿的僧侣如何地殷勤好客,他们如何对游客分文不取等等。
“你们的意思是说,”布朗先生怀疑地问道,“一个家伙可以在那儿上上下下,就像住在旅馆一样,又吃又喝,然后不付一分钱就回来?”
“哦,大多数人临走时都会给修道院一些施舍,”玛丽·简说。
“我希望我们的教会也有像那样的一个制度。”布朗先生率直地说。
听说那些僧侣从不说话,要在凌晨两点起床,并且夜里睡在各自的棺材里,他感到很吃惊。他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戒律条规。”凯特姨妈坚定地说。
“是的,可为什么呢?”布朗先生问。
凯特姨妈重复说那是规矩,规矩就是规矩。布朗先生看起来还是不大明白。弗雷迪·马林斯竭尽所能地向他解释,僧人们尽力为尘世中所有罪人们犯下的罪恶赎罪。这个解释不是太清楚,因为布朗先生莞尔一笑,说:
“我很喜欢那种想法,但是一张舒服的弹簧床不是跟棺材一样适合他们吗?”
“棺材,”玛丽·简说,“是为了提醒他们终结的死亡。”
正当话题变得悲哀的时候,桌子上的人一下子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在这段沉默中,可以听到马林斯太太用模糊不清的低音对她的邻座说话: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那些僧侣们,是非常虔敬的人。”
那些葡萄干、杏仁儿、无花果、苹果橙子、巧克力和糖果,现在陆续放到桌子上,朱莉娅姨妈邀请所有的客人喝一点波尔图葡萄酒或雪利酒。一开始巴特尔·达西先生什么酒都不喝,但他的一位邻座用胳膊肘蹭了他一下,凑近耳朵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这才允许别人给他的杯子斟满。随着最后几个杯子被斟满,谈话渐渐地停止了。随后是一阵沉默,只有喝酒和椅子挪动发出的噪音。三位茉坎家的小姐一齐低头盯着桌布,有人咳嗽一两次,然后几位绅士轻柔地拍着桌子,示意安静下来。完全安静下来之后,加布里埃尔便推开他的椅子站了起来。
拍桌声立刻变大,以示鼓励,然后一齐停住。加布里埃尔把他的十根颤抖的手指贴在桌布上,有些紧张地朝他的同伴微笑着。一看到一排仰起的脸,他便抬起眼睛看着支形吊灯。钢琴正弹奏着一首华尔兹曲调,他能听见裙子正扫拂着客厅门的声音。或许,有人正站在外面码头的雪中,凝望着灯火明亮的窗子,聆听着华尔兹舞曲。那儿的空气是纯净的。远处是花园,树上积着雪。惠灵顿纪念碑上戴着一顶隐隐发光的雪帽子,耀眼的白雪覆盖着西边十五英亩的田野。
他开始了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
随着年岁流逝,今天晚上轮到我来执行一项令人愉快的任务了,但是我担心我才薄技浅,难以胜任。”
“不,不!”布朗先生说。
“但是,无论如何,我只能恳求你们今晚集中精神,让你们的注意力稍稍放在我身上片刻,我尽力用语言向你们表达在此场合下我的内心感受。”
“女士们先生们,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欢聚在这个热情好客的房子里,围坐在这丰盛的筵席四周了。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成为这几位热情的夫人的受邀人——或者我最好说,受害者。”
他用胳膊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停住。每个人都朝着凯特姨妈、朱莉娅姨妈和玛丽·简大笑或微笑,她们快乐地脸红了。加布里埃尔更勇敢地继续说:
“年岁轮回,我愈加强烈地感觉到,我们的国家没有任何传统像热情好客的传统那样,为国家带来高度的荣耀,我们应该极力守卫它。在我所去过的现代国家里(我去过许多外国地方),这个优良传统是独一无二的。有人可能会说,我们所拥有的毋宁说是一个弱点,而非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在我看来,它也是一个高贵的弱点,一个我坚信会长久地在我们身上得到陶冶的弱点。最终,我相信,是一个品质。只要这片屋宇下还住着上述几位善良的夫人们——并且我从内心深处希望她们会一年一年、永无穷期地住下去——真正热情的、彬彬有礼的爱尔兰好客传统就会在我们中间延续下去,我们的祖先把这个传统交到我们手上,我们也必须将之传给我们的子孙后辈。”
桌子四周响起一阵赞同的热烈低语。加布里埃尔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艾弗小姐不在那儿,她已经毫无礼貌地走了。于是他自信而豪迈地说:
“女士们先生们,
