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监狱首道门禁打开,金海夹着包进来,等着华子打开侧面的门禁。华子打开侧门,扭头看见铁林从大门进来。

“老大,二哥来了。”

金海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向里进去,华子犹豫是跟上老大还是去迎铁林。铁林穿过院子,急匆匆地进到首道门禁,问华子:“大哥在不在?”

“刚来。”

“跟他说好了,我审田丹。”

华子愣了片刻:“老大刚进去,没吩咐呀?”

“刚在家说好了。”

“要不您打个电话上去?”

铁林二话不说去拿墙上的电话。

办公室里,金海在换制服,电话响着,他也不接。

铁林问华子:“人来了吗?”

“来了呀,前后脚。”

铁林挂上电话,继续僵着。华子说:“要不您在这等会儿,我上去看看。”铁林跟华子起了范:“我在这儿等?”

华子有些为难:“二哥,别人都好说,田丹真不敢带给您,昨天带三哥见了一回,老大看我眼神儿都吓人。”

墙上电话响,华子去接起来,是金海从办公室打来的。

“是我,要见啥人给他带,别填单子,跟我没关系,问啥你们也别听。”

华子问:“要出事咋办?”

“出事你掉脑袋。”

华子不情愿地给铁林开了门,铁林直接奔审讯室去。

宝元馆暗房内,绳子上晾着刚刚洗出来的相片。周老板仰头一张张地看,这是徐天让他在警署后面拍的照片,有几张拍到了徐天的脸,或者徐天的半个身子。

外面传来徐天的声音,伙计说老板在暗房里。

周老板慌乱地收拾东西,从暗房出来。徐天看上去疲惫无力问:“照片洗了吗?”

周老板赔笑着说:“还没。”

“昨儿怎么跟你说的。”

“活儿实在太多,有的拍坏了,给您坏的一会儿又急……”

“晚上来拿。”

“哎,小朵的衣服您要不要带走?”

徐天的心疼了一下:“回头一块儿。”

徐天离开后,周老板返身回暗房,再次仔细看挂着的那些照片。他将其中两张取下来,抄过边上的剪子剪碎了。台子下面有个废纸篓,里面已有不少碎照片。

审讯室内,铁林独坐,嘴里念念有词。监狱通道里,十几个狱警如临大敌。田丹戴着铐镣从监舍走出来,从容不迫,夹着田丹向外走的狱警更像是护卫。

狱警们将田丹带进审讯室,她坐在铁林对面的铁椅子上。田丹安静地看着铁林,铁林趾高气扬地说:“田丹……是吧?二十五岁,浙江绍兴人,留学回国,当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入党介绍人田怀中,也是你父亲,来北平和华北剿总秘密和谈。”

田丹没吭声。

铁林以为田丹的沉默来自于害怕,他摆出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继续说:“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我叫铁林,在车站见过了,保密局北平站二处行动组长。我不是来为难你的,问几个问题,要配合就放你出去。”

“就你一个人吗?”

铁林迟疑了一下答道:“就我。”

“你不像能担重任的角色。”田丹淡淡地说道。铁林顿时没了面子。

审讯室外的过道上站满了狱警。金海走过来,推开审讯室隔壁的门。这间屋子摆满了刑具。金海在椅子上坐下,摁下桌上的一个开关,桌上一只扬声器里传出隔壁审讯室的声音。

扬声器里传来铁林的声音:“不要心存幻想,这监狱也是党国的,华北剿总保密局都是一家,我能来审你,自然和剿总通过气。”

田丹的声音似乎没一点波澜:“是吗?”

