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起风了
[日]堀辰雄/著 陈靖/译
序曲
在那些夏日里,当你站在一片芒草丛生的草原上专注地作画时,我总是躺在近旁一株白桦的树荫下。傍晚时分,你结束工作来到我身边。不久,我们就会相互搂着肩膀,眺望着远方那只有边缘泛着暗红色的积雨云团密密层层笼罩着的地平线。渐渐地,那夜幕即将降临的地平线上,反而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诞生……
就在那些日子里的某一个午后,(那时已接近秋天)我们把你未画完的画立在画架上,躺在那株白桦的树阴下吃着水果。流云如沙子般在天空轻轻拂过。忽然间,不知不觉起风了。在我们的头上,从叶间透出的蔚蓝依稀可见,时而伸展时而收缩。几乎在同一个瞬间,我们听到了草丛中有什么突然倒下的声音。像是我们抛在一旁的画随画架倒下了。你欲马上起身过去,我却硬拉住你,像是不愿失去眼前转瞬即逝的什么东西,不肯你离开我的身边。你顺从了我的。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我搂着紧靠我的你,嘴里反复回味着这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诗句。而后,你终于挣开我,起身了。还未全干的画布已经沾满了草叶。你把画重新立在画架上,一边用调色刀吃力地刮去那些草叶,一边回头对我莫名一笑,说:“哎!要是父亲看到现在这个情景的话……”
一天清晨,我们信步林中,你突然说道:
“再过两三天,父亲就该回来了。”
我似乎略有不满,沉默不语。于是,你看着沉默的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再次开口说道:
“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不能像这样散步了。”“不管怎样,想散散步还是可以出来的吧。”
我仍旧有些不高兴,虽然感受到你对我投来的目光带着些许关怀,但是与之相比,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更在意头顶沙沙作响的树梢。
“父亲无论如何都不愿让我离开他。”
最后,我用近乎烦躁的眼神回头看着你。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就此分手么?”
“可是,没有办法啊。”
你这样说着,努力对我挤出微笑,像是试图证明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啊,那时的你,脸色和嘴唇都是如此的苍白!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看上去明明已经把一切都托付给了我,可是……”在裸根随处可见的逼仄山间小路上,我让你走在不远的前方,而我苦苦思索,步履维艰。那里的树丛看起来已十分幽深,空气寒冷,到处被小片的沼泽所占领。突然,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你对于我这个今年夏天刚遇到的人如此顺从,那么,你对你父亲以及包括你父亲在内的,支配着你一切的人们,是否也一样地,不,更加顺从地交出你的所有呢?“节子,如果你就是这样的女孩,我可能只会更喜欢你吧。等到对生活有了更可靠的把握,我无论如何也会娶你。在那之前,你像现在这样待在父亲身边就好……”我这样对自己自说自话,但又像在征求你的同意似的,突然抓住你的手。你任由我牵着你的手。然后,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在一片沼泽前面停下脚步,缄默不语。阳光勉强穿过无数枝叶纵横交错的低矮灌木的缝隙,斑驳地洒向在我们足迹深陷的小沼泽的最深处,以及树根下丛生的凤尾草上。我们怀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心情,凝视着从树间透下的阳光轻轻地摇曳在那若有似无的微风中。
两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在食堂看到了你和来接你的父亲一起就餐。你生硬地背对着我。一定是因为在父亲身边而无意识做出的姿态和动作,让我感受到了从未见过的、如同小姑娘一般的你。
“哪怕我喊了她的名字……”我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她可能也会装作若无其事地看都不看这边吧,就好像我不是在叫她一样。”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出门散步,回来之后又在旅馆无人的院子里闲逛。天香百合散发着香味。我心不在焉地注视着旅馆还透出灯光的两三个窗口。不知不觉间,好像起了雾。窗户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仿佛对雾充满了恐惧。而就在我认为整个旅馆终将陷入一片黑暗时,我听到了轻轻的“咯吱”一声,一扇窗户缓缓地打开了。一位穿着玫瑰色睡衣的年轻姑娘,静静地倚着窗台探出头来。那就是你。……
你们离开之后,我的心中每日每日都被一种近似悲伤的幸福死死勒住。这种心情,直至今日,仍会清晰地浮现。
我每天把自己关在旅馆里,开始处理长时间以来为了你而搁置的工作。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竟能如此平静地埋头于工作。不知不觉中,季节变迁。而后,终于到了即将出发的前一天,我久违地走出旅馆去散步。
秋天使林中杂乱无章,迷离人眼。从叶子稀疏的树木之间,可以窥到远处渺无人踪的别墅阳台。菌类潮湿的味道同落叶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季节变迁——以及和你分别之后不知不觉间逝去的时间,都使我诧异不已。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存在着某种信念,确信你我分离只是暂时的。因此,这样的时间推移对我而言,是不是具有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意义呢?……直到事后我能清楚地确认之前,这样的想法一直让我感到莫名的恍惚。
十几分钟之后,我走到一片树林的尽头,那里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可以一眼望到遥远的地平线。我踏上一片芒草丛生的草原,在旁边一株叶子开始泛黄的白桦树下躺下来。这就是在那些夏日里,我一边凝视你专注作画的样子,一边像现在这样躺着的地方。那时几乎被积雨云吞没的地平线处,现在有不知何处的远山,在雪白的草尖随风摇曳的芒草上面,一座接着一座清晰地显现出轮廓来。
我用力地凝神注视着那些远山的身姿,直到将它们完全记在心里。不知不觉中,我找到了一直潜伏在自己内心的、无意识地为我极力保留的东西。这种确信开始渐渐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意识之上。……
春
时值三月。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漫无目的地闲逛,顺便拜访节子的家。刚一进门,在旁边的树丛中,节子的父亲戴着工人戴的大草帽,正一手拿着剪刀,修剪那片树木。我认出了那个身影,像个小孩子一样拨开树枝,走近他身旁。互相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我就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他工作。——就这样置身于树丛之中,随处都能看见一些白色的东西在小枝头上闪闪发光。那像是一些花骨朵儿。……
“最近,它们好像也越来越精神了。”节子的父亲抬头朝向我,说起刚与我定下婚约的节子的事情。
“等天气再好一些,让她换个环境怎么样?”
“那应该也不错……”我支支吾吾地,仿佛情不自禁地被一只一直在眼前闪闪发光的花骨朵儿所吸引。
对于我这个样子,节子的父亲好像并不介意,继续说道:“这几天要物色物色,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地方。节子说,不知道F疗养院怎么样。听说你好像认识那儿的院长啊?”
“嗯。”我一边有点儿漫不经心似的回答,一边把刚才发现的花骨朵儿拉到眼前。
“但是,那种地方,一个人可以去吗?”
“大家好像都是一个人去的吧。”
“但是,节子一个人去可能还是不行吧。”
节子的父亲保持着那样为难的表情,但也不朝我看,突然剪向他面前那棵树的枝条。看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不禁说出了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节子的父亲等着我说出的那句话。
“要是那样的话,我也一起去好了。现在手头的工作,到那时也正好该结束了……”
我这样说着,又轻轻放开了刚刚好不容易拿在手中的、带着花骨朵儿的枝条。同时我发现节子的父亲脸色豁然开朗起来。
“如果这样的话最好不过了,——只是有些对不住你啊……”
“不会,在那样的山里,说不定工作反而更顺利呢……”
接着,我们讨论了那家疗养院所在山区的情况诸如此类。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话题转到了节子父亲正在整理的盆栽上。我们俩现在相互感受到的某种共同的情感,使得原本漫无边际的谈话都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节子起床了吧?”没过多久,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应该起来了吧。……没关系,请从那儿过去……”节子的父亲用拿着剪刀的手,指指庭园的栅栏门方向。我好不容易穿过树丛,拨开常春藤缠绕的、有点儿难开的栅栏门,从庭园走向一直以来被当做画室使用的、孤立的病房。
节子似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我的到来,但好像没有想到我会从那个院子过来。她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鲜艳的外罩,躺在长椅上,手里把玩着一顶系着丝带的、我从未见过的女士帽。
我穿过法式门,边注视着她,边向她走去,她好像也注意到了我,不自觉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起身。可她却依然躺着,把脸朝向我,带着些许羞涩的微笑注视着我。
“你没睡啊?”我站在门口,一边有些鲁莽地脱着鞋子,一边打招呼。
“想起来看看,可马上就累了。”
这样说着,她疲惫无力地,将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把玩的那顶帽子随手扔向身旁的梳妆台。但是,帽子并没有到达梳妆台,而是落到了地板上。我走过去,弯腰捡起那顶帽子,脸几乎要碰到她的脚尖。这次是我把帽子拿在手里,像她刚才那样把玩着。
后来,我终于开口问道:“这种帽子拿出来做什么?”
“那种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戴。是父亲昨天买来的呢。……父亲有些奇怪吧?”
“这是你父亲挑的啊?真是个好父亲。……怎么样,这顶帽子,戴上给我看看吧。”我半开玩笑地做出要把帽子戴到她头上的动作。
“哎呀,不要……”
她这样说着,做出一副厌烦的表情,为了躲开我而半起身。随后,像是试图解释什么一般,露出淡淡的微笑。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用那明显消瘦了的手,整理起凌乱的头发。那不经意的、自然而又女人味十足的年轻女孩的手势,就像是在爱抚着我一般,使我感受到了足以窒息的性感的魅力。而我,只得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开……
过了一会儿,我将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帽子,轻轻地放到身旁的梳妆台上,忽然间,我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视线继续避开她。
“你生气了吗?”她突然抬头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我终于将目光转向她,然后没有接她的话,冷不防问道:“刚才你父亲跟我说了,你真的想去疗养院吗?”
“嗯,这样下去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早一点好的话,想去哪儿都能去了。但是……”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没关系,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说话?那我帮你说吧。你说了让我一起去吧?”
“不是那样的。”她急忙打断我。
但是我没管她,以一种不同于最初的、越来越认真而又有些不安的语气继续说:
“……不,即使你说我不来也没关系,我也会和你一起去的。可是,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就是有一点儿担心。……我和你在一起之前,曾经做过一个梦。我梦见和一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姑娘去了一座清静的山中,过着只有两个人的生活。我不是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吗?哎,那个山中小屋的故事,我们在那样的山中是不是能住下去,说到这里时你还天真地笑了吧?……其实,我觉得这次你说想去疗养院,说不定也是我的梦境在不知不觉间让你动心了呢。……不是吗?”
你努力地微笑,默默地听着。突然,她断然说道:
“那种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说完,她用一种不如说是安慰我的眼神凝视着我说:“你是不是会想一些似有似无的……”
过了几分钟,我们就换上了一副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表情,一起新奇地望着法式门外的草坪。草坪嫩绿如茵,升起腾腾的雾霭。
*
到了四月,节子的病情看上去逐渐步入康复期。这个过程实在缓慢,让人着急。但迈向康复的每一步,都使我们感受到了某种可靠的东西,我们甚至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一天下午,我去节子家,正好她父亲外出了,节子一个人待在病房里。节子那天看上去心情很不错,还非常难得地将一直穿的那件睡衣换成了蓝色衬衫。我见状,也想无论如何带她去院子里转一转。虽然微微有些风,但是软软的,令人心情舒畅。她不太自信地笑笑,但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提议。于是,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小心翼翼迈着步子,走出法式门,战战兢兢地来到草地上。矮树篱笆边上,各种各样的外国品种混杂在一起,枝条纵横交错,使人眼花缭乱。走近枝繁叶茂的灌木丛,随处可见含苞欲放的小花蕾,有白色的、黄色的,还有淡紫色的。我在这片繁茂中驻足,蓦然想起去年秋天,她教给我这些植物名字的情景。
“这个好像是丁香花吧?”我回头望着她,半带询问地问道。
“那可能不是丁香花哦。”她的手仍然搭着我的肩膀,有些遗憾地回答我。
“哼……那么,你一直都在忽悠我是吗?”
“没有忽悠你啦,那也是别人送的。……但也不是什么好花呢。”
“什么嘛,事到如今,花儿都快开了你才跟我坦白!那么,那个也是……”
我指着旁边的一片树丛问道:“那个是什么来着?”
“金雀花?”她把那花儿揽到手中。我们俩现在已经走到了这片树丛中。
“这株金雀花可是真的哦。你看,花蕾有黄色和白色的两种吧?白色的这种据说很少见的……那可是父亲的骄傲啊……”
我们说着这些琐碎的事情,节子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肩膀。她与其说是累了,不如说是陶醉了,依靠在我身上。然后我们就这样久久地沉默不语,仿佛这样就能多少留住一些如花般盛放和馥郁的人生。柔和的微风时而从篱笆墙挤过,像被抑制住的呼吸一般,到达我们面前的树丛,轻轻抬起叶子,又呼啸而过,将我们留在原地。 突然,节子把脸埋在搭在我肩上的手中。我感觉她的心比平时跳得更加强烈。
“累了吗?”我温柔地问她。
“没有。”她小声回答,但是我感到她的重量慢慢地压到我的肩上。
“我这么没用,真是对不起你……”她喃喃说道。我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的。
“你如此地脆弱,相比不是这样的情况,要更加地使我怜爱。为什么你不明白呢……”我焦急地在心里呼喊,但是表面上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就那样动也不动。她突然像是要挣脱一般抬起头,手渐渐地离开我的肩膀。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呢?这些日子,不管病情多严重也不会胡思乱想的,可是……”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沉默,延长了这些话,令人焦虑。这时,她突然仰起脸,刚以为她要注视我,没想到她又再次低下头,用稍稍上扬的声音说道:“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要活下去了……”
然后,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都是因为你……”
*
那是两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夏天,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从此便喜欢反复吟诵的诗句: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这诗句突然间为我们找回了那些一直被我们遗忘的——譬如说,人生中最重要的、比人生本身更为生动、更为快乐甚至有些苦闷的日子。
我们开始为月末去八岳山麓的疗养院做准备。我决定抓住那位交情不深的疗养院院长常常进京的机会,请他在出发前为节子诊断病情。
一天下午,终于把那位院长请到了郊外的节子家。在初步诊断之后,他对我们说:“没什么大问题。那,来山里熬个一两年吧。”我把行色匆匆的院长一直送到车站,想了解一些只能告诉我的、关于节子病情更准确的信息。
“不过,这些话不便对病人透露。她父亲那边,我想最近几天和他谈谈。”院长在这段开场白之后,面露难色地向我详细说明了节子的病情。接着,他注视着沉默不语的我,不无同情地说:“你脸色不也非常难看吗?顺便可以检查检查你的身体。”
我从车站回来,再次走进病房,节子的父亲在仍然躺着的节子的身边,开始和她商量去疗养院的日期。我依然带着闷闷不乐的表情,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中。“不过……”节子的父亲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半信半疑地说道:“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夏天过去,应该就可以了。”说着,走出了病房。
只剩下两个人,我们不由自主地突然陷入了沉默。那是个充满春天气息的黄昏。我从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头疼,渐渐地疼痛愈演愈烈。为了不引人注意,我悄悄地站起来,走近玻璃门,打开半边,靠在上面。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发呆,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空洞的目光投向对面薄雾弥漫的树丛,心里想着:“真香啊,是什么花的香味呢……”
“你在做什么啊?”
从我的身后传来了节子略带沙哑的声音,这声音冷不防地使我从麻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我仍旧背对着她,用一种确实在想其他什么事情的、不自然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在想你的事情、山上的事情,还有我们俩将要在那开始的新生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说着说着,竟有一种刚才真的在想那些事情的感觉。对啊,那之后我好像也想到了这些事情……“到了那边,真的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吧。……但是,人生这东西,还是像以前一样,把一切都交给它比较好。……那样的话,它就一定会赐予我们不曾想到去祈求的东西。……”我心里想着这些,丝毫未察觉到,自己反而被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印象彻底吸引住了。……
庭院还微微亮着,但我注意到,房间里面已经变得一片昏暗。
“开灯吗?”我突然回过神来,问道。
“先别开吧……”她回答我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
我们久久地沉默不语。
“我有点喘不过气,草的气味太浓了……”
“那就把门关了吧。”
我用近乎悲伤的语气回答着,握住把手,拉上门。
“你……”这次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刚才哭了吧?”
我做出惊讶的样子,突然转向她。
“我哪里哭了……你看看我。”
她甚至没有从床里把脸转向我。天色已暗,不易确认,但是她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什么。而当我不放心地追着看过去时,却只看到她在盯着空气。
“我知道的……刚才院长说了些什么……”
我马上想要回答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我只是轻轻地关上门,再一次出神地凝望着黄昏中的庭院。
不一会儿,我听到背后传来了沉重的叹息。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还带着些颤抖,但是跟之前比已经镇静了许多。“不要在意这些事情……今天开始,我们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我回过头,看到她悄悄地把指尖放在眼角,久久没有移开。
*
四月下旬的一个微阴的早晨,节子的父亲将我们送到了停车场。我们好像去蜜月旅行一般,在节子的父亲面前,非常愉快地登上了开往山岳方向的列车的二等车厢。列车缓缓地驶离站台。只剩下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微微弓着背、像是突然间老了的父亲一个人站在原地。……
完全离开站台后,我关上窗,带着忽然寂寞下来的表情,在空荡荡的二等车厢的角落坐下来。我们膝盖并着膝盖坐在一起,仿佛那样就能互相温暖彼此的心。
我们乘坐的列车,一次次翻山越岭,沿着幽深的溪谷行驶,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横穿过突然开阔起来的、有很多葡萄园的台地。然后在这似乎没有尽头的、一次次顽强地攀登的途中,天空变得更低了,看起来一直挤作一团的乌黑的云朵,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四分五裂地浮动起来,仿佛要压至我们的眼前。空气也冷得刺骨。我竖起上衣领子,节子闭着眼睛,想把全身埋进披肩里的。我不安地望着节子那与其说是疲劳不如说有些兴奋的脸。她时不时会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我。最初我们每次都会相视而笑,而最后我们都只是不安地对视一眼,马上又把视线移开。她又闭上了眼睛。
“感觉变冷了。下雪了吗?”
“都已经四月了,还会下雪吗?”
“嗯,这一带也不是不可能的。”
虽然才三点左右,但窗外已经一片昏暗。我望向窗外,到处排列着无数叶子落尽的落叶松,中间夹杂着些漆黑的冷杉树。我发觉我们已经过了八岳山脚,却丝毫没有眼下应该见到的类似山的东西的影子。……
列车在山脚的一个与小库房没有多大区别的小站停了下来。在车站,有一个穿着印有高原疗养所字样的号衣、上了年纪的勤杂工来接我们。
我用胳膊支撑着节子走到在车站前等我们的、又旧又小的车旁。我感觉到怀里节子步履有些蹒跚,但我装作毫未觉察的样子。
“累了吧?”
“没有啦。”
和我们一起下车的几个看着像当地人的人们,在我们周围窃窃私语着什么。当我们乘上汽车时,那些人不知不觉间混入其他村民中,难以辨别,消失在村落中。
我们的车穿过许多破旧的小屋排成一列的村落,到达无边无际的八岳山脊、崎岖不平的斜坡,眼前是背靠杂木林、有着红色屋顶和几个侧楼的巨大建筑物。“就是那儿吧。”我一边感受着车体的倾斜,一边喃喃自语。
节子只是微微抬起头,用带着些担心的眼神,呆呆地望着它。
到了疗养院之后,我们被安排到最里面的、背后就是杂木林的那栋住院楼二楼的一号病房。在简单的检查之后,节子被命令立刻上床躺着。疗养院铺着地板的病房中,是被一律刷成雪白的床铺和桌椅,——还有勤杂工刚刚帮我们送来的行李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以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想走进为陪护人准备的狭窄的房间,心不在焉地环视这个让人感觉毫无遮拦的室内,又多次走近窗子,凝望着天空的变化。风沉重地裹挟着乌黑的云团,背后的杂木林时不时会传来尖锐的啸。我有一次做出很冷的样子,走到阳台。阳台没有任何挡隔,与对面的病房直接相连。那上面不见人影,我随意走出去,看一间一间病房。走到第四间病房,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我连忙原路逃了回来。
终于,点起了灯。然后,我们面对着护士送来的饭菜。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一起吃饭,稍稍有些冷清。吃饭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所以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只是觉得突然间四周都变得安静起来,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下起了雪。
我站起来,将半开的窗户关紧一些,我把脸凑近玻璃,上面因为我的气息而起了一层雾。我静静地望着雪飘落的样子。然后终于离开窗前,转身对节子说:“哎,你为什么这么……”
她依旧躺在床上,抬起头望着我,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把手指放在唇上,仿佛又不想对我说了。
*
在八岳山脚下那广袤无边的黄褐色原野坡度渐缓之处,疗养院朝南而立,几座侧楼并列延伸。原野的倾斜继续延伸着,三三两两的小村落也随之倾斜,最后被无数黑松严严实实地覆盖住,消失在看不见的山谷间。
站在疗养院南面的阳台,那倾斜的村落和褐色的耕地尽收眼底。并且,如果天气晴朗,在那些覆盖着村庄和原野的排列整齐、望不到边的松林之上,总能看见自南向西的南阿尔卑斯山脉[1]和几条支脉在它生成的云海中若隐若现。
到达疗养院的第二天清晨,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透过小窗框,湛蓝的晴空和几座雪白的鸡冠状的山峰,就像从大气中突然诞生一般,出人意料地出现在眼前。而在躺着时看不到的阳台和屋顶上的积雪,沐浴着突然而来的、春意盎然的阳光,似乎正在不断地冒着水汽。
我稍稍有些睡过头,急急忙忙起来,走进隔壁的病房。节子已经醒了,裹在毛毯里,像是害羞一般。
“早!”我也感到脸上有些发热,故作轻松地说。“睡得好吗?”
