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关宝慧拉着脸,身后跟着拎着大箱小箱的车夫张子,一言不发地就往徐家里院走。徐允诺在院子见着关宝慧这样子,关切又心疼地问:“又怎么了,宝慧……”

关宝慧心里头委屈得很,什么也不说,直接进了里院。张子告诉徐允诺:“大小姐街上看见把我叫家去,细软和衣服都拉过来了。”徐允诺一见这架势,似乎不像以往小打小闹,这是要把家都搬回来,连呼“大事不好”,赶忙往里院去。

后院,关宝慧指挥着张子把行李都放东房去,徐允诺过来好言相劝:“宝慧怎么了,搬来搬去这不折腾铁林吗?”

“不折腾他了,跟他在一起挨大嘴巴。”

徐允诺愣了,他难以想象铁林抽宝慧,不可置信地说:“抽你大嘴巴,铁林啊?”

“金海。”

“啊,他打你干啥?”徐允诺愣住了。

“把东房收拾出来,这回真住这儿了。”宝慧心里的委屈直往上涌,反应到脸上又成了怒,徐允诺看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开解的,顿了顿说:“行。”

徐天提着酒回来时,正看见徐允诺在收拾抹布。徐天喊了一声:“爸。”

“回来了……”徐允诺目光停在徐天的酒瓶上问:“又出啥事了?”

“没有,买瓶酒。”

“你不是不想喝,要脑袋清楚吗?”

“现在想糊涂。”

徐允诺叹了口气,提着一堆东西准备去后院。徐天问:“您这是干嘛呢?”

“关宝慧搬回来住了,我替她收拾一下东屋。”

徐天摇摇头,上前接过那堆东西,将酒瓶递给父亲说:“弄俩菜,一会儿我过来。”

“跟大哥赔不是了吗?”

“赔了。”

“怎么说的?”

“一会儿跟您学。”

关宝慧看着清冷的东屋,一地箱子绕着她。徐天提着水桶进来往地上一放说:“别指使我爸。”

关宝慧的委屈更甚,带着哭腔说:“替我打桶水总行吧?”

说完,关宝慧不再理会徐天,卷起袖子,开始自己干活。徐天看了一会儿提着桶出去,不一会儿,徐天打了半桶水回来,看见宝慧在跟一个柜子较劲,眼里扑簌簌地流泪。

“要帮忙吗?”徐天极少见宝慧这样,宝慧挤开徐天,蹲在地上搓抹布,搓着搓着哭得更厉害了。

“别逞能,瞎折腾还得搬回去,又离不了男人。”徐天想安慰她,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心里头都乱哄哄的,说出来的话也是乱七八糟的。关宝慧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干脆哭开了。

“也别收拾了,都是面子事儿,一会儿二哥找来反正得回。”

关宝慧大喊:“你跟金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看不起女人!”

提到金海这个名字,徐天颤了一下,分不出是伤心还是愤怒,最后都化成了一种冰冷:“我和他不一样。”

“金海扇了我一巴掌,看见了吗?”

徐天不做声。

“铁林就跟你现在这德性一样,一句话也没有!你爸的命是我爸拣的,你和我近,还是你和金海近。”

徐天心软了,他习惯了盛气凌人的关宝慧,忘了小时候的关宝慧最受不得欺负,好声说:“你别跟这屋待着了。”

“我待哪?这也不是我家对吗!”

“这屋冷,关老爷子大北房烧着炕暖和。”

关宝慧终于听见了一句软话,她渐渐安静下来,一双红眼直勾勾地看着徐天:“徐天,我这世上没人靠,爸是疯的,大哥看不起我,铁林窝囊,也就你了。”

徐天看着关宝慧,有点不自在,掏心掏肺地说:“您指不上我,二嫂。”

关宝慧仍然盯着徐天,但一双勾眼渐渐转腾起怨怒:“知道吗,你看着挺愣,其实也是个窝囊废。”

“您看谁都是窝囊废。”

“明明贾小朵是大哥杀的,愣不敢说,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徐天脑子里像被雷劈过,急忙问:“你怎么知道大哥杀小朵的?”

