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海穿街走巷,从别人家门口抄了支铁镐。徐天穿街走巷,他提着尖刀,偶尔看到了金海,又失去金海。铁林穿街走巷,后面祥子拉着一车箱子,咚咚地跟着跑。

胡同里,一架排车停着,车上插着两排燃着的灯笼。金海经过,又从排车上拔了一支灯笼。越走越荒凉,金海在城墙根一处乱草坡站住,徐天从后赶上来。金海看着他走近,将铁镐抡起来,挨着徐天眼皮子砸入土里:“挖。”

徐天喘着气、红着眼,没动。

“挖下去两尺,是咱们兄弟的情份,土填上情份就到头了。”

徐天还是不动,金海索性将镐子从土里拔出来,自己开始挖。铁林从后面赶过来,看见黑暗的城墙根下,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在刨坑。铁林冲着祥子喊:“你待着。”祥子气喘吁吁地将车停下,铁林趟着乱草过去。

金海挖得一头汗,徐天只是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铁林跑过来,两边说和,可两边都不理他:“大哥,徐天,你们这是干嘛呀!好好的兄弟,有啥事儿是不能说的。天儿,小朵死了我们大家都心疼,这几天不是事儿多吗,我尽是事儿。大哥我不对行吗,挖坑干嘛呀!这儿一共我们仨,谁往里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插香的时候大家说的,要挖一起挖,先把我埋了你们能消火不?”

铁林去夺金海的镐子,差点被抡到。铁林索性跳到挖开的坑里喊:“挖,照我脑袋上挖!”

金海扔了镐头,对铁林说:“刀拣出来。”

铁林低头看脚下,土里露出一把日本军刀。铁林捞出刀,带出一只开始腐烂的人手。铁林大骇,跃出土坑。

金海拿过铁林举着的刀,抽刀出鞘,然后解自己伤手的纱布:“十号那天晚上我把灯罩儿叫家来给你平事,一院子他手下兄弟,领头的拿着这把日本刀,记得吗?你扛灯罩出去,他拿刀比着你,事儿没完。你有家有室,我也有家有室,我觉得你家里人就是我家里人,大晚上出门我把他叫这来做了。罩神在南城什么事都敢干,被你弄走怎么没人找后账?”

金海已经解开伤手,手掌心长长一道口子,还没长好,狰狞着翻着血肉。金海将日本刀比在手掌上,语气平静了许多:“看清楚了,这把刀割的,弄他不容易,弄女的至于伤着吗?你关的那人看见我的时候我一手血,他刀啥时候丢的?我杀了这孙子,一手血再跑到教子胡同拣把刀,满世界找小朵杀!”

徐天彻底颓了,这是他想象不到的结局,他嗫嚅着:“大哥,我错了。”

铁林见势赶紧劝:“是啊,大哥您早说这事不就结了。”

“干点啥都得说,娘们儿啊!”金海将日本刀扔回坑里,刀带倒灯笼,灯笼燃烧起来,金海在火光里离开。徐天僵着,火一点点熄灭,四周清冷下来,只剩夜空一轮硕大的明月。

铁林埋怨着徐天:“瞎折腾,傻了吧!大哥多仗义的人啊?杀小朵,亏你想得出来,他像坏人吗?脑子放正道上,回去跟大哥认个错,把土填回去,填啊!我填,你们都不容易……”

说完,铁林开始填土,徐天怔怔地问:“二哥,这人填回去就算没了?”

“啥意思?”

“大哥还是杀人了。”

“替你杀的。”铁林气得站在坑边瞪徐天,恨不得用镐头抡他脑袋。

“我没让他杀。”

“嗨!你这话说的!”

“我是警察。”

“徐天,你这就不知好歹了,大哥帮你平事儿,这人该杀。”

“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

“碍着咱们的人就该杀,好像你没杀过似的。”

“我抓过很多人,送司法处送监狱,杀不杀不是我的事儿。”

“三十七年那日本人怎么算?”

徐天没说话。

“那也不算你杀的是吧?”

“民国三十七年两国交战,那是日本人。”

“现在也战着,外头也在打!”

“不一样。”

铁林彻底没话了,他停了手,冷冷地说:“咱们仨香是白插了,你到底算哪股道上的人?论白道就别认兄弟论江湖,要插香就别论官面那套。”

“二哥,您是哪股道的?”