“嗯。”她对我点点头。“昨晚吃了安眠药,不知道怎么头有些疼。”
我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打起精神把窗子和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全部打开。光线非常耀眼,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当眼睛慢慢适应了之后,逐渐看见被雪覆盖着的阳台、屋顶、原野、树木,升起腾腾的水蒸气。
“而且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她在我背后开始说起来。
我马上感觉到她似乎正想努力地说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就像每次这种情况时一样,她现在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这一次轮到我转过去,把手指放在嘴上,不让她说下去。……
不久,护士长匆匆忙忙地、带着亲切的表情走进来。每天早上,她就是这样一个病房一个病房逐个看望病人的。
“您昨晚休息得好吗?”护士长用亲切的声音问道。
节子什么都没说,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
这种在山中疗养院的生活,本身带着一种从普通人走投无路之处另辟蹊径的、特殊的人性。——我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拥有这种看似陌生的人性,是在入院不久被院长叫到诊断室,给我看节子患处的X光片的时候开始的。
为了让我也看清楚,院长将我带到窗边,把照片的底片对着阳光,一一加以说明。右胸的几根白色的肋骨清晰可辨,但在左胸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宛如诡异黑花的病灶,几乎看不见肋骨。
“病灶比想象中的要大啊。……没想到会变得这么严重啊。……这样的话,恐怕是现在院里第二严重的病症了……”
我从诊断室回来,院长的那番话在我耳边挥之不去。我像是一个失去思考能力的人一样,只是把刚刚看过的那朵诡异黑花置于自己的意识之上,仿佛它与那番话毫不相干。无论是与我擦身而过的白衣护士,还是已经在这儿那儿的阳台做着日光浴的裸着身子的病人、住院楼的嘈杂、小鸟的鸣叫,都在我眼前毫不相干地经过。我终于走进了最边上的住院楼,在即将踏上通向二楼我们病房的楼梯,机械性地放松腿部的瞬间,我听见从紧靠楼梯一间病房里不断传来异样的、从未听过的、令人生厌的干咳声。“嗯?这种地方也有病人啊。”我心里想着,走近那扇门,恍惚地盯着门上NO.17的数字。
*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与众不同的爱情生活。
节子入院以来,被要求静养,所以一直卧床不起。因此,与入院前心情一好就努力想要起来的她相比,现在的她看起来反而更像个病人,但是病情并没有恶化。医生们看起来也把她当做马上就能痊愈的病人来看待。院长等人常常开玩笑似的说道:“这样下去,就能驱除病魔。”
在这期间,季节突然快速推移,仿佛要追回之前缓慢而滞后的步伐。春天和夏天几乎同时到达。每天早晨,黄莺和布谷鸟的叫声把我们唤醒。而几乎在这一天之中,周围林中的新绿从四面八方向疗养院蔓延,直至病房完完全全地被染上一抹清爽的色彩。在那些日子里,清晨山中涌出的白云,也会在黄昏时再次回到群山的怀抱。
每当我想起我们最初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在节子枕边几乎形影不离的那些日子,我就会因为那些日子的相似、那种魅力不可磨灭的单纯,而发现自己无法分辨清楚每一天孰先孰后。
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我甚至觉得,当我们重复着那些相似的日子,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从时间本身中脱离出来。而在那些从时间中抽离的日子里,就连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都一一具备了与以往迥异的魅力。在我身边温暖芬芳的她、稍稍有些急促的呼吸、那双牵着我的柔软的手、那个微笑,还有时而交流的平凡话语——若除去这些,那些单纯的日子便一无所有。——但,我们所谓的人生说到底就是由这些构成。而我坚信,仅仅因如此琐碎的细节就感到这般满足,全是因为身边这个女人和我在一起。 那些日子里唯一发生的事情,就是她常常发烧了。这无疑使她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但是我们却更加细心和缓慢地、像偷食禁果一般偷偷地去品尝那些与平常毫无差异的、按部就班的魅力。所以,我们那带着几分死亡味道的生的幸福,在那些日子里得到了完整的保护。
一天傍晚,我从阳台、节子从床上,同样出神地眺望着对面的山峰、丘陵、松林、田野,在刚刚进入山背的夕阳的映照下,一半带着鲜艳的深红色,一半被模糊的灰色慢慢侵蚀。小鸟时不时心血来潮,画着抛物线飞到森林上空。——我想,在这样的初夏夕阳中,短短一瞬诞生的一片景色,都是平常司空见惯的东西,恐怕在此时此刻才能为我们自身带来满满的幸福感。于是,我幻想着,等到遥远的将来,如果什么时候这个美丽的黄昏重新回到我的心中,我就会发现我们幸福本身的完美画卷。
“你在想些什么呢?”身后的节子终于开口了。
“我在想,很久很久以后,我们若是想起现在的生活,那该有多美啊。”
“可能真的是那样呢。”她赞同我的想法,愉快地回答。
然后我们又久久地陷入沉默,再次凝视着同一片风景。但是,我不知为什么不经意间感到,这样出神地凝视着风景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带着一种异样的茫然,无边无际,同时又感到了几分苦楚。这时,我感觉到了自己身后传来了沉重的叹息一般的声音。却又觉得那叹息是我自己的。我转向她,似乎想要得到确认。
“像现在这样……”她回望着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可是话音刚落,她就犹豫不决起来,然后突然用与刚才不同的、像是反败为胜时的语调补充道:“要是永远地像现在这样活着多好啊!”
“又说这样的话!”
我像是生气一般小声喊道。
“对不起。”她这样简短地回答着,扭过头背着我。
一种刚才为止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情绪,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变成一种焦躁。于是,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山那边,但这时,在那风景之上瞬间诞生的异常的美已经消失不见。
那天夜里,我刚想要回隔壁房间睡觉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刚才对不起。”
“没事了。”
“我当时想说其他事情的……一不小心就说了那样的话。”
“那你当时想说些什么呢?”
“……你什么时候说过的吧,只有在即将死去的人眼中,才会觉得自然真美。……我当时想起你这句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当时的美景想成那样了……”她这样说着,盯着我的脸,像是想要倾诉些什么。
这番话使我心中一怔,我不由自主地埋下头。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于是,从刚才起一直使我焦躁不安的、模糊的情绪,终于在我心中渐渐地清晰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她呢?当时,认为自然如此美好的不是我,而是我们。啊,要说起来,那只是节子的灵魂通过我的双眼,以我的习惯去幻想罢了。……而我却不知道节子正在幻想着她最后的瞬间,自顾自一厢情愿地想着我们俩老去的事情……”
她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不知不觉间胡思乱想的我,直到我终于抬起头。我避开她的目光,从她上方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发自内心地感到羞愧。……
*
终于,到了盛夏。这里的盛夏比平地来得更为猛烈。杂木林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燃烧了似的,蝉整日不停地叫着。树脂的气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到了傍晚,为了能在户外畅快地呼吸,很多病人把病床移到了阳台上。看到那些病人,我们才知道最近疗养院的病人骤然增多。但是,我们仍然不管其他人,继续着只有我们俩的生活。
这些日子,由于酷热难当,节子完全没有了食欲,夜里也经常睡不好。因为守着节子午睡,我比以往更加在意走廊上的脚步声,还有从窗户飞进来的蜜蜂和牛虻。甚至担心自己因炎热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就这样待在节子的枕边,屏住呼吸守候着她睡觉,我也是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我深切地感受到她在沉睡中时快时慢的呼吸声。我的心和她的心也同样地跳动着。她好像时不时会有一些轻微的呼吸困难。这个时候,她的手就会微微颤抖着放在喉咙上,做出想要抑制它的手势。——就在我在想她是不是在做梦,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时,这种痛苦的状态便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松弛的状态。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甚至连自己都对她现在平缓的呼吸感到一种快意。——就这样一直到她醒过来,我轻轻地吻她的头发。她用疲惫的眼神望着我。
“你在啊?”
“啊,我在这里也有些昏昏沉沉的。”
在那些夜晚,当自己怎么都无法入睡时,我像是成瘾了一般,不自主地把手放在靠近喉咙的地方,模仿着仿佛要抑制它的手势。而当我意识到这些后,终于发现自己真的变得呼吸困难。但是,对此我却反而有一丝快感。
“最近你的脸色好像很难看哦。”一天,她比平常更加仔细地凝视着我的脸说道:“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什么事都没有。”被她这样询问,我很高兴。“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别总是陪着在我这个病人身边,稍微出去散散步吧。”
“这么热的天,散什么步啊……晚上又漆黑一片……再说,每天在医院里也没少跑来跑去的。”
为了不再进行诸如此类的对话,我常常提起每天在走廊等地方遇到的其他病人的事情。总是在阳台边上凑成一堆、把天空当做赛马场、把流云看做各种相似的动物的少年患者的事情,总是扶着陪同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来来回回的、有着严重神经衰弱的、个子高得吓人的病人的事情,我都说给她听。但是我唯独努力避开那未曾谋面、每当我从那个房间门口经过都能听到令人不舒服的、毛骨悚然的咳嗽声的第17号病房的病人的事情。我想,大概那就是这个疗养院中最严重的患者吧……
八月份终于接近月末,但晚上仍然难以入睡。一天晚上,我们怎么也睡不着(已经早就过了九点的就寝时间……),远处对面下面的病房不知为何骚动起来。而且,还夹杂着走廊上小跑的脚步声、护士压低了的喊叫声、器具尖锐的碰撞声。我不安地倾听了好一会儿,刚以为终于安静下来时,各个病房同时传来了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沉默中的骚动声。最终,从我们的楼下也传来了骚动声。
我知道现在疗养院中如暴风雨般肆虐的东西是什么了。这期间我好几次竖起耳朵,窥探隔壁虽然早早地熄了灯,却似乎同样未能入睡的节子的动静。节子好像一动不动地躺着,甚至没有翻身。我近乎窒息地静静待着,等待这场暴风雨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
到了半夜,眼看那场暴风雨终于要平息下来,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刚刚打了一个盹儿,却突然被隔壁节子一直努力抑制着的几声神经性咳嗽声吵醒。那咳嗽声似乎马上就停止了,我却怎么也放心不下,轻轻地走进隔壁病房。一片黑暗中,节子一个人怯生生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我什么都没说,走到她的身旁。
“没事哦。”她努力微笑着,用我几乎听不见的低低的声音说道。我沉默着,在她床边坐下。
“你待在这儿好不好?”
节子一反常态,近乎懦弱地对我说道。我们就这样一夜未合眼地熬到了天亮。
那之后过了两三天,夏天便匆匆而过。
*
到了九月,暴雨一次次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随后又几乎毫不间断地下起来。仿佛要在树叶变黄之前,使它们腐烂。就连疗养院的各个房间,也都每天紧闭着窗户,一片昏暗。风时不时吹得门吧嗒吧嗒扇动。而且,从背后的杂木林,传来单调而又沉重的声音。在没有风的日子,我们整天听着雨水顺着屋顶落到阳台上。在那雨终于变得像雾一样的一天早上,我茫然地从窗户往下看,阳台面对的狭长的庭院渐渐明亮起来。那时候,庭院对面有一个护士,在如雾一般的雨中,随手采着盛开的野菊和波斯菊,向我这边走来。我认出她就是第17号病房的陪同护士。“啊,也许那个总让人听到他难受的咳嗽声的病人已经死了吧。”我突然这样想着,注视着被雨淋湿却仍然不知为何兴奋地采着花的护士,觉得心里猛地被揪了一下。“果然这里病情最严重的就是那家伙啊?但是,如果他最终死了,那下一个呢?……哎,要是院长没有跟我说那些话就好了……”
那个护士抱着一大捧花消失在阳台底下之后,我仍旧迷茫地把脸贴在窗玻璃上。
“你在看什么呢?”床上的节子问我。
“刚才有个护士在这雨中采花,那是谁呢?”
我就这样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终于离开了那扇窗户。
但是,那一整天我不知怎么的,始终未能正视节子的脸。而我发现,节子好像看穿了一切,却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时不时静静地看着我,这使我更加痛苦。我们就这样开始各自怀着对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两个人一点点地考虑截然不同的东西。我转念一想,觉得这样是不行的,于是就努力地想要早日忘记这些事,但它们却又在不知不觉间一个劲地在我脑海中浮现。结果,我甚至想起了我们刚来到这家疗养院的下雪的晚上节子所做的梦,最初不想听而最后终于向节子打听的不吉利的梦。虽然我一直忘记了那个梦,但它又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在那个梦里,节子变成一具尸体,躺在棺材里。人们抬着棺材,时而穿过不知是何处的原野,时而进入森林之中。她虽然已经死去,却从棺材中清楚地看着冬天枯萎的原野和黑色的冷杉,听着从上面寂寞吹过的风声,……从那个梦醒来以后,她还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朵特别冷,冷杉的嘈杂声仍然不绝于耳。
那场如雾的雨一连下了好多天,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下一个季节。仔细看看,疗养院中那么多的病人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只剩下不得不在这过冬的重症病人,于是,这里又回到了夏天以前的寂静。第17号病房病人的死一下子显得引人注目了。
九月末的一天早晨,我不经意间从走廊北侧的窗户望向背后杂木林的方向,浓雾笼罩的林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有些异样。向护士们打听,她们像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以后,我也不知不觉地忘了这件事。但是第二天早上又来了两三个男人,开始砍伐山丘边上类似栗树的东西,在雾中时隐时现。
那天,我偶然知道了病人们似乎都还不知道的前一天发生的事。据说,那个有些吓人的神经衰弱病人昨天在那片林中缢死了。那样一说才发现,原本每天偶尔能看见几次的、扶着陪同护士的手臂在走廊上来来回回的大个子男人,昨天突然消失了。
“轮到那个男人了啊……”自从第17号病房的病人死去之后,完全变得神经质的我,由于在那以后不到一周之内接连发生的、出人意料的这次死亡,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而且可以说因此,甚至这次悲惨的死亡原本必然给我带来的恐怖的情绪,也几乎感受不到了。
“就算说病情仅次于上次死掉的那个家伙,也并不是一定会死的啊。”我这样轻松地对自己说着。
背后林中的栗树只被砍掉两三棵,总觉得那片遗迹显得有些滑稽。这次,继续由那些男人挖平那座山丘的边缘,将土运到地处略陡下坡的住院楼北侧的小空地上,使那一带形成较为平缓的斜坡。人们正在着手将那里改造成花坛。
*
“你父亲来信了。”
我从护士送来的一堆信中,拿出一封交给节子。她躺在床上接过信,眼睛如少女一般闪耀着光芒,开始读了出来。
“哎呀!父亲说他要来。”
旅行中的父亲,写信说:“最近回家顺路去疗养院。”
那是十月的某一个晴天,但是风有些大。那段时间由于总是躺着食欲有些衰退、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节子,开始努力吃饭,常常从床上起来,或者坐一会儿。她的脸上还时不时浮现出回忆起来一个人发笑的表情。我认为,那是她在排练平日里只在父亲面前浮现的少女般的微笑。我没有打扰她做的这一切。
他的脸看起来比之前苍老了几分,而更为明显的是他的脊背变得弯曲了。这不禁使他看起来对医院的氛围感到恐惧。就这样,他一进病房,就在我平时坐着的节子的枕边坐下。也许这些天身体活动过于频繁,节子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有些发烧,根据医生的嘱咐,她的希望落空,被要求从早上开始一直静养。
她父亲看起来原本几乎确信节子马上就会痊愈,现在看到她仍然卧病在床,便显得有些不安。接着,像是调查原因一般,仔细环顾了病房四周,注视着护士们的每一个动作。随后他走到阳台查看,似乎一切都令他满意。其间,父亲看到节子的脸颊渐渐变红——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发烧使然,就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可脸色还是很好啊。”似乎是为了使自己相信女儿有所好转。
接着,我借口有事走出病房,留下他们两个人独处。过了很久我终于再次走进去,看到节子坐在床上,被单上满满都是她父亲带来的点心盒子和纸包。她一看到我,就像一个被人看穿了恶作剧的少女一般,羞红了脸庞,整理好东西,马上躺下了。
我有一点尴尬,在和他们有些距离的窗边的椅子坐下。他们用比刚才低的声音,继续着似乎是因为我而中断的话题。那些事情大多是关于一些我不认识的、他们熟悉的人和事。甚至其中的一件事,曾给过她我无从知晓的感动。
我就像欣赏一幅画一样,观察着两个人非常愉快地对话。我发现,她在对话中向父亲展露的表情和语调,都闪耀着少女般的光芒。而她那如孩童般幸福的模样,让我幻想起我所未知的她的少女时代。 过了一会儿,只剩下我和节子两个人时,我走近她,用挑逗的口吻在她耳边说:
“你今天怎么像一个我没见过的朝气蓬勃的女孩啊。”
“我也不知道啊。”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双手捂住了脸。
*
节子的父亲待了两天就走了。
出发前,节子的父亲让我做向导,在疗养院周围转转,但是目的还是和我单独谈谈。这是一个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的日子。八岳山异常清晰地展现着褐色的山壁。即使我用手指着那些山峰给他看,节子的父亲也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继续专注地说下去。
“这里是不是不怎么适合节子的身体状况?都已经半年多了,应该有所好转的,可是……”
“啊,今年的夏天不是各地的气候都不好吗?而且,据说这种山里的疗养院,冬天是比较好的……”
“可能忍忍到了冬天就好了……可是那个样子,怕坚持不到冬天吧……”
“可是,她自己好像想冬天也待在这里。”我焦虑于怎样才能让节子的父亲理解这山的孤独如何孕育了我们的幸福,但一想到父亲为了我们所做的牺牲,就实在难以启齿,所以只好继续着不协调的对话。“啊,好不容易来到山里,可不可以让我们能待多久就待多久?”
“可是,你也一直陪她到冬天吗?”
“嗯,那是当然的。”
“那就实在对不住你了啊……你现在还在工作吧?”
“没有……”
“但是,你也不要总陪着节子,工作多少也得做一些啊。”
“嗯,以后稍微……”我支支吾吾地说。
——“是啊,我已经把工作荒废了很久了。不管怎样,现在开始必须要工作了。”考虑到这些,我不由得精神百倍。然后我们久久不说话,并肩站在山丘上,静静地仰望着不知何时从天空的西边不断扩散到中间的无数鱼鳞般的云朵。
不久,我们穿过树叶完全变黄的杂木林,从后面走回医院。那天,两三个男人还在挖着那座山丘。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我只是若无其事地说道:“听说要在这儿造个花坛。”
傍晚,我把节子的父亲送到停车场。等我回到病房一看,节子正躺在床上剧烈地咳嗽,喘不过气来。这么剧烈地咳嗽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等咳嗽的发作稍稍镇定下来之后,我问她:
“怎么了?”
节子终于回答我:“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把那杯水递给我吧。”
我从长颈瓶倒了一些水在杯子里,把水送到她嘴边。她一口气就喝完了,不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但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她就再一次更为剧烈地发作。我对在床上翻来覆去、身子都伸到床外的她束手无策,只能一个劲地问:
“要叫护士来吗?”
“……”
她的发作虽然镇定下来,但身体仍旧痛苦地扭曲着,两只手挡着脸,只露出额头。
我出去叫护士,护士丢下我抢先跑向病房。我随后走进病房,节子正由那个护士的双手支撑着,恢复到一个比较轻松的姿势。但是,节子好像毫无精神,只是呆呆地睁着眼睛。咳嗽暂时被抑制住了。
护士一点点松开支撑着节子的手,说道:
“已经不咳了……请就这样待着别动。”随后开始整理弄乱了的毛毯,“我去找人给你打针。”
护士往病房外走着,对一旁不知所措、呆立在门边的我耳语了一句:“咳出了一点血痰。”我终于走到她的枕边。
她虽然迷迷糊糊地睁着双眼,可不知为何总令人觉得她在睡觉。我把散落在她苍白额头上的几缕卷发拢上去,用手轻轻抚去她额上的冷汗。她似乎终于感受到我温暖的存在,嘴唇稍稍泛起一丝迷人的微笑。
*
绝对安静的日子持续着。
病房的窗户全被安上了遮阳板,房间里面微微暗了一些。护士们也踮着脚尖走路。我几乎一直守在节子的枕边,甚至连守夜都一个人承担下来。节子有时候会看着我,想对我说些什么。我马上会把手指放到嘴上,示意她不要说了。
这样的沉默把我们拉进各自的思索之中。但是,我们都能深切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在想些什么。而后我左思右想也无法想通,我觉得这次的事情完全是节子为我所做的牺牲,并且成为了看得见的成果。同时,我感到节子似乎在后悔着,因为自己的轻率而在一瞬间将我们一直以来那么细心而又细心培育起来的成果毁了。
而节子那种不把自己的牺牲看成牺牲,却只会责备自己轻率的让人心疼的感情,使我揪心。甚至连在或许成为最后温床的床上、一起共同品味生的快乐这样的牺牲,节子都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代价一样付出——那正是我们坚信能够为我们带来无与伦比的幸福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能真的满足我们呢?我们此刻认为的幸福,是不是比我们一直坚信的幸福更加的转瞬即逝、更加的反复无常呢?……
因为守夜有些疲惫的我,在浅睡的节子身边左思右想,不安地觉得现在我们的幸福总是轻易受到某种威胁。
这场危机却只持续了一周时间。
一天早上,护士终于取下了病房的遮阳板,敞开了一扇窗户。
从窗户射来的秋日阳光有些炫目。
床上的节子似乎苏醒过来,说:“真舒服啊。”
我在她的枕边摊开报纸,一边感慨于给人带来的巨大冲击在消失时却无迹可寻,一边瞥了她一眼,不禁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下次你父亲再来,还是不要那么兴奋的好啊。”
她微微涨红了脸,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我的戏弄。
“下次父亲再来,我就装作不认识了。”
“你要是忍得住的话……”
我们就像这样开着玩笑,一边互相抚慰着对方的心情,一边和她一起孩子气地把所有的责任推到她父亲身上。
于是,我们的心情自然而然地轻松起来,仿佛这一周发生的事只不过是某种错误。直至刚才一刻看起来还威胁着我们肉体和精神的危机,现在被我们若无其事地抛开了。至少,在我们看来是那样的……
一天晚上,我在她的身边看书,突然,我把书合上,走到窗边,站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回她的身边,再次把书翻开,读了起来。
“怎么了?”她抬起头问我。
“没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装作被书里的内容吸引了,但过了几秒钟我还是开口了。
“来到这边以后,我都没怎么工作,所以在想是不是该开始工作了。”
“对啊,工作一定要做的。父亲也在担心这件事情。”她一脸认真地回答,“不要只考虑我的事……”
“不,我还要更多地考虑你的事……”我追寻着脑海里那一刻突然浮现出来的一个小说的模糊概念,自言自语道。
“我想写一部关于你的小说。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我都不想去考虑。我是想把我们这种互相给予的幸福——这种从人人都认为是绝境的地方重新开始的生的快乐——这些谁都不知道的、只属于我们的东西,变成一种更加实实在在的、更加具体的东西。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马上回答,似乎在循着我的思路,一如她追着自己的思维。但是,她随后又似乎一脸轻视、微微歪着嘴笑着补充道:
“如果是我的事的话,你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而我还是坦然接受了她说的话。
“啊,那我当然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但是,这回的作品可是需要你大力协助啊。”
“我也行吗?”