“跟我有啥关系,你们兄弟俩什么都能让,自己女人要么死要么挨抽,吭都不敢吭……”

“说什么呢!”

“小朵出事那天晚上大哥后来出门了,瞒着不让说,还让铁林也瞒着。你们是什么兄弟!”关宝慧索性扯开嗓子嚷嚷。

这两天一直在躲避的东西,又被关宝慧拎出来放到眼前,徐天咬着牙挤出句话:“去北房待着,那儿暖和。”

前院里,车翻仰着,徐允诺转着轮子,看车幅偏动。一旁的祥子蔫蔫的,带着愧疚:“东家,您别上手。”徐允诺像是准备大显身手,兴奋地说:“大轴松了,你们都伺候不了。”冬蝈蝈还在徐允诺怀里鸣叫,祥子笑了笑说:“这么些养冬蝈蝈的,属您怀里这只叫的欢实。”

“听个响儿,当个伴儿。今儿天好,该给他挪窝换罐儿了。”

祥子弯腰上手道:“东家,您伺候蝈蝈,我来弄车。”徐允诺招呼祥子去屋里拿扳子。祥子应声往屋内走,徐允诺瞥见徐天从前院经过,不声不响地走进房间。徐允诺赶忙拦着祥子说:“你跟这儿吧,我去拿。”

徐允诺房间里的炕桌上摆了两样小菜。徐天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口喝尽。徐允诺进来找扳子,见徐天伸手摆弄窗台上那架盆景,立马急了:“别动。”

徐天收回手,接着给自己斟满杯。徐允诺拿着扳子,坐到徐天对面说:“按你的酒量这么喝,一会儿就大了。”

徐天低着头说:“爸,咱们家认老理是吧,知恩图报,有大有小。”

“这是天理儿,哪朝哪代都得长幼有序,乘凉得知道树荫在顶上。”

徐天仍然低着头,酒到胃里,搅得心里翻腾:“咱们认理,别人坏理儿呢?”

“那是别人。”

徐天绝望地望着徐允诺说:“自己人,比如我大哥弄死贾小朵。”

徐允诺心里一惊,沉了沉说:“没这事儿。”

“要有呢?”

徐允诺放下扳子,语重心长地道:“肯定没有,做大的有大的样儿,做小的有小的样儿,小的没道理猜大的,除非大的自己说了。”

徐天没说话,又喝了满杯,问:“大的要不说,我也不能猜吗?”

徐允诺看着徐天痛苦,只当是他钻了牛角尖,劝解着:“金海有大哥样儿,他没说就是没有,瞎猜就是你没样儿。”

“但我是警察,警察得有警察的样儿,就算杀的不是小朵,我也得管吧?”

徐天说得有理,徐允诺也不言语了。沉默的当口,烦躁的徐天下意识地又去动那架盆景。

“天儿,这盆景要掉根枝儿……我可有十来年没打你了。”

徐天收回手,徐允诺接着问:“金海为啥杀小朵?”

“爸……我也想知道。”

院子里传来燕三喊徐天的声音,燕三挑帘进来,还在狂喘气。“找着刘婶儿了,大前天晚上胡屠夫是背着老娘,直接进教子胡同口他娘家就没出来,刘婶儿跟她老娘就住一院儿。”

徐天克制着怒气,但拿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抖着,暴露出了他的情绪。他克制着问:“还有呢?”

燕三看了看徐允诺,横了横心又补了一句:“刘婶儿也看见金爷了……一手血。”

徐天提起酒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说:“爸,我回警署办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徐允诺拦也拦不住,拎着扳子,跟着走了几步,愣在房门口。

两人走出院门。徐天下定决心,吩咐燕三去平渊胡同,把金海叫到警署。燕三迟疑着问:“让金爷去咱们警署?”

“你耳背?”

燕三显然是害怕了,急忙劝说:“天哥要不您再过过脑子,跟金爷翻了不好。”

徐天又上来了混不吝的劲儿:“我翻又不是你翻。”

“您翻我也得翻。”

“你怕啥?”