“你说呢?我是你二哥!要么就不论了,大哥杀小朵你要抓,这儿也杀了一个,抓呀!杀人的多了,和谈要是不成,城里几十万国军准备出去杀共党,你都抓!”说完,铁林也生气了,将铁镐一扔,差点砸在徐天脚面上,“你自己埋吧!”

铁林走了,徐天僵在坑边半晌,拾起镐子,填土。徐天填着土,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去,不对,自己早就在土里了,埋葬自己的是乱世,是小红袄,自己要做的就是要从土里挣出来,把埋葬自己的人抓到。徐天凝视着脚下的深坑,似乎深坑也在凝视着自己——自己的脑子灌得都是什么!

平渊胡同,徐允诺守在金海家院门口,看到金海回来,徐允诺上前,颇有些不好意思。金海看不清,有些戒备:“谁呀?”

“我,徐允诺。”

金海语气软了下来,说:“徐叔,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大缨子在院儿里,进去呀。”

“进去了,你不在大缨子一个人不方便,这儿等一样的。”

“进去说。”

徐允诺按下金海要拍门的手,说道:“就两句话,里面说让大缨子听见不体面。”

“您说。“在徐允诺面前,金海很恭敬,他守着后辈的礼节。

“徐天跟你见上了?”

“刚分开。”

“岔了?”

“没岔,我没弄小朵,他也明白了。您别担心,天儿冷赶紧回吧。”

“金海,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仗义有面儿能担事儿……”

“我也没这么体面,您别夸我。”

“徐天年纪轻没见过大世面,好多理儿转不明白,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要没您这大哥,以后谁给他指道儿啊?如今世道乱哄哄的他自己趟不明白。”徐允诺替自己儿子说和,他知道金海是值得托付的人,不愿意儿子因为冲动失去这么一个大哥。

“也不见得,高人多了,好多理儿我也转不明白。”

“你跟我这么客气,一准跟徐天岔了。”

金海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好解释:“徐叔,没事儿,回吧。”

徐允诺看金海的反应,知道事情严重了,扶着金海的胳膊说:“他跟你犯大浑了吧?我给你赔不是!”

徐允诺说着话就要朝金海鞠躬,金海赶紧拦着:“您这样我可当不起了。”

“做人要守理儿,当小的没小的样儿,他不懂事我懂事。”

这话说得金海难为情了:“您在我这儿是大……徐叔,那我就跟您不客气了,叫徐天来给我赔个不是。”

徐允诺这才宽了心,心里松快了些,“这就叫他来!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自己兄弟,不往心里去。”

“赶紧进院,我叫他去。”

徐允诺快步走着离开,金海在黑暗里目送徐允诺消失在巷子口,许久,哂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祥子呼哧带喘地将两只箱子搬到铁林家住的二层,返身下来,见铁林提着最后一只箱子上来。祥子赶忙上前搭手,铁林摆摆手说:“不用,走吧。”

铁林将箱子堆到门口,推门,发现里面又反锁了。铁林无奈地扭头,看见祥子还在下面看着他:“怎么不走啊?”

祥子憨厚赔笑着:“二爷,您忘给车钱了。”

“身上没带,跟徐允诺报账去,拉我媳妇的东西还要钱,徐家从前就给关家拉车的。”铁林说身上没带钱那是真的,自己的钱从来都是上交给宝慧的,眼下自己被反锁在外头,哪来的车钱。

祥子仍旧站着不走:“那是从前。”

铁林恼羞成怒了,吼道:“走啊!”

祥子还不走:“我多句嘴问问,刚金爷和您在城根儿下跟天少爷为啥嚷嚷?”

铁林不耐烦地说:“没你事儿。”

祥子顶着说:“嚷嚷凶就有我事了,我吃徐家饭的。”

“嗨,一个臭拉车的也跟我来劲……”

见铁林真生气了,祥子拉起车走了。铁林低头看着一堆箱子,气没处撒,拍着门喊:“关宝慧!”

门忽然从里打开,关宝慧看着铁林将箱子一只只提进来,关上门。铁林坐下来喘气:“关宝慧,我跟你说最后一次啊,再有下回保证不往回找你。”

“不找我找谁?”

“谁也不找做光棍也比这样自在。”

“别大哥那儿受了气又回来冲我撒。”

“今儿是大哥受徐天的气,兄弟都快掰了。”

关宝慧不在意地说:“掰了也没啥。”

铁林抱怨道:“你怎么什么话都跟徐天说呢?”

“我说啥了?说啥也是大缨子传给你的,你们中间都能说来说去,我也得有人说呀。”

“徐天是你什么人?”