“嗯,你啊,我希望你在我工作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幸福起来。不然的话……”
我惊讶地感受到,与其一个人茫然地思考,不如像这样两个人一起思考更能活跃自己的思维。我被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来的灵感推动着,在病房中进进出出。
“总是待在病人身边,所以都没有精神了……可以请你出去散散步吗?”
“恩,我要工作了,”我目光闪烁、精神百倍地回答,“也要好好散步!”
*
我走出那片森林,绕过大块沼泽地,穿过对面的森林,八岳山的山麓在我眼前展开,无边又无沿。在遥远的前方,在几乎紧紧挨着森林的地方,横亘着一个狭长的村落和那片倾斜的耕地。而在其中的一角,疗养院的红色屋顶如鸟翼一般伸展,虽然已经变得很小,却仍然清晰可辨。
我从清早开始,就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完全顺着自己的意愿,徘徊在一个又一个森林里。而此刻,澄澈如洗的秋空将疗养院小小的身影拉近至我的眼前。就在它不经意间进入我视线的瞬间,我突然像是从被附体中清醒过来,第一次走出并且思考我们在那座建筑物中、被许许多多的病人所包围的、若无其事度过每一天生活中的异样。于是,我被从刚才就一直在我内心涌动的创作欲所驱使,到达一个又一个地方,把我们奇妙的每一天写成一个无比凄美和静寂的故事……“节子啊,一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想到我们会如此地相爱。现在,你不在我身边,而我也……”
我的幻想,从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上,时而迅速掠过,时而静静地驻足,每时每刻都在徘徊着。在这期间我虽然远离了节子,却从未间断地向她倾诉,聆听她的回应。我想,关于我们的故事,正如生命本身,是没有尽头的。而这故事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以自己的力量生长,抛下我而任意地展开,往往把停在某一处的我留在原地。故事本身仿佛渴望着那样的结局,编造着病重女主角的惨死。——预知自己的生命的期限,用尽日渐微弱的力气,努力地快乐、努力高贵地活下去的女孩——被恋人抱在臂弯中、悲伤着生者的悲伤而自己却幸福死去的女孩——这样的女孩的身影像是画在空中一样浮现出来……“男子想让自己的爱变得更加纯粹,邀病重的女孩去山中的疗养院。但当死亡成了他们的威胁时,男子开始怀疑,他们想要得到的幸福,即使完全得到了,是不是能使他们得到满足。”——但是,女孩在那死去的痛苦中,一边感谢着直到最后一刻都真诚照顾自己的男人,一边非常满足地死去。然后,男人在那高贵死者的帮助之下,终于开始相信他们小小的幸福……
这样的故事结局,像是潜伏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一样。而突然,那濒死女孩的身影异常强烈地打击着我。我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被难以言说的恐惧和羞愧笼罩着。我猛地从坐着的树根上站起来,仿佛要把这幻想从我身上赶走一般。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群山、森林、村庄、田野——所有这一切都在秋天温和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片安宁的景象。远处看起来很小的疗养院大楼,一切无疑都在重复着每天的规律。不知不觉间,那些陌生人之中,被平日的习惯所遗忘的、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我的节子的寂寞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我突然担心不已,匆匆忙忙地开始下山。
我穿过背后那片树林回到疗养院。然后绕过阳台,走近最里面的病房。床上的节子丝毫没有发现我,一边像平时那样用手拨弄着发梢,一边带着几分悲伤注视着天空。我马上停下了用手指敲窗户的念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样的她。她的神态像是在忍受着某种威胁,而她自己恐怕没有意识到这种神态,心不在焉……我感觉到心被揪了一下,注视着那个有些陌生的她……突然,她的神情开朗起来,把脸抬起来,甚至露出微笑。原来,她发现我了。
我从阳台进去,走近她的身边。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用似乎言不由衷的声音回答。
我就这样什么也没说,有些闷闷不乐地沉默着,她终于找回了平常的自己,用亲切的声音问我:
“去哪儿了?去了好久啊。”
“对面那里。”我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阳台正对面的遥远的森林。
“啊,去了那里啊……工作快做好了吗?”
“嗯,啊……”我非常冷淡地回答,不一会儿又回到原来沉默的状态。但为了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我提高了一些声调,问道:
“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她对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显得有些退缩,但随后便回头注视着我,一边像是确认似的点点头,一边带着疑虑反问我: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啊?”
“我总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是不是我任性的结果。把那种事情看的很重要似的,对你也……”
“不要说那样的话!”她急忙打断我,“说那样的话才是你的任性。”
但是,我表现出了对这些话并不满意的样子。她对于我的消沉表现,只是久久地、腼腆地望着我。但终于,她好像再也忍不住了,说:
“我因为在这里,所以如此满足,你不明白吗?不管身体多么糟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回家。要是你不能在我身边,我真的不知道会怎么样……刚才也是。你不在的那段时间,刚开始我还想着,你回来得越晚,那我在你回来时会感到越开心,就这样一直硬撑着——因为过了我深信你就要回来的时间,你还没有出现,所以就变得非常不安。那样的话,就连这个平时都和你一起待着的房间也变得陌生了,害怕得都想从房间里跑出去……但是,后来终于想起你什么时候说过的话,情绪就一点点地平复下来了。你不是这么对我说过吗——等到将来,回想起我们现在的生活,那该有多么美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说完这番话,用一种算不上微笑的表情,歪着嘴角,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在听她说着那番话时,我的心里不禁感动不已。但是,我害怕被她看到我感动的样子,所以悄悄地走到阳台上。而就在阳台上,我出神地凝望着周围的风景。这风景与我曾经认为完完全全描绘出我们幸福的初夏黄昏很相似。但是此刻不同的是,它带着秋日上午更加寒冷、更意味深长的光芒。一种类似于当时的幸福、更令人心疼、前所未有的感动将我的心塞得满满的。 冬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
午后,像平常一样,我留下节子,离开了疗养院。走过农夫们站着收割劳作的田间,穿过杂木林,走下山洼里人迹罕至的村落,走过小溪流上的吊桥,攀上村庄对岸种着很多栗树的低山,在山坡上坐下来。在那里,我在明快安静的环境中,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沉浸于故事的构思之中。在我脚下的方向,偶尔有小孩摇晃栗树,栗子一下子掉下来,响彻山谷的巨响时不时吓我一跳。
在我周围所见所闻的一切,仿佛都在向我们宣告,生的果实已经成熟,催促着我们快去收获。我喜欢这种感觉。
看到太阳渐渐西斜、即将完全落入那山谷村庄对面的杂木山的阴影之中,我慢慢地站起身,走下山坡,再次度过吊桥,漫无目的地在到处回荡着水车的“咕咚”声的狭长村落——转一圈之后,想起节子说不定已经在羞涩地等我归来,于是沿着一直延伸到八岳山山麓上的落叶松林边缘,稍稍加快脚步,回到疗养院。
十月二十三日
临近黎明,我被感觉就在近旁的奇怪的声响惊醒。我竖起耳朵听了好久,整个疗养院却是死一般的静寂。随后我便清醒,再也无法入睡。
透过粘着飞蛾的窗玻璃,我茫然地注视着拂晓的星星三三两两地发着幽幽的光。而不知不觉间,我对这黎明感觉到了难以言说的孤独。于是悄悄起来,好像连自己也不知道要什么,赤着脚走进隔壁漆黑的病房。走近病床,我俯下身子看节子的睡着的样子。没想到她倏地睁开眼,向上看着我,有些惊讶地问道:
“怎么了?”
我用眼神告诉她没什么,就那样慢慢地在她上面弯下身,然后就像再也无法承受那样,把脸贴到她的脸上。
“啊,好冷!”她闭上眼睛,稍稍摇了摇头。头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们就这样互相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久久地、一动不动地脸贴着脸。
“呀,栗子又掉了……”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我说道。
“啊,那是栗子啊……就是它把我吵醒的。”
我稍稍提高了音调说着,轻轻放开她,走向不知不觉间渐渐明亮起来的窗户。然后,靠着窗户,任由不知从哪只眼睛里涌出的热泪在我脸上滑落,出神地望着对面山脊几片静止的云朵被染上了一层浓重的深红色彩。田野那边终于传来了声响……
“你那样会感冒的。”她在床上小声说道。
我想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回答她,转过身面对着她。但一遇上她一脸担心注视着我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就再也说不出那些话。于是,就默默地离开窗户,走回自己的房间。
过了几分钟,节子又开始了总在天亮时发作的、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我再次钻入被窝中,怀着一种说不清的不安的心情听着。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下午,我也是在大山和森林里度过的。
一个主题一整天都没有离开我的思想。真正的婚姻的主题——两个人在极其短暂的一生中究竟能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幸福?在难以抗拒的命运面前,默默地低下头,互相温暖着彼此的身心,肩并肩站着的年轻男女的身影——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对,孤独、没有丝毫不愉快的我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地在我眼前呈现。除此之外,我还能描绘些什么呢?
无边无际的山麓被落叶松林完完全全地覆上一层黄色。傍晚,我沿着倾斜的林子的边缘,像往常一样快步地往回走,远远地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女人,站在疗养院背后杂木林的外面,沐浴着西斜的阳光,头发闪着耀眼的光泽。我停下了脚步,那看起来很像节子。可是,一个人站在那种地方,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她,所以我只是稍稍加快了脚步。可是,慢慢走近一看,那人果然是节子。
“你怎么了?”我跑到她身边,气喘吁吁地问。
“我在这儿等你啊。”她带着些许羞涩,笑着回答我。
“这么胡来可不好啊。”我侧过头去看着她。
“才一次而已,没关系的嘛……而且,今天心情很好呢。”她努力用快活的语气说着,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回来的山麓那边。
“我从老远就看见你回来了哦。”
我什么也没说,和她站在一起,注视着同样的方向。
她再一次快活地说:“到了这里,就可以看到整座八岳山了对吧?”
“嗯。”我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但是,就那样静静地和她并肩望着八岳山时,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混乱的感觉。
“今天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看着你和那座山呢。但是,我总觉得之前已经好多次像这样看它了。”
“不可能吧?”
“不,对了……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我们很久以前从山的对面,就像这样一起看过的。不,和你一起看的那个夏天,云雾缭绕,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到了秋天,我一个人去那边看了看,可以在遥远地平线的边缘,从与现在相反的角度看这座山。那个时候,完全不知道是哪座山,现在看看好像就是这座。好像正好是那个角度……你还记得那片芒草丛生的草原吗?”
“嗯。”
“但确实很奇怪啊。现在,像这样面对着山麓,想不到和你一起住了这么久都没发现……”
恰好两年前的秋天,最后一天我们从丛生的芒草中间,远远地眺望着这第一次在地平线上清晰显现的群山,怀着近乎悲伤的幸福感,梦想着两个人最终一定会在一起。那时的身影历历在目,令人怀念。
我陷入了沉默。一群群候鸟从天空无声地飞过,我们怀着最初日子里的眷恋,肩并肩站着,望着层峦叠嶂的山峰。就这样,我们的影子在草地上渐渐地伸长、爬行着。
不久,似乎有些起风了,我们身后的杂木林突然开始沙沙作响。我突然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对她说道:“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我们走进叶子纷纷飘落的杂木林。我时不时会停下脚步,让她走在前面。两年前的夏天,在森林中散步时,我仅仅因为想好好看看她,故意让她比我先走两三步。那时各种各样琐碎的回忆,将我的内心充溢得满满的,微微作疼。
十一月二日
夜里,一盏灯拉近了我们的距离。灯下,已经习惯了沉默的我,正在继续认真书写以我们生的幸福为主题的故事。灯罩的阴影处,节子静静地躺在昏暗的床上,甚至让人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在那儿。我时不时抬起头看她,她有时也在盯着我看,似乎一直都在静静地凝视着我。那充满爱意的眼神,像是忍不住要对我说:“能像现在这样待在你的身边,我就满足了。”啊,这使坚信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幸福、并努力想要赋予它一个清晰形式的我得到了多强大的力量啊。
十一月十日
冬天到了。天空更加开阔,群山慢慢地近了。在群山的上空,看似雪成云的云团一动不动静静地停在那儿。或许是清晨被雪赶下山来的,连阳台上也净是平日里非常罕见的小鸟。在雪成云消失之后,群山的上空一整天都会弥漫着一层淡白色。而这段时间内,几座山顶上会残留着一点点醒目的白雪。
我想起几年前,我多次梦到在这样寂静的山里,和可爱的女孩两人,与世隔绝,彼此深爱着一起生活。我想把从儿时起就从未丢失的对美丽人生的梦,就这样原封不动毫发无损地在这个被人类敬畏的残酷自然中保留下来。而为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身处一个真正的冬天和寂静的山里……
——天亮时,我趁病中的女孩睡着时,悄悄起床,从山中小屋飞奔向雪中。周围的群山沐浴着曙光,染上了一层蔷薇色。我从附近的农家取来刚刚挤出不久的羊奶,完全冻僵地回到家。然后再在暖炉中放入柴火,不一会儿就发出噼噼啪啪的欢快声音,燃烧起来。那声音渐渐地把姑娘吵醒。这时我的手已经冻僵,但还是非常欢乐地把我们现在的山中生活原封不动地写下来……
今天早上,我想起自己多年前的那个梦,眼前浮现出无处可寻的如版画一般的冬日景色。不断改变着圆木小屋中各种家具的位置,为此和自己不断地商量着。后来,那背景终于支离破碎、朦朦胧胧、消失无踪,像是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一般。我的眼前,只剩下覆盖着些许残雪、光秃秃的树木,还有冷冰冰的空气……
我一个人先吃完饭,就把椅子拉到窗边,沉浸在那些回忆中。这时,我突然回头看了看节子。她终于吃完饭,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坐着,用总让人觉得有些疲惫的眼神,茫然地注视着山那边。我心疼地望着她微微散落着一些头发的、憔悴的脸庞。
“我的梦竟然把你带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吗?”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近似悔恨的情绪,却没有说出口。我对节子说:
“话虽如此,我最近心思全在工作上。就连这样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丝毫未能考虑你的事。我就这样对你也对我自己说着,要一边工作,一边多为你考虑。这样说着我的心情就会不知不觉地好起来。我对那些无聊的梦比对你花费了更多地时间……”
节子似乎注意到我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从床上面无微笑、认真地回望着我。最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习惯了在那种时候,比以往更长久的、更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四目相对。
十一月十七日
再过两三天,我的笔记就要写完了。如果就我们本身的生活来写,恐怕是不会有结局的。为了暂且写完,我可能得给它一个结局。现在还不想为我们持续着的生活冠以任何结局。不,应该是无法这样做吧。不如说,就以我们生活的现状来结束是最好不过的了吧。
生活的现状?……我现在想起了在什么故事中读到的一句话:“对幸福的追忆,是对幸福的最大阻碍”。我们现在互相给予的幸福,与过去我们互相给予的幸福相比,是何等的不同啊!现在的幸福与那时的幸福表面相似,却相去甚远、更让人痛心不已。真实面目并没有完全体现在我们生活的表面。我就这样继续追寻下去,到底能不能找到与我们的幸福故事相应的结局呢?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在我还不能完全理解的人生的部分中,潜伏着某种对我们的幸福心存敌意的东西……
我考虑着这些,心情难以平静。我关上灯,刚准备走过睡着的节子身旁时,突然停下脚步,注视着黑暗中唯一泛着些苍白的节子的睡容。在微微陷下去的眼周,似乎时不时会痉挛般跳动。在我看来,她像是正受到某种威胁一般。难道我自己心中难以名状的不安,也让她有了那样的感受?
十一月二十日
我回过头把迄今为止写的笔记全部读了一遍。至于我的打算,我想我可以写到自己满意的程度为止。
但与此不同的是,我开始在不断读笔记的自己的内心中,发现了一个完全无法体会到作为故事主题的我们自身的“幸福”的,事实上出乎意料地不安的我。而我的思索在不知不觉中脱离了故事本身。“这个故事中的我们,仅仅体会着我们应有的那少之又少的生的快乐。我们坚信仅仅凭着这些,就能给予彼此幸福。至少仅仅如此,我感觉到我的心是被束缚着的。——但是,我会不会期望过高了呢?而且,我是不是有些过于轻视我们生的欲求了呢?所以,现在才会如此撕扯着我内心的束缚?……”
“可怜的节子……”我不断地想着,全然不去整理丢在书桌上的笔记。
“这家伙在沉默中看穿了我装作毫不在意的对生的欲求,很显然对此寄予了同情。而这又令我如此地痛苦……我为什么无法对她隐藏这样的自己呢?为什么我这么没用呢……”
我把目光移到灯影下,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的节子身上,有一种近似于尴尬的感觉。我从灯旁走开,慢慢走向阳台。今夜月如钩,云朵笼罩下的山峰、丘陵、森林的轮廓依稀可辨。而其他部分则几乎全融入了带着朦胧蓝色的黑暗中。但我并没有在看这些。我只是重新找回了昨日种种,找回了在某个初夏的黄昏,我们带着深切的同情,抱着要将我们的幸福进行到最后的想法,一起眺望过的、至今犹存在回忆中的那些山峰、丘陵和森林。而甚至我们自身也为之一部分的那瞬间的风景,现在也不知在心中重温了多少遍。所以,它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我的一部分,并随季节变迁。而时光流转,它们从我们面前消失不见。
“仅仅拥有那样幸福的瞬间,是否就已值得我们如此共同生活吗?”我扪心自问。
突然,我背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那一定是节子。但是,我没有回头,仍然一动不动地。她也什么都没说,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她近得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时而有冷风从阳台上无声地掠过,远处的枯木被吹得沙沙作响。
“你在想些什么?”她终于开口。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突然回头面对她,含糊地笑着反问道:
“你知道的吧?”
她像是害怕有什么圈套似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这不是在考虑工作嘛。”我见状,慢慢地说道,“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的结局。我不想以我们碌碌无为地活着作为结局。怎么样,你也和我一起想一个好吗?”
她对我微笑着。但是,那微笑似乎还是有些不安。
“可是,我连你写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啊。”她终于小声回答。
“也对啊。”我再一次含糊地笑着说,“那最近就给你读一遍吧。但还只是初稿,还没整理到可以读给人听的地步呢。”
我们回到房间里。我再次在灯旁坐下来,重新拿起丢在那儿的笔记看着。她站在我的背后,轻轻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越过肩膀偷看笔记。我突然转过头,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你该睡觉了。”
“哦。”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手稍稍地迟疑了一会儿便从我的肩膀上放下来,回到床上。
“好像睡不着啊。”过了两三分钟她在床上自言自语道。
“那帮你把灯关了吧?……我也好了。”说着,我关上灯站了起来,走近她的枕边。在床边弯下身子,握着她的手。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久久地沉默。 风似乎比刚才大了好多,不断地在周围的森林里发出声响。不时吹向疗养院的大楼,使不知哪儿的窗户“啪啪”作响,也使最里边的我们的房间咯吱咯吱地响。节子似乎有些害怕,一直不肯放开我的手。就这样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要专注于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作用。不知不觉间,她的手渐渐地松开了。看上去,她似乎已经睡着了。
“啊,这次轮到我了……”我自言自语着,为了让和她一样睡不着的自己睡下,我走进了自己漆黑的房间。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最近,我常常在黎明时分醒过来。这时候,我总是悄悄地起床,端详着节子的睡容。床沿和花瓶等都已渐渐发黄,唯有她的脸永远苍白。“可怜的家伙啊。”这像是成了我的口头禅一般,有时会自己无意识地说着。
今天,我也在天快亮的时候醒来,在久久地注视节子的睡容后,我踮起脚尖走出房间。走进疗养院背后那干枯得光秃秃的林子。每棵树上都唯独残留着三三两两的枯叶,抵御着这寒风。我从这空空的林子走出来时,刚刚离开八岳山顶的朝阳,眼看着开始将低垂停驻在从南向西延伸排列的群山上空的云层染成了红色。但那曙光似乎还未能到达地面。那群山之间干枯的森林、田野和荒地,现在无一不呈现出荒凉的景象。
我离开那片枯树林,时而停下来,冷得下意识跺跺脚,来回踱步。我就这样,思维飘忽不定,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不经意间,我抬起头,发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失去红色的乌云完全地覆盖。见状,刚刚一直在期待那美丽燃烧着的曙光到达地面的我,突然兴致索然,快步地走回疗养院。
节子已经醒了。但是她看到我回来,只是用忧郁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脸色比刚才睡觉的时候更加苍白。我走近她的枕边,刚拨起她的头发想吻她的额头,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问,悲伤地看着她。但是,与其说她无视我,不如说她无视我的悲伤,用茫然的眼神看着空中。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上午的诊断结束后,我被护士长叫到走廊上。我第一次听说了节子在今天早上少量咳血的事。她对我绝口不提此事。院长走的时候嘱咐,咳血虽不至于说危险,但为以防万一要暂时安排一名陪同护士。——对此,我唯有答应。
我决定在这个期间,搬到正好空着的隔壁病房。我现在一个人坐在这个处处都与我们两人住过的房间相似却又完全陌生的地方,写着日记。我从几个小时之前开始就这样坐着,但仍然觉得这个房间空空的。这里像是什么人也没有,连灯光也是冰冷的。
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把即将完成工作的笔记放在书桌上,完全不想收拾,就那样丢在桌上。为了完成它,已经跟节子说好暂时先分开住一段时间。
但是,我一个人怀着这样的不安的心情,要如何达到所要描绘的我们那幸福的状态呢?