徐天的反问让燕三不知如何作答。他有着自己的小秘密,大缨子是自己未公开的恋人,此刻却不能说出来,只能绕着劝:“我怕金爷他要不肯来警署呢?”

徐天不耐烦了:“你是警察吗?”

“是。”

“把人提到警署。”

燕三愣着,徐天接着说:“路上买两节匣子电池给刀姨。”

燕三悻悻道:“噢。”真的要和金海撕破脸了,燕三还能有脸见大缨子吗,燕三心里有苦说不出,慢吞吞地朝平渊胡同走去。

徐允诺想不出什么办法,拎着扳子匆匆到了后院,迎面遇上从大北房出来的关山月。关山月满脸惊慌地说:“允诺,允诺!打起来了……”

在关老爷子的世界里,北洋、清末交替出现,隔三岔五就在打仗。徐允诺没空理关山月,往东房进去。

东房里,关宝慧依然坐在一个箱子上,看到握着扳子的徐允诺来到房门口。

“宝慧,东西先放这儿,去找铁林。”

关宝慧眼圈依旧红肿,冷冷地说:“我不找他。”

徐允诺顿了顿说:“找到叫他赶紧去徐天警署,要出事了。”

关宝慧仍然事不关己地说:“出就出吧。”徐允诺不知道怎么跟宝慧解释,彻底急了,大喊道:“叫你去你就去!”

关宝慧看着从不冲她大声说话的徐允诺,怔住了。父亲疯了之后,徐允诺几乎代替了父亲抚养自己长大,送自己出嫁,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叫你去听见没有!”不知何时关山月与徐允诺并排站在门口。关山月浑身绷着,那架势像要大难临头。

关宝慧眼泪一下子又流下来了,起身夺门而出,徐允诺冲着关山月一脸愁容地说:“关老爷,出事了。”

关山月也学徐允诺叹口气说:“总算打起来了!北边从德胜门进,天津廊坊下来的大师兄们领着个个儿刀枪不入,校场胡同棋盘营,东郊民巷西什库,乌泱泱神拳等死吧您哪!还有红灯照!一水儿十来岁小姑娘,专破洋人邪门歪道……”

徐允诺看他说话越来越不着调,没空哄他,转头往前院去,关山月起了架势:“呔!站住!哪里走!”

徐允诺头也不回地说:“警署。”

“不许去,陪我上街!”

“这么乱您就别动了。”

“允诺!”

徐允诺定了脚步,回了声:“在。”

“哪儿也不许去!不然就陪我上街跟他们干!”

徐允诺转身看着关山月,心中生出一阵悲凉。关老爷子也许是幸福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关山月的世界就算再混乱,也有他徐允诺的一个位置。金海和徐天就这么掰了?徐允诺不敢想。院子里的夜很凉,天凉,地也凉,从上到下都没有温度。徐允诺搀着关山月回房,小辈们的事儿他掺和不进去了,凉透了的夜晚,只有他们俩人能互相取暖。

北平街头,徐天一边走一边喝酒,街尽头能看到绵延的城墙城楼。宣武门楼上有写字的摊位,卖风筝也卖年画。摊贩脖领上栓了条线,线遥遥向上,系着灰色天空上一只飘摇的纸风筝。冯青波站在摊贩跟前,仰头看半空那只孤独的风筝。

摊贩见来了客赶忙招呼:“飞得高,买只回去哄小孩儿。”冯青波仰着头呢喃着:“没孩子。”

“没孩子带副对联儿。”

冯青波怔着,摊贩带着笑模样接着说:“年得过。”

冯青波蹲下去选了幅吉祥的对联问:“你写的?”

摊贩看着很年轻,笑着摸摸头说:“我可没这手字儿,趸的。”

冯青波见铁林在楼垛边看着他,卷起对联,掏出几个零钱付了,走过去。铁林迎上前说:“冯先生。”

“会放风筝吗?”

“放过,不在行。”

冯青波看着天说:“如果天气好,风也合适,那只风筝没线牵着会怎么样?”

