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能人生3-4
3
校方大概正视了一再出现的灵异现象,趁着假日请人来驱邪,以盛盐和御神酒来净化校舍。
“幽灵消失了吗?还是还在?”几个同学来找有通灵少女之称的我问道。
“幽灵已经不在了,应该不会再发生灵异现象了。”我回答道。因为我判断,最好不要再扮演通灵少女了。
幽灵已经不在的事一传开,经常请假的好朋友们就陆陆续续重回学校。一开始他们还一脸尴尬地与我保持距离。我明白他们的心情,毕竟他们精神衰弱到不敢来上学,而造成这一切的幽灵却是我带来的。要立刻重建原有的关系一定很难吧。虽然我有些担心,但第二天大家就像以前那样谈笑。十人左右的老面孔聚在一起,围着座位说起电视节目和明星艺人。下课时间我也不会落单,总是有哪个好朋友会跟我说话。很会说话的朋友照常说着逗趣的话,让我度过热闹又充满能量的时光。
“原来真的有幽灵啊。”
“真的好恐怖喔,我差点就哭出来了。”
被幽灵抓住脚的朋友A并没有忘记这些。我不敢向她承认灵异现象是我自导自演,因为要解释就必须说明念力。所以我含糊地道歉。
“大家,真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真的很对不起大家。”
为了庆祝大家重回校园,我们一群人一起出去打保龄球、唱歌、到游乐中心玩。我们一直玩到筋疲力尽,最后在家庭餐厅聊天。我说起大家不在的时期,我以通灵少女的身份为同学们鉴定灵异照片,跟班上男同学召唤“钱仙”。我自以为在说很有趣的事,但对于灵异事件已产生阴影的大家却表情严肃,开始认真担心起莲见惠一郎,因为他身上带着我用来召唤“钱仙”的十日元硬币护身符。
“他真的不会有事吗?”
“话说,他是谁啊?莲见惠一郎?我们班上有这个人吗?”
“要是他是只有星野才看得到的幽灵呢?”
“吓死人了!”
“你们呢?没来学校的时候,都在家里干吗?”我问。
有人猫起来听音乐,有人和父亲钓鱼,也有人认真念书。长得漂亮又个性温婉的朋友B回答:“我请假在家时,在做内裤吃。”我大吃一惊。
“咦?吃了内裤?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想吃那种东西?”
我吃惊之下,声音大到全餐厅都听得见。在场所有人都傻住了,众人盯着我。朋友B羞红脸低下头。平常老是把我当小孩,摸我头的帅哥藤川冷静地说:
“不是在做内裤吃,人家是说‘在做面包吃’,意思是把高筋面粉和酵母粉用热水和在一起,发酵后醒面切开定形,再拿去烤成面包。从前后言听也知道啊。”
于是又回到拿我的天然呆做文章的模式。在我们这个好朋友的圈子里,大家各有各的角色。有主持人般带动气氛的,也有负责在谁说什么好笑的话时吐槽的,简直就像在录综艺节目。朋友A以机灵的发言辅助谈话。漂亮又温婉的朋友B只要面带笑容就好。我的角色则是说些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炒热气氛。
“大家在我身上贴了天然呆这个标签,这一点大家有意识到吗?”
我一这么说,一个爱闹的男生就开起了玩笑:
“意识到、贴标签,天然呆、星野泉。”
“不要拿来唱Rap!”
根本说不下去。就算我说了什么有学问的话,也没有人当一回事。绝大多数的时候,即使这样也很开心。我扮演天然呆的角色,我想珍惜与大家同在的时刻,为了和大家在一起而演出,说起来就像乐团合奏。可是,每当和大家说再见,自己一个人搭电车的时候,就会累得叹气。大概因为被圈在天然呆这个框框里,还是会让我觉得少了什么吧。在电车上我闭上眼睛,想起莲见惠一郎。想起食指放在硬币上的那时候,想起看着窗边蜘蛛网的宁静时光。
好朋友圈子里的大家一重回学校生活,我和莲见惠一郎交谈的频率骤减。但我们已经交换了手机号码,所以经常找理由发短信联系。我想和他说话,他则是想找我召唤“钱仙”。有一天放学后,我们约在图书馆碰面。
“我和初中同学一起召过‘钱仙’,可是十日元硬币就不像和星野同学一起的时候那样动。”
“我想也是。”
“那天很可能是受到星野同学通灵能力的吸引,鬼魂才肯帮助我们。”
莲见惠一郎很认真地一心想着幽灵的事。就算面对面坐着,他好像也看不到我,一直试图想看到阴间。其实我也会落寞。
“我想请你再和我一起召唤‘钱仙’。”
“今天吗?可以呀,在哪里?”