在我们中间,新的一代正在成长,他们被新的观念和原则所激发。他们对那些新观念和新原则极其热情而认真,甚至当他们被误导时,我相信他们的热情也是极其真诚的。但我们生活在一个习惯怀疑的时代,如果我可以用一个习语,也是一个思想遭受拷打的时代:有时候,我担心这新的一代尽管受过教育或高等教育,但他们却缺失那些古老时代的仁爱、好客和善良的幽默等品质。今晚我听到那些过去的伟大歌唱家的名字时,我必须坦白,我认为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极端狭隘的时代。毫不夸张地说,过去那些日子或许可以称作广阔无边的时代;如果它们已经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那么至少让我们期待,在像今晚这样的聚会中,我们仍然会满怀自豪和情感地谈起它们,仍然在内心记住那些死去和流逝的伟大人物,他们的声名将在世界上流芳百世。”
“听见了,听见了!”布朗先生大声地说。
“但是,”加布里埃尔接着说,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柔软,“在像今晚这样的聚会中,总是有一些悲伤的想法在我们的脑子里徘徊:想到过去的,想到青春,想到世事变易,以及那些我们极度思念却已不在人世的人们。在我们生命的路途中,洒满了诸如此类的悲伤记忆:但如果我们总是沉浸在这种悲伤的回忆里,我们便没有心思带着生活中的工作勇往直前。我们都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承担起生活的情感,而这些责任和情感,名正言顺地要求我们——奋发有为。”
“因此,我不想沉湎于过去。我不会让任何沉郁的道德说教强加在今晚在座的诸位身上。我们从喧嚣和忙碌的日常工作中抽出片刻的闲暇,欢聚在这里。我们是作为朋友相会在这里的,以相亲相爱的精神,作为同仁,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也以同志之爱的真精神,并且作为——我该怎么称呼她们呢?——都柏林音乐界美惠三女神[4]的客人。”
席间对这一暗示爆发出一阵喝彩和欢笑。朱莉娅姨妈连忙询问她的邻座,请他们告诉她加布里埃尔说了什么。
“他说我们是美惠三女神,朱莉娅姨妈。”玛丽·简说。
朱莉娅姨妈不大明白,但她抬眼望着加布里埃尔,朝他微笑。加布里埃尔继续演讲道:
“女士们先生们,
今晚我不会扮演帕里斯[5]在另一场合下所扮演的角色。我不会在她们之间评判高低。这项工作是容易招致嫉妒的,并超出了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因为当我依次审视她们的时候,实在是难分高下。我们的首席女主人,她心地善良,太善良了,这话已经变成了一句所有认识她的人的口头禅;而她的姐姐,似乎依然处于青春年华,她今晚的歌声简直是一个奇迹,让我们叹为观止;至于最后一位却并非最不重要的主人,这个我们最年轻的女主人,多才多艺,活泼开朗,工作勤奋,她可以说是最好的外甥女。女士们先生们,我必须承认,我不知道我该把这个奖项授予谁。”
加布里埃尔向下瞥了一眼他的两位姨妈,看到朱莉娅姨妈脸上灿烂的笑容和凯特姨妈眼睛里满溢的泪水,于是他决定尽快结束演讲。他潇洒地举起波尔图葡萄酒杯,在座的每一位伙伴也都期待地托起一个杯子,他大声地说:
“让我们一起为她们三位干杯。让我们为她们的健康、富足、长寿、快乐和兴旺而干杯,祝愿她们长久地保持她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事业上取得的值得骄傲的地位,祝愿她们在我们心中永远保持受人尊敬和爱戴的地位。”
所有的客人站了起来,手举酒杯,转向三位坐着的女士,在布朗先生的带领下,齐声歌唱:
因为他们是可人娇艳的伙伴,
因为他们是可人娇艳的伙伴,
因为他们是可人娇艳的伙伴,
大家都这样说。
凯特姨妈无所顾忌地拿手帕擦眼泪,朱莉娅姨妈似乎也感动不已。弗雷迪·马林斯用布丁叉子敲着节拍,唱歌的人转过身去面对着面,仿佛用优美的音乐开着一场讨论会,他们声调激昂地唱起来:
除非他撒了谎,
除非他撒了谎。
然后,他们再一次朝向他们的女主人,齐唱道:
因为他们是可人娇艳的伙伴,
因为他们是可人娇艳的伙伴,
因为他们是可人娇艳的伙伴,
大家都这样说。
随后的高声欢呼得到了餐室外许多其他的客人的应和,一次又一次地掀起高潮,弗雷迪·马林斯像一个指挥,高高挥舞着叉子。
*****
清晨,刺骨的寒风窜进人们站着的大厅,凯特姨妈便说:
“谁去把门关上吧。马林斯太太会得重感冒的。”
“布朗在外边,凯特姨妈。”玛丽·简说。
“布朗总是到处跑。”凯特姨妈压低声音说。
玛丽·简为她说话的语调感到好笑。
“不过,”她狡黠地说,“他倒是很殷勤。”
“整个圣诞节期间,”凯特姨妈用同样的声调说,“他就像煤气一样被装在这儿了。”
这回她自己开心地大笑起来,并迅速补充说:
“还是把他叫进来吧,玛丽·简,把门关上。但愿他没听到我说他的话。”
正在此时,大厅的门开了,布朗先生从门前台阶走进来,大笑不止,好像他的心就要炸开了。他穿着一件绿色的长大衣,上面有仿阿斯特拉罕羔皮袖口和领子,头上戴着一顶椭圆形毛皮帽子。他往下指着白雪覆盖的码头,从那里传来汽笛长长的尖啸声。
“泰迪会把都柏林所有的出租马车都弄来的。”他说。
加布里埃尔从办公室后面的小储藏室走过来,裹上自己的大衣,然后环视大厅,说:
“格里塔还没下来吗?”