每天,我间隔大约两三个小时就要去隔壁病房,在节子的枕边坐一会儿。但是让病人说话是最不好的,大多数时候是不说话待着。护士不在的时候,我们沉默着手握着手,尽量避免对视。
但是,当我们偶然目光相遇的时候,她会像我们最初那些日子里一样,略带羞涩地对我微笑。可她又会马上移开视线,看着空中,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毫无怨言地静静躺着。有一次,她问我工作进展得是不是顺利,我摇了摇头。当时,她似乎有些同情地看着我。但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问起过这件事。于是,那天就像其他日子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地静静过去了。
后来,连我代她给她父亲写信,她都拒绝了。
夜里,我什么都没做,对着桌子直到很晚。茫然地注视着投在阳台上那离窗子越远就越暗的灯影,从四面八方被黑暗所包围,我觉得那就像是我的内心。心想着或许节子也睡不着,正在想着我……
十二月一日
最近,不知怎么的,好像被我的灯光引来的飞蛾多了起来。
夜里,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飞蛾就飞过来,重重地撞上紧闭的窗玻璃,那撞击使它们自己受伤,但它们却仍然不放弃求生一般,拼命想用身体在玻璃上砸出洞来。我对此很烦躁,关上灯钻入被窝,那疯狂的振翅仍持续了一会儿,才逐渐减弱,只是紧紧地抓住某个地方。第二天早晨,我必定会在窗户下,发现一只枯叶一般的飞蛾尸体。
今天夜里,终于一只那样的飞蛾飞进了房间,一直绕着我面前的灯疯狂飞旋。不久,“啪”的一声落在我的纸上,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后来,终于像是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一般,突然飞起来。它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久,又再一次“啪”地落在我的纸上。
我并没有因异常的恐惧而赶走飞蛾,反而有些漫不经心地任由它死在那里。
十二月五日
傍晚,只有我们两个人。陪同护士刚去吃饭。冬日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入西山后面。斜斜地照射进来的阳光,使渐渐寒冷彻骨的房间突然明亮起来。我在节子的枕边,将脚放在取暖器上,弯下身子伏在手里拿着的书上。这时,节子突然轻声喊道:
“哎,父亲!”
我不由得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她那边。我发现她的眼睛闪着异于平常的光芒。——但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了?”
她久久没有回答。但是,眼睛看上去更加闪亮。
“在那座低山的左边,有一个能照到太阳的地方对吧?”她终于像想开了一般,从床上用手指了指那个方向,然后把手指放到自己嘴上,像是要把难以说出口的话从嘴里拽出来似的。
“每到这个时候,那儿总会出现和父亲的侧脸一模一样的影子哦。……看啊,正好现在出来了,你明白吗?”
顺着她的指尖,我立即明白了那座低山就是她所说的山,但我只是看到夕阳下光芒四射的山的褶皱。
“已经消失了……啊,只剩下额头了……”
这时,我才终于认出那像她父亲额头的山壁。那让我也想起她父亲坚实的额头。“就连这种影子,她也在心里追寻父亲吗?啊,这家伙还是一心系着父亲,呼唤着父亲……”
但一瞬间后,黑暗完全吞噬了那座低山,而所有的影子都消失无踪。
“你想回家了吧?”我突然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脑海中最先浮现的话。
而后,我立即不安地追寻节子的目光。她用近乎冷漠的目光注视我,又快速地转移视线。
“嗯,不知道为什么想回家了。”她用若有似无的、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咬着嘴唇,悄悄地离开床边,走向窗边。
背后传来了她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对不起……只是,就刚才那一小会儿……这种心情,一会儿就会好的……”
我站在窗边抱着手,什么也没有说。群山的脚下已是一片黑暗。但是山顶还飘着幽幽的光。突然,一种被扼住喉咙般的恐惧向我袭来。我猛地转向节子。她正用双手捂着脸。我心中满满都是不安,仿佛突然间我们将失去所有,我冲向窗前,把她的手从脸上强行拉开。她并不想反抗我。
高高的额头、目光冷静的双眼、紧闭的双唇,——什么都没有改变,让我觉得比平时更加的不可侵犯。……而我不禁觉得无关紧要、怯懦的自己反而像个孩子。我突然像用尽了力气一般,突然跪下来,把头埋在床沿。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把脸压在上面。我感觉到节子的手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房间里已是一片昏暗。
死亡阴影之谷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K……村
将近三年半后的这座村庄,已经完全被白雪覆盖。据说从一周前开始雪就一直下,今天早上终于渐渐停下来了。请来帮忙做饭的村里的年轻姑娘和她的弟弟,把我的行李放到和与那男孩很相称的小雪橇上,帮我拉到了这座从今天开始我将度过整个冬天的山中小屋。雪橇后面的我,途中几次差点滑倒。山谷阴面已经冻得非常僵硬。……
我租来的小屋,在村庄偏北的一个小山谷,那里从很早以前就建了很多洋人的别墅——好像就是在那些别墅的最外边。据说,来这儿避暑的洋人们把这个山谷称为幸福之谷。这种人迹罕至的寂静山谷,到底哪里可谓是幸福之谷啊?我看着一幢幢被大雪掩埋、被遗弃的别墅,跟在两个人的后面走着,时不时被落下。不知不觉中,我几乎脱口而出一个与之正好相反的名字。我似乎有些犹豫地略微退缩了一下,但又改变了主意,终于说出了口。死亡阴影之谷……对,这种说法似乎更适合这个山谷,至少对于这个隆冬,即将在这种地方开始寂寞独居生活的我来说。——我心里想着这些,终于来到了我租的那间最外边的小屋前。小屋带着一个普通的小阳台,屋顶用树皮铺成。环绕着小屋的雪地上,留下了很多不知出处的脚印。姐姐先走进了锁着的小屋,打开防雨窗。这时,我从那个小兄弟那儿一一得知那些奇怪的脚印——这个是兔子,那个是松鼠,而这个则是雉鸡。
随后,我站在一半被雪掩埋的阳台上,眺望四周。从那儿俯视,我们来时的山谷阴面正好是这小巧玲珑的山谷的一部分。啊,刚才一个人乘着雪橇先回去的小兄弟的身影,在枯树林间时隐时现。我目送着那个可爱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下面的枯树林中,大致看了看那个山谷,小屋似乎也打扫好了,我第一次走进去。小屋比想象中建造得更加粗糙,连墙壁上也贴满了杉树皮,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但我感觉并不差。我很快去二楼看看,从床铺到椅子什么都是成对的,仿佛是为你和我准备的。——那样说来,我曾经多么梦寐以求地想和你一起在这种真正的山中小屋中过上安静的生活啊!……
傍晚,准备好晚饭后,我马上让村里的姑娘回家了。而后,我一个人把大桌子移到暖炉边上,决定在这上面进行从写作到吃饭所有的工作。这时,我偶然注意到头顶上挂着的日历还在九月份,于是我站起来把它撕掉,在今天的日期附近做了个记号,然后打开笔记本。事实上,我是在时隔一年之后再次打开这本笔记。
十二月二日
北方的山似乎常常有暴风雪。昨天看起来还是触手可及的浅间山,今天已经完全被雪覆盖。山里看起来暴风雪很大,甚至席卷了山脚的村庄,偶尔在阳光的照耀下,大雪不绝、雪花纷纷起舞。不知不觉中积雪线移至山谷上,将那山谷一分为二,绵延不断的群山向南那边蓝天清晰可见。而整个山谷却一片阴霾,刮起强烈的暴风雪。突然,又是太阳当空……
我时而走到窗前眺望山谷间不断变化的风景,时而又匆匆回到暖炉旁,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就在浮躁中度过了一天。
中午时分,村里的姑娘背着包裹,只穿着袜子从雪中赶来。她从手到脸都被冻得通红,看起来性格直率,而且沉默寡言,最合我意。还像昨天一样,我只让她备好饭菜就马上让她回家了。而后,我就像一天已经结束一般,不再离开暖炉旁,什么都不做呆呆地注视着柴火燃烧,在风的吹动下噼里啪啦作响。
就这样到了夜里。一个人吃完冰冷的饭菜,我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雪还没怎么下大就停了,但相反,却开始起风了。每当火势稍稍衰弱,声音也平息时,就会突然听到山谷外面风吹过枯树林的声音近在耳畔。
过了一个小时,我被暖炉的火烤得有些头昏脑涨,便走出小屋呼吸点新鲜空气。随后在漆黑的屋外逛了一会儿,终于因为脸越来越冰冷而正要走回到小屋时,借着屋子透出的光,才发现细细的雪花还在不停地飞舞。我走进小屋,为烘干稍稍沾湿的身体,又回到了火炉旁。但是,就在我再次烤火时,不觉间我甚至迷迷糊糊地忘了自己在烘干身体,内心深藏的记忆又浮现在我脑海中。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所在山中疗养院的周围,恰好也是像今夜这样雪花飞舞的一个深夜。我好几次站在疗养院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被你的电报呼唤而来的你的父亲。终于在接近午夜的时候,你的父亲到了。可你看了父亲一眼,突然唇边浮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父亲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凝望着你那极其憔悴的脸庞,又时不时地朝我这边投来不安的目光。但我装作全然不知,只是痴痴地注视着你。这时,突然注意到你在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我走近你的身边,你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你的头发上沾了雪花……”——现在,我一个人蹲在火炉边,仿佛被这忽然而来的回忆引惑着一般,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向头发。头发还有一些潮湿,冷冰冰的。而在此之前,我竟丝毫没有察觉……
十二月五日
这几天,天气说不出的好。早晨阳光满满地照进阳台,也没有风,非常暖和。今早终于把桌椅搬到了阳台上,面对着完全被大雪掩埋的山谷,开始吃起了早饭。对着早饭心想这样一个人住在这里真是有些可惜。就在我不经意向眼前枯萎的灌木根望去时,不知什么时候雉鸡出现了。那两只雉鸡在雪中觅食,“嘎吱嘎吱”地在雪地上来来回回地走……
“哎,快来看,雉鸡来了啊!”
我低声自言自语道,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雉鸡,想象着你也在这小屋里,还一边担心你会一不留神发出脚步声…… 就在这时,不知哪儿的小屋,屋顶上的积雪崩落,发出的巨响在山谷中回荡。我不由得身子一震,呆呆地望着两只雉鸡就像是从我的脚边一般地飞走。几乎同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你就站在我的身边,以你一直以来的习惯,一言不发、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下午,我第一次从谷中的小屋走下,在大雪覆盖的村子里转了一圈。除了夏天到秋天这段时间,对这个村子一无所知的我,现在却对同样覆盖着雪的森林、小路、被困住的小屋等这一切感到似曾相识,但怎么也想不起它们以前的样子。我以前喜欢散步的水车道边,不知什么时候还建起了一座小天主教教堂。而且,那漂亮的纯木建造的教堂,在被雪覆盖的尖尖的屋顶下面,已经露出了发黑的墙壁。这更使我对这一带感到陌生。然后,我还拨开深深的积雪,走进我常常带你走过的那片森林。不久,我认出了一棵似曾相识的冷杉树。而当我终于走近看时,杉树中间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鸟叫。我站在树前,从未见过的浅绿色的鸟,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停到其他树枝上,然后像是挑衅似的,再次开始啼叫。我无奈地从那棵杉树旁走开。
十二月七日
在礼堂旁边那个在冬天枯萎的树林里,我突然听到杜鹃鸟连续两声啼叫。那叫声似乎极远,又似乎很近,我将那一带的枯树丛中、枯树上以及天上都巡视了一圈,但却再也没有听到那种叫声了。
我开始觉得的确是我自己听错了。但是,那一带的枯树丛、枯树和天空,却抢先一步回到那个夏天令人怀念的样子,鲜明地重现在我的脑海中。
但是,三年前那个夏天,在这个村子里我所拥有的一切东西都已经失去了,我清楚地知道,现在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十二月十日
这几天,不知为什么,你再也没有那么鲜活地出现在我心里。于是,我总觉得这种孤独几乎难以忍受。早晨,在暖炉里搭起来的柴火怎么都点不着,最后我变得急躁起来,粗暴地将它们打乱。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忽然感觉到你担心地站在我身边。——然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把那些柴火重新搭好。
而到了下午,我走下山谷,想去村子里转转。这时由于雪正在融化,路况非常差,鞋子不一会儿就因为沾上了泥而变重,十分难走,我在差不多中途的地方原路返回了。等到走近大雪冰封的山谷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就是直通自己小屋的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上坡了。因此,我想要鼓舞自己这种动辄就陷入郁闷的心情,甚至想出记忆中模糊不清的诗句来说给自己听——“即使我走过死亡阴影之谷,也毫不畏惧,只要你与我同在……”但是,这些诗句对我来说,仅仅让我感到空虚。
十二月十二日
傍晚,我走过水车道上的小教堂前时,一个佣人模样的男人正认真地往雪地上撒煤灰。我走到那男人身边,随口问道,这个教堂冬天也一直开吗?
“据说再过两三天就要关门了——”那佣人稍微停下了撒煤灰的手答道,“去年冬天是一直开着的,但今年神父要去松本那边,所以……”
“这样的冬天,这个村里也会有信徒吗?”我有些冒犯地问。
“基本上没有……大体上就是神父一个人每天做做弥撒。”
就在我们站着聊天的时候,那个似乎是德国人的神父恰好从外面回来了。这回我被那个还不怎么熟悉日语但看上去很亲切的神父抓住不放,成了被询问的对象。最后好像是听错了什么,他不断地劝我,明天周日的弥撒务必要来。
十二月十三日周日
早上九点左右,我并无所求地去了教堂。在点着小蜡烛的祭坛前,神父已经和一名助手一起开始做弥撒了。并非信徒的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默不作声地在最后面的麦秆椅子上老老实实坐下。但当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室内的昏暗之后,我看到在一直以为没有人的信徒席的最前面、柱子的阴影下蹲着一个一身黑的中年女人。当我发觉那女人从刚才就一直跪着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教堂里的阵阵刺骨的寒意。
后来,弥撒又进行了一个小时。临近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女人忽然取出手帕贴在脸上,可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终于,弥撒像是结束了。神父没有回头看信徒席,就径自走进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那女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待着,而我一个人趁机悄悄地溜出教堂。
这天云淡风轻。后来,我就在冰雪消融的村子里漫无目的地徘徊。我还去了那个过去常和你一起画画、正中醒目地站着株白桦树的原野。白桦树只有树根的部分还残留着雪,我怀旧地手扶着树干站立,直到手指快要被冻僵。但是,你曾经的身影并未重现在我面前……终于,我带着难以言说的寂寞离开那里,穿过枯树林,一口气登上山谷,回到小屋中。
我呼呼地喘着气,不自主地坐在阳台的地板上。这时,我突然感到你靠近正心烦意乱的我。但我却装作视而不见,茫然地用手托着腮。尽管如此,我却前所未有地真切地感受到了你——仿佛你的手正在触碰着我的肩膀……
“您的饭准备好了——”
村里的姑娘似乎从一开始就等着我回来,在小屋中叫我去吃饭。我猛地回到现实中,我心想就这样让我静静地待一会多好啊,带着从未有过的不快的表情,回到小屋中。然后没有对那姑娘说一句话,像往常一样独自吃起了饭。
将近黄昏时,我心里仍然怒气难消,把她打发回去了。但过了一会儿,我又对这事感到有些后悔,再次漫无目的地走到阳台上。于是,又像刚才一样(可这次你却不在……),茫然地俯视着残留着大量雪的山谷,看到一个人慢慢地穿行于枯树林间,一边东张西望地看着整个山谷,一边渐渐地向这边走来。我心想他究竟去什么地方,继续看着,却发现那是神父在找我的小屋。
十二月十四日
昨天傍晚,因为与神父有约,所以去拜访了教堂。神父对我说,明天将关闭教堂,立即前往松本。他和我交谈着,时不时地走到正在收拾行李的佣人那里叮嘱几句。他又反复说着,本想在这个村子里收个信徒的,现在离开这个地方真是遗憾。我马上想起了昨天在教堂见到的,看上去也是德国人的中年女人,便想向神父打听打听她的事。但忽然发觉神父似乎又有什么地方想错了,说的都是我的事……
后来,我们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越来越多地中断。于是,我们不知不觉地都沉默下来,在烧得有些发烫的暖炉旁,透过窗玻璃眺望着小片小片的碎云飞过的、风虽大却很明媚的冬日的天空。
“如此美丽的天空,若不在这种有风的大冷天,是见不到的。”神父随口说道。
“确实,若不是这种有风的大冷天……”我像鹦鹉学舌般回答,觉得唯独神父刚才随口说的那句话莫名其妙地触动了我的心。
就这样在神父那儿待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回到小屋,看到有小包裹送来。那是很久以前订购的里尔克的两三本《安魂曲》,随书还附有很多标签,是经过辗转才终于送到我现在的住处的。
夜里,做好了睡前的一切准备后,我在暖炉旁,时而留意着风声,开始读起了里尔克的《安魂曲》。
十二月十七日
又下雪了。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几乎一刻不停地下着。转眼之间,眼前的山谷再一次一片雪白。就这样真正地迎来了隆冬。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暖炉边上度过,时不时想起来走到窗边出神地看看雪中的山谷,又再次回到暖炉旁,读里尔克的《安魂曲》。同时,我对于自己没有让你安然离去、不断需要你的这种懦弱的内心,仍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悔意。
我等待着死者们,并且仍由他们离去
他们并非传说,是真实的存在
死亡之事若司空见惯亦是快活之极
但惊异,只为你——只有你归来
你掠走我、迷惑旁人
一次撞击,为你而鸣,亦将你背弃
啊,我费尽心思的所学,请不要夺走
我是对的,你是错的
若你的乡愁因何催起
即便此人此物近在眼前
亦并非在此
在我们觉察之时
不过是它们因我们的存在而浮出水面
十二月十八日
雪终于停了。时不我待。我走进从未去过的后边的树林,不断向深处走去。我在时不时从树上轰然崩落的积雪的飞沫中,相当快活地在林间穿行。当然,还没有任何人的足迹,只是,随处可见兔子在这里跳来跳去的一排排脚印。另外,偶尔也有类似雉鸡的脚印飞快地横穿小路……
但是,不管走到哪里,林子总是没有尽头。而且,还有雪成云在林子上空笼罩着,所以我放弃了继续深入的念头,中途就折回了。可是好像走错了路,不知不觉中已经找不到自己的足迹。我突然有些心慌起来,拨开积雪,不顾一切飞快地直奔看似自己小屋方向的林子。这时,我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身后确实多了一个不是我自己的、另一个脚步声。但那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一次都没有回头,飞快地奔下林子。而带着痛苦的心情,我任由昨天读完的里尔克的《安魂曲》最后几行诗脱口而出。
请不要归来,若如此你仍可忍耐
请在死者之间死去,死者亦身负重任
但请祝我一臂之力,只要不令你分心
恰如远方的人屡屡助我一般——在我心里
十二月二十四日
夜里,我受邀去了村里的姑娘家,过了一个寂寞的圣诞节。虽说是到了冬天便人迹罕至的山村,但由于夏天会涌入大量洋人,所以村里的一般人家也乐滋滋地模仿起那些事。
九点左右,我从村里独自走过映着雪光的山谷阴面回家。在穿过最后一片枯树林时,我突然发现在道旁一团团覆着雪的枯树丛上,有不知从哪儿来的光幽幽地落下。我惊讶于这种地方为何会有光,环视着这个别墅遍布的狭小山谷,发现亮着灯的只有一家,似乎确实是我的小屋,在山谷的最顶端。……“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住在那个山谷上啊!”我边想着,边慢慢地爬上山谷。“一直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发现自己小屋的灯光竟照到了这下边的林子里。你看……”我自言自语道,“你看,那里也有这里也有,几乎遍布整个山谷、在雪地上星星点点的微光,都是我小屋的灯光啊……”
终于,我来到了小屋前,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上,想再看看这个小屋的灯光究竟将这个山谷照亮了多少。但那样望去,灯光不过在小屋周围投下了微弱的光而已。而且那灯光也随着小屋的渐远而渐渐幽暗,成为山谷间的一点雪光。
“什么嘛,看起来那么多的光,在这里看起来,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啊。”我有些泄气地自言自语。尽管如此,在我茫然注视着灯影时,脑海中突然浮起这样的想法。“——但是,这灯影,不是恰好和我的人生一模一样吗?我以为在我的人生中,周围的光明就只有这么一点儿,但其实和着小屋的灯光一样,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得多。也许就是这样,他们才不去理解我的想法,就这么毫不在乎地任由我生存下去吧……”
这些意想不到的想法,让我久久地伫立于映照着雪光的冰冷的阳台上。
十二月三十日
十分宁静的夜晚。今夜,我也任由思绪万千。
“我没有超越常人的幸福,也并非不幸。那些所谓的幸福与不幸,曾经让我们如此的焦躁不安,而今却能忘得一干二净。或许,如今的我离幸福更近一些。总之,不管怎么说,最近我的心里,是近乎幸福却比幸福多了些许悲伤的,——虽说如此,也并非完完全全是愉快的事。……我之所以能像这样漫不经心地活着,也许是因为我只求与世隔绝、独自生活的关系。但这对于我这种没出息的人来说,真的全是你的功劳。尽管如此,节子,我至今从未想过自己这样孤独地活着是为了你。我只认为,选择哪条路都是我自己随心所欲的事。又或许,那还是为你而做的。但我是否因为习惯了你对我那近乎浪费的爱,而想当然地把这些都认为是为我一个人而做的呢?你是那样地爱我却不求回报吗?”