“如果你愿意到我家就太好了。”
我们离开学校前往他家,他说走路要十五分钟。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走进古色古香独栋房子林立的区域。那里有神社,有石梯,有野猫穿梭的小巷。我们穿过竹林经过地藏菩萨前,在夕阳西垂的天空下,一起结伴而行。
他突然邀我到他家,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一颗心定不下来。可是,他有非在他家召唤“钱仙”不可的理由。
“我想在我妹妹的房间试试看。搞不好,我妹妹的灵魂愿意回答。”
他妹妹名叫莲见华,九岁就去世了,在母亲的面前被大卡车碾死。妹妹的死似乎一直是莲见惠一郎心头的伤,他很挂念妹妹,想知道她在阴间是不是过得很幸福。我准备配合他。虽然于心不安,但还是装作他妹妹来移动十日元硬币回答他吧。这么做,他心头的伤也许可以稍稍愈合。可是,这么做真的好吗?我骗他说妹妹的灵魂真的存在,那么在他面前我就必须永远扮演通灵少女。怎么办?还是应该算了?在去他家的路上,我的心一直摇摆不定。但结果,那天召唤“钱仙”的事中止了。
我们来到莲见家门前。那是一户仿佛自古就在那里的和式人家。有着瓦片屋顶,门是拉门。外圈全是石墙,荒芜的庭院非常宽敞,里面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是黑色轿车,看到那辆车,莲见惠一郎一脸讶异。只见他皱起眉头,露出有些迟疑的神情说:
“星野同学,抱歉,今天还是算了。”
“为什么?”
“那是我们认识的医生的车。”
“医生?医生的车怎么会来?”
“我妈妈有点问题……”
他母亲自从亲眼看见女儿惨死,心里就不平静。平常没问题,但每个月恐慌症会发作几次。认识的医生车在,就表示今天可能就是那样的日子。他如此解释道。
“那我还是回去好了。”
“抱歉,你都来到我家了。”
我的心还没有坚强到能和这种状态下的伯母见面。他说要送我到车站,但我拒绝了。
“我认得路。莲见同学,你还是赶快去陪你妈妈吧。拜拜,学校见!”
他过意不去地点点头,走向家门。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进屋里。和同年的男生相比,他的背影很小。瘦弱得像初中生,压在他肩上的命运显得更沉重残酷。
我和莲见惠一郎在走廊上交谈,或两个人结伴走在校外,好朋友圈子的人都看到这些画面了。
“他有什么好的?”帅哥藤川问。
“要你管。”我回答。
“是喔。”藤川很不高兴地说。
后来朋友A传简讯告诉我,藤川对我有点意思。我根本没想过,所以很惊讶。朋友A认为他不高兴,是因为我被别的男生抢走了。但冷静想想,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爱看少女漫画的朋友A想太多了。
事情发生在周末。那天是外婆往生一年的忌日,所以亲戚要在大舅公家聚会。我们坐爸爸开的车,车程约一小时。车子开向郊外,驶进山路。雨刷频频刷掉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我应该在出发前把手机充好电的,在车上读短信时,发现电池快没电了。
大舅公家是铲平山林盖出来的。宽广的庭院里有大得能停好几辆观光巴士的停车场,已经停了许多亲戚的车了。一按设在门上的对讲机,阿姨就出来招呼。从大门到主屋这段路上,我们撑着伞边走边欣赏和风庭园。
一进屋,亲戚的小朋友发现我就跑过来。
“哇!泉姐姐!”
“跟我们玩!”
小朋友们猛往我身上扑。势道太猛我没站稳,屁股就碰到玄关一个很气派的摆饰。我记得那东西价值好几百万日元,眼看着它倒下来就要掉到地上,却稳稳停住了。阿姨发动了念力,我从她转动眼珠能看出来,东西被垂直摆好。
“好了!你们几个!小心一点!”