“她在穿衣服,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说。
“谁在上面弹钢琴?”加布里埃尔问。
“没人啊。他们都走了。”
“哦,不,凯特姨妈,”玛丽·简说。“巴特尔·达西和奥卡拉罕小姐还没走呢。”
“无论怎样,总有人痴迷于钢琴。”加布里埃尔说。
玛丽·简瞥了加布里埃尔和布朗先生一眼,打了个寒噤说:
“看着你们两位绅士裹得这样严实,我也感到冷了。我真不想看到你们在这个时候回家。”
“此刻我最心痒难耐的事,”布朗先生豪迈地说,“莫过于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在村子里散散步,或者和伙伴一起驾着马车兜兜风。”
“以前我们家里有一匹好马和一辆轻便双轮马车。”朱莉娅姨妈伤感地说。
“令人难忘的约翰。”玛丽·简说。
凯特姨妈和加布里埃尔也笑了。
“什么呀,约翰有什么奇妙的?”布朗先生问。
“我们说的是已经过世的帕特里克·茉坎,我们的外公,”加布里埃尔解释说,“晚年时人们都叫他老绅士,他是个煮胶商。”
“哦,我说,加布里埃尔,”凯特姨妈笑着说,“他还有个上浆磨坊。”
“好吧,不管是煮胶还是上浆,”加布里埃尔说,“反正老绅士有一匹马,名叫约翰。约翰经常在老绅士的磨坊里干活,一圈儿一圈儿地拉磨。一切是那样完美;可现在要说起约翰的不幸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老绅士想驾着马车到公园里做一次阅兵式的训练。”
“主啊,怜悯这颗灵魂吧!”凯特姨妈慈悲地说。
“阿门,”加布里埃尔说。“于是,正如我说过的那样,老绅士驯服了约翰,戴上他最好的高顶礼帽,穿上他最好的圈领服,神态优雅地从后街一带他的祖宅里奔驰而出,我想是的。”
加布里埃尔的表达方式让大伙都笑了起来,甚至马林斯太太也笑了,凯特姨妈说:
“哦,加布里埃尔,其实他不住在后街,只是磨坊在那里。” “从祖宅里,”加布里埃尔继续说,“他骑着约翰飞奔而出。一切顺风顺水,直到约翰来到一处看得见比利国王雕像的地方:究竟是它爱上了比利国王心爱的坐骑呢,还是它觉得自己又在磨坊里打转了,不管怎样,它开始围着那雕像转圈儿。”
加布里埃尔穿着长筒套靴,在别人的欢笑中绕着圈踱步。
“他一圈儿一圈儿地转着,”加布里埃尔说,“那老绅士呢,是一位非常自大的人,简直恼羞成怒,‘走啊,伙计!你是什么意思,伙计?约翰!约翰!这实在不可理喻!马儿不解人意吗!’”
加布里埃尔模仿当时情节的情景引起哄堂大笑,突然大厅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讲话。玛丽·简跑过去开门,让弗雷迪·马林斯进来。弗雷迪·马林斯后脑上戴着帽子,冷得紧缩双肩,在外面运动一圈之后呼呼地哈着气。
“我只搞到一辆出租马车。”他说。
“哦,我们会沿着码头再找一辆的。”加布里埃尔说。
“对,”凯特姨妈说。“最好别让马林斯太太总是站在风口上。”
马林斯太太正由她儿子和布朗先生扶着走下台阶,几经努力之后,把她举起送入出租马车。弗雷迪·马林斯随后登上去,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他母亲安置在座位上,布朗先生在下面提建议帮助他。最后,她舒舒服服地坐好了,弗雷迪·马林斯请布朗先生也进去。好一阵混乱的协商之后,布朗先生终于也进去了。车夫把小毛毯盖在他的膝盖上,俯身问去什么地方。事情变得更加混乱了,弗雷迪·马林斯和布朗先生都把头伸出马车窗户,指出不同的方向,车夫简直给搞糊涂了。困难在于搞清怎么顺路把布朗先生送回去,凯特姨妈、朱莉娅姨妈和玛丽·简都从台阶上走下来帮忙谋划,七嘴八舌,矛盾交错,搞得大伙笑个不停。弗雷迪·马林斯更是笑得说不出话来。他不停把头伸出去又缩回来,每次都几乎要把帽子给碰掉,不时向他母亲报告外面谈论的情况,直到最后,布朗先生才用压倒众人谈笑的大嗓门冲着晕头转向的车夫高声喊去:
“你知道三一学院吗?”