“我弟弟,大缨子是你什么人?”提到大缨子,关宝慧就来气。

“不跟你吵架,给我点钱。”

“干什么?”

“明天得拉着徐天和大哥一块儿去东来顺吃顿好的。”

“为啥你张罗?”

“总不能看着他们俩掰吧,兄弟仨缺哪个都散了。”

关宝慧看着铁林,斜睨他一眼说:“什么时候你着过这急?”

“做人得知恩图报,知道吗?徐天不跟大哥认识,我们仨要是不拜把子,我怎么会认识你?怎么能休了大缨子娶你?”

听了这话,关宝慧神情缓和下来,撒娇似的说:“浑身上下就嘴好使。”

“钱在哪儿?”

“说实话,别光说好听的。”

“上峰让我去大哥狱里审女共党。”

“金海不让?”

“说岔了,正好借着徐天和大哥的岔,坐一块儿吃顿好的。他们俩把话说开,我也好进狱里接着审女共党。”

“明天早上给你。”

铁林在沙发里躺下来,嘴里嘟囔道:“关宝慧你把着几个小钱,等我有一天出人头地。”

“上不上床你?”

“不上了,自己干躺着吧。”

关宝慧也学他样子嘟囔着:“本来就是干躺……”

等到哥仨都走了,燕三慢吞吞地打开监房门,去拖胡屠夫,说:“哎,走了,回家睡去。”

胡屠夫没听到,在地上躺着,睡得死沉。

徐天冲回警署,坐在办公桌前,把尖刀扔进抽屉,将那堆照片拿出来漫无目的地翻看着。徐允诺气鼓鼓地进来,冲到徐天面前训斥道:“抽疯抽大了吧?”

“没抽疯,我找杀人凶手呢爸。”

“小朵的事儿跟大哥没关系吧?”

徐天低着头,心头笼上愁云:“没有。”

“跟大哥赔不是去。”

“正要去。”徐天非常低落,徐允诺跟他拍桌子说:“你大哥是好人,你偏不信邪!”

“邪的怎么信?”

徐允诺没懂,问:“啥?”

“眼下这世道谁算坏人谁算好人,杀好人的是坏人,杀坏人的是好人是吧?坏人好人谁来定?大家都自个儿动手,还要警察干嘛使?”徐天委屈大了,本以为自己有道理,结果道理没人理,徐允诺没转明白这个弯,索性说:“你要不愿当警察就别当了。”

“您听反了,我这警署本来六个人,现在剩两个半,都走空了剩最后一个警察还是我。”

燕三插进来说:“还有我,天哥。”

徐天看了眼昏睡的胡屠夫说:“醒了再让他回。”

燕三说:“一会儿我给他泼勺凉水。”

徐天对徐允诺说:“走,回家。”

“不是给你大哥赔不是吗?”

“这都多晚了?先送您回家,再去平渊胡同,大哥不消火我跟那儿站到明年。”

徐天将一堆照片卷起来,从兜里掏出红发卡别住,说:“三儿再给我件棉袍。”

徐允诺目光在落红发卡上:“我不用你送。”

“那三儿送我爸回。”

来到金海院门口,徐天犹豫着准备敲门。胡同里有狗吠声,徐天想了想,把手放下,套上大棉袍,挨门廊倚坐下去,身子撞到门,门环响了响。徐天盯着门环看了看,又从门缝里看进去。

屋内,金海侧耳听着外面院门的动静。

屋外,徐天收回脑袋,门扇晃动。他靠得舒服了,又做梦了,梦中仍然是结了冰的什刹海,一盆热腾腾的水端过来。小朵的脸和小袄一样红扑扑的,她说:“锅沿儿水,把鞋子脱了,快脱,凉得快。”

徐天看着小朵说:“小朵,今儿第四天了,杀你的人还没找到。”

小朵蹲下身去利索地帮徐天脱另一只鞋,将两只光脚一并摁入热水,然后直起身子,笑盈盈地问:“舒服吗?”

“有个叫田丹的说你拍照片的时候有心事,有心事为啥不跟我说?”

小朵挨着徐天坐下来说:“我也舒服会儿。”

两人并排坐了半晌,远处有沉闷的炮声。徐天回头看小朵,嘱咐着:“别穿红袄,招事呢!”

“我男人是警察,连环杀人犯也得挑挑人,敢吗?”

“我肯定能把他逮着,你信吗?”

小朵扭头看徐天,笑着。

徐天又问一遍:“你信吗?”