心里想着这些,我忽然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走出小屋。而后像往常一样站在阳台上,山谷正显得有些和周围格格不入,风不断地咆哮着,从极远的地方呼啸而来。之后,我仍然站在阳台上,像是特地听那些远方的风声一般,侧耳倾听。横亘在我面前的山谷的一切,最初只不过被雪光映照着的一大片,不知是我不经意地看了很久之后,渐渐变得顺眼了,还是我无形中用自己的记忆将他们加以修饰了,它的线条和轮廓都缓缓地在不知不觉间一一浮现。这一切都变得与我如此的亲近,这人们所谓的幸福之谷——对啊,原来,当我习惯了这儿,我也会愉悦地和人们一起那样称呼它。……山谷的对面那样地狂风肆虐,只有这里寂静如初。哦,我小屋后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声音,那恐怕是枯萎的树枝因这远道而来的风而互相碰撞着吧。此外,在大风过后,偶有几片落叶落到其他落叶上,在我的脚边沙沙作响……
注释:
[1]即Nihon Alps。日本本州中部的山脉。原名飞弹山脉,因英国传教士威斯顿于1896年将攀登此山的过程和美景,描述出版了《日本阿尔卑斯山登山及探险》,因此名噪海外,亦称为阿尔卑斯山。
序曲
在那些夏日里,当你站在一片芒草丛生的草原上专注地作画时,我总是躺在近旁一株白桦的树荫下。傍晚时分,你结束工作来到我身边。不久,我们就会相互搂着肩膀,眺望着远方那只有边缘泛着暗红色的积雨云团密密层层笼罩着的地平线。渐渐地,那夜幕即将降临的地平线上,反而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诞生……
就在那些日子里的某一个午后,(那时已接近秋天)我们把你未画完的画立在画架上,躺在那株白桦的树阴下吃着水果。流云如沙子般在天空轻轻拂过。忽然间,不知不觉起风了。在我们的头上,从叶间透出的蔚蓝依稀可见,时而伸展时而收缩。几乎在同一个瞬间,我们听到了草丛中有什么突然倒下的声音。像是我们抛在一旁的画随画架倒下了。你欲马上起身过去,我却硬拉住你,像是不愿失去眼前转瞬即逝的什么东西,不肯你离开我的身边。你顺从了我的。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我搂着紧靠我的你,嘴里反复回味着这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诗句。而后,你终于挣开我,起身了。还未全干的画布已经沾满了草叶。你把画重新立在画架上,一边用调色刀吃力地刮去那些草叶,一边回头对我莫名一笑,说:“哎!要是父亲看到现在这个情景的话……”
一天清晨,我们信步林中,你突然说道:
“再过两三天,父亲就该回来了。”
我似乎略有不满,沉默不语。于是,你看着沉默的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再次开口说道:
“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不能像这样散步了。”“不管怎样,想散散步还是可以出来的吧。”
我仍旧有些不高兴,虽然感受到你对我投来的目光带着些许关怀,但是与之相比,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更在意头顶沙沙作响的树梢。
“父亲无论如何都不愿让我离开他。”
最后,我用近乎烦躁的眼神回头看着你。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就此分手么?”
“可是,没有办法啊。”
你这样说着,努力对我挤出微笑,像是试图证明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啊,那时的你,脸色和嘴唇都是如此的苍白!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看上去明明已经把一切都托付给了我,可是……”在裸根随处可见的逼仄山间小路上,我让你走在不远的前方,而我苦苦思索,步履维艰。那里的树丛看起来已十分幽深,空气寒冷,到处被小片的沼泽所占领。突然,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你对于我这个今年夏天刚遇到的人如此顺从,那么,你对你父亲以及包括你父亲在内的,支配着你一切的人们,是否也一样地,不,更加顺从地交出你的所有呢?“节子,如果你就是这样的女孩,我可能只会更喜欢你吧。等到对生活有了更可靠的把握,我无论如何也会娶你。在那之前,你像现在这样待在父亲身边就好……”我这样对自己自说自话,但又像在征求你的同意似的,突然抓住你的手。你任由我牵着你的手。然后,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在一片沼泽前面停下脚步,缄默不语。阳光勉强穿过无数枝叶纵横交错的低矮灌木的缝隙,斑驳地洒向在我们足迹深陷的小沼泽的最深处,以及树根下丛生的凤尾草上。我们怀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心情,凝视着从树间透下的阳光轻轻地摇曳在那若有似无的微风中。
两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在食堂看到了你和来接你的父亲一起就餐。你生硬地背对着我。一定是因为在父亲身边而无意识做出的姿态和动作,让我感受到了从未见过的、如同小姑娘一般的你。
“哪怕我喊了她的名字……”我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她可能也会装作若无其事地看都不看这边吧,就好像我不是在叫她一样。”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出门散步,回来之后又在旅馆无人的院子里闲逛。天香百合散发着香味。我心不在焉地注视着旅馆还透出灯光的两三个窗口。不知不觉间,好像起了雾。窗户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仿佛对雾充满了恐惧。而就在我认为整个旅馆终将陷入一片黑暗时,我听到了轻轻的“咯吱”一声,一扇窗户缓缓地打开了。一位穿着玫瑰色睡衣的年轻姑娘,静静地倚着窗台探出头来。那就是你。……
你们离开之后,我的心中每日每日都被一种近似悲伤的幸福死死勒住。这种心情,直至今日,仍会清晰地浮现。
我每天把自己关在旅馆里,开始处理长时间以来为了你而搁置的工作。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竟能如此平静地埋头于工作。不知不觉中,季节变迁。而后,终于到了即将出发的前一天,我久违地走出旅馆去散步。
秋天使林中杂乱无章,迷离人眼。从叶子稀疏的树木之间,可以窥到远处渺无人踪的别墅阳台。菌类潮湿的味道同落叶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季节变迁——以及和你分别之后不知不觉间逝去的时间,都使我诧异不已。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存在着某种信念,确信你我分离只是暂时的。因此,这样的时间推移对我而言,是不是具有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意义呢?……直到事后我能清楚地确认之前,这样的想法一直让我感到莫名的恍惚。
十几分钟之后,我走到一片树林的尽头,那里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可以一眼望到遥远的地平线。我踏上一片芒草丛生的草原,在旁边一株叶子开始泛黄的白桦树下躺下来。这就是在那些夏日里,我一边凝视你专注作画的样子,一边像现在这样躺着的地方。那时几乎被积雨云吞没的地平线处,现在有不知何处的远山,在雪白的草尖随风摇曳的芒草上面,一座接着一座清晰地显现出轮廓来。
我用力地凝神注视着那些远山的身姿,直到将它们完全记在心里。不知不觉中,我找到了一直潜伏在自己内心的、无意识地为我极力保留的东西。这种确信开始渐渐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意识之上。……
春
时值三月。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漫无目的地闲逛,顺便拜访节子的家。刚一进门,在旁边的树丛中,节子的父亲戴着工人戴的大草帽,正一手拿着剪刀,修剪那片树木。我认出了那个身影,像个小孩子一样拨开树枝,走近他身旁。互相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我就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他工作。——就这样置身于树丛之中,随处都能看见一些白色的东西在小枝头上闪闪发光。那像是一些花骨朵儿。……
“最近,它们好像也越来越精神了。”节子的父亲抬头朝向我,说起刚与我定下婚约的节子的事情。
“等天气再好一些,让她换个环境怎么样?”
“那应该也不错……”我支支吾吾地,仿佛情不自禁地被一只一直在眼前闪闪发光的花骨朵儿所吸引。
对于我这个样子,节子的父亲好像并不介意,继续说道:“这几天要物色物色,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地方。节子说,不知道F疗养院怎么样。听说你好像认识那儿的院长啊?”
“嗯。”我一边有点儿漫不经心似的回答,一边把刚才发现的花骨朵儿拉到眼前。
“但是,那种地方,一个人可以去吗?”
“大家好像都是一个人去的吧。”
“但是,节子一个人去可能还是不行吧。”
节子的父亲保持着那样为难的表情,但也不朝我看,突然剪向他面前那棵树的枝条。看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不禁说出了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节子的父亲等着我说出的那句话。
“要是那样的话,我也一起去好了。现在手头的工作,到那时也正好该结束了……”
我这样说着,又轻轻放开了刚刚好不容易拿在手中的、带着花骨朵儿的枝条。同时我发现节子的父亲脸色豁然开朗起来。
“如果这样的话最好不过了,——只是有些对不住你啊……”
“不会,在那样的山里,说不定工作反而更顺利呢……”
接着,我们讨论了那家疗养院所在山区的情况诸如此类。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话题转到了节子父亲正在整理的盆栽上。我们俩现在相互感受到的某种共同的情感,使得原本漫无边际的谈话都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节子起床了吧?”没过多久,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应该起来了吧。……没关系,请从那儿过去……”节子的父亲用拿着剪刀的手,指指庭园的栅栏门方向。我好不容易穿过树丛,拨开常春藤缠绕的、有点儿难开的栅栏门,从庭园走向一直以来被当做画室使用的、孤立的病房。
节子似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我的到来,但好像没有想到我会从那个院子过来。她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鲜艳的外罩,躺在长椅上,手里把玩着一顶系着丝带的、我从未见过的女士帽。
我穿过法式门,边注视着她,边向她走去,她好像也注意到了我,不自觉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起身。可她却依然躺着,把脸朝向我,带着些许羞涩的微笑注视着我。
“你没睡啊?”我站在门口,一边有些鲁莽地脱着鞋子,一边打招呼。
“想起来看看,可马上就累了。”
这样说着,她疲惫无力地,将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把玩的那顶帽子随手扔向身旁的梳妆台。但是,帽子并没有到达梳妆台,而是落到了地板上。我走过去,弯腰捡起那顶帽子,脸几乎要碰到她的脚尖。这次是我把帽子拿在手里,像她刚才那样把玩着。
后来,我终于开口问道:“这种帽子拿出来做什么?”
“那种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戴。是父亲昨天买来的呢。……父亲有些奇怪吧?”
“这是你父亲挑的啊?真是个好父亲。……怎么样,这顶帽子,戴上给我看看吧。”我半开玩笑地做出要把帽子戴到她头上的动作。
“哎呀,不要……”
她这样说着,做出一副厌烦的表情,为了躲开我而半起身。随后,像是试图解释什么一般,露出淡淡的微笑。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用那明显消瘦了的手,整理起凌乱的头发。那不经意的、自然而又女人味十足的年轻女孩的手势,就像是在爱抚着我一般,使我感受到了足以窒息的性感的魅力。而我,只得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开……
过了一会儿,我将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帽子,轻轻地放到身旁的梳妆台上,忽然间,我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视线继续避开她。
“你生气了吗?”她突然抬头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我终于将目光转向她,然后没有接她的话,冷不防问道:“刚才你父亲跟我说了,你真的想去疗养院吗?”
“嗯,这样下去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早一点好的话,想去哪儿都能去了。但是……”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没关系,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说话?那我帮你说吧。你说了让我一起去吧?”
“不是那样的。”她急忙打断我。
但是我没管她,以一种不同于最初的、越来越认真而又有些不安的语气继续说:
“……不,即使你说我不来也没关系,我也会和你一起去的。可是,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就是有一点儿担心。……我和你在一起之前,曾经做过一个梦。我梦见和一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姑娘去了一座清静的山中,过着只有两个人的生活。我不是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吗?哎,那个山中小屋的故事,我们在那样的山中是不是能住下去,说到这里时你还天真地笑了吧?……其实,我觉得这次你说想去疗养院,说不定也是我的梦境在不知不觉间让你动心了呢。……不是吗?”
你努力地微笑,默默地听着。突然,她断然说道:
“那种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说完,她用一种不如说是安慰我的眼神凝视着我说:“你是不是会想一些似有似无的……”
过了几分钟,我们就换上了一副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表情,一起新奇地望着法式门外的草坪。草坪嫩绿如茵,升起腾腾的雾霭。
*
到了四月,节子的病情看上去逐渐步入康复期。这个过程实在缓慢,让人着急。但迈向康复的每一步,都使我们感受到了某种可靠的东西,我们甚至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一天下午,我去节子家,正好她父亲外出了,节子一个人待在病房里。节子那天看上去心情很不错,还非常难得地将一直穿的那件睡衣换成了蓝色衬衫。我见状,也想无论如何带她去院子里转一转。虽然微微有些风,但是软软的,令人心情舒畅。她不太自信地笑笑,但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提议。于是,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小心翼翼迈着步子,走出法式门,战战兢兢地来到草地上。矮树篱笆边上,各种各样的外国品种混杂在一起,枝条纵横交错,使人眼花缭乱。走近枝繁叶茂的灌木丛,随处可见含苞欲放的小花蕾,有白色的、黄色的,还有淡紫色的。我在这片繁茂中驻足,蓦然想起去年秋天,她教给我这些植物名字的情景。
“这个好像是丁香花吧?”我回头望着她,半带询问地问道。
“那可能不是丁香花哦。”她的手仍然搭着我的肩膀,有些遗憾地回答我。
“哼……那么,你一直都在忽悠我是吗?”
“没有忽悠你啦,那也是别人送的。……但也不是什么好花呢。”
“什么嘛,事到如今,花儿都快开了你才跟我坦白!那么,那个也是……”
我指着旁边的一片树丛问道:“那个是什么来着?”
“金雀花?”她把那花儿揽到手中。我们俩现在已经走到了这片树丛中。
“这株金雀花可是真的哦。你看,花蕾有黄色和白色的两种吧?白色的这种据说很少见的……那可是父亲的骄傲啊……”
我们说着这些琐碎的事情,节子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肩膀。她与其说是累了,不如说是陶醉了,依靠在我身上。然后我们就这样久久地沉默不语,仿佛这样就能多少留住一些如花般盛放和馥郁的人生。柔和的微风时而从篱笆墙挤过,像被抑制住的呼吸一般,到达我们面前的树丛,轻轻抬起叶子,又呼啸而过,将我们留在原地。 突然,节子把脸埋在搭在我肩上的手中。我感觉她的心比平时跳得更加强烈。
“累了吗?”我温柔地问她。
“没有。”她小声回答,但是我感到她的重量慢慢地压到我的肩上。
“我这么没用,真是对不起你……”她喃喃说道。我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的。
“你如此地脆弱,相比不是这样的情况,要更加地使我怜爱。为什么你不明白呢……”我焦急地在心里呼喊,但是表面上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就那样动也不动。她突然像是要挣脱一般抬起头,手渐渐地离开我的肩膀。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呢?这些日子,不管病情多严重也不会胡思乱想的,可是……”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沉默,延长了这些话,令人焦虑。这时,她突然仰起脸,刚以为她要注视我,没想到她又再次低下头,用稍稍上扬的声音说道:“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要活下去了……”
然后,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都是因为你……”
*
那是两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夏天,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从此便喜欢反复吟诵的诗句: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这诗句突然间为我们找回了那些一直被我们遗忘的——譬如说,人生中最重要的、比人生本身更为生动、更为快乐甚至有些苦闷的日子。
我们开始为月末去八岳山麓的疗养院做准备。我决定抓住那位交情不深的疗养院院长常常进京的机会,请他在出发前为节子诊断病情。
一天下午,终于把那位院长请到了郊外的节子家。在初步诊断之后,他对我们说:“没什么大问题。那,来山里熬个一两年吧。”我把行色匆匆的院长一直送到车站,想了解一些只能告诉我的、关于节子病情更准确的信息。
“不过,这些话不便对病人透露。她父亲那边,我想最近几天和他谈谈。”院长在这段开场白之后,面露难色地向我详细说明了节子的病情。接着,他注视着沉默不语的我,不无同情地说:“你脸色不也非常难看吗?顺便可以检查检查你的身体。”
我从车站回来,再次走进病房,节子的父亲在仍然躺着的节子的身边,开始和她商量去疗养院的日期。我依然带着闷闷不乐的表情,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中。“不过……”节子的父亲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半信半疑地说道:“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夏天过去,应该就可以了。”说着,走出了病房。
只剩下两个人,我们不由自主地突然陷入了沉默。那是个充满春天气息的黄昏。我从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头疼,渐渐地疼痛愈演愈烈。为了不引人注意,我悄悄地站起来,走近玻璃门,打开半边,靠在上面。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发呆,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空洞的目光投向对面薄雾弥漫的树丛,心里想着:“真香啊,是什么花的香味呢……”
“你在做什么啊?”
从我的身后传来了节子略带沙哑的声音,这声音冷不防地使我从麻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我仍旧背对着她,用一种确实在想其他什么事情的、不自然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在想你的事情、山上的事情,还有我们俩将要在那开始的新生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说着说着,竟有一种刚才真的在想那些事情的感觉。对啊,那之后我好像也想到了这些事情……“到了那边,真的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吧。……但是,人生这东西,还是像以前一样,把一切都交给它比较好。……那样的话,它就一定会赐予我们不曾想到去祈求的东西。……”我心里想着这些,丝毫未察觉到,自己反而被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印象彻底吸引住了。……
庭院还微微亮着,但我注意到,房间里面已经变得一片昏暗。
“开灯吗?”我突然回过神来,问道。
“先别开吧……”她回答我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
我们久久地沉默不语。
“我有点喘不过气,草的气味太浓了……”
“那就把门关了吧。”
我用近乎悲伤的语气回答着,握住把手,拉上门。
“你……”这次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刚才哭了吧?”
我做出惊讶的样子,突然转向她。
“我哪里哭了……你看看我。”
她甚至没有从床里把脸转向我。天色已暗,不易确认,但是她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什么。而当我不放心地追着看过去时,却只看到她在盯着空气。
“我知道的……刚才院长说了些什么……”
我马上想要回答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我只是轻轻地关上门,再一次出神地凝望着黄昏中的庭院。
不一会儿,我听到背后传来了沉重的叹息。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还带着些颤抖,但是跟之前比已经镇静了许多。“不要在意这些事情……今天开始,我们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我回过头,看到她悄悄地把指尖放在眼角,久久没有移开。
*
四月下旬的一个微阴的早晨,节子的父亲将我们送到了停车场。我们好像去蜜月旅行一般,在节子的父亲面前,非常愉快地登上了开往山岳方向的列车的二等车厢。列车缓缓地驶离站台。只剩下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微微弓着背、像是突然间老了的父亲一个人站在原地。……
完全离开站台后,我关上窗,带着忽然寂寞下来的表情,在空荡荡的二等车厢的角落坐下来。我们膝盖并着膝盖坐在一起,仿佛那样就能互相温暖彼此的心。
我们乘坐的列车,一次次翻山越岭,沿着幽深的溪谷行驶,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横穿过突然开阔起来的、有很多葡萄园的台地。然后在这似乎没有尽头的、一次次顽强地攀登的途中,天空变得更低了,看起来一直挤作一团的乌黑的云朵,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四分五裂地浮动起来,仿佛要压至我们的眼前。空气也冷得刺骨。我竖起上衣领子,节子闭着眼睛,想把全身埋进披肩里的。我不安地望着节子那与其说是疲劳不如说有些兴奋的脸。她时不时会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我。最初我们每次都会相视而笑,而最后我们都只是不安地对视一眼,马上又把视线移开。她又闭上了眼睛。
“感觉变冷了。下雪了吗?”
“都已经四月了,还会下雪吗?”
“嗯,这一带也不是不可能的。”
虽然才三点左右,但窗外已经一片昏暗。我望向窗外,到处排列着无数叶子落尽的落叶松,中间夹杂着些漆黑的冷杉树。我发觉我们已经过了八岳山脚,却丝毫没有眼下应该见到的类似山的东西的影子。……
列车在山脚的一个与小库房没有多大区别的小站停了下来。在车站,有一个穿着印有高原疗养所字样的号衣、上了年纪的勤杂工来接我们。
我用胳膊支撑着节子走到在车站前等我们的、又旧又小的车旁。我感觉到怀里节子步履有些蹒跚,但我装作毫未觉察的样子。
“累了吧?”
“没有啦。”
和我们一起下车的几个看着像当地人的人们,在我们周围窃窃私语着什么。当我们乘上汽车时,那些人不知不觉间混入其他村民中,难以辨别,消失在村落中。
我们的车穿过许多破旧的小屋排成一列的村落,到达无边无际的八岳山脊、崎岖不平的斜坡,眼前是背靠杂木林、有着红色屋顶和几个侧楼的巨大建筑物。“就是那儿吧。”我一边感受着车体的倾斜,一边喃喃自语。
节子只是微微抬起头,用带着些担心的眼神,呆呆地望着它。
到了疗养院之后,我们被安排到最里面的、背后就是杂木林的那栋住院楼二楼的一号病房。在简单的检查之后,节子被命令立刻上床躺着。疗养院铺着地板的病房中,是被一律刷成雪白的床铺和桌椅,——还有勤杂工刚刚帮我们送来的行李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以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想走进为陪护人准备的狭窄的房间,心不在焉地环视这个让人感觉毫无遮拦的室内,又多次走近窗子,凝望着天空的变化。风沉重地裹挟着乌黑的云团,背后的杂木林时不时会传来尖锐的啸。我有一次做出很冷的样子,走到阳台。阳台没有任何挡隔,与对面的病房直接相连。那上面不见人影,我随意走出去,看一间一间病房。走到第四间病房,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我连忙原路逃了回来。
终于,点起了灯。然后,我们面对着护士送来的饭菜。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一起吃饭,稍稍有些冷清。吃饭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所以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只是觉得突然间四周都变得安静起来,原来不知不觉间竟下起了雪。
我站起来,将半开的窗户关紧一些,我把脸凑近玻璃,上面因为我的气息而起了一层雾。我静静地望着雪飘落的样子。然后终于离开窗前,转身对节子说:“哎,你为什么这么……”
她依旧躺在床上,抬起头望着我,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把手指放在唇上,仿佛又不想对我说了。
*
在八岳山脚下那广袤无边的黄褐色原野坡度渐缓之处,疗养院朝南而立,几座侧楼并列延伸。原野的倾斜继续延伸着,三三两两的小村落也随之倾斜,最后被无数黑松严严实实地覆盖住,消失在看不见的山谷间。
站在疗养院南面的阳台,那倾斜的村落和褐色的耕地尽收眼底。并且,如果天气晴朗,在那些覆盖着村庄和原野的排列整齐、望不到边的松林之上,总能看见自南向西的南阿尔卑斯山脉[1]和几条支脉在它生成的云海中若隐若现。
到达疗养院的第二天清晨,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透过小窗框,湛蓝的晴空和几座雪白的鸡冠状的山峰,就像从大气中突然诞生一般,出人意料地出现在眼前。而在躺着时看不到的阳台和屋顶上的积雪,沐浴着突然而来的、春意盎然的阳光,似乎正在不断地冒着水汽。
我稍稍有些睡过头,急急忙忙起来,走进隔壁的病房。节子已经醒了,裹在毛毯里,像是害羞一般。
“早!”我也感到脸上有些发热,故作轻松地说。“睡得好吗?”