“知道,先生。”车夫说。
“那好,直接从三一学院的大门驶过,”布朗先生说,“然后我们再告诉你怎么走。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先生。”车夫说。
“那就像一只鸟儿一样飞向三一学院吧。”
“好的,先生。”车夫说。
扬鞭策马,出租马车在一片欢笑和告别声中沿着码头疾驶而去。
加布里埃尔没有跟着别人一起走到门口。他站在大厅的阴影里,抬头凝望着楼梯。一个女人站在第一段楼梯的上面,也在阴影里。他看不清她的脸,但能看见她裙子上那赤褐色和浅橙红色的镶面儿,在阴影里呈现出黑白两色。那是他的妻子。她倚着楼梯栏杆,正聆听着什么。加布里埃尔对她静如止水的神态感到吃惊,也支起耳朵细听。但除了台阶上的欢笑和争吵的杂音,他什么也听不见,依稀可以听见钢琴弹出的几个和音以及一个男声歌唱的调子。
他静静地站在大厅的昏暗里,努力捕捉空气中飘着歌声的嗓音,并凝视着他的妻子。她的神态显得优雅而神秘,仿佛她是某种东西的象征。他问自己,一个站在楼梯上的阴影里,聆听着遥远音乐的女人,是什么的象征呢?如果他是个画家的话,他会画下她的那种神态。她的蓝色毡帽配以黑暗的背景,会突出她那古铜色的头发,她裙子的深色图案会反衬出那亮色的部分。如果他是画家,他会把那幅画命名为《遥远的音乐》。
大厅的门关上了,凯特姨妈、朱莉娅姨妈和玛丽·简走进大厅,仍欢笑不止。
“你们说,弗雷迪是不是太讨厌了?”玛丽·简说。“他真是讨厌极了。”
加布里埃尔一言不发,只是往楼梯上他妻子站立的地方指了指。现在大厅门一关上,歌声和琴声听得更清楚了。加布里埃尔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那歌声好像是一个古老的爱尔兰曲调,歌手似乎对自己的歌词和嗓音都不大自信。沙哑的嗓音,加上隔着一段距离,使歌声显得有些哀伤,韵律缥缈浮荡在空气中,歌词传达出莫名的忧伤。
哦,雨滴落在我沉重的心锁上
雨水打湿了我的皮肤,
我的宝贝儿冰冷地躺着……
“啊,”玛丽·简大叫道。“一定是巴特尔·达西在唱,怪道他整晚上都不肯唱。噢,走之前我要让他唱一首歌。”
“哎,对,玛丽·简。”凯特姨妈说。
玛丽·简冲到众人前面,跑向楼梯,还没等她到那儿,歌声停住,钢琴也突然结束了。
“唉,真遗憾呐!”她大叫道。“他要下来了吗,格里塔?”
加布里埃尔听到他的妻子回答了一声是,并看见她下楼朝他们走来。几步之后跟着巴特尔·达西先生和奥卡拉罕小姐。
“啊,达西先生,”玛丽·简惊呼,“我们正如痴如醉地聆听着您的歌唱,您却那样戛然而止,实在是可恶啊。”
“我一整晚都跟他在一起,”奥卡拉罕小姐说,“还有康罗伊太太,可他告诉我们他患了重感冒,不能唱歌。”
“哦,达西先生,”凯特姨妈说,“这可是个弥天大谎。”
“你难道听不出我嗓子哑得像一只乌鸦吗?”达西先生粗鲁地说。
他匆忙走进储藏室,穿上他的外套。大伙儿被他粗鲁的言辞顶回,面面相觑。凯特姨妈皱起眉头,示意大家别再提这个话题。达西先生坐在那里仔细地围着围巾,愁眉苦脸。
“天气不好的缘故,”朱莉娅姨妈说,“不久就好了。”
“是啊,人人都会感冒,”凯特姨妈和蔼地说,“人人都会。”
“听人说,”玛丽·简说,“我们遭遇了三十年来最大的雪;今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全爱尔兰普降暴雪。”
“我爱下雪的风景。”朱莉娅姨妈忧伤地说。
“我也是,”奥卡拉罕小姐说。“我觉得要是地上不铺满大雪的话,圣诞节就不算真正的圣诞节。”
“只是可怜的达西先生不喜欢下雪。”凯特姨妈微笑着说。
达西先生从储藏室走出来,裹得严严实实并扣好了扣子,以歉疚的语气向大家描述他感冒的经过。大家都劝他,并表示遗憾,敦促他在冷夜寒风中一定要注意保护好嗓子。加布里埃尔看着他的妻子,她没有加入谈话。她正站在积满灰尘的扇形窗子下面,煤气灯的火焰照映出她那浓郁的古铜色头发,几天前他曾看她在火上烘头发。她一动不动,似乎对她身边的谈论毫无意识。最后她转过身朝他们走来,加布里埃尔看见她的面颊绯红,眼睛闪烁着光。他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暖潮。
“达西先生,”她说,“你刚才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叫《奥格里姆的少女》,”达西先生说,“但我记得不大清楚了。怎么,你知道那首歌?”
“《奥格里姆的少女》,”她重复道。“我想不起来它的名字。”
“这歌的调子真是太美了,”玛丽·简说。“可惜今晚你的嗓子不好。”
“啊,玛丽·简,”凯特姨妈说,“别烦达西先生了。我不想让他恼火。”
见大家都已准备好出发,她便带领他们走到门口,众人互相道别:
“好啦,晚安,凯特姨妈,谢谢您给了我们一个愉快的夜晚!”