“起码和沈世昌通过气。”

审讯室内,田丹平静地看着铁林,铁林继续得意地说:“田怀中关在保密局西山监狱,他见过沈世昌了,只要你说出第二拨来北平和谈的人的到达时间和接头地点,就好好地送你和田怀中离开北平。”

“你怎么知道还有第二拨人?”田丹突然反问,好在铁林早有准备。“我还知道你们带着一封沈世昌的信。”

田丹笑了:“我都不知道。”

“局势难测,沈世昌改变主意不想帮你们协调和谈了,他要把那封信收回来。”铁林心里漏了半拍,他赶紧掩饰过去。

田丹抬头看屋角上方,有一个收声器。铁林有些忐忑,但继续往下说:“所以第二拨人来也成不了事儿,沈世昌这条路你们走不通了。没有和谈,任务结束了,这样对谁都好。”

田丹笑着,抬起被铐镣限制的两只手理了一下头发。

“说吧,第二拨人什么时候来。”

田丹面不改色,依旧很平静:“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铁林有些紧张,他想起来冯青波跟他说田丹比他聪明,他便快速地拒绝了。

“我总要清楚局面,才能告诉你们想知道的,是不是?”

铁林又有点犹豫。

田丹看出了铁林的犹豫,抛出第一个问题:“我父亲关在西山监狱?”

“是。”

“西山监狱是保密局的,这里是剿总的。你能来审我,并且一个人,说明你负责这件事。”

“是。”铁林咬咬牙承认了。

“有第二拨人是我父亲告诉你们的,什么时候告诉的?”

铁林沉默着,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是我父亲告诉沈先生的?既然他都说了有第二拨人,为什么不干脆告诉你们时间地点?如果沈先生不想协调和谈,也见过我父亲,我父亲自然会把信给他,这样不伤大局,对谁都好,是不是?”田丹一系列的问题让铁林无法回答,这超过了冯青波告诉他的信息范围,铁林只好勉强道:“是啊。”

“我父亲和你们都有默契了,你又何必来找我?”

铁林的脸色难看起来,田丹接着说:“沈先生能和保密局达成默契去西山见我父亲,来剿总自己的监狱见我不是更方便?我十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他完全不用让外人尤其是保密局的人来传这么私密的话。”

“你可以这么想,但沈世昌不方便出面……”

“你来见我多此一举,就算是这个监狱的狱长问刚才那番话,也比你来要好。”

铁林急了:“跟你客气你还来劲,上了刑再说就不值当了!”

在隔壁,金海皱着眉头听田丹问:“你是保密局的人,这个监狱的狱长和你什么关系?”

“别扯这些没用的,赶紧说!”

过了好一阵子,久得金海以为扬声器发生了故障,田丹突然向铁林轻轻说了句:“谢谢。”

铁林愣住了:“谢?”

“你让我清楚了几件事:一、我父亲不在你们手里。二、你们很怕我接触剿总,说明剿总确有和谈意向。三、你们接触不到沈世昌先生。”

金海关了扬声器,意识到铁林已经处于下风,他从刑讯监听室出来示意华子把人带回监房。

审讯室钥匙转动,铁林还在努力挽回局面:“别以为你自己很聪明,我接触不到沈世昌怎么知道有信!”

田丹皱了皱眉头,她飞速分析铁林言语里的破绽:“保密局应该派个更聪明的人来,但只有你才能进这个监狱,恭喜你得到重用。华北剿总上层的心思是不太明朗,所以我们要来谈。和谈会进行,谁也挡不住。”

狱警们进来,铁林并不理会,还在挣扎:“你人在狱里怎么谈?”

“也许沈先生来,或者我出去。”田丹好像在说自己家一样,

“你出去?”

华子上前:“二哥,老大说把人带走。”

田丹沉吟着:“噢,二哥。”

铁林站起来,他彻底被激怒了:“都抓到你了,还想出去!”田丹站起来,用带铐的手拨开额前头发,狱警的簇拥下离开,只留下铁林一个人在审讯室里犹如困兽般转圈。

田丹再度进入监舍,华子上锁。田丹看着华子,突然说话:“金海是大哥,铁林是老二,徐天是老三,对吗?”

华子不敢跟她搭话,田丹用嘴角吹开散落在眼前的发梢,她的眼里盈了一些泪水。

菜市口街边,地摊上卖一些鞋垫、头绳、手帕、头油之类的东西,徐天蹲在摊前来回翻。可能是许久没人光顾,摆摊的大娘显得格外热情:“小伙子瞅半天,买啥呀?”

“发卡。”

“给媳妇的?”

“不是。”

“头发多长啊?”