铁林没懂,猜着说:“越飞越高?”

“被共军的高射炮打下来。”

铁林附和着:“听说东单机场几天也飞不了一架飞机。”

“东北下来的共党比预想快,南苑机场失守,北平差不多是孤城了。”

“冯先生,您是说党国要完了吗?”

冯青波转向铁林问:“你为什么加入党国效力?”

铁林一时没说话。

“说实话,不用客气。”

铁林咬出四个字:“出人头地。”

冯青波盯着铁林看了一会儿说:“也算是信仰。”

“这年头再说三民主义什么的您也不信。”

华子穿着便装,在城楼另一侧,透过楼垛子,能看到铁林和冯青波。冯青波目光从华子那个方向收回来说:“见到田丹了?”

“见了,该问的……”

冯青波打断道:“她怎么样?我是说,看上去怎么样?”

“精神看上去比您还好些,明明手铐脚镣戴着,跟坐在自家床头一样。”

冯青波微微笑了笑:“她怎么说?”

“按您吩咐的都跟她说了,是有第二拨人要来找沈世昌。”

“时间地点?”

“哪这么容易就交待,她材料您都知道,不是一般人。”

冯青波没说话。

“她问我沈世昌为什么改变主意不愿协调和谈,我说局面就这样,要能公开谈,共产党就不用秘密来,秘密谈不就是华北剿总麻杆打狼两头怕吗?改变主意正常得很,说不定明天共产党还改变主意不派人谈了呢,打的面儿比谈的面儿大,故宫里天天征新兵,城外头共军一百多万了吧?”

冯青波的脸越听越阴沉,半晌说了一句:“她听进去了吗?”

“我按您的吩咐往开说了说,本来就在理儿上。”

冯青波有些急,埋怨道:“我让你记住她比你聪明,不要说不该说的,只说我让你说的。”

铁林鼓了鼓气,半是解释,半是威胁地对冯青波说:“您让我审,狱里也只有我能去,就得依着我的路子,什么都听您的,您也审不着田丹吧。”

冯青波阴沉地盯着铁林。铁林控制着,让自己镇定,顺便给冯青波找了个台阶下:“头回先把理儿告诉她,下回我有办法让她说。”

“什么办法?”

铁林盯着冯青波问:“冯先生,今天处长说以后我听您调遣了,我想问问,替您效力有什么好处?”

冯青波顿了一下,说:“你不怕死吗?”

铁林下意识地捂了捂脖子,鼓起勇气回答:“怕,但更怕出不了头。”

“我怕你没有做好出人头地的准备。”

“做好了,用起来您就知道。能给田丹上刑吗?”

冯青波愣住了。

“细皮嫩肉的娘们儿,明天我过去打一顿烫几个疤什么都招了。”

冯青波低着头,憋出了两个字:“可以。”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冯青波的心也被烫上了疤痕,他能清晰感知到心在流血,一滴一滴的。冯青波只期待着这仅剩的一点温存能尽快流尽,流尽了,自己就成为一把真正的刀子了。

“您就擎好吧!”铁林开心了,但冯青波却愈发烦躁。

“还有件事儿,我大哥要见您,金海。”

“为什么?”

“咱进的是他的狱,他顶着剿总的雷,您不见他,我不方便见田丹。”

“这是你的问题,要出人头地自己解决。”

“也行,那我往后怎么找您?”

“明天上午见田丹,下午三点西直门小街南口东来顺。”

“行,您等我好信儿。”

铁林离开后,冯青波松开了握着春联的手,那副春联随风扬起来,飘飘摇摇地落向城下。他竟然以为自己能像平常人一样,拥有尘世里的一点温暖,那终究是奢望。一把刀子,就该是凉的,不配温暖。

城楼下,华子躲在角落里,眼见着冯青波从另一处台阶下来走远,华子快步跟上去。街道上,冯青波行走,恢复成乱世中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华子在街的另一侧走,眼睛半抬不抬,却始终没有离开冯青波的身体。不一会儿,冯青波拐入胡同,华子紧跟在后。

冯青波站在胡同正中,华子怔住。冯青波盯着华子说:“找我?”华子沉默着,不知要不要自报家门。冯青波问:“你是什么人?”