“晚安,加布里埃尔。晚安,格里塔。”
“晚安,凯特姨妈,真是太感谢您了。晚安,朱莉娅姨妈。”
“哦,晚安,格里塔,我刚没看见你。”
“晚安,达西先生。晚安,奥卡拉罕小姐。”
“晚安,茉坎小姐。”
“再一次祝您晚安,再见。”
“晚安,各位。路上小心。”
“晚安。再见。”
清晨依然漆黑一片。阴暗昏黄的晨光笼罩着房屋和河面;天空仿佛要垂落下来。脚下到处是泥泞的雪水,只有房顶上、码头的栏杆上和空地的围栏上还残留着一条条雪纹和斑痕。煤气灯仍然在漆黑的夜空中熊熊燃烧着,河的对面,法院大楼在阴沉的天空下巍然屹立着。
她和达西先生一起走在他的前面,她一只胳膊夹着装有鞋子的棕色小包,双手提起裙子,以防溅上泥水。她不再有丝毫优雅的姿态,但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仍然闪烁着幸福。血液沿着血管恣意奔腾,思想在脑子里翻腾起伏,自豪,欢乐,柔和,英勇。
她走在他前面,如此轻盈,如此亭亭玉立,以至于他很想悄无声息地跑到她后面,揽住她的双肩,在她耳朵边说一些愚蠢和深情缠绵的话儿。在他看来,她是那么娇弱,以至于他渴望着保护她不受伤害,然后和她长相厮守。他们一起度过的私密生活的那些时刻像星星一样浮现在他的记忆里。一封鸡血石色的信封放在他的早餐杯旁,他用手轻抚着它。鸟儿在常春藤间脆鸣,窗帘的明媚网格在地板上闪耀:他幸福得难以进食。他们站在拥挤的月台上,他正把一张票放进她戴着手套的温暖的手心。他和她一起站在严寒中,透过一个有栅格的窗子看着一个男人在烈焰熊熊的火炉边制作瓶子。天气酷寒。她的脸在寒风中散发芳香,紧贴着他的脸,突然她朝那个火炉旁的男人喊叫道:
“火旺不旺,先生?”
但那个男人没听见,火炉噪音太大。这样也好,不然他可能会粗暴地回答他。
一股更温柔的甜蜜浪潮从他内心奔涌而出,热烈的洪流沿着他的动脉奔腾。他们在一起生活的那些如火焰般温柔的美好时刻,那些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时刻,此刻闪现出来,如星光一般点亮了他的记忆。他渴望唤起她对那些时刻的记忆,让她忘记这些年他们在一起的乏味生活,只记起那些惬意的时刻。他感到,时间并没有猝熄他的或她的灵魂。他们的孩子,他的写作,她对家务的操劳,并没有熄灭他们一家人灵魂深处的温柔火焰。在一封他写给她的信中,他说道:“为什么像这样的话语在我看来是如此晦暗和冰冷?是因为没有足够温柔的言辞配得上你的名字吗?”
像是遥远的音乐,这些他多年前写过的话再次涌上他的记忆。他渴望和她单独在一起。当其他的人都离去,当他和她两个人待在旅馆的房间里,他们会单独相守。他会温柔地呼唤她:
“格里塔!”
或许她不会立即听见:她或许正在脱衣服。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会击中她。她会转过身并看着他……
在酒馆街的转角处,他们遇到一辆出租马车。那咔哒咔哒的声音让他很高兴,因为他可以不用再说话了。她望着窗外,显得有些疲倦。其他人只说些只言片语,指点外面某个建筑或街道。马在清晨阴郁的天空下疲劳地奔驰着,马蹄后面拖着吱嘎作响的车厢,加布里埃尔又和她一起坐在马车里,飞驰着去赶船,飞奔向他们的蜜月。
当出租马车经过奥康奈尔桥时,奥卡拉罕小姐说:
“人们说,要是你没看见一匹白马,就永远也过不了奥康奈尔桥。”
“现在我看见了一个白人。”加布里埃尔说。
“在哪儿?”巴特尔·达西先生问。
加布里埃尔指着一尊雕像,上面残留着斑斑雪迹。然后他对它熟人似的点点头,并挥手致意。
“晚安,丹。”他乐呵呵地说。
当马车在宾馆前停住的时候,加布里埃尔跳下车,不顾巴特尔·达西先生的抗议,付了车钱。他多付给车夫一个先令,车夫向他敬礼,并说:
“祝您新年兴旺,先生。”
“也祝你兴旺。”加布里埃尔诚挚地说。
下车后,她在他胳膊上靠了一会儿,站在街边的石阶上向其他人道别。她轻柔地倚着他的胳膊,轻得就像几小时前她和他一起跳舞时一样。那时他感到自豪与幸福,为她属于他而幸福,为她的优雅和贤妻举止而幸福。但此刻,在又一次激发了那么多的回忆后,刚一触到她那富于韵致、奇特而芬芳的身体,他就浑身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欲。在她沉默的掩饰下,他让她的胳膊紧紧贴着自己,当他们站在旅馆门口时,他感到他们已经从他们生活的责任中逃了出来,从家庭和朋友中逃了出来,并带着狂野和绚丽的心,一起奔向一个新奇的境界。
门厅里,一个老头儿正在一把罩布大椅子里打盹儿。他在办公室里点上一根蜡烛,走在他们前面上楼梯去了。他们静静地跟着他,双脚踩在铺着厚地毯的阶梯上,发出柔软的砰砰声。她跟在门房后面爬楼梯,勾着头往上走,脆弱的双肩像承受着重压似的弯曲着,裙子轻柔地裹着她的身体。他本想伸出双臂抱着她的臀部,紧紧搂住她,因为他的胳膊受欲望驱使不停颤抖着,想去抱住她,只是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才抑制住他身体里的野性冲动。门房在楼梯上停下,去稳住忽明忽暗的蜡烛。他们也在他后面的台阶上停住。在这寂静之中,加布里埃尔能听到融化的蜡汁滴入托盘的声音,能听到他的心脏撞击着肋骨发出的砰砰声。