一挨骂,小朋友们大喊“快逃!”便飞走了。我说飞走并不是比喻,他们真的是身体离地在地板上滑也似移动。体重很轻时,透明的手可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凌空而行。我小时候常这么做。
我们拜过外婆的牌位,在大舅公他们的宴席一角享用餐点。榻榻米大宴会厅里摆了长桌,上面摆满寿司、炸鸡、卤菜。妈妈和阿姨们忙着整理空盘、注意酒杯是不是空了。在大宴会厅和厨房来回行走时,妈妈那边的亲戚因为可以用透明的手端拖盘,所以运送量是两倍。但由于手臂承受的重量也是两倍,除非真的很忙,否则谁也不会这么做。
结婚几年的亲戚姐姐也来了。她怀孕了,肚子圆鼓鼓,好像快撑破似的。妈妈和阿姨她们去看姐姐的肚子。
“泉,你也来请姐姐给你摸摸看呀!”
妈妈招手叫我。我得到亲戚姐姐的同意,伸出透明的手。亲戚姐姐的肚子活像西瓜一般,上面是一层薄薄的衣服,我的透明手轻轻抚摸那颗球。在子宫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胎儿类似手一般的东西轻轻摸到我的指尖。我的食指感觉到胎儿小手的触感和温度,好感动。
“害喜呢?都好了?”
妈妈问亲戚姐姐。
“都好了。但实在很皮,做菜更要特别小心。”她摸着肚子说。
在肚子里的宝宝也能使用念力,他会伸出透明的手到处乱碰母亲身边的东西,我们把这叫作宝宝的调皮。因为没力气,所以宝宝无法以念力移动物品。但像做菜的时候,就必须小心不让肚子里的胎儿碰到热锅;坐电车也要格外小心,免得让人以为有色狼而害身边的上班族蒙上不白之冤。
喝醉的大舅公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大舅公是留着白胡子的健壮老人,人虽瘦,却是大胃王,酒喝得比谁都多。
“我瞧瞧,让我摸摸宝宝。”
大舅公一脸色相这么说,阿姨们便挡在前面保护亲戚姐姐。照规矩,只有女性才能把手伸进子宫摸胎儿。
逃过大舅公的魔爪,我和亲戚姐姐坐在廊檐下。廊檐可以眺望被雨打湿的和风庭园。绿意比平常更浓,池面涟漪出现又消失,水滴从屋檐滴落,湿湿的风吹在脸颊上好舒服。
“姐姐和他在哪里认识的?”
大宴会厅里,有个年轻男子被灌醉了。那就是亲戚姐姐的先生。
“我们是同事,他是魔术迷。”
“魔术迷?”
“在公司的忘年会上啊,我表演了魔术。我让啤酒瓶和杯子飘浮在半空中倒酒。这件事,你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那恐怕不是魔术,是利用透明的手吧。
“反应热烈极了。我一时得意忘形,又隔空帮上司打领带,这招博得满堂彩。我从来没像那时候那么庆幸自己有念力。虽然说要是被拆穿了,很可能要把所有人灭口就是。不过,先不管这个,他也要表演他自豪的魔术。”
她的表演太过精彩,他的就相形失色。自称魔术迷的他很受伤,跪在她面前请她收他当徒弟。这个职场还真有趣。
“然后,又发生一些事,被他知道我表演的其实根本不是魔术,所以不得不向他招认我有超能力,所以我们就结婚了。”
“所以是姐姐保护了他。”
不被灭口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配偶。
“没有啊。我想无论他知不知道,结果都不会变。不如说,我大概是直觉这个人值得嫁才招认的吧。”
“说出秘密是什么感觉?”
“感觉很棒哦。可以在对方面前当真正的自己。”
“好好喔。”
有这种能力也不能向别人炫耀。不仅不能,身怀秘密这种事,还会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筑起一道墙。无论交到再要好的朋友,都会觉得这个人并不了解自己的一切,所以我才不要这种能力,真希望生在一般家族里。
这时候,小朋友们从走廊另一头飞过来,一个个抱住我的脖子。他们吵着“跟我玩!跟我玩!”,我只好中断和亲戚姐姐的谈话。
和小朋友们玩一玩,时间就过去了。傍晚,亲戚都要回去了。我和爸爸妈妈向大舅公打过招呼,踏上归途。爸爸喝了酒,回程由妈妈开车。妈妈平常很少开车,想开雨刷却打起方向灯。
在山路上缓缓而行,我的手机收到一封短信。是莲见惠一郎发的。但内容让我百思不解。
星野同学也去约好的地方会合吗?