“不太长。”徐天用手比量着,大娘蹲下来跟他一块翻捡,“捎两双鞋垫儿吧,一个发卡出手不阔气。”

徐天不耐烦地说:“那么多废话。”

没想到大娘脾气更大:“你倒是买呀,跟这儿废话半天。”

徐天没说话,他拿不准该买什么样的。大娘的声音逐渐冷淡下来:“人家喜欢啥色儿?”

“红色吧。”

大娘将一个红发卡扔到徐天面前,徐天臊眉耷眼地扔下钱走了。

燕三迎上来,特兴奋:“天哥,找着了,就一人在铺子里喝呢!”

徐天展开徐允诺写的那堆纸,指着其中一行说:“菜市口南头,胡屠夫,没找错吧?”

“这片儿干这个的就一户姓胡,教子胡同拐到底。”

徐天折起纸,示意燕三领路。燕三带着徐天扎入旁边一条胡同,穿越迷宫一样乱七乱糟的杂院。一路有倚墙的妇女,有吸完大烟歪在角落里的军人,有正狂打小孩的男人。

徐天路过,随手拉起小孩的手,牵着走了一段儿。男人愤怒地追上来,被徐天一拳击晕。徐天放了小孩,随燕三继续向前,小孩从晕倒的男人怀里掏出一个钱包溜走了。

徐天到了一处胡同里的小铺,门半掩,燕三指了指里面。徐天问:“有后门吗?”燕三点头。徐天努了努嘴:“去后面。”

燕三绕到后门,徐天推门进去,这是一处自住的半扇小院。院里到处是兽骨兽皮,自制的两排木架上挂着几排铁钩,铁钩上有残肉暗血。院角屠具架子上摆了大小不一许多屠刀,仅有的西房里有鼾声。徐天寻声过去,轻轻推开门。一个肥硕油腻的男人半躺着睡,边上倒着酒瓶酒杯。

徐天退回院子,到院角屠具架查看。刀架上空了许多位置,有刀掉在架子下面,有的撂在院子的屠案上。徐天将院子里的刀一一归拢,放回架子。架子上仍然空出两个位置。徐天从腰间抽出杀小朵的那柄剔骨尖刀,放到其中一个空位上,这柄刀与架上其他的刀在一起,大小适中浑然一套。

徐天血冲脑门,听见背后有声音,徐天咬着腮帮子慢慢转回头。

酒醒的胡屠夫从屋内抄了一柄刀,低吼一声向徐天扑来。徐天忙乱中抄起一根棍子,将屠夫手里的刀打飞,人却被屠夫扑住。

二人扭打在一起。

燕三踹开后院门闯入,俩人合力将力壮如牛的胡屠夫摁倒。徐天拣起胡屠夫从屋内抄出来的那柄刀,放入刀架最后一个空位,严丝合缝。那头胡屠夫又掀翻了燕三,徐天折身回去,用全力将胡屠夫击晕。

金海办公室里,面对面坐着兄弟二人。汩汩热水沏到杯子里,冲开茶叶,金海将杯子推过去,铁林却没什么心思喝。金海品了一口,稳稳当当地说:“问什么了?”

铁林一脸懊丧地说:“和谈的事儿。”

“什么事儿?”

“大哥,不能说。你是剿总的人,我是保密局,两头不太对付。”铁林一脸为难,金海忍不住冷笑一声,“不对付不还得我帮你提田丹?”

“上峰说得没错,那娘们儿比鬼还精。”

“上峰能让我见见吗?”

铁林抬头看着金海,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国防部保密局特派员。”金海补充着,他等待着铁林的回答。

“怎么见啊?”铁林有点含糊。

“就说我有事儿求他。你上这儿来提人,他明白是卖兄弟情份,咱们兄弟的事儿我也问问他能不能帮忙。”

“咱们啥事儿?”

“你八根金条不要了?”

“要啊。”

“当了组长,钱的事儿不放心上了?”

“哪儿跟哪儿啊,组长还不是听人使唤。”

“我在隔壁听了半程,话不是这么问的。”

“你听了?”铁林一愣,毕竟刚才的对话自己很没面子。

“得听着点儿。”

“不那么问,该怎么问?”