门房领着他们走过一个走廊,打开一个房间的门。然后他把摇晃的蜡烛放在一张盥洗台上,并问他们早上要几点来叫门。
“八点。”加布里埃尔说。
门房指着电灯的开关,开始咕咕哝哝地道歉,但加布里埃尔简短地打断了他。
“我们不需要灯光。有街上的灯光就足够了。还有我说,”他指着蜡烛补充道,“你最好做做好人,把那件漂亮的杰作也拿走。” 门房又拿起他的蜡烛,但却慢吞吞地,这个新奇的想法让他感到奇怪。然后他含糊其辞地说了晚安,走了出去。加布里埃尔顺手锁上门。
一束街上路灯射来的光像一条长长的杆子从窗户躺到门口。加布里埃尔把他的外套和帽子扔到长沙发上,穿过房间走向窗户。他朝下望着街道,以便让他激动的情感平静一些。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光斜倚在一个衣柜上。她已经脱下了大衣、帽子和斗篷,站在一面时尚的大镜子面前,解腰上的带钩。加布里埃尔稍息片刻,望着她,接着说:
“格里塔!”
她慢慢从镜子那里转过身来,沿着那道光柱朝他走来。她的脸看起来如此严肃和疲倦,加布里埃尔欲言又止。不,还不是时候。
“你看上去很累。”他说。
“有一点儿。”她回答。
“你是不是病了?”
“不,只是累了。”
她走向窗户,站在那里,看着外面。加布里埃尔又等了一会儿,随后他唯恐犹豫不决会消耗掉激情,便突然说道:
“有件事,格里塔!”
“什么事?”
“你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马林斯吗?”他急速地说。
“认识。他怎么了?”
“噢,可怜的家伙,毕竟他还是个正派的家伙,”加布里埃尔继续言不由衷地说。“他把我借给他的一英镑还给了我,我没指望让他还,真的。很遗憾他总不肯离开布朗,因为他不是个坏家伙,真的。”
他心生烦恼,颤抖着。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心不在焉?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始。她也在为什么事感到烦闷吗?要是她主动转向他,或向他走来就好了!像她现在这样就去和她做爱未免太粗暴了。不,他一定要先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激情。他渴望能把握住她奇怪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借给他英镑的?”片刻之后,她问道。
加布里埃尔极力克制自己,以免对苏格兰人马林斯和他的英镑爆出粗口。他想发自内心地向她哭诉,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并征服她。但是他说:
“哦,在圣诞节的时候,当时他在亨利街开了一家圣诞卡小店。”
他忍受着暴怒和欲望的狂热,以至于没听到她从窗户那边走了过来。她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她突然踮起脚尖,把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双肩上,吻他。
“你是个非常慷慨的人,加布里埃尔。”她说。
加布里埃尔为她突然的吻和古怪有趣的话兴奋地颤抖着,伸出双手抚摩着她的头发,捋向后面,几乎不用手指触摸。洗发剂让它柔滑闪亮。他的心里幸福洋溢。就在他心怀渴望时,她真的主动来到了他身边。或许她的思绪已经和他产生了共鸣。或许她已经感觉到了他身体里猛烈的冲动,于是,她便产生依恋柔顺的心情。现在,她如此轻易地顺从着他,他竟对自己刚才的犹豫不决感到疑惑起来。
他站起来双手捧着她的头。然后一只手臂敏捷地抚摩着她的身体,并把她拥向怀里,温柔地说:
“格里塔,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完全倒向他的怀里。他再次轻柔地说: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格里塔。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然后她嚎啕大哭起来:
“哦,我正想着那首歌,《奥格里姆的少女》。”
她从他身上挣脱,跑向床边,双手抓着床栏,埋着脸。
加布里埃尔一时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然后跟了过去。当他经过那面旋转式穿衣镜时,他瞥见自己高大的身材,他宽阔而精致的衬衣领口,以及那总是让他困惑的面部表情,还有他的微光闪烁的金丝边眼镜。他在她后面几步远处停住,说:
“那歌怎么了?为什么让你哭泣?”