因为下雨,我会迟到一下。
我不知道如何联系你朋友,可以请你帮我转达吗?
莲见惠一郎
这封短信在说什么?我们有约吗?不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重读过去的短信也完全没提到这件事。我在车子的后座和手机屏幕干瞪眼。在蜿蜒的山路上这么做,害我晕车有点想吐。我发短信询问莲见惠一郎,才知道事情的缘由。
今天中午有一个自称我朋友的人来约莲见惠一郎出去。她打电话到莲见家,说有要事相谈,想尽快见面,并约好傍晚六点在车站大楼碰面。但我完全没头绪,莲见惠一郎会不会被骗了?
妈妈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走在山路上,每次遇到转弯,身子一下向右偏,一下向左偏。我打好给莲见惠一郎的短信,叫他不要去。正要发出去,屏幕变暗了,电池没电了。怎么这么不巧,我整个人都呆掉了。
“妈,可不可以把我放在车站?晚上六点到得了吗?”我问驾驶座的妈妈。
“六点?我看有点难哦。”
雨刷忽左忽右忙忙碌碌地动来动去,看得我好心急。我又没带车充线。莲见惠一郎很可能依照那通电话的指示到车站。我有不好的预感。
4
撑着伞的行人在车站前的十字路口来来去去。车流量很大,妈妈紧张地握着方向盘。
虽然还不到这个季节的日落时间,但因为天空被雨云遮蔽,光线昏暗。我向爸妈解释临时必须在车站前和朋友碰面。时间已经超过六点了,我请妈妈在车站大楼的入口附近靠边停下。
“这个你带去。”
坐在前座的爸爸把伞借给我。
“不要弄到太晚哦!”
妈妈开车走了。后车灯渐渐远离,驶入车阵。
我走进车站大楼寻找莲见惠一郎。因为不知道他被叫去的详细地点,除了到处寻找没别的办法。车站大楼是三层楼建筑,一楼是超市,二、三楼是百货服饰。但冷静下来一想,事情有这么严重吗?我停止跑步,开始走着寻找他的身影。
莲见惠一郎的确被人叫出来了。虽然不知道是谁为什么这么做,但搞不好只是小小的恶作剧。把人约出来却根本没人出现,让莲见惠一郎空等一场的那种。若是如此,我就不必那么着急了。
楼梯没什么人走,总是静悄悄的。大家几乎都搭手扶梯在楼层间移动。我找完二楼,到位在后方的楼梯时,往下注意到楼梯转角平台那里,有一名体格非常瘦小的少年,他是穿便服的莲见惠一郎。但他不是一个人,三个小混混围着他。也许这样是给他们贴上小混混的标签,但那几个人的穿着打扮很吓人,完全是分类典型,他们就是不良少年。染过的头发,配色夸大花哨的服装,威吓众人的站姿,如果用小混混这个字眼进行图片搜索,搜索结果大概就是他们三个人。他们把莲见惠一郎逼到墙边。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状况,但气氛很可怕。
“莲见同学!”
我从二楼叫喊。莲见惠一郎抬头发现我,脸色沉下。那是种最不想被人看见的场面却被我撞见的尴尬神情。
“星野同学……”
“你遇上什么麻烦吗?”
“嗯,算是吧。他们正要抢我的钱包。”
“原来你还有心情这么冷静地说明现况啊”,我虽然这么想,但他额头冒着汗。那些小混混个子很高,在他们围绕下靠着墙的莲见惠一郎,简直像一只被三头老虎逼得走投无路的小老鼠。
但有一件事更让我觉得奇怪。莲见惠一郎说出我的名字时,那些小混混互相交换眼色,露出该怎么办的神情。会不会他们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他们并不是碰巧经过这里。会不会和自称我朋友而把莲见惠一郎叫出来的人有关?