“嗯。”她对我点点头。“昨晚吃了安眠药,不知道怎么头有些疼。”
我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打起精神把窗子和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全部打开。光线非常耀眼,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当眼睛慢慢适应了之后,逐渐看见被雪覆盖着的阳台、屋顶、原野、树木,升起腾腾的水蒸气。
“而且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她在我背后开始说起来。
我马上感觉到她似乎正想努力地说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就像每次这种情况时一样,她现在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这一次轮到我转过去,把手指放在嘴上,不让她说下去。……
不久,护士长匆匆忙忙地、带着亲切的表情走进来。每天早上,她就是这样一个病房一个病房逐个看望病人的。
“您昨晚休息得好吗?”护士长用亲切的声音问道。
节子什么都没说,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
这种在山中疗养院的生活,本身带着一种从普通人走投无路之处另辟蹊径的、特殊的人性。——我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拥有这种看似陌生的人性,是在入院不久被院长叫到诊断室,给我看节子患处的X光片的时候开始的。
为了让我也看清楚,院长将我带到窗边,把照片的底片对着阳光,一一加以说明。右胸的几根白色的肋骨清晰可辨,但在左胸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宛如诡异黑花的病灶,几乎看不见肋骨。
“病灶比想象中的要大啊。……没想到会变得这么严重啊。……这样的话,恐怕是现在院里第二严重的病症了……”
我从诊断室回来,院长的那番话在我耳边挥之不去。我像是一个失去思考能力的人一样,只是把刚刚看过的那朵诡异黑花置于自己的意识之上,仿佛它与那番话毫不相干。无论是与我擦身而过的白衣护士,还是已经在这儿那儿的阳台做着日光浴的裸着身子的病人、住院楼的嘈杂、小鸟的鸣叫,都在我眼前毫不相干地经过。我终于走进了最边上的住院楼,在即将踏上通向二楼我们病房的楼梯,机械性地放松腿部的瞬间,我听见从紧靠楼梯一间病房里不断传来异样的、从未听过的、令人生厌的干咳声。“嗯?这种地方也有病人啊。”我心里想着,走近那扇门,恍惚地盯着门上NO.17的数字。
*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与众不同的爱情生活。
节子入院以来,被要求静养,所以一直卧床不起。因此,与入院前心情一好就努力想要起来的她相比,现在的她看起来反而更像个病人,但是病情并没有恶化。医生们看起来也把她当做马上就能痊愈的病人来看待。院长等人常常开玩笑似的说道:“这样下去,就能驱除病魔。”
在这期间,季节突然快速推移,仿佛要追回之前缓慢而滞后的步伐。春天和夏天几乎同时到达。每天早晨,黄莺和布谷鸟的叫声把我们唤醒。而几乎在这一天之中,周围林中的新绿从四面八方向疗养院蔓延,直至病房完完全全地被染上一抹清爽的色彩。在那些日子里,清晨山中涌出的白云,也会在黄昏时再次回到群山的怀抱。
每当我想起我们最初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在节子枕边几乎形影不离的那些日子,我就会因为那些日子的相似、那种魅力不可磨灭的单纯,而发现自己无法分辨清楚每一天孰先孰后。
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我甚至觉得,当我们重复着那些相似的日子,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从时间本身中脱离出来。而在那些从时间中抽离的日子里,就连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都一一具备了与以往迥异的魅力。在我身边温暖芬芳的她、稍稍有些急促的呼吸、那双牵着我的柔软的手、那个微笑,还有时而交流的平凡话语——若除去这些,那些单纯的日子便一无所有。——但,我们所谓的人生说到底就是由这些构成。而我坚信,仅仅因如此琐碎的细节就感到这般满足,全是因为身边这个女人和我在一起。 那些日子里唯一发生的事情,就是她常常发烧了。这无疑使她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但是我们却更加细心和缓慢地、像偷食禁果一般偷偷地去品尝那些与平常毫无差异的、按部就班的魅力。所以,我们那带着几分死亡味道的生的幸福,在那些日子里得到了完整的保护。
一天傍晚,我从阳台、节子从床上,同样出神地眺望着对面的山峰、丘陵、松林、田野,在刚刚进入山背的夕阳的映照下,一半带着鲜艳的深红色,一半被模糊的灰色慢慢侵蚀。小鸟时不时心血来潮,画着抛物线飞到森林上空。——我想,在这样的初夏夕阳中,短短一瞬诞生的一片景色,都是平常司空见惯的东西,恐怕在此时此刻才能为我们自身带来满满的幸福感。于是,我幻想着,等到遥远的将来,如果什么时候这个美丽的黄昏重新回到我的心中,我就会发现我们幸福本身的完美画卷。
“你在想些什么呢?”身后的节子终于开口了。
“我在想,很久很久以后,我们若是想起现在的生活,那该有多美啊。”
“可能真的是那样呢。”她赞同我的想法,愉快地回答。
然后我们又久久地陷入沉默,再次凝视着同一片风景。但是,我不知为什么不经意间感到,这样出神地凝视着风景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带着一种异样的茫然,无边无际,同时又感到了几分苦楚。这时,我感觉到了自己身后传来了沉重的叹息一般的声音。却又觉得那叹息是我自己的。我转向她,似乎想要得到确认。
“像现在这样……”她回望着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可是话音刚落,她就犹豫不决起来,然后突然用与刚才不同的、像是反败为胜时的语调补充道:“要是永远地像现在这样活着多好啊!”
“又说这样的话!”
我像是生气一般小声喊道。
“对不起。”她这样简短地回答着,扭过头背着我。
一种刚才为止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情绪,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变成一种焦躁。于是,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山那边,但这时,在那风景之上瞬间诞生的异常的美已经消失不见。
那天夜里,我刚想要回隔壁房间睡觉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刚才对不起。”
“没事了。”
“我当时想说其他事情的……一不小心就说了那样的话。”
“那你当时想说些什么呢?”
“……你什么时候说过的吧,只有在即将死去的人眼中,才会觉得自然真美。……我当时想起你这句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当时的美景想成那样了……”她这样说着,盯着我的脸,像是想要倾诉些什么。
这番话使我心中一怔,我不由自主地埋下头。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于是,从刚才起一直使我焦躁不安的、模糊的情绪,终于在我心中渐渐地清晰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她呢?当时,认为自然如此美好的不是我,而是我们。啊,要说起来,那只是节子的灵魂通过我的双眼,以我的习惯去幻想罢了。……而我却不知道节子正在幻想着她最后的瞬间,自顾自一厢情愿地想着我们俩老去的事情……”
她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不知不觉间胡思乱想的我,直到我终于抬起头。我避开她的目光,从她上方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发自内心地感到羞愧。……
*
终于,到了盛夏。这里的盛夏比平地来得更为猛烈。杂木林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燃烧了似的,蝉整日不停地叫着。树脂的气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到了傍晚,为了能在户外畅快地呼吸,很多病人把病床移到了阳台上。看到那些病人,我们才知道最近疗养院的病人骤然增多。但是,我们仍然不管其他人,继续着只有我们俩的生活。
这些日子,由于酷热难当,节子完全没有了食欲,夜里也经常睡不好。因为守着节子午睡,我比以往更加在意走廊上的脚步声,还有从窗户飞进来的蜜蜂和牛虻。甚至担心自己因炎热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就这样待在节子的枕边,屏住呼吸守候着她睡觉,我也是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我深切地感受到她在沉睡中时快时慢的呼吸声。我的心和她的心也同样地跳动着。她好像时不时会有一些轻微的呼吸困难。这个时候,她的手就会微微颤抖着放在喉咙上,做出想要抑制它的手势。——就在我在想她是不是在做梦,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时,这种痛苦的状态便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松弛的状态。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甚至连自己都对她现在平缓的呼吸感到一种快意。——就这样一直到她醒过来,我轻轻地吻她的头发。她用疲惫的眼神望着我。
“你在啊?”
“啊,我在这里也有些昏昏沉沉的。”
在那些夜晚,当自己怎么都无法入睡时,我像是成瘾了一般,不自主地把手放在靠近喉咙的地方,模仿着仿佛要抑制它的手势。而当我意识到这些后,终于发现自己真的变得呼吸困难。但是,对此我却反而有一丝快感。
“最近你的脸色好像很难看哦。”一天,她比平常更加仔细地凝视着我的脸说道:“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什么事都没有。”被她这样询问,我很高兴。“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别总是陪着在我这个病人身边,稍微出去散散步吧。”
“这么热的天,散什么步啊……晚上又漆黑一片……再说,每天在医院里也没少跑来跑去的。”
为了不再进行诸如此类的对话,我常常提起每天在走廊等地方遇到的其他病人的事情。总是在阳台边上凑成一堆、把天空当做赛马场、把流云看做各种相似的动物的少年患者的事情,总是扶着陪同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来来回回的、有着严重神经衰弱的、个子高得吓人的病人的事情,我都说给她听。但是我唯独努力避开那未曾谋面、每当我从那个房间门口经过都能听到令人不舒服的、毛骨悚然的咳嗽声的第17号病房的病人的事情。我想,大概那就是这个疗养院中最严重的患者吧……
八月份终于接近月末,但晚上仍然难以入睡。一天晚上,我们怎么也睡不着(已经早就过了九点的就寝时间……),远处对面下面的病房不知为何骚动起来。而且,还夹杂着走廊上小跑的脚步声、护士压低了的喊叫声、器具尖锐的碰撞声。我不安地倾听了好一会儿,刚以为终于安静下来时,各个病房同时传来了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沉默中的骚动声。最终,从我们的楼下也传来了骚动声。
我知道现在疗养院中如暴风雨般肆虐的东西是什么了。这期间我好几次竖起耳朵,窥探隔壁虽然早早地熄了灯,却似乎同样未能入睡的节子的动静。节子好像一动不动地躺着,甚至没有翻身。我近乎窒息地静静待着,等待这场暴风雨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
到了半夜,眼看那场暴风雨终于要平息下来,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刚刚打了一个盹儿,却突然被隔壁节子一直努力抑制着的几声神经性咳嗽声吵醒。那咳嗽声似乎马上就停止了,我却怎么也放心不下,轻轻地走进隔壁病房。一片黑暗中,节子一个人怯生生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我什么都没说,走到她的身旁。
“没事哦。”她努力微笑着,用我几乎听不见的低低的声音说道。我沉默着,在她床边坐下。
“你待在这儿好不好?”
节子一反常态,近乎懦弱地对我说道。我们就这样一夜未合眼地熬到了天亮。
那之后过了两三天,夏天便匆匆而过。
*
到了九月,暴雨一次次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随后又几乎毫不间断地下起来。仿佛要在树叶变黄之前,使它们腐烂。就连疗养院的各个房间,也都每天紧闭着窗户,一片昏暗。风时不时吹得门吧嗒吧嗒扇动。而且,从背后的杂木林,传来单调而又沉重的声音。在没有风的日子,我们整天听着雨水顺着屋顶落到阳台上。在那雨终于变得像雾一样的一天早上,我茫然地从窗户往下看,阳台面对的狭长的庭院渐渐明亮起来。那时候,庭院对面有一个护士,在如雾一般的雨中,随手采着盛开的野菊和波斯菊,向我这边走来。我认出她就是第17号病房的陪同护士。“啊,也许那个总让人听到他难受的咳嗽声的病人已经死了吧。”我突然这样想着,注视着被雨淋湿却仍然不知为何兴奋地采着花的护士,觉得心里猛地被揪了一下。“果然这里病情最严重的就是那家伙啊?但是,如果他最终死了,那下一个呢?……哎,要是院长没有跟我说那些话就好了……”
那个护士抱着一大捧花消失在阳台底下之后,我仍旧迷茫地把脸贴在窗玻璃上。
“你在看什么呢?”床上的节子问我。
“刚才有个护士在这雨中采花,那是谁呢?”
我就这样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终于离开了那扇窗户。
但是,那一整天我不知怎么的,始终未能正视节子的脸。而我发现,节子好像看穿了一切,却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时不时静静地看着我,这使我更加痛苦。我们就这样开始各自怀着对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两个人一点点地考虑截然不同的东西。我转念一想,觉得这样是不行的,于是就努力地想要早日忘记这些事,但它们却又在不知不觉间一个劲地在我脑海中浮现。结果,我甚至想起了我们刚来到这家疗养院的下雪的晚上节子所做的梦,最初不想听而最后终于向节子打听的不吉利的梦。虽然我一直忘记了那个梦,但它又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在那个梦里,节子变成一具尸体,躺在棺材里。人们抬着棺材,时而穿过不知是何处的原野,时而进入森林之中。她虽然已经死去,却从棺材中清楚地看着冬天枯萎的原野和黑色的冷杉,听着从上面寂寞吹过的风声,……从那个梦醒来以后,她还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朵特别冷,冷杉的嘈杂声仍然不绝于耳。
那场如雾的雨一连下了好多天,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下一个季节。仔细看看,疗养院中那么多的病人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只剩下不得不在这过冬的重症病人,于是,这里又回到了夏天以前的寂静。第17号病房病人的死一下子显得引人注目了。
九月末的一天早晨,我不经意间从走廊北侧的窗户望向背后杂木林的方向,浓雾笼罩的林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有些异样。向护士们打听,她们像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以后,我也不知不觉地忘了这件事。但是第二天早上又来了两三个男人,开始砍伐山丘边上类似栗树的东西,在雾中时隐时现。
那天,我偶然知道了病人们似乎都还不知道的前一天发生的事。据说,那个有些吓人的神经衰弱病人昨天在那片林中缢死了。那样一说才发现,原本每天偶尔能看见几次的、扶着陪同护士的手臂在走廊上来来回回的大个子男人,昨天突然消失了。
“轮到那个男人了啊……”自从第17号病房的病人死去之后,完全变得神经质的我,由于在那以后不到一周之内接连发生的、出人意料的这次死亡,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而且可以说因此,甚至这次悲惨的死亡原本必然给我带来的恐怖的情绪,也几乎感受不到了。
“就算说病情仅次于上次死掉的那个家伙,也并不是一定会死的啊。”我这样轻松地对自己说着。
背后林中的栗树只被砍掉两三棵,总觉得那片遗迹显得有些滑稽。这次,继续由那些男人挖平那座山丘的边缘,将土运到地处略陡下坡的住院楼北侧的小空地上,使那一带形成较为平缓的斜坡。人们正在着手将那里改造成花坛。
*
“你父亲来信了。”
我从护士送来的一堆信中,拿出一封交给节子。她躺在床上接过信,眼睛如少女一般闪耀着光芒,开始读了出来。
“哎呀!父亲说他要来。”
旅行中的父亲,写信说:“最近回家顺路去疗养院。”
那是十月的某一个晴天,但是风有些大。那段时间由于总是躺着食欲有些衰退、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节子,开始努力吃饭,常常从床上起来,或者坐一会儿。她的脸上还时不时浮现出回忆起来一个人发笑的表情。我认为,那是她在排练平日里只在父亲面前浮现的少女般的微笑。我没有打扰她做的这一切。
他的脸看起来比之前苍老了几分,而更为明显的是他的脊背变得弯曲了。这不禁使他看起来对医院的氛围感到恐惧。就这样,他一进病房,就在我平时坐着的节子的枕边坐下。也许这些天身体活动过于频繁,节子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有些发烧,根据医生的嘱咐,她的希望落空,被要求从早上开始一直静养。
她父亲看起来原本几乎确信节子马上就会痊愈,现在看到她仍然卧病在床,便显得有些不安。接着,像是调查原因一般,仔细环顾了病房四周,注视着护士们的每一个动作。随后他走到阳台查看,似乎一切都令他满意。其间,父亲看到节子的脸颊渐渐变红——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发烧使然,就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可脸色还是很好啊。”似乎是为了使自己相信女儿有所好转。
接着,我借口有事走出病房,留下他们两个人独处。过了很久我终于再次走进去,看到节子坐在床上,被单上满满都是她父亲带来的点心盒子和纸包。她一看到我,就像一个被人看穿了恶作剧的少女一般,羞红了脸庞,整理好东西,马上躺下了。
我有一点尴尬,在和他们有些距离的窗边的椅子坐下。他们用比刚才低的声音,继续着似乎是因为我而中断的话题。那些事情大多是关于一些我不认识的、他们熟悉的人和事。甚至其中的一件事,曾给过她我无从知晓的感动。
我就像欣赏一幅画一样,观察着两个人非常愉快地对话。我发现,她在对话中向父亲展露的表情和语调,都闪耀着少女般的光芒。而她那如孩童般幸福的模样,让我幻想起我所未知的她的少女时代。 过了一会儿,只剩下我和节子两个人时,我走近她,用挑逗的口吻在她耳边说:
“你今天怎么像一个我没见过的朝气蓬勃的女孩啊。”
“我也不知道啊。”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双手捂住了脸。
*
节子的父亲待了两天就走了。
出发前,节子的父亲让我做向导,在疗养院周围转转,但是目的还是和我单独谈谈。这是一个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的日子。八岳山异常清晰地展现着褐色的山壁。即使我用手指着那些山峰给他看,节子的父亲也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继续专注地说下去。
“这里是不是不怎么适合节子的身体状况?都已经半年多了,应该有所好转的,可是……”
“啊,今年的夏天不是各地的气候都不好吗?而且,据说这种山里的疗养院,冬天是比较好的……”
“可能忍忍到了冬天就好了……可是那个样子,怕坚持不到冬天吧……”
“可是,她自己好像想冬天也待在这里。”我焦虑于怎样才能让节子的父亲理解这山的孤独如何孕育了我们的幸福,但一想到父亲为了我们所做的牺牲,就实在难以启齿,所以只好继续着不协调的对话。“啊,好不容易来到山里,可不可以让我们能待多久就待多久?”
“可是,你也一直陪她到冬天吗?”
“嗯,那是当然的。”
“那就实在对不住你了啊……你现在还在工作吧?”
“没有……”
“但是,你也不要总陪着节子,工作多少也得做一些啊。”
“嗯,以后稍微……”我支支吾吾地说。
——“是啊,我已经把工作荒废了很久了。不管怎样,现在开始必须要工作了。”考虑到这些,我不由得精神百倍。然后我们久久不说话,并肩站在山丘上,静静地仰望着不知何时从天空的西边不断扩散到中间的无数鱼鳞般的云朵。
不久,我们穿过树叶完全变黄的杂木林,从后面走回医院。那天,两三个男人还在挖着那座山丘。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我只是若无其事地说道:“听说要在这儿造个花坛。”
傍晚,我把节子的父亲送到停车场。等我回到病房一看,节子正躺在床上剧烈地咳嗽,喘不过气来。这么剧烈地咳嗽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等咳嗽的发作稍稍镇定下来之后,我问她:
“怎么了?”
节子终于回答我:“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把那杯水递给我吧。”
我从长颈瓶倒了一些水在杯子里,把水送到她嘴边。她一口气就喝完了,不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但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她就再一次更为剧烈地发作。我对在床上翻来覆去、身子都伸到床外的她束手无策,只能一个劲地问:
“要叫护士来吗?”
“……”
她的发作虽然镇定下来,但身体仍旧痛苦地扭曲着,两只手挡着脸,只露出额头。
我出去叫护士,护士丢下我抢先跑向病房。我随后走进病房,节子正由那个护士的双手支撑着,恢复到一个比较轻松的姿势。但是,节子好像毫无精神,只是呆呆地睁着眼睛。咳嗽暂时被抑制住了。
护士一点点松开支撑着节子的手,说道:
“已经不咳了……请就这样待着别动。”随后开始整理弄乱了的毛毯,“我去找人给你打针。”
护士往病房外走着,对一旁不知所措、呆立在门边的我耳语了一句:“咳出了一点血痰。”我终于走到她的枕边。
她虽然迷迷糊糊地睁着双眼,可不知为何总令人觉得她在睡觉。我把散落在她苍白额头上的几缕卷发拢上去,用手轻轻抚去她额上的冷汗。她似乎终于感受到我温暖的存在,嘴唇稍稍泛起一丝迷人的微笑。
*
绝对安静的日子持续着。
病房的窗户全被安上了遮阳板,房间里面微微暗了一些。护士们也踮着脚尖走路。我几乎一直守在节子的枕边,甚至连守夜都一个人承担下来。节子有时候会看着我,想对我说些什么。我马上会把手指放到嘴上,示意她不要说了。
这样的沉默把我们拉进各自的思索之中。但是,我们都能深切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在想些什么。而后我左思右想也无法想通,我觉得这次的事情完全是节子为我所做的牺牲,并且成为了看得见的成果。同时,我感到节子似乎在后悔着,因为自己的轻率而在一瞬间将我们一直以来那么细心而又细心培育起来的成果毁了。
而节子那种不把自己的牺牲看成牺牲,却只会责备自己轻率的让人心疼的感情,使我揪心。甚至连在或许成为最后温床的床上、一起共同品味生的快乐这样的牺牲,节子都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代价一样付出——那正是我们坚信能够为我们带来无与伦比的幸福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能真的满足我们呢?我们此刻认为的幸福,是不是比我们一直坚信的幸福更加的转瞬即逝、更加的反复无常呢?……
因为守夜有些疲惫的我,在浅睡的节子身边左思右想,不安地觉得现在我们的幸福总是轻易受到某种威胁。
这场危机却只持续了一周时间。
一天早上,护士终于取下了病房的遮阳板,敞开了一扇窗户。
从窗户射来的秋日阳光有些炫目。
床上的节子似乎苏醒过来,说:“真舒服啊。”
我在她的枕边摊开报纸,一边感慨于给人带来的巨大冲击在消失时却无迹可寻,一边瞥了她一眼,不禁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下次你父亲再来,还是不要那么兴奋的好啊。”
她微微涨红了脸,老老实实地接受了我的戏弄。
“下次父亲再来,我就装作不认识了。”
“你要是忍得住的话……”
我们就像这样开着玩笑,一边互相抚慰着对方的心情,一边和她一起孩子气地把所有的责任推到她父亲身上。
于是,我们的心情自然而然地轻松起来,仿佛这一周发生的事只不过是某种错误。直至刚才一刻看起来还威胁着我们肉体和精神的危机,现在被我们若无其事地抛开了。至少,在我们看来是那样的……
一天晚上,我在她的身边看书,突然,我把书合上,走到窗边,站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回她的身边,再次把书翻开,读了起来。
“怎么了?”她抬起头问我。
“没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装作被书里的内容吸引了,但过了几秒钟我还是开口了。
“来到这边以后,我都没怎么工作,所以在想是不是该开始工作了。”
“对啊,工作一定要做的。父亲也在担心这件事情。”她一脸认真地回答,“不要只考虑我的事……”
“不,我还要更多地考虑你的事……”我追寻着脑海里那一刻突然浮现出来的一个小说的模糊概念,自言自语道。
“我想写一部关于你的小说。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我都不想去考虑。我是想把我们这种互相给予的幸福——这种从人人都认为是绝境的地方重新开始的生的快乐——这些谁都不知道的、只属于我们的东西,变成一种更加实实在在的、更加具体的东西。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马上回答,似乎在循着我的思路,一如她追着自己的思维。但是,她随后又似乎一脸轻视、微微歪着嘴笑着补充道:
“如果是我的事的话,你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而我还是坦然接受了她说的话。
“啊,那我当然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但是,这回的作品可是需要你大力协助啊。”
“我也行吗?”