她从胳膊上抬起她的头,像个孩子似的用手背擦干了眼睛。他自己的声音也意想不到地变得更加温柔:
“怎么啦,格里塔?”他问。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人,他经常唱那首歌。”
“那个很久以前的人是谁?”加布里埃尔微笑着问。
“是一个我过去在戈尔韦认识的人,那时我和我祖母住在一起。”她说。
加布里埃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种阴郁的愤怒开始在他心头汇聚,他那被压制的欲望之火重又开始在血管里暴怒地灼烧。
“一个你曾经爱过的人?”他讽刺地问道。
“是一个我曾经认识的年轻男孩,”她回答,“叫迈克尔·弗雷。他经常唱那首歌,《奥格里姆的少女》。他非常敏感。”
加布里埃尔沉默不语。他不想让她觉得他对这个敏感的男孩感兴趣。
“我能看见他,历历在目。”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那么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眼睛里有那样的神情——一种神情!”
“哦,那么,你爱上他了?”加布里埃尔说。
“我还在戈尔韦的时候,”她说,“经常和他一起出去散步。”
一个念头滑过加布里埃尔的脑际。
“也许那就是为什么你想和那个艾弗尔小姐去戈尔韦的原因?”他冷冷地说。
她看着他,奇怪地问:
“为什么?”
她的眼神让加布里埃尔感到尴尬。他耸耸双肩,说:
“我怎么知道?去看他,也许。”
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沿着光的杆子看向窗户,陷入沉寂。
“他死了,”她终于说出。“他死的时候才十七岁。那么年轻就那样死去不已经是很可怕的事吗?”
“他是干什么的?”加布里埃尔问,仍然语带讽刺。
“他在煤气厂干活儿。”她说。
加布里埃尔感觉遭到了羞辱,因为他的讽刺落空了,也因为这么一个人从死亡中被唤起——一个在煤气厂干活儿的小伙子。当他深情地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私密生活,内心充满柔情、欢乐和渴望时,她却一直在内心里拿他和另一个人作比较。一种自我人格的羞耻意识攻击着他。他看到自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为他的姨妈们扮演一个侍者,一个神经质的、善意的多愁善感者,向一群庸人大事演说,还把自己可笑的欲望理想化,他在镜子里瞥见的是一个可怜的、愚蠢的家伙。出于本能,他把自己的背转向灯光,唯恐她会看见燃烧在他额头上的羞耻。
他试图让自己保持冷淡的诘问的声调,但当他说出口时却是谦恭和漠不关心的。
“我猜那时你爱上这个迈克尔·弗雷了,格里塔。”他说。
“我那时候和他很要好。”她说。
她的声音含蓄而悲伤。加布里埃尔感到现在要把她引到他先前所设想的境地,将是多么地徒劳,于是便抚摸着她的一只手,不无悲伤地说:
“他那么年轻是怎么死的,格里塔?肺痨,是吗?”
“我想他是为我而死的。”她回答说。
这个回答使加布里埃尔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仿佛正在他盼望凯旋的时刻,某个无形的、蓄意报复的幽灵来跟他作对,在它那个朦胧的世界里纠集势力对抗他。但他努力用理性让自己摆脱这种恐惧,继续抚摸着她的手。他不再质问她,因为他感到她会自己告诉他的。她的手温暖而潮湿:它对他的触摸毫无反应,但他继续抚摸着它,正如那个春天的早晨他抚摸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一样。
“那是个冬天,”她说,“正值初冬时节,我正要离开我的祖母,来这儿上女修道院。他那时在戈尔韦的住所里正生着病,别人禁止他外出,并写信告知了他在奥格特拉德的亲人。他们说,他病情加剧,或者情形差不多是那样。我知道得不大清楚。”
她停顿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孩子,”她说,“他很喜欢我,而且他是那样文雅的一个男孩。我们经常一起出去,散步,你知道,加布里埃尔,就像在乡村里人们经常做的那样。要不是因为他的健康问题,他就去学唱歌了。他有一副很好的嗓子,可怜的迈克尔·弗雷。”
“那么,后来呢?”加布里埃尔问。
“后来,当我该离开戈尔韦来女修道院的时候,他的病更糟糕了,他们不让我看望他,所以我写了封信给他,说我要去都柏林了,可能夏天才回来,希望那时他会好起来。”
她停顿了一会儿,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然后继续说:
“在我离开的前夜,我在修女岛上我祖母的家里,打点行装,我听到砾石击打窗子的声音。窗子是那么潮湿,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就跑下楼梯,悄悄溜出去,跑进后边的花园里,一个可怜的孩子在花园的尽头,浑身哆嗦着。”
“你没有叫他回去吗?”加布里埃尔问。
“我恳求他立刻回家,并告诉他在雨中这么淋着会要了他的命的。但他说他没想活着。我还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他站在墙的尽头,那里有一棵树。”
“他回家了吗?”加布里埃尔问。
“是的,他回家了。我只在修道院待了一个星期,他就死去了,他被埋葬在奥格特拉德,那儿是他的故乡。哦,就在我听到噩耗的那天,他死了!”