先说结论好了,我的推测没错。后来才知道,他们很可能受雇于人。应该是有人通知这三个小混混,要他们这个时间和地点找莲见麻烦,给他好看。
“藤川啦。一定是他安排的。”朋友A后来发这样的短信给我。真假姑且不论。
“那个……”我怯怯地朝楼梯平台说。
必须设法脱离这些小混混的包围。他们回头看我,莲见惠一郎趁这个机会悄悄贴着墙移动,想离开他们。
“慢着,事情还没完。”
一个小混混抓住莲见惠一郎的肩膀。他露出很痛的表情。
“我们找他有事,你闪开。”小混混对我说。
“放开我。”
莲见惠一郎甩开那只手。其中一个小混混仿佛不能容许他反抗的态度,抓住莲见惠一郎的领口威吓他。我很害怕,想赶快离开这里。旁往边一看,墙上有火灾警报器就了按下去。
一按下按钮,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便响彻整座大楼。
“趁现在!”
我一大喊,莲见惠一郎一点头,便跑上楼梯。小混混们因为警报器分神,但立刻就想把莲见惠一郎追回。我伸出透明手臂,绊了抢先的那个流氓的脚。他腿一软,踉跄一下往前扑。第一个都这样了,跟在后面的两个顺势被堵住,无法立刻追上来。
我们跑过二楼。这里挤满小小的店家。因为警报器一直响,客人和店员都站在通道上四处张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边跑边看后面,那三个小混混追过来了。每经过一家服饰店,我就用念力把衣架拉到他们面前。虽然对不起店家,但小混混闪不过突然滑到眼前的衣架,全部撞上跌倒。我们则争取时间,拉开距离。
我们推开行人跑下手扶梯,在一楼的超市里狂奔。怕被人群冲散,不知不觉就牵起手。我们躲在货架后观察情况,他们也来到一楼分头寻找我们,看起来很生气。我们想逃到外面,却半路就被发现了。
“找到了!”
其中一个朝我们跑来。他旁边就堆着一座特价罐头小山。我伸长透明的手,用力把罐头推倒。横向突然飞过来的几个罐头打中他头部。其他的罐头也倒了,滚落在吃痛的那家伙脚下。
对于另外两个从别的方向赶过来的家伙,我则是推附近的购物车撞向他们。闪过一车,又有另一车滑来。店里的购物车像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陨石般朝他们身边集中,把他们困在那里。超市的客人和店员对警报声、小混混的斥骂声、罐头山倒下声,以及自行滑动的购物车不知所措。
我们从超市后方来到车站大楼通道。这个出入口在车站售票口反方向,很少有人走。有一道沉重的玻璃门,我和莲见惠一郎穿过那道门总算来到外面。雨滴从空中落下,我的一只手一直紧握着雨伞,却抖得撑不开伞面。绊倒流氓的触感还留在手上。我好不容易撑开伞,和莲见惠一郎靠在一起躲在伞底下。
身后传来声音,他们三个正全速在车站大楼的通道上奔跑。玻璃门敞开,他们一定打算像火箭一样从那里冲出来抓我们。但就在他们要出来时,我伸出透明的手用力关上厚厚的玻璃门。玻璃门很坚固。因为他们整个人撞上去也没坏。
趁他们痛得哀叫,我们跑到行人很多的十字路口。混进撑着伞的行人中,总算放心喘一口气。
湿湿的路面反射了路灯的白光。雨滴打在爸爸借给我的黑色绅士伞上,啪嘁啪嘁的声响很像烟火的声音。莲见惠一郎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手心,是刚才一直和我牵在一起的那只手。我当着他的面闯下大祸了,又不能告诉他念力的事,这次也说是幽灵好了。
“原来,根本没有幽灵啊。”可是,他却突然说道。
他忽地停下脚步,肩膀露在雨伞遮蔽的范围外。
“避难训练那天,不是幽灵在楼梯上拉住差点跌下去的我,是星野同学,因为手的触感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我发短信和朋友A商量。她怀疑幕后黑手是好朋友圈子里的帅哥藤川。藤川交游广阔,也认识他校的小混混。然后,因为他对我有意思而嫉妒莲见惠一郎(这是朋友A少女漫画看太多的幻想)。藤川大概找认识的女生假装是我朋友,打电话到莲见惠一郎家把他约出来,准备教训他泄愤。“可是拿这件事质问藤川不是上策。”朋友A在短信里这样写。在朋友圈子里,藤川的影响力很大。他总是圈子的中心,和他敌对恐怕就无法再待在圈子里了。
可是,我没有朋友A那么理性。第二天早上,我一在教室看到藤川就跑过去,用旁边的椅子当脚踏板,跳起来打他的头。已经来学校的朋友A一副呆滞的表情看着我的动作。
“你干吗啦!”