华子定了定神,反问:“你什么人?”

冯青波不摸华子底细,有些犹豫:“冯青波。”

冯青波的犹豫,给华子一次喘息的机会,华子壮着胆子问:“住哪儿?”冯青波的忍耐明显到了极点:“最后问一次,你是什么人。”

“我就问你住哪儿。”

华子的紧张让冯青波释然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别再跟着我。”

说完,冯青波继续往前走,华子继续跟。冯青波返身一掌切过去,被华子闪过。胡同里有收破烂的,还有几个居民晒太阳。两人在胡同里动起手来,一时间尘土飞扬,收破烂的和几个街坊愣愣地看。只一回合华子便被摁住,刀藏在冯青波棉衣袖子里,刀锋抵着华子的眼睛:“谁叫你来的?”

华子盯着刀尖,声音都变了调门儿:“我们老大要见你。”

“谁?”

“金海。”

几个街坊见两人僵住了,都凑过来劝:“别打架,别在这儿打……”

见周围的人聚过来,冯青波收回刀,整理好长衫。华子从地上起来,犹豫着向胡同外走,冯青波只是死死盯着,没有跟上去。华子沿街边走,不时回头看。没有冯青波的踪影,华子松下劲,揉着伤处,拐入一条胡同。胡同里,一个女人在门口择菜,见到华子一身狼狈,责备道:“喂,跟人打架了?”

华子压着火,头也不回地说:“没有,屋里说。”

华子从身边经过,但女人却看着华子身后。华子回头,看见冯青波就在后面跟着。

冯青波面无表情地问:“你家住这里?”

“你还想干嘛呀?”

冯青波对女人说:“他在哪里当差?”

女人一头雾水地回答:“我男人?京师监狱。”

冯青波没再说什么,走向胡同另一头,只剩下华子惊魂未定。

金海夹着公文包回到平渊胡同,有两个孩子跑过来跟金海打招呼,金海扶着小孩儿的头绕过他们。燕三早就等在金海院门口,金海瞥了他一眼说:“什么事?进来。”

燕三看见金海还是有点胆颤,眼也不抬地说:“不进了……天哥叫您去趟警署。”

“没工夫。”金海一听,又是徐天,他自顾自进去,将燕三撂在门口。

灶房,刀美兰正在炒菜,大缨子在门口喊:“我哥回来了。”

“炒完就走。”

大缨子说:“你也跟这儿吃呗……”

金海来到灶间门口问:“做什么呢?”

大缨子接话:“美兰割了二两五花肉,非要拿过来。”

金海没想到刀美兰在,颇为意外:“你跟这儿吃吗?”

刀美兰将菜盛出锅,递给大缨子说:“拿屋去,我走了。”

大缨子用眼神询问金海,金海示意大缨子拿过去。

大缨子端着两盘菜,一步三回头地经过院子去厢房。

没旁人了,刀美兰直奔主题说:“让徐天能见着那个叫田丹的。”

“为这个割二两五花肉,这么多年你都没在这院吃过一顿饭。”

“等找着杀小朵的人,陪你吃。”说完,刀美兰整着衣襟,绕过金海往外走。刀美兰拉开院门时,刚好碰到燕三。燕三迎上前说:“刀婶儿,天哥给您的电池。”刀美兰接了电池,道了句谢。燕三看刀美兰回院了,从门口蹭进来,看着厢房门口的大缨子,满脸堆笑地说:“缨子。”

大缨子看看屋里又看看燕三,有些紧张:“你干啥?”

“我找金爷。”燕三鼓起勇气,金海听见了,也不搭理。燕三继续鼓足勇气,高声地说:“金爷,天哥叫你去趟警署。”

金海意识到不太对了:“有事让他过来。”

燕三为难,但还坚持着说:“您不过去,我走不了。”

“为啥?”