她停住,啜泣并哽咽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摇晃着身子,脸朝下倒在床上,在被子里呜咽。加布里埃尔久久地握着她的手,有些不知所措,随后,他害怕会触碰到她的悲痛,便轻轻地放下它,静静走到窗边。
她很快便睡着了。
加布里埃尔斜倚着臂肘,平心静气地看了一会儿她凌乱的头发和半张的嘴,倾听她深长的呼吸。原来她的生命中有过那样一段浪漫的往事:一个男人为她而死去。现在想到他这个丈夫在她的生命中扮演着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几乎已不再让他感到痛苦。他注视着熟睡中的她,仿佛他和她从未作为夫妻在一起生活过。他好奇的眼睛久久凝望着她的脸颊和头发:当他想象她在蓓蕾初放的少女年华是什么样子时,一种奇怪、对她友善的怜悯进入了他的心灵。他甚至不想对自己说她的脸颊已不再美丽,但他知道这再也不是那张迈克尔·弗雷曾为之慷慨殉情的脸颊了。
也许她并没有对他讲出故事的全部。他把目光移向椅子,上面扔着一些她的衣服。一条衬裙扎带垂到地上。一只靴子竖直立着,软靴筒塌了下去;另一只靴子倒在它的旁边。他对自己一个小时前的情绪骚动感到疑惑。是什么引起的呢?从他姨妈的晚餐上,是他自己愚蠢的演讲,是饮酒和舞蹈中,还是大厅里告别时的欢乐,或者是雪中沿着河岸散步时的兴奋?可怜的朱莉娅姨妈!在帕特里克·茉坎和他的马的幽灵下,她也将很快成为一个幽灵。他已经窥见,当她唱着《新嫁娘曲》时,野鹰已经冲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也许很快他会坐在那同一间客厅里,身着黑装,膝上放着他的丝帽。窗帘会放下来,凯特姨妈会坐在他旁边,号哭着抽吸鼻子,告诉他朱莉娅是怎么死的。他会搜肠刮肚找一些能够慰藉她的话语,结果也只能找到一些无聊和没用的话。是的,是的:那种情况很快就会发生的。
屋里的空气冻得他肩头发僵。他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在他妻子的身边躺下来。一个接一个,他们都将成为幽灵。最好的就是在激情燃烧的年华勇敢地踏入另一个世界,不要随着年华褪色而凄然地枯萎凋零。他想起躺在他身边的妻子是如何长年地闭锁着自己的内心,想象着当她的情人对她说他不想活了的时候的眼神。
感动的眼泪充盈着加布里埃尔的眼睛。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有过那样的感情,但他知道这种感情一定是爱。泪水在他的眼里越积越多,在朦胧的漆黑中,他想象自己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一棵水滴淋漓的树下的情形。附近是其他一些身影。他的灵魂逐渐接近了那个死亡之神主宰的浩瀚疆域。他意识到他们那变幻无踪、忽隐忽现的存在,但却无法理解。他自己本身也逐渐消失到一个灰暗的无形世界里:世界的实在本身,这些死者一度俯仰生息的世界,渐渐消融和散逸。
玻璃上轻轻敲打的声音使他转身看着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困倦地望着雪片,银白而又漆黑,倾斜着飘过灯光。他动身向西旅行的时刻已经到来了。是的,报纸上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落在黑色中部平原的每个地方,落在那些光秃秃的山上,轻轻地落在艾伦沼泽上,远至西部,轻轻地落进黑色的、桀骜不驯的莎伦海湾里。雪仍在飘落着,落在迈克尔·弗雷葬身所在的那座小山上,孤寂的教堂墓地的每一个角落。雪厚厚地积卧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在小门扉的尖矛上,在蛮荒的棘刺丛上。他听到雪花迷迷糊糊地飘落着,慢慢地昏睡过去,雪轻轻地落满了宇宙,就像他们最后风雨如晦的结局时,落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注释:
[1]《狄诺拉》,法国大歌剧作曲家梅耶贝尔的歌剧。
[2]《鲁克蕾齐亚·波吉亚》,多尼采蒂的歌剧。
[3]黄褐色,人名布朗的英文为Browne,与黄褐色的Brown相近,因此布朗先生戏称自己就是黄褐色。
[4]美惠三女神,希腊神话中分别代表着妩媚、优雅和美丽这三种品质的女神。她们是宙斯和欧律诺墨的女儿,众神的歌舞演员,为人间带来美好和欢乐。分别是光辉女神阿格莱亚,激励女神塔利亚,欢乐女神欧佛洛绪涅。
[5]帕里斯,是与神有着“金苹果之约”的风流美男子,可以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他在赫拉、雅典娜和阿佛洛狄忒三人中裁决谁是最美的女人,最终将金苹果判给了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为此他得到了人类中第一美女海伦的爱情,二人私奔,由此引发了特洛伊战争。文中加布里埃尔声称不想扮演帕里斯的角色,其实是旁敲侧击地颂扬茉坎家三位小姐的美丽、智慧、友善与欢乐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