藤川摸着头低头看我。
“是你吗?”
“啥?”
“昨天的事!”
“什么昨天的事?见鬼了,我哪儿知道。”
藤川一脸惊愕地看着我。
他在装蒜吗?还是真不知道?我无法判断。我说出昨天的事,藤川双手环胸闭上眼睛,转了一圈脖子。然后,他朝着朋友A说:
“是你搞的鬼吧。”
被藤川点名,朋友A显得很惊慌。我正吃惊的时候,莲见惠一郎进了教室。他朝我看一眼,微微点个头,就走向自己的位子。
“莲见同学。”叫住他的是藤川,“钱包能不能借看一下?”
“为什么?”
莲见惠一郎很讶异。他们两个恐怕连话都没说过,难怪他会提防。
“你那里不是有一个星野的十日元硬币吗,就是召唤‘钱仙’那个。那天的事,我听星野说了。那时候的十日元硬币能不能借看一下?我想确认一件事。”藤川说。
莲见惠一郎朝我看一眼。我点头,他便从钱包里拿出十日元硬币递给藤川。藤川用指尖夹住硬币,前前后后仔细察看。他回头对朋友A说: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吧。你叫小混混打人,就是要连钱包一起把这个抢到手吧。”
我拿来当护身符的十日元硬币有铸造错误的痕迹。藤川是在游乐场捡到我钱包的时候得知的。他跑到自动贩卖机想买果汁,碰巧发现那枚硬币。
“那时我没在意,不过上次电视节目有播,说这种变体币很值钱。”
我的十日元硬币上,没有正面应该有的平等院凤凰堂[2],而是两面都像镜像般刻着“10”这个数字。藤川说这是一种叫作错打的变体币。制造十日元硬币时,前一枚硬币没从压模机上掉下来,还在上面就直接压在下一枚硬币上。变体币在收藏家间是以几十万日元在交易的。几十万日元?我好惊讶。
藤川说朋友A应该是发现那枚硬币的价值。我掉钱包时只有她那么好心地帮我找,恐怕就是这个缘故。
“八成想找机会据为己有吧?”
但我用那枚十日元硬币来召唤钱仙,借给莲见惠一郎,目标就变成他的钱包了。
“哦,可是,你有证据吗?”朋友A傻眼地说。
“没有,你叫我去哪里找,这些全都是我的想象。”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藤川耸耸肩,他将难得一见的十日元硬币还给莲见,然后转向我,在我头上乱搓一把。
“这是你刚打我头的惩罚!”
“住手!”
我一骂,帅哥藤川便跑到别的男生那里了,然后又像平常一样,朋友圈子愉快地笑闹起来。朋友A也一起,以机灵的话语让场面更愉快。聊得热络时,她看我一眼,露出微笑。我觉得背上一凉,感到一阵寒意。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莲见惠一郎歪着头问。他要把十日元硬币放回钱包,我整理思绪,确认一个事实。
“莲见同学!那十日元,还、还我!”
放学后,我到莲见家拜访。门是拉门式,硬泥地上有鞋子。我很紧张地见了他妈妈。
他妈妈是个具纤细气质的美人。皮肤好白,长长的睫毛在眼角落下影子。
“惠一郎,你回来了。”
“妈,我回来了。”
她握起儿子的手,简直就像戏里一幕。莲见惠一郎向母亲介绍我。
“这位是星野泉同学。”
我行一礼。他妈妈似乎有点提防。
“伯母好。”
“你好,星野同学。”
我脱了鞋,在玄关摆好。莲见惠一郎带我到他房间,我们一起看了他收藏的灵异照片。有些看起来像合成的,有些看起来很恐怖。不过他房间整理得好干净,和我被爸妈称为魔境的房间形成对比。伯母为我们送上红茶和切片蛋糕卷时,注意到我面前摊开的灵异照片,他妈妈担心地说:
“你不会怕那些吗?”
“不会。而且,我有一点点灵异能力。”
“灵异能力?”