燕三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说:“我是警察。”

金海似乎不相信这话是燕三说出来的:“来传我的?”

燕三咬着牙:“是!”

大缨子急眼了,指着燕三说:“三儿你长出息了!”

燕三满是委屈,可也不得不说:“就这点出息,我也不想跟这儿派上用场。”

“出去。”说完,金海阴着脸进了厢房。

“那我就外头待着。”在大缨子的注视下,燕三低头出了院子,缩脖子站在门檐下,也不敢离开。

屋里头金海和大缨子在吃晚饭,大缨子专挑肉吃,金海将剩余的肉夹给她,问道:“枪呢?”

大缨子将肉放回金海的盘子里说:“屋里。”

金海扒着饭说:“吃完我去徐天警署。”

大缨子拨弄着手中的饭,却迟迟没有吃,担忧地说:“小朵出事那天你出过门,我跟铁林说了。”

金海沉吟了一下,又说:“我出去你把门栓好。”

燕三身后的院门被猛地拉开,金海走出来,也没看燕三,沿胡同往外走。燕三回头看门里的大缨子,一脸的委屈。

大缨子一肚子气,语气里威胁的意思不言而喻:“三儿,你本事大。”

“我也不想这样。”

“以后别来找我。”

“我会劝天哥和金爷的。”

“劝不动呢?”

燕三没说话,这是他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大缨子“砰”的一声关了院门,上了栓,燕三扁了扁嘴,追金海而去。

铁林回到家,发现门半掩,推门进去,家里乱七八糟,但关宝慧在。铁林趟过一地东西,过去搂住关宝慧就往床上摁。关宝慧一通挣扎,将铁林推开,铁林这才看见关宝慧在流眼泪:“怎么了?”

关宝慧抹着泪说:“把我东西拿回来。”

铁林环顾左右说:“又搬回去了?”

“你顺道去趟徐天警署。”

铁林没明白:“干嘛?”

“去就知道了,去呀!不想看见你!”

警署里只有徐天一人在喝酒,就着一盘花生米,眼看一瓶酒剩一小半了。后面监房胡屠夫也在喝,他拍着监门说:“哎,花生米给我来点!”

徐天扭过头,露出一双血红的眼。徐天越喝越清醒,他抓过一把花生米放在铁栅门边,拎着酒瓶盘腿坐在花生米前。胡屠夫手从铁栅栏里伸出来抓花生米,边吃边问:“喝完让我回吧?”

“还有事儿。”

“酒还有吗?”

“一会儿金爷来,看清楚别认岔。”

胡屠夫花生米停在嘴边,问:“怎么叫岔,怎么叫不岔?”

徐天没说话,走回办公桌前,将一瓶酒喝到见底。他拉抽屉扒开那堆周老板拍的照片和纸包着的烟头,将剔骨尖刀拿出来扔到桌案上。顺着刀尖的方向,铁林和金海一前一后走进来。金海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先看了眼酒瓶,然后抬头看着双眼通红的徐天。

徐天抬着头打招呼:“大哥,二哥。”

铁林赶忙问:“怎么了?”

“对不住大哥,得问您几句话。”徐天直勾勾地看着金海。

“话长吗?长就坐下来说。”

“您见过他吗?”顺着徐天的目光,金海看到监房里扒着铁栅栏的胡屠夫。

金海摇摇头说:“不认识。”

徐天向胡屠夫喊:“你见过我大哥吗?”

胡屠夫惊讶地说:“这是您大哥呀?”

“我们仨是兄弟,这是我二哥,保密局的。”

胡屠夫问:“咋回事?”

徐天红着眼问:“你见过吗?”

胡屠夫犹豫着,看看金海又看看徐天,一时竟口吃起来:“见过还是没见过呀?”

徐天发了狠:“照实说。”

胡屠夫目光躲避金海说:“没见过。”

徐天扭头看着金海,眼瞅着兄弟二人即将反目,铁林赶紧拦着说:“徐天你干嘛呀,这人是谁!”