“嗯,你啊,我希望你在我工作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幸福起来。不然的话……”
我惊讶地感受到,与其一个人茫然地思考,不如像这样两个人一起思考更能活跃自己的思维。我被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来的灵感推动着,在病房中进进出出。
“总是待在病人身边,所以都没有精神了……可以请你出去散散步吗?”
“恩,我要工作了,”我目光闪烁、精神百倍地回答,“也要好好散步!”
*
我走出那片森林,绕过大块沼泽地,穿过对面的森林,八岳山的山麓在我眼前展开,无边又无沿。在遥远的前方,在几乎紧紧挨着森林的地方,横亘着一个狭长的村落和那片倾斜的耕地。而在其中的一角,疗养院的红色屋顶如鸟翼一般伸展,虽然已经变得很小,却仍然清晰可辨。
我从清早开始,就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完全顺着自己的意愿,徘徊在一个又一个森林里。而此刻,澄澈如洗的秋空将疗养院小小的身影拉近至我的眼前。就在它不经意间进入我视线的瞬间,我突然像是从被附体中清醒过来,第一次走出并且思考我们在那座建筑物中、被许许多多的病人所包围的、若无其事度过每一天生活中的异样。于是,我被从刚才就一直在我内心涌动的创作欲所驱使,到达一个又一个地方,把我们奇妙的每一天写成一个无比凄美和静寂的故事……“节子啊,一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想到我们会如此地相爱。现在,你不在我身边,而我也……”
我的幻想,从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上,时而迅速掠过,时而静静地驻足,每时每刻都在徘徊着。在这期间我虽然远离了节子,却从未间断地向她倾诉,聆听她的回应。我想,关于我们的故事,正如生命本身,是没有尽头的。而这故事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以自己的力量生长,抛下我而任意地展开,往往把停在某一处的我留在原地。故事本身仿佛渴望着那样的结局,编造着病重女主角的惨死。——预知自己的生命的期限,用尽日渐微弱的力气,努力地快乐、努力高贵地活下去的女孩——被恋人抱在臂弯中、悲伤着生者的悲伤而自己却幸福死去的女孩——这样的女孩的身影像是画在空中一样浮现出来……“男子想让自己的爱变得更加纯粹,邀病重的女孩去山中的疗养院。但当死亡成了他们的威胁时,男子开始怀疑,他们想要得到的幸福,即使完全得到了,是不是能使他们得到满足。”——但是,女孩在那死去的痛苦中,一边感谢着直到最后一刻都真诚照顾自己的男人,一边非常满足地死去。然后,男人在那高贵死者的帮助之下,终于开始相信他们小小的幸福……
这样的故事结局,像是潜伏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一样。而突然,那濒死女孩的身影异常强烈地打击着我。我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被难以言说的恐惧和羞愧笼罩着。我猛地从坐着的树根上站起来,仿佛要把这幻想从我身上赶走一般。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群山、森林、村庄、田野——所有这一切都在秋天温和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片安宁的景象。远处看起来很小的疗养院大楼,一切无疑都在重复着每天的规律。不知不觉间,那些陌生人之中,被平日的习惯所遗忘的、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我的节子的寂寞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我突然担心不已,匆匆忙忙地开始下山。
我穿过背后那片树林回到疗养院。然后绕过阳台,走近最里面的病房。床上的节子丝毫没有发现我,一边像平时那样用手拨弄着发梢,一边带着几分悲伤注视着天空。我马上停下了用手指敲窗户的念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样的她。她的神态像是在忍受着某种威胁,而她自己恐怕没有意识到这种神态,心不在焉……我感觉到心被揪了一下,注视着那个有些陌生的她……突然,她的神情开朗起来,把脸抬起来,甚至露出微笑。原来,她发现我了。
我从阳台进去,走近她的身边。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用似乎言不由衷的声音回答。
我就这样什么也没说,有些闷闷不乐地沉默着,她终于找回了平常的自己,用亲切的声音问我:
“去哪儿了?去了好久啊。”
“对面那里。”我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阳台正对面的遥远的森林。
“啊,去了那里啊……工作快做好了吗?”
“嗯,啊……”我非常冷淡地回答,不一会儿又回到原来沉默的状态。但为了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我提高了一些声调,问道:
“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她对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显得有些退缩,但随后便回头注视着我,一边像是确认似的点点头,一边带着疑虑反问我: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啊?”
“我总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是不是我任性的结果。把那种事情看的很重要似的,对你也……”
“不要说那样的话!”她急忙打断我,“说那样的话才是你的任性。”
但是,我表现出了对这些话并不满意的样子。她对于我的消沉表现,只是久久地、腼腆地望着我。但终于,她好像再也忍不住了,说:
“我因为在这里,所以如此满足,你不明白吗?不管身体多么糟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回家。要是你不能在我身边,我真的不知道会怎么样……刚才也是。你不在的那段时间,刚开始我还想着,你回来得越晚,那我在你回来时会感到越开心,就这样一直硬撑着——因为过了我深信你就要回来的时间,你还没有出现,所以就变得非常不安。那样的话,就连这个平时都和你一起待着的房间也变得陌生了,害怕得都想从房间里跑出去……但是,后来终于想起你什么时候说过的话,情绪就一点点地平复下来了。你不是这么对我说过吗——等到将来,回想起我们现在的生活,那该有多么美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说完这番话,用一种算不上微笑的表情,歪着嘴角,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在听她说着那番话时,我的心里不禁感动不已。但是,我害怕被她看到我感动的样子,所以悄悄地走到阳台上。而就在阳台上,我出神地凝望着周围的风景。这风景与我曾经认为完完全全描绘出我们幸福的初夏黄昏很相似。但是此刻不同的是,它带着秋日上午更加寒冷、更意味深长的光芒。一种类似于当时的幸福、更令人心疼、前所未有的感动将我的心塞得满满的。 冬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
午后,像平常一样,我留下节子,离开了疗养院。走过农夫们站着收割劳作的田间,穿过杂木林,走下山洼里人迹罕至的村落,走过小溪流上的吊桥,攀上村庄对岸种着很多栗树的低山,在山坡上坐下来。在那里,我在明快安静的环境中,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沉浸于故事的构思之中。在我脚下的方向,偶尔有小孩摇晃栗树,栗子一下子掉下来,响彻山谷的巨响时不时吓我一跳。
在我周围所见所闻的一切,仿佛都在向我们宣告,生的果实已经成熟,催促着我们快去收获。我喜欢这种感觉。
看到太阳渐渐西斜、即将完全落入那山谷村庄对面的杂木山的阴影之中,我慢慢地站起身,走下山坡,再次度过吊桥,漫无目的地在到处回荡着水车的“咕咚”声的狭长村落——转一圈之后,想起节子说不定已经在羞涩地等我归来,于是沿着一直延伸到八岳山山麓上的落叶松林边缘,稍稍加快脚步,回到疗养院。
十月二十三日
临近黎明,我被感觉就在近旁的奇怪的声响惊醒。我竖起耳朵听了好久,整个疗养院却是死一般的静寂。随后我便清醒,再也无法入睡。
透过粘着飞蛾的窗玻璃,我茫然地注视着拂晓的星星三三两两地发着幽幽的光。而不知不觉间,我对这黎明感觉到了难以言说的孤独。于是悄悄起来,好像连自己也不知道要什么,赤着脚走进隔壁漆黑的病房。走近病床,我俯下身子看节子的睡着的样子。没想到她倏地睁开眼,向上看着我,有些惊讶地问道:
“怎么了?”
我用眼神告诉她没什么,就那样慢慢地在她上面弯下身,然后就像再也无法承受那样,把脸贴到她的脸上。
“啊,好冷!”她闭上眼睛,稍稍摇了摇头。头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们就这样互相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久久地、一动不动地脸贴着脸。
“呀,栗子又掉了……”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我说道。
“啊,那是栗子啊……就是它把我吵醒的。”
我稍稍提高了音调说着,轻轻放开她,走向不知不觉间渐渐明亮起来的窗户。然后,靠着窗户,任由不知从哪只眼睛里涌出的热泪在我脸上滑落,出神地望着对面山脊几片静止的云朵被染上了一层浓重的深红色彩。田野那边终于传来了声响……
“你那样会感冒的。”她在床上小声说道。
我想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回答她,转过身面对着她。但一遇上她一脸担心注视着我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就再也说不出那些话。于是,就默默地离开窗户,走回自己的房间。
过了几分钟,节子又开始了总在天亮时发作的、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我再次钻入被窝中,怀着一种说不清的不安的心情听着。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下午,我也是在大山和森林里度过的。
一个主题一整天都没有离开我的思想。真正的婚姻的主题——两个人在极其短暂的一生中究竟能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幸福?在难以抗拒的命运面前,默默地低下头,互相温暖着彼此的身心,肩并肩站着的年轻男女的身影——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对,孤独、没有丝毫不愉快的我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地在我眼前呈现。除此之外,我还能描绘些什么呢?
无边无际的山麓被落叶松林完完全全地覆上一层黄色。傍晚,我沿着倾斜的林子的边缘,像往常一样快步地往回走,远远地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女人,站在疗养院背后杂木林的外面,沐浴着西斜的阳光,头发闪着耀眼的光泽。我停下了脚步,那看起来很像节子。可是,一个人站在那种地方,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她,所以我只是稍稍加快了脚步。可是,慢慢走近一看,那人果然是节子。
“你怎么了?”我跑到她身边,气喘吁吁地问。
“我在这儿等你啊。”她带着些许羞涩,笑着回答我。
“这么胡来可不好啊。”我侧过头去看着她。
“才一次而已,没关系的嘛……而且,今天心情很好呢。”她努力用快活的语气说着,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回来的山麓那边。
“我从老远就看见你回来了哦。”
我什么也没说,和她站在一起,注视着同样的方向。
她再一次快活地说:“到了这里,就可以看到整座八岳山了对吧?”
“嗯。”我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但是,就那样静静地和她并肩望着八岳山时,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混乱的感觉。
“今天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看着你和那座山呢。但是,我总觉得之前已经好多次像这样看它了。”
“不可能吧?”
“不,对了……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我们很久以前从山的对面,就像这样一起看过的。不,和你一起看的那个夏天,云雾缭绕,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到了秋天,我一个人去那边看了看,可以在遥远地平线的边缘,从与现在相反的角度看这座山。那个时候,完全不知道是哪座山,现在看看好像就是这座。好像正好是那个角度……你还记得那片芒草丛生的草原吗?”
“嗯。”
“但确实很奇怪啊。现在,像这样面对着山麓,想不到和你一起住了这么久都没发现……”
恰好两年前的秋天,最后一天我们从丛生的芒草中间,远远地眺望着这第一次在地平线上清晰显现的群山,怀着近乎悲伤的幸福感,梦想着两个人最终一定会在一起。那时的身影历历在目,令人怀念。
我陷入了沉默。一群群候鸟从天空无声地飞过,我们怀着最初日子里的眷恋,肩并肩站着,望着层峦叠嶂的山峰。就这样,我们的影子在草地上渐渐地伸长、爬行着。
不久,似乎有些起风了,我们身后的杂木林突然开始沙沙作响。我突然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对她说道:“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我们走进叶子纷纷飘落的杂木林。我时不时会停下脚步,让她走在前面。两年前的夏天,在森林中散步时,我仅仅因为想好好看看她,故意让她比我先走两三步。那时各种各样琐碎的回忆,将我的内心充溢得满满的,微微作疼。
十一月二日
夜里,一盏灯拉近了我们的距离。灯下,已经习惯了沉默的我,正在继续认真书写以我们生的幸福为主题的故事。灯罩的阴影处,节子静静地躺在昏暗的床上,甚至让人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在那儿。我时不时抬起头看她,她有时也在盯着我看,似乎一直都在静静地凝视着我。那充满爱意的眼神,像是忍不住要对我说:“能像现在这样待在你的身边,我就满足了。”啊,这使坚信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幸福、并努力想要赋予它一个清晰形式的我得到了多强大的力量啊。
十一月十日
冬天到了。天空更加开阔,群山慢慢地近了。在群山的上空,看似雪成云的云团一动不动静静地停在那儿。或许是清晨被雪赶下山来的,连阳台上也净是平日里非常罕见的小鸟。在雪成云消失之后,群山的上空一整天都会弥漫着一层淡白色。而这段时间内,几座山顶上会残留着一点点醒目的白雪。
我想起几年前,我多次梦到在这样寂静的山里,和可爱的女孩两人,与世隔绝,彼此深爱着一起生活。我想把从儿时起就从未丢失的对美丽人生的梦,就这样原封不动毫发无损地在这个被人类敬畏的残酷自然中保留下来。而为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身处一个真正的冬天和寂静的山里……
——天亮时,我趁病中的女孩睡着时,悄悄起床,从山中小屋飞奔向雪中。周围的群山沐浴着曙光,染上了一层蔷薇色。我从附近的农家取来刚刚挤出不久的羊奶,完全冻僵地回到家。然后再在暖炉中放入柴火,不一会儿就发出噼噼啪啪的欢快声音,燃烧起来。那声音渐渐地把姑娘吵醒。这时我的手已经冻僵,但还是非常欢乐地把我们现在的山中生活原封不动地写下来……
今天早上,我想起自己多年前的那个梦,眼前浮现出无处可寻的如版画一般的冬日景色。不断改变着圆木小屋中各种家具的位置,为此和自己不断地商量着。后来,那背景终于支离破碎、朦朦胧胧、消失无踪,像是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一般。我的眼前,只剩下覆盖着些许残雪、光秃秃的树木,还有冷冰冰的空气……
我一个人先吃完饭,就把椅子拉到窗边,沉浸在那些回忆中。这时,我突然回头看了看节子。她终于吃完饭,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坐着,用总让人觉得有些疲惫的眼神,茫然地注视着山那边。我心疼地望着她微微散落着一些头发的、憔悴的脸庞。
“我的梦竟然把你带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吗?”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近似悔恨的情绪,却没有说出口。我对节子说:
“话虽如此,我最近心思全在工作上。就连这样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丝毫未能考虑你的事。我就这样对你也对我自己说着,要一边工作,一边多为你考虑。这样说着我的心情就会不知不觉地好起来。我对那些无聊的梦比对你花费了更多地时间……”
节子似乎注意到我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从床上面无微笑、认真地回望着我。最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习惯了在那种时候,比以往更长久的、更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四目相对。
十一月十七日
再过两三天,我的笔记就要写完了。如果就我们本身的生活来写,恐怕是不会有结局的。为了暂且写完,我可能得给它一个结局。现在还不想为我们持续着的生活冠以任何结局。不,应该是无法这样做吧。不如说,就以我们生活的现状来结束是最好不过的了吧。
生活的现状?……我现在想起了在什么故事中读到的一句话:“对幸福的追忆,是对幸福的最大阻碍”。我们现在互相给予的幸福,与过去我们互相给予的幸福相比,是何等的不同啊!现在的幸福与那时的幸福表面相似,却相去甚远、更让人痛心不已。真实面目并没有完全体现在我们生活的表面。我就这样继续追寻下去,到底能不能找到与我们的幸福故事相应的结局呢?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在我还不能完全理解的人生的部分中,潜伏着某种对我们的幸福心存敌意的东西……
我考虑着这些,心情难以平静。我关上灯,刚准备走过睡着的节子身旁时,突然停下脚步,注视着黑暗中唯一泛着些苍白的节子的睡容。在微微陷下去的眼周,似乎时不时会痉挛般跳动。在我看来,她像是正受到某种威胁一般。难道我自己心中难以名状的不安,也让她有了那样的感受?
十一月二十日
我回过头把迄今为止写的笔记全部读了一遍。至于我的打算,我想我可以写到自己满意的程度为止。
但与此不同的是,我开始在不断读笔记的自己的内心中,发现了一个完全无法体会到作为故事主题的我们自身的“幸福”的,事实上出乎意料地不安的我。而我的思索在不知不觉中脱离了故事本身。“这个故事中的我们,仅仅体会着我们应有的那少之又少的生的快乐。我们坚信仅仅凭着这些,就能给予彼此幸福。至少仅仅如此,我感觉到我的心是被束缚着的。——但是,我会不会期望过高了呢?而且,我是不是有些过于轻视我们生的欲求了呢?所以,现在才会如此撕扯着我内心的束缚?……”
“可怜的节子……”我不断地想着,全然不去整理丢在书桌上的笔记。
“这家伙在沉默中看穿了我装作毫不在意的对生的欲求,很显然对此寄予了同情。而这又令我如此地痛苦……我为什么无法对她隐藏这样的自己呢?为什么我这么没用呢……”
我把目光移到灯影下,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的节子身上,有一种近似于尴尬的感觉。我从灯旁走开,慢慢走向阳台。今夜月如钩,云朵笼罩下的山峰、丘陵、森林的轮廓依稀可辨。而其他部分则几乎全融入了带着朦胧蓝色的黑暗中。但我并没有在看这些。我只是重新找回了昨日种种,找回了在某个初夏的黄昏,我们带着深切的同情,抱着要将我们的幸福进行到最后的想法,一起眺望过的、至今犹存在回忆中的那些山峰、丘陵和森林。而甚至我们自身也为之一部分的那瞬间的风景,现在也不知在心中重温了多少遍。所以,它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我的一部分,并随季节变迁。而时光流转,它们从我们面前消失不见。
“仅仅拥有那样幸福的瞬间,是否就已值得我们如此共同生活吗?”我扪心自问。
突然,我背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那一定是节子。但是,我没有回头,仍然一动不动地。她也什么都没说,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她近得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时而有冷风从阳台上无声地掠过,远处的枯木被吹得沙沙作响。
“你在想些什么?”她终于开口。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突然回头面对她,含糊地笑着反问道:
“你知道的吧?”
她像是害怕有什么圈套似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这不是在考虑工作嘛。”我见状,慢慢地说道,“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的结局。我不想以我们碌碌无为地活着作为结局。怎么样,你也和我一起想一个好吗?”
她对我微笑着。但是,那微笑似乎还是有些不安。
“可是,我连你写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啊。”她终于小声回答。
“也对啊。”我再一次含糊地笑着说,“那最近就给你读一遍吧。但还只是初稿,还没整理到可以读给人听的地步呢。”
我们回到房间里。我再次在灯旁坐下来,重新拿起丢在那儿的笔记看着。她站在我的背后,轻轻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越过肩膀偷看笔记。我突然转过头,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你该睡觉了。”
“哦。”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手稍稍地迟疑了一会儿便从我的肩膀上放下来,回到床上。
“好像睡不着啊。”过了两三分钟她在床上自言自语道。
“那帮你把灯关了吧?……我也好了。”说着,我关上灯站了起来,走近她的枕边。在床边弯下身子,握着她的手。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久久地沉默。 风似乎比刚才大了好多,不断地在周围的森林里发出声响。不时吹向疗养院的大楼,使不知哪儿的窗户“啪啪”作响,也使最里边的我们的房间咯吱咯吱地响。节子似乎有些害怕,一直不肯放开我的手。就这样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要专注于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作用。不知不觉间,她的手渐渐地松开了。看上去,她似乎已经睡着了。
“啊,这次轮到我了……”我自言自语着,为了让和她一样睡不着的自己睡下,我走进了自己漆黑的房间。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最近,我常常在黎明时分醒过来。这时候,我总是悄悄地起床,端详着节子的睡容。床沿和花瓶等都已渐渐发黄,唯有她的脸永远苍白。“可怜的家伙啊。”这像是成了我的口头禅一般,有时会自己无意识地说着。
今天,我也在天快亮的时候醒来,在久久地注视节子的睡容后,我踮起脚尖走出房间。走进疗养院背后那干枯得光秃秃的林子。每棵树上都唯独残留着三三两两的枯叶,抵御着这寒风。我从这空空的林子走出来时,刚刚离开八岳山顶的朝阳,眼看着开始将低垂停驻在从南向西延伸排列的群山上空的云层染成了红色。但那曙光似乎还未能到达地面。那群山之间干枯的森林、田野和荒地,现在无一不呈现出荒凉的景象。
我离开那片枯树林,时而停下来,冷得下意识跺跺脚,来回踱步。我就这样,思维飘忽不定,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不经意间,我抬起头,发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失去红色的乌云完全地覆盖。见状,刚刚一直在期待那美丽燃烧着的曙光到达地面的我,突然兴致索然,快步地走回疗养院。
节子已经醒了。但是她看到我回来,只是用忧郁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脸色比刚才睡觉的时候更加苍白。我走近她的枕边,刚拨起她的头发想吻她的额头,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问,悲伤地看着她。但是,与其说她无视我,不如说她无视我的悲伤,用茫然的眼神看着空中。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上午的诊断结束后,我被护士长叫到走廊上。我第一次听说了节子在今天早上少量咳血的事。她对我绝口不提此事。院长走的时候嘱咐,咳血虽不至于说危险,但为以防万一要暂时安排一名陪同护士。——对此,我唯有答应。
我决定在这个期间,搬到正好空着的隔壁病房。我现在一个人坐在这个处处都与我们两人住过的房间相似却又完全陌生的地方,写着日记。我从几个小时之前开始就这样坐着,但仍然觉得这个房间空空的。这里像是什么人也没有,连灯光也是冰冷的。
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把即将完成工作的笔记放在书桌上,完全不想收拾,就那样丢在桌上。为了完成它,已经跟节子说好暂时先分开住一段时间。
但是,我一个人怀着这样的不安的心情,要如何达到所要描绘的我们那幸福的状态呢?