“我平常看得见。”
我和莲见惠一郎对看一眼。我已经向他招认自己没通灵能力了,但今天是设定成有的日子。伯母离开后,我请莲见惠一郎用计算机帮我查一件事,在网络上搜寻十日元变体币的行情。在拍卖网站上,我的十日元硬币的确可以标价数十万日元。我们两个研究如何上网拍卖,就这样过了一个钟头。
我借用洗手间。洗完手来到走廊,窗外照进来的夕阳让整面墙发出橘红色光芒,整个家充满沉静的气氛。在回莲见惠一郎房间的路上,我发现他妹妹的房间,入口的拉门打开着。我停下来,往房里看。榻榻米房里只有一张书桌和衣柜。夕阳从挂在窗上的窗帘布上透出,书桌上放着她生前用过的小学生书包和装有全家福照片的相框。
走廊的地板响起脚步声朝我靠近。伯母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华的事,惠一郎告诉你了?”我点点头。
“九岁的时候,因为意外……”
伯母站在我旁边看着女儿的房间,雪白的脸庞宛如虚幻的睡莲。让我忍不住想,因为姓氏里有莲这个字吗。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压死,从此她的心就常常失去平衡。莲见惠一郎会相信灵异现象也与妹妹的死有关。他希望莲见华的灵魂并没在当天完全消灭,至今仍在人世,即使只是一小块碎片也好。但也许他是为了母亲才这么希望的。
我做一个深呼吸,装作脚步不稳,踏进莲见华的房间。我站在房间正中央,举目四顾。
“怎么啦?没事吧?”伯母疑惑地问我。
这时候,房间的窗帘微微摇晃。窗户关起来,明明不可能有风吹进,窗帘却像波浪般起伏。伯母注意到了,出现倒抽一口气的表情。我按住胸口,故意喘气。
“就在,附近。”
伯母以发问的眼神望着我。我朝书桌上的书包看去。
“刚才,有个女孩在这里。”
啪的一声,相框自行倒下。我走过去,重新摆好。那张照片看来是旅行时拍的,是父母与两兄妹的合照。莲见华是名长得很像母亲的少女。
伯母在房门口屏着气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她在努力了解现在正发生着什么。我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她的手连指尖都是冰冷的。她虽然很害怕,却没甩开我的手。我一拉,就跟我进了房间。
“请坐在这里。”
我请伯母在书桌的椅子上坐下。她坐下来抬头看我。我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安抚她。
“我听得到声音,去世的人的声音。”
伯母穿着领口敞开的衣服。看到她消瘦而突出的锁骨,我很不舍。当面失去女儿,会有有多大的悲恸施加在她的骨骼上呢。伯母的手叠在我放在她肩头的手上。
这时候,衣橱里传来一阵怪声。好像有人躲在那里,是用指甲从衣橱里抓门的声音。
“惠一郎?”伯母叫道。
大概以为儿子躲在那里。当然不是。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莲见惠一郎出现在房间门口。见到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和把手放在她肩上的我,觉得很奇怪。
“现在是什么状况?”
这段时间,衣橱里还是发出声音。除了刮东西的声音,甚至还有挂着衣服的衣架摇晃声。我走到衣橱那里,胆战心惊地打开门。伯母倒抽一口气,里面没有人,只有莲见华的衣服。声音停了,但衣服还在摇晃。
我往衣橱深处看,发挥想象力。勾勒出女孩抱着膝盖躲在那里捉迷藏的样子。我像要配合她的视线高度般蹲下,弯着身子,呼唤我想象出来的女孩:
“你好。你怎么躲在这里呢?”