“有一句说对了,把人弄隔壁上刑什么都招了。”

“上峰没说要上刑。”

“上峰只要结果,要是一次两次都像今天这样,以后都没人再找你。”

“那我还就松快了,没人使唤正好去南边享福。”

“真话?”金海眯起眼睛看着坐在对面的铁林,铁林忙不迭地说:“大哥,你以为我想揽这事儿?”

“今天问成这样,回头还得来问吧?”

“得吧,我得想想怎么给特派员回复。”

“不用想,跟特派员说不帮咱们的忙,田丹见不着了。”

“见不着了?”

“直说,不帮我的忙,我让他见不了人。”

“这样不好吧?”

“还有啥比半辈子家底儿没了更不好的?”

“我怕说了人家急,那孙子手黑得很。”

“你跟他说金海也黑,急了弄死田丹,狱里我说了算。也不是没人想办我,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多一个特派员惦记多不了几斤几两。”

铁林被逼得没了办法,说:“大哥,钱要没了想法儿再挣,办法多得很。”

金海笑了,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说:“铁林啊,以前党国待你薄了,能出头你还真不把钱当回事儿。”

“人只要出头,钱还是个事儿吗?”

“也对,你为出头,天儿为女人,我为钱。”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三兄弟谁的事都是自己的事。”

“跟特派员把话带到,带不到你就别来提人了。”

“大哥,为钱没错,但有点不给面儿了,您兄弟正经是保密局的。”铁林有点急了。金海不吃那套:“要不说你是个废物呢!”

“您别老跟别人一样说我废物,您说说怎么才算不是废物。”铁林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废物,但是又拦不住。自己底气薄,就不能怪人看不起。

“今天问出啥来了?反倒被田丹问清楚了。回去跟你的特派员怎么说?说了还有第二次吗?还想出头?”

铁林怔了半晌,他的如意算盘刚开始打就结束了,不甘又无奈。一阵寂静,两人谁都不说话,空气里有一些微妙,微妙过后,又归于平静。最终,铁林服软了,愁眉苦脸地说:“您给指条道儿。”

“眼下只有你能进狱里审田丹,上峰进得来还有你事儿吗?”

“是啊。”

“想出头就别说实话,还得给他们使点绊儿,顺着上峰指的路干好了是催班,干不好是替死鬼。”

铁林恍然大悟,拍着脑门说:“是啊。”

“先自个儿琢磨好了怎么跟上峰说,再说我想见他。”

“明白。”

“咱们虽然是兄弟,但你也是保密局的人,没完没了让你进来审田丹,我也担着剿总的雷,是这理儿吧?”

“是这理儿。”

“茶喝两口,别糟践了。”

铁林打开杯盖看,又开始得意忘形,摆着架子说:“花茶,我办公室有龙井。”

“嫌花茶不好呗?”金海抬眼觑他,铁林赶紧说道:“回头再来给您带点。”铁林是开心的,他找到了上升的途径。

周老板抱着照片袋来白纸坊警署找徐天,正撞见徐天和燕三将捆着的胡屠夫拖进来,径直拖到后面的监房里。

周老板跟过去说:“天哥,照片……”

徐天现在就想弄死胡屠夫,他阴着脸喝斥:“一边儿去!”

周老板无奈地站到一边,看燕三用绳子将胡屠夫固定在监房里。徐天一手警棍一手刀,拖张椅子坐到胡屠夫对面。胡屠夫呼哧带喘地瞪眼睛,一口西北话:“我犯什么事儿了?”

“你说呢?”

“我跟家喝酒睡觉碍着你们什么了?”

“睡觉怎么拿刀砍我?”

“我当家里进贼了。”

“这是你的刀吗?自己的刀认不认识?”

胡屠夫不吭声,徐天将刀塞入胡屠夫手中问:“顺手吗?”胡屠夫转了转手腕说:“顺手。”

徐天两眼充血,他站起来在房里转圈平复情绪,然后坐到胡屠夫对面,从兜里掏出那半盒哈德门:“抽吗?”

胡屠夫看了看半盒哈德门,不知道他啥意思,神情提防地说:“干嘛呀?进我家打人绑人,没王法了!”