燕三进来,一边站着。徐天不理铁林,冲着金海嚷嚷:“这月十号,小朵出事那天晚上,我从平渊胡同把罩神扛走。大哥您后来又出门了,出门就出门,为啥瞒着大缨子不让说。”

铁林听了不太自在,他看这俩人的架势不像是误会。金海沉着脸说:“也没人问我,大缨子不想说是她的事儿。”

徐天又接着说:“他看见您从菜市口教子胡同过,后来还有人看见你一手血。那天晚上他的刀不见了,杀小朵的就是这把,菜市口穿过教子胡同就是白纸坊。”

金海对胡屠夫说:“你看见我了吗?”

胡屠夫看着金海的样子,更犹豫了,金海说:“看见就说看见,刀是你的。没看见我,人说不定就是你杀的。”

胡屠夫把心一横,如实道来:“看见了,真真儿的,南城金爷谁都认识。”

“坐下来说徐天,铁林你也别杵着。”金海说着坐下来,铁林也不自在地坐下,但徐天还站着。

金海仰着头说:“天儿,真要这样吗?”

徐天坐下来。

金海说:“咱们仨异姓兄弟怎么结上的?说说。”

铁林抢着说:“本来我和大缨子一家,我是大哥妹夫,你们俩插香带我一块儿,后来认识了宝慧就……”

金海打断道:“没让你说。”

铁林碰一鼻子灰,但没人在意,徐天接着说:“那年我到你狱里抓人。”

金海问:“哪年?”

“民国三十七年,一个日本人杀了两个卖唱的,躲到你狱里叫他们的人往外保,我到狱里抓人被你吊起来。”

“当时我问你什么记不记得?”

“你问我为什么当警察,我说打小见不得人耍横。你说把人抓出去还得送司法处等于放了,问我敢不敢杀。日本人我替你在狱里杀了,事儿遮了两年才过去,转年开春是你要认我这个大哥,话怎么说的?”

“我说一日大哥一世大哥,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儿,您家里人就是我家里人。”

“我怎么说的?”

铁林把话拦下来:“大哥说的也一样。”

金海接着说:“小朵是没过门,不算家里人,但有件事儿你不知道,我想把刀美兰当家里人,她不愿意是她的事儿,我心里这么想的……我杀小朵干嘛?”

“我不知道!”徐天嘶吼着,很多事他想不通,金海心里也涌上一些悲愤:“有事儿不上家敞开说,把我传到警署问,以后咱们算掰了对吗?”

痛苦把徐天心中的怮痛全部激了出来:“那天晚上你出去干嘛!”

金海压着火,直截了当地说:“杀人。”

徐天盯着金海的眼睛问:“是小朵不是?”

金海没回答,只是问:“是不是兄弟都掰了?”

“你就说是不是!”

“是!”金海被激怒了,徐天怔着,他显然不愿听到这样的回答,他哀哀地问:“大哥,是不是……”

金海站起来便走,铁林赶紧劝:“天儿,大哥说气话呢,你怎么知道他那天晚上出门的?又是宝慧跟你传,她怎么啥都跟你说……”

徐天拎起尖刀出去,铁林也追出去。剩下燕三和监房里的胡屠夫面面相觑。

铁林追着出来,已经不见徐天踪影。祥子守着人力车在门口,车斗里堆着关宝慧的箱子。

铁林问祥子:“往哪儿去了?”

祥子一指,铁林奔过去。祥子在后面喊:“二爷,箱子送哪儿?”

铁林大喊:“拉车跟着!”插香磕头的兄弟,转瞬就掰了,掰了之后还要提刀相见,这些都是铁林从未预料到的。铁林冲着徐天消失的方向奔跑,心怦怦跳。

金海和徐天是他的倚靠,也是他的支撑,不管他是不是在二人那里收获尊重,但他确定,他们是支持自己的。他打心眼里不愿意看着俩人分道扬镳,不管怎么说,他们是除了宝慧,自己最珍惜的人。奔跑的铁林似乎看到了胡同的黑暗处涌来了汩汩鲜血,分不清是金海的,还是徐天的,那血,像激流,像暴雨,像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