莲见华,她就在这里,我这样暗示自己。因交通事故当场死亡而离开人世的少女,在相框里展露笑颜的少女,她就抱着膝盖坐在衣橱里,有话对我说。我竖起耳朵倾听。
“嗯,我明白了。我会转告的,所以,你不用再担心了。”
我点点头,莲见华便站起来。
啪的一声,窗上的月牙锁开了。窗户猛然打开,风吹进来,扬起窗帘。伯母尖叫起来。莲见惠一郎也吓了一跳。两人仿佛被莲见华的幽灵摸了手般,望着自己的右手。我所想象的莲见华微微一笑,消失在窗外,化在风中,飞往天空的彼端。
我吁一口气,当场坐倒,就像紧张解除后的全身虚脱。
莲见惠一郎扶着我到餐厅。我们三个人围着餐桌喝热茶。我看着茶杯里冒出的热气,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我说自己在莲见华的房间里见到她的灵魂,她在衣橱里,有话要我转告伯母。这些全都是我编的,但伯母相信了。
“妈妈,不要挂念我。不要担心,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伯母含着泪点头。
我走出莲见家,深深行一礼。“下次再来玩哦。”听伯母这么说,我好高兴。莲见惠一郎送我到车站。他推着脚踏车,走在我旁边。每次经过路灯底下,车轮便在柏油路上形成影子。莲见惠一郎向我道谢。今天这场骗局是我们两个一起安排的。骗人虽然不好,但我们相信有善意的谎言。
到车站附近,还舍不得分手,我们在人群交错之间站着说话。许多人来来去去,天空是深海般的深青色。
“我好羡慕星野同学,要是我们也有那种超能力就好了,我妈妈就能救华了。可以在车子快压到华的时候,用超能力把她推开。也许她就不会被车子撞到了。”
长长的睫毛底下,莲见惠一郎的眼睛微微泛红。一直看着那张脸我会呼吸困难,所以我便抬头看天,星星开始闪耀了。我向他坦承念力的事,但还没告诉他知道秘密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只有一个办法能保护他不让他被灭口,可是要说这件事实在太尴尬了,因为根本就像要挟嘛!拒绝就会被灭口,哪有这样的。
“对了,有一件事我有点好奇。”我问他,“刚才在小华的房间里,窗户打开的时候,你们都看着手对不对。”
戏快演完的时候。我用透明手臂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扬起窗帘。那时候,莲见惠一郎和伯母都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这我实在想不通。
“那招我也吓了一跳。那是星野同学用超能力摸了我们的手吧?”莲见惠一郎这样告诉我。
“你还记得那时候的触感吗?”
“很像是一只小手。简直就像真的是华来摸的。”
“哦……”
我看着星星想:真奇怪!因为我根本没这么做。
亲戚姐姐平安生产了,我们探望刚出生的小宝宝。在妇产科的停车场刚好遇到开着车出来的大舅公。大舅公一看到我,就豪迈地笑说“你大闹了一场啊”。我和莲见惠一郎牵着手在超市里跑来跑去的样子被监视摄影机录下来,上传到影片分享网站上去了。我们的脸虽然都打上马赛克,但自行倒下的罐头、自行移动的购物车等使用念力的痕迹全被拍下。但一般大众都认为那是后期合成的影片,完全没造成话题。我和爸妈都松了一口气,否则不知道多少人要被灭口。
好可怕的血腥家族。这种能力我才不要,我巴不得出生在更普通的人家,以前我常这么想。但最近,这个想法有点变了。如果没有透明的手,我就不会遇见莲见惠一郎,也无法打开他母亲的心结。经过这次的事,我也学会和好朋友圈子保持适当的距离,扮演天然呆时也看得很开。即使他们逗我,很神奇的是我也不在意了。我现在很明白和他们的对话都是表面上的人际往来。有人认识真正的我。光是这样,在社会生活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不在乎。
亲戚姐姐还没出院,宝宝住在保温箱里。这家妇产科是我们家族的人开的,护理师当中也有好几个是亲戚,新生儿用透明的手在四周调皮捣蛋,也没有人会大惊小怪。宝宝还很小,一哭就会全身通红,也不像我们这样会说话,感觉好像是个赤裸裸的生命体。妈妈和我伸出透明的手,握住保温箱里的小手。
“欢迎。”
母亲对宝宝说。宝宝也伸出透明的手,好像摸什么神奇的东西般一直摸我们的脸。虽然不知道隔着保温箱宝宝听不听得见,但我也对他说话。为他即将展开的人生送上满满的祝福。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注释
[1] 念力,也被翻译为意念。希腊语中被写作“telekinesis”或者“psychokinesis”,是由亨利·霍尔特杜撰的,根据意识直接影响到一个物理系统。这些想象完全不能用任何已知的物理能量来解释。念力典型例子可以包括扭曲或移动的物件,或影响随机数发生器的输出。——译者注
[2] 日本十日元硬币上的图案。——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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