“你还要王法?”

“哪朝哪代都要王法,警察了不起?闯人家里随便捆人,土匪啊?”

“你杀人了。”

“杀了怎么样?在这儿打死我?就算真杀人也得送司法处,你说我杀就杀?我杀谁了?”胡屠夫还梗着脖子嚷嚷,徐天握棍子的手暴出青筋。

“行,这年头没地儿说理,随便抓个人安个罪名你们就把事儿办了。”

徐天想了想,决定不能冲动,还是得跟他讲道理:“大前天晚上,十号阴历十二,你出门了吗?”

“想不起来。”

“那我就开揍了。”

“放开我,揍揍看。”

徐天一棒子抡过去,打在屠夫握着尖刀的手腕上。尖刀飞出去,掉到监房门口的周老板脚下,吓得周老板差点跳起来。胡屠夫疯了似的喊:“日你八辈祖宗!”徐天上前又是一通乱棍,周老板胆怯地缩起身子,不敢直视。

一顿打完了,徐天喘着粗气接着问:“十号晚上出门了吗?”

胡屠夫老实多了,眨着小眼睛委屈地说:“出了。”

“这刀是你的?”

“我的。”

“晚上出门是不是带着。”

“带着。”

“带着干啥?”

“防身,这把最顺手。”

“防身的刀怎么在我这儿。”

“喝点酒,丢了。”

“十号晚上死了个姑娘,这刀捅死的。”

“跟我有啥关系?”

“说不清就跟你有关系。”

“十号?”胡屠夫掰着手指头想了想:“刀就是十号丢的,晚上快二更我娘要回胡同口自己屋睡,从家到胡同口一共五六分钟,路上都有人。”

“什么人?”

“街坊都看见了,刘婶儿,到胡同口看见金爷,他看没看见我不知道,这一趟都背着老娘呢!从家背到胡同口我娘屋里,一宿到天亮再没出过门。”

徐天怔着,金海——这是他最不敢想的一个名字。眼看徐天愣住了,周老板趁机凑上去说:“天哥,照片放这儿,我先走了。”徐天听不见周老板的声音,他神情恍惚地问:“你说在胡同口看见谁?”

“金爷。”

“哪位金爷?”

“南城还有哪位?狱头金海。”

周老板悄无声息地离开,燕三在监房门口看着僵着背的徐天。停了一会儿,胡屠夫也看出自己暂时脱离了危险,悄声问:“烟还让抽吗?”

徐天脸色吓人,将烟盒从地上拣起,抽出一支递过去,问燕三:“火呢?”

燕三掏出火柴,递过去。徐天偏头看了看燕三,燕三赶忙解释道:“那天您问有没有火,就买了一盒带身上。”

胡屠夫点着了烟,大口吸着,徐天透过烟雾盯着胡屠夫。

“我杀猪杀羊不杀人,大冷天的要不是老娘我都不出屋。”

“把牙咬死说,十号晚上胡同口看见金爷了?”徐天红着眼睛,像匹饿狼。

“就是金海,去问问他我是不是背着老娘。”

徐天没话了,小红袄是自己心头的一个阴影,这个阴影太深了,太暗了。徐天总盼着抓到小红袄的那一天,他一遍遍地查案,一点点地排查组成这个阴影的那些黑点,却从没想过有个黑点,竟然叫做金海。

铁林走进办公室,周边人跟他打招呼,但多多少少都躲着他。铁林到自己位置上,从茶叶罐里弄了点龙井茶叶放到杯子里,然后端起杯子问:“有热水吗?”

坐在对桌的女文员小林还是不爱搭理他,敷衍地说:“没有。”

铁林走到工作区一角,这儿有一只暧水壶。他提起来晃了晃,好像是空的。他身后一个组员过来,提起铁林刚晃过的暖水壶,给自己杯子加入热水。组员们狐疑地看铁林端着空杯子进入了处长办公室。

小办公室里,阎若洲正在打电话。铁林端着杯子不请自入,让阎若洲很意外。阎若洲拿着话筒一边说一边看着铁林:“嗯,是,一定尽力……放心!大厦将倾,尔等必挽狂澜于即倒……”

铁林晃了晃阎若洲屋里的暖水瓶,打开,给自己的茶杯加满水,也不出去,竟在沙发上坐下,吮了一口热茶。

阎若洲放下电话问:“你有事,还是有病?”