每天,我间隔大约两三个小时就要去隔壁病房,在节子的枕边坐一会儿。但是让病人说话是最不好的,大多数时候是不说话待着。护士不在的时候,我们沉默着手握着手,尽量避免对视。
但是,当我们偶然目光相遇的时候,她会像我们最初那些日子里一样,略带羞涩地对我微笑。可她又会马上移开视线,看着空中,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毫无怨言地静静躺着。有一次,她问我工作进展得是不是顺利,我摇了摇头。当时,她似乎有些同情地看着我。但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问起过这件事。于是,那天就像其他日子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地静静过去了。
后来,连我代她给她父亲写信,她都拒绝了。
夜里,我什么都没做,对着桌子直到很晚。茫然地注视着投在阳台上那离窗子越远就越暗的灯影,从四面八方被黑暗所包围,我觉得那就像是我的内心。心想着或许节子也睡不着,正在想着我……
十二月一日
最近,不知怎么的,好像被我的灯光引来的飞蛾多了起来。
夜里,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飞蛾就飞过来,重重地撞上紧闭的窗玻璃,那撞击使它们自己受伤,但它们却仍然不放弃求生一般,拼命想用身体在玻璃上砸出洞来。我对此很烦躁,关上灯钻入被窝,那疯狂的振翅仍持续了一会儿,才逐渐减弱,只是紧紧地抓住某个地方。第二天早晨,我必定会在窗户下,发现一只枯叶一般的飞蛾尸体。
今天夜里,终于一只那样的飞蛾飞进了房间,一直绕着我面前的灯疯狂飞旋。不久,“啪”的一声落在我的纸上,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后来,终于像是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一般,突然飞起来。它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久,又再一次“啪”地落在我的纸上。
我并没有因异常的恐惧而赶走飞蛾,反而有些漫不经心地任由它死在那里。
十二月五日
傍晚,只有我们两个人。陪同护士刚去吃饭。冬日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入西山后面。斜斜地照射进来的阳光,使渐渐寒冷彻骨的房间突然明亮起来。我在节子的枕边,将脚放在取暖器上,弯下身子伏在手里拿着的书上。这时,节子突然轻声喊道:
“哎,父亲!”
我不由得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她那边。我发现她的眼睛闪着异于平常的光芒。——但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了?”
她久久没有回答。但是,眼睛看上去更加闪亮。
“在那座低山的左边,有一个能照到太阳的地方对吧?”她终于像想开了一般,从床上用手指了指那个方向,然后把手指放到自己嘴上,像是要把难以说出口的话从嘴里拽出来似的。
“每到这个时候,那儿总会出现和父亲的侧脸一模一样的影子哦。……看啊,正好现在出来了,你明白吗?”
顺着她的指尖,我立即明白了那座低山就是她所说的山,但我只是看到夕阳下光芒四射的山的褶皱。
“已经消失了……啊,只剩下额头了……”
这时,我才终于认出那像她父亲额头的山壁。那让我也想起她父亲坚实的额头。“就连这种影子,她也在心里追寻父亲吗?啊,这家伙还是一心系着父亲,呼唤着父亲……”
但一瞬间后,黑暗完全吞噬了那座低山,而所有的影子都消失无踪。
“你想回家了吧?”我突然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脑海中最先浮现的话。
而后,我立即不安地追寻节子的目光。她用近乎冷漠的目光注视我,又快速地转移视线。
“嗯,不知道为什么想回家了。”她用若有似无的、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咬着嘴唇,悄悄地离开床边,走向窗边。
背后传来了她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对不起……只是,就刚才那一小会儿……这种心情,一会儿就会好的……”
我站在窗边抱着手,什么也没有说。群山的脚下已是一片黑暗。但是山顶还飘着幽幽的光。突然,一种被扼住喉咙般的恐惧向我袭来。我猛地转向节子。她正用双手捂着脸。我心中满满都是不安,仿佛突然间我们将失去所有,我冲向窗前,把她的手从脸上强行拉开。她并不想反抗我。
高高的额头、目光冷静的双眼、紧闭的双唇,——什么都没有改变,让我觉得比平时更加的不可侵犯。……而我不禁觉得无关紧要、怯懦的自己反而像个孩子。我突然像用尽了力气一般,突然跪下来,把头埋在床沿。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把脸压在上面。我感觉到节子的手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房间里已是一片昏暗。
死亡阴影之谷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K……村
将近三年半后的这座村庄,已经完全被白雪覆盖。据说从一周前开始雪就一直下,今天早上终于渐渐停下来了。请来帮忙做饭的村里的年轻姑娘和她的弟弟,把我的行李放到和与那男孩很相称的小雪橇上,帮我拉到了这座从今天开始我将度过整个冬天的山中小屋。雪橇后面的我,途中几次差点滑倒。山谷阴面已经冻得非常僵硬。……
我租来的小屋,在村庄偏北的一个小山谷,那里从很早以前就建了很多洋人的别墅——好像就是在那些别墅的最外边。据说,来这儿避暑的洋人们把这个山谷称为幸福之谷。这种人迹罕至的寂静山谷,到底哪里可谓是幸福之谷啊?我看着一幢幢被大雪掩埋、被遗弃的别墅,跟在两个人的后面走着,时不时被落下。不知不觉中,我几乎脱口而出一个与之正好相反的名字。我似乎有些犹豫地略微退缩了一下,但又改变了主意,终于说出了口。死亡阴影之谷……对,这种说法似乎更适合这个山谷,至少对于这个隆冬,即将在这种地方开始寂寞独居生活的我来说。——我心里想着这些,终于来到了我租的那间最外边的小屋前。小屋带着一个普通的小阳台,屋顶用树皮铺成。环绕着小屋的雪地上,留下了很多不知出处的脚印。姐姐先走进了锁着的小屋,打开防雨窗。这时,我从那个小兄弟那儿一一得知那些奇怪的脚印——这个是兔子,那个是松鼠,而这个则是雉鸡。
随后,我站在一半被雪掩埋的阳台上,眺望四周。从那儿俯视,我们来时的山谷阴面正好是这小巧玲珑的山谷的一部分。啊,刚才一个人乘着雪橇先回去的小兄弟的身影,在枯树林间时隐时现。我目送着那个可爱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下面的枯树林中,大致看了看那个山谷,小屋似乎也打扫好了,我第一次走进去。小屋比想象中建造得更加粗糙,连墙壁上也贴满了杉树皮,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但我感觉并不差。我很快去二楼看看,从床铺到椅子什么都是成对的,仿佛是为你和我准备的。——那样说来,我曾经多么梦寐以求地想和你一起在这种真正的山中小屋中过上安静的生活啊!……
傍晚,准备好晚饭后,我马上让村里的姑娘回家了。而后,我一个人把大桌子移到暖炉边上,决定在这上面进行从写作到吃饭所有的工作。这时,我偶然注意到头顶上挂着的日历还在九月份,于是我站起来把它撕掉,在今天的日期附近做了个记号,然后打开笔记本。事实上,我是在时隔一年之后再次打开这本笔记。
十二月二日
北方的山似乎常常有暴风雪。昨天看起来还是触手可及的浅间山,今天已经完全被雪覆盖。山里看起来暴风雪很大,甚至席卷了山脚的村庄,偶尔在阳光的照耀下,大雪不绝、雪花纷纷起舞。不知不觉中积雪线移至山谷上,将那山谷一分为二,绵延不断的群山向南那边蓝天清晰可见。而整个山谷却一片阴霾,刮起强烈的暴风雪。突然,又是太阳当空……
我时而走到窗前眺望山谷间不断变化的风景,时而又匆匆回到暖炉旁,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就在浮躁中度过了一天。
中午时分,村里的姑娘背着包裹,只穿着袜子从雪中赶来。她从手到脸都被冻得通红,看起来性格直率,而且沉默寡言,最合我意。还像昨天一样,我只让她备好饭菜就马上让她回家了。而后,我就像一天已经结束一般,不再离开暖炉旁,什么都不做呆呆地注视着柴火燃烧,在风的吹动下噼里啪啦作响。
就这样到了夜里。一个人吃完冰冷的饭菜,我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雪还没怎么下大就停了,但相反,却开始起风了。每当火势稍稍衰弱,声音也平息时,就会突然听到山谷外面风吹过枯树林的声音近在耳畔。
过了一个小时,我被暖炉的火烤得有些头昏脑涨,便走出小屋呼吸点新鲜空气。随后在漆黑的屋外逛了一会儿,终于因为脸越来越冰冷而正要走回到小屋时,借着屋子透出的光,才发现细细的雪花还在不停地飞舞。我走进小屋,为烘干稍稍沾湿的身体,又回到了火炉旁。但是,就在我再次烤火时,不觉间我甚至迷迷糊糊地忘了自己在烘干身体,内心深藏的记忆又浮现在我脑海中。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所在山中疗养院的周围,恰好也是像今夜这样雪花飞舞的一个深夜。我好几次站在疗养院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被你的电报呼唤而来的你的父亲。终于在接近午夜的时候,你的父亲到了。可你看了父亲一眼,突然唇边浮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父亲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凝望着你那极其憔悴的脸庞,又时不时地朝我这边投来不安的目光。但我装作全然不知,只是痴痴地注视着你。这时,突然注意到你在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我走近你的身边,你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你的头发上沾了雪花……”——现在,我一个人蹲在火炉边,仿佛被这忽然而来的回忆引惑着一般,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向头发。头发还有一些潮湿,冷冰冰的。而在此之前,我竟丝毫没有察觉……
十二月五日
这几天,天气说不出的好。早晨阳光满满地照进阳台,也没有风,非常暖和。今早终于把桌椅搬到了阳台上,面对着完全被大雪掩埋的山谷,开始吃起了早饭。对着早饭心想这样一个人住在这里真是有些可惜。就在我不经意向眼前枯萎的灌木根望去时,不知什么时候雉鸡出现了。那两只雉鸡在雪中觅食,“嘎吱嘎吱”地在雪地上来来回回地走……
“哎,快来看,雉鸡来了啊!”
我低声自言自语道,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雉鸡,想象着你也在这小屋里,还一边担心你会一不留神发出脚步声…… 就在这时,不知哪儿的小屋,屋顶上的积雪崩落,发出的巨响在山谷中回荡。我不由得身子一震,呆呆地望着两只雉鸡就像是从我的脚边一般地飞走。几乎同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你就站在我的身边,以你一直以来的习惯,一言不发、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下午,我第一次从谷中的小屋走下,在大雪覆盖的村子里转了一圈。除了夏天到秋天这段时间,对这个村子一无所知的我,现在却对同样覆盖着雪的森林、小路、被困住的小屋等这一切感到似曾相识,但怎么也想不起它们以前的样子。我以前喜欢散步的水车道边,不知什么时候还建起了一座小天主教教堂。而且,那漂亮的纯木建造的教堂,在被雪覆盖的尖尖的屋顶下面,已经露出了发黑的墙壁。这更使我对这一带感到陌生。然后,我还拨开深深的积雪,走进我常常带你走过的那片森林。不久,我认出了一棵似曾相识的冷杉树。而当我终于走近看时,杉树中间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鸟叫。我站在树前,从未见过的浅绿色的鸟,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停到其他树枝上,然后像是挑衅似的,再次开始啼叫。我无奈地从那棵杉树旁走开。
十二月七日
在礼堂旁边那个在冬天枯萎的树林里,我突然听到杜鹃鸟连续两声啼叫。那叫声似乎极远,又似乎很近,我将那一带的枯树丛中、枯树上以及天上都巡视了一圈,但却再也没有听到那种叫声了。
我开始觉得的确是我自己听错了。但是,那一带的枯树丛、枯树和天空,却抢先一步回到那个夏天令人怀念的样子,鲜明地重现在我的脑海中。
但是,三年前那个夏天,在这个村子里我所拥有的一切东西都已经失去了,我清楚地知道,现在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十二月十日
这几天,不知为什么,你再也没有那么鲜活地出现在我心里。于是,我总觉得这种孤独几乎难以忍受。早晨,在暖炉里搭起来的柴火怎么都点不着,最后我变得急躁起来,粗暴地将它们打乱。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忽然感觉到你担心地站在我身边。——然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把那些柴火重新搭好。
而到了下午,我走下山谷,想去村子里转转。这时由于雪正在融化,路况非常差,鞋子不一会儿就因为沾上了泥而变重,十分难走,我在差不多中途的地方原路返回了。等到走近大雪冰封的山谷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就是直通自己小屋的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上坡了。因此,我想要鼓舞自己这种动辄就陷入郁闷的心情,甚至想出记忆中模糊不清的诗句来说给自己听——“即使我走过死亡阴影之谷,也毫不畏惧,只要你与我同在……”但是,这些诗句对我来说,仅仅让我感到空虚。
十二月十二日
傍晚,我走过水车道上的小教堂前时,一个佣人模样的男人正认真地往雪地上撒煤灰。我走到那男人身边,随口问道,这个教堂冬天也一直开吗?
“据说再过两三天就要关门了——”那佣人稍微停下了撒煤灰的手答道,“去年冬天是一直开着的,但今年神父要去松本那边,所以……”
“这样的冬天,这个村里也会有信徒吗?”我有些冒犯地问。
“基本上没有……大体上就是神父一个人每天做做弥撒。”
就在我们站着聊天的时候,那个似乎是德国人的神父恰好从外面回来了。这回我被那个还不怎么熟悉日语但看上去很亲切的神父抓住不放,成了被询问的对象。最后好像是听错了什么,他不断地劝我,明天周日的弥撒务必要来。
十二月十三日周日
早上九点左右,我并无所求地去了教堂。在点着小蜡烛的祭坛前,神父已经和一名助手一起开始做弥撒了。并非信徒的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默不作声地在最后面的麦秆椅子上老老实实坐下。但当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室内的昏暗之后,我看到在一直以为没有人的信徒席的最前面、柱子的阴影下蹲着一个一身黑的中年女人。当我发觉那女人从刚才就一直跪着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教堂里的阵阵刺骨的寒意。
后来,弥撒又进行了一个小时。临近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女人忽然取出手帕贴在脸上,可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终于,弥撒像是结束了。神父没有回头看信徒席,就径自走进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那女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待着,而我一个人趁机悄悄地溜出教堂。
这天云淡风轻。后来,我就在冰雪消融的村子里漫无目的地徘徊。我还去了那个过去常和你一起画画、正中醒目地站着株白桦树的原野。白桦树只有树根的部分还残留着雪,我怀旧地手扶着树干站立,直到手指快要被冻僵。但是,你曾经的身影并未重现在我面前……终于,我带着难以言说的寂寞离开那里,穿过枯树林,一口气登上山谷,回到小屋中。
我呼呼地喘着气,不自主地坐在阳台的地板上。这时,我突然感到你靠近正心烦意乱的我。但我却装作视而不见,茫然地用手托着腮。尽管如此,我却前所未有地真切地感受到了你——仿佛你的手正在触碰着我的肩膀……
“您的饭准备好了——”
村里的姑娘似乎从一开始就等着我回来,在小屋中叫我去吃饭。我猛地回到现实中,我心想就这样让我静静地待一会多好啊,带着从未有过的不快的表情,回到小屋中。然后没有对那姑娘说一句话,像往常一样独自吃起了饭。
将近黄昏时,我心里仍然怒气难消,把她打发回去了。但过了一会儿,我又对这事感到有些后悔,再次漫无目的地走到阳台上。于是,又像刚才一样(可这次你却不在……),茫然地俯视着残留着大量雪的山谷,看到一个人慢慢地穿行于枯树林间,一边东张西望地看着整个山谷,一边渐渐地向这边走来。我心想他究竟去什么地方,继续看着,却发现那是神父在找我的小屋。
十二月十四日
昨天傍晚,因为与神父有约,所以去拜访了教堂。神父对我说,明天将关闭教堂,立即前往松本。他和我交谈着,时不时地走到正在收拾行李的佣人那里叮嘱几句。他又反复说着,本想在这个村子里收个信徒的,现在离开这个地方真是遗憾。我马上想起了昨天在教堂见到的,看上去也是德国人的中年女人,便想向神父打听打听她的事。但忽然发觉神父似乎又有什么地方想错了,说的都是我的事……
后来,我们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越来越多地中断。于是,我们不知不觉地都沉默下来,在烧得有些发烫的暖炉旁,透过窗玻璃眺望着小片小片的碎云飞过的、风虽大却很明媚的冬日的天空。
“如此美丽的天空,若不在这种有风的大冷天,是见不到的。”神父随口说道。
“确实,若不是这种有风的大冷天……”我像鹦鹉学舌般回答,觉得唯独神父刚才随口说的那句话莫名其妙地触动了我的心。
就这样在神父那儿待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回到小屋,看到有小包裹送来。那是很久以前订购的里尔克的两三本《安魂曲》,随书还附有很多标签,是经过辗转才终于送到我现在的住处的。
夜里,做好了睡前的一切准备后,我在暖炉旁,时而留意着风声,开始读起了里尔克的《安魂曲》。
十二月十七日
又下雪了。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几乎一刻不停地下着。转眼之间,眼前的山谷再一次一片雪白。就这样真正地迎来了隆冬。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暖炉边上度过,时不时想起来走到窗边出神地看看雪中的山谷,又再次回到暖炉旁,读里尔克的《安魂曲》。同时,我对于自己没有让你安然离去、不断需要你的这种懦弱的内心,仍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悔意。
我等待着死者们,并且仍由他们离去
他们并非传说,是真实的存在
死亡之事若司空见惯亦是快活之极
但惊异,只为你——只有你归来
你掠走我、迷惑旁人
一次撞击,为你而鸣,亦将你背弃
啊,我费尽心思的所学,请不要夺走
我是对的,你是错的
若你的乡愁因何催起
即便此人此物近在眼前
亦并非在此
在我们觉察之时
不过是它们因我们的存在而浮出水面
十二月十八日
雪终于停了。时不我待。我走进从未去过的后边的树林,不断向深处走去。我在时不时从树上轰然崩落的积雪的飞沫中,相当快活地在林间穿行。当然,还没有任何人的足迹,只是,随处可见兔子在这里跳来跳去的一排排脚印。另外,偶尔也有类似雉鸡的脚印飞快地横穿小路……
但是,不管走到哪里,林子总是没有尽头。而且,还有雪成云在林子上空笼罩着,所以我放弃了继续深入的念头,中途就折回了。可是好像走错了路,不知不觉中已经找不到自己的足迹。我突然有些心慌起来,拨开积雪,不顾一切飞快地直奔看似自己小屋方向的林子。这时,我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身后确实多了一个不是我自己的、另一个脚步声。但那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一次都没有回头,飞快地奔下林子。而带着痛苦的心情,我任由昨天读完的里尔克的《安魂曲》最后几行诗脱口而出。
请不要归来,若如此你仍可忍耐
请在死者之间死去,死者亦身负重任
但请祝我一臂之力,只要不令你分心
恰如远方的人屡屡助我一般——在我心里
十二月二十四日
夜里,我受邀去了村里的姑娘家,过了一个寂寞的圣诞节。虽说是到了冬天便人迹罕至的山村,但由于夏天会涌入大量洋人,所以村里的一般人家也乐滋滋地模仿起那些事。
九点左右,我从村里独自走过映着雪光的山谷阴面回家。在穿过最后一片枯树林时,我突然发现在道旁一团团覆着雪的枯树丛上,有不知从哪儿来的光幽幽地落下。我惊讶于这种地方为何会有光,环视着这个别墅遍布的狭小山谷,发现亮着灯的只有一家,似乎确实是我的小屋,在山谷的最顶端。……“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住在那个山谷上啊!”我边想着,边慢慢地爬上山谷。“一直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发现自己小屋的灯光竟照到了这下边的林子里。你看……”我自言自语道,“你看,那里也有这里也有,几乎遍布整个山谷、在雪地上星星点点的微光,都是我小屋的灯光啊……”
终于,我来到了小屋前,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上,想再看看这个小屋的灯光究竟将这个山谷照亮了多少。但那样望去,灯光不过在小屋周围投下了微弱的光而已。而且那灯光也随着小屋的渐远而渐渐幽暗,成为山谷间的一点雪光。
“什么嘛,看起来那么多的光,在这里看起来,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啊。”我有些泄气地自言自语。尽管如此,在我茫然注视着灯影时,脑海中突然浮起这样的想法。“——但是,这灯影,不是恰好和我的人生一模一样吗?我以为在我的人生中,周围的光明就只有这么一点儿,但其实和着小屋的灯光一样,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得多。也许就是这样,他们才不去理解我的想法,就这么毫不在乎地任由我生存下去吧……”
这些意想不到的想法,让我久久地伫立于映照着雪光的冰冷的阳台上。
十二月三十日
十分宁静的夜晚。今夜,我也任由思绪万千。
“我没有超越常人的幸福,也并非不幸。那些所谓的幸福与不幸,曾经让我们如此的焦躁不安,而今却能忘得一干二净。或许,如今的我离幸福更近一些。总之,不管怎么说,最近我的心里,是近乎幸福却比幸福多了些许悲伤的,——虽说如此,也并非完完全全是愉快的事。……我之所以能像这样漫不经心地活着,也许是因为我只求与世隔绝、独自生活的关系。但这对于我这种没出息的人来说,真的全是你的功劳。尽管如此,节子,我至今从未想过自己这样孤独地活着是为了你。我只认为,选择哪条路都是我自己随心所欲的事。又或许,那还是为你而做的。但我是否因为习惯了你对我那近乎浪费的爱,而想当然地把这些都认为是为我一个人而做的呢?你是那样地爱我却不求回报吗?”
心里想着这些,我忽然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走出小屋。而后像往常一样站在阳台上,山谷正显得有些和周围格格不入,风不断地咆哮着,从极远的地方呼啸而来。之后,我仍然站在阳台上,像是特地听那些远方的风声一般,侧耳倾听。横亘在我面前的山谷的一切,最初只不过被雪光映照着的一大片,不知是我不经意地看了很久之后,渐渐变得顺眼了,还是我无形中用自己的记忆将他们加以修饰了,它的线条和轮廓都缓缓地在不知不觉间一一浮现。这一切都变得与我如此的亲近,这人们所谓的幸福之谷——对啊,原来,当我习惯了这儿,我也会愉悦地和人们一起那样称呼它。……山谷的对面那样地狂风肆虐,只有这里寂静如初。哦,我小屋后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声音,那恐怕是枯萎的树枝因这远道而来的风而互相碰撞着吧。此外,在大风过后,偶有几片落叶落到其他落叶上,在我的脚边沙沙作响……
注释:
[1]即Nihon Alps。日本本州中部的山脉。原名飞弹山脉,因英国传教士威斯顿于1896年将攀登此山的过程和美景,描述出版了《日本阿尔卑斯山登山及探险》,因此名噪海外,亦称为阿尔卑斯山。
在线读书网www.dutxt.com 2020 © All content copyright belongs to the original 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