“有事。”

“进来也不敲门。”

“您打电话,不好打扰。”

“进来要敲门知道吗?”

铁林站起来去门边敲了两下,然后又坐回沙发上。

“铁林,别以为让你当个组长就不一样了,随时把你弄回去。”

“处长,您还是把我弄回去吧。”

阎若洲看着铁林不做声。

“自从那天前门火车站行动回来我就越来越不踏实。田怀中不是我杀的,变成是我杀的,您让我去午门见人,回来我当组长了。马天放死在畅春茶馆后面,也没人问我什么情况。上午我去京师模范监狱审田丹,您知道吗?”

阎若洲还是不说话。

铁林接着说:“我是保密局北平站的人,您是上司,按说行动都得您吩咐,回来向您汇报。从前赴汤蹈火回来挨您骂心里都是踏实的,这几天七上八下不知道给谁干活。”

“都为国党效力,干就是了。”

“处长,在您麾下效力在所不辞,别我辛辛苦苦干活功劳是人家的。”

阎若洲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几天使唤我那位什么来头?”

阎若洲也说不清楚,含糊其辞道:“听他的就是了。”

“也就是说,不听您的了。”

“他和你联络,需要人手我配合。”

铁林端着茶杯站起来说:“明白了。”

“田丹审得怎么样?”

铁林低头又看了看茶,半晌抬起头问:“要跟您说吗?”

阎若洲脸色一沉,察觉上了他的套,喝道:“出去!”

铁林从小办公室出来,站在阎若洲经常训话的那个位置环视整个大办公处,嘴里慢慢舒一口长气,气舒到一半被人喊断。

小林在墙边公用电话处大喊:“铁林,电话!”

铁林端着茶杯过去,将听筒放到耳边说:“喂……喂?宝慧,别闹了啊,在家洗好了等着,我这就回,现在我浑身是劲儿,觉得以前都白活了……”电话那头传来,冯青波的声音:“到宣武门,现在。”说完,电话那头挂了。

铁林怔了好一会儿,才扣上听筒。茶叶杯中散开,摇曳生姿,铁林喝了一口,没滋没味,胸腔里刚充盈起的自信又被扎漏了,一瞬间被打回原点。

徐天打开照片袋,看周老板拍的那些照片。都是些乱草,各种角度,有两张拍到了徐天的半张脸,他完全没有头绪。徐天只是一张张在翻相片,心根本不在相片上。燕三提着两瓶酒进来说:“天哥,酒买来了。”

“去菜市口找刘婶儿,应该也住教子胡同附近,问十号晚上胡屠夫是不是背着老娘,再到胡同口看看他老娘在不在。”

“哎。”

“完事儿到家找我。”

“您回家啊?”

“我得问问我爸。”

燕三试探着问:“天哥,他看见金爷就看见,也不一定就是……”

徐天脸色煞白,眼圈暴红,低声道:“就是什么?”

“您脸阴得要杀人。”

“看出来了?”

“吓人。”

“从小朵没了那天我就想杀人,才看出来?”

“现在和前几天不一样。”

徐天拎起一瓶酒说:“这瓶送进去给他。”

“给他?凭什么给他酒喝。”

“打他一顿,给顿酒。”说着,徐天将照片和尖刀放进抽屉。

“上好的老白干,我都不舍得……”

徐天没理会燕三,提着一瓶酒离开警署。“金”、“海”只有两个字,但这个两个字的背后是这么多年的兄弟情,是这么多年的生活,是自己这么多年的命。金海,贾小朵,小红袄,三个名字在徐天脑子里来回变换。徐天离开警署,冲到冷风里,想要赶走这一切。冷风中,不只有徐天,还有迷雾。徐天奔跑着,想要逃离这迷雾。北平很大,迷雾也很大,终是徒劳,疼痛在他刻意的逃离中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