小朵不理会,自顾自地说:“水凉了吧?”

“不凉。”

“别动。”说完,小朵脱了大棉袄,三下五除二将徐天双脚包紧实。

小朵将凉水泼到冰上,说:“再换一盆。”

徐天看着红闪闪的贾小朵抱着铜盆已经进了茶水摊,越走越模糊。

徐天蜷在台阶上熟睡着,双脚直往大棉袄里缩。院门从里拉开,金海走出来看了看熟睡的徐天,没有叫他,轻轻地合上门。

1949年1月14日,农历腊月十六。

冯青波从床上忽地坐起,他梦见在监狱中,田丹一头汗,通红的铬铁摁到她皮肤上腾起青烟。田丹强忍着不出声。待第二块铬铁摁上来,田丹终于忍不住嘶喊。

冯青波一摸额头,也是一头大汗。

这是梦,他缓了缓,发现自己仍在这间简陋的房间里。房间很小,只够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很整洁。桌子上有一些没修好的钟表和工具,旁边放着田丹那只红色胶皮暖水袋。

外面传来中年女人声音:“七户冯先生电话!”冯青波下床,外面似乎已经天亮,他一晚上都是和衣而卧的。他在小镜子里打量了打量自己,提起暖水瓶。

公寓是大四合院改造的杂院,有三四进院子,大约能有二十多户租客。此时租户都还没起床,静悄悄的。冯青波提着暖水瓶从自己屋子出来,穿过第二进院子向外走。

第一进院子里装了很多水笼头,五六只炉子排在院墙下。炉子上的烧水壶冒着热气,挨着炉子排着十几个暖水瓶。一个老妈子在往暖水瓶里倒刚开的热水,冯青波将提出来的暖水瓶放到那一排当中。

院门敞着,挨着院门有一间门房。门房台子上有一架电话,此时听筒撂在一边。门房里一张临时铺子里,男听差正裹着棉被睡晨觉。冯青波过来拿起听筒说:“我冯青波,哪位?”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西北的包裹送到巷子口了。”

冯青波的心跳空了一拍,怔了片刻回道:“好。”冯青波放下电话,又拿起听筒拨号。

家中,柳如丝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歪在沙发上接电话:“杨副官,上个月在未名湖我们不是挺开心的吗,金条扣了也是扣在你手里……”走廊里电话在响,柳如丝皱着眉头继续说:“……胡长官如果在南京你就不会给我打电话,有意思吗?”

庆丰公寓,电话听筒贴在耳边,冯青波等待着。

柳如丝家中,走廊里电话还在响,而柳如丝在沙发里继续讲她的电话:“……大早上被窝都凉了起来跟你说到现在。你来呀,有人给我暖被窝……按规定罚就是了,你们也没啥规定……”

庆丰公寓,萍萍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喂?”

“如果有问题,我尽量去西直门城墙一带。”冯青波语焉不详地说道。他刚放下电话,一个精干的男人出现在院门台阶上。

冯青波未发一言往外走,男人跟上去。

柳如丝家中,萍萍来到门前,侧耳听里面的声音,里面柳如丝还在讲电话。萍萍打开门,面色沉重地说:“姐……”

巷子口,停着一辆小汽车。一个男人靠在巷口一架公用电话旁。冯青波和精干男人一前一后从巷子子里走出来,靠在电话机旁边的男人自顾自地进入小车驾驶座。冯青波停在车边,看着身后的精干男人说:“没见过你们。”

“华北城工部,六组。”

“什么事?”

“上车,我们不想让老百姓觉得北平市不太平。”

冯青波往车尾移了两步。

“没用的。”说完,精干男人向前贴近,替冯青波拉开车门。

冯青波的匕首从袖内甩出,但一招便被制住,匕首到了男人手里。精干男人收起匕首,冯青波再次动作,却被精干男人反复痛击。敞开的车门挡住了两人的动作,近侧的摊贩没有一点察觉。精干男人是个高手,他再次风轻云淡地说:“上车。”

冯青波只得进入车内,车开着,精干男人和冯青波在后座。

冯青波问:“为什么?”

“从12月起你接了三组进城的人,三组都出事了。”

“从来没有听说过城工部六组。”

“除奸组。”

清晨的北平街头行人稀少,冯青波看着车外说:“我想上城墙再看一眼北平。”

精干男人侧头问:“认了?”

冯青波坦白:“民国二十三年加入党国,民国三十一年奉命入贵党。”

“到头了。”

冯青波此刻有些释怀,甚至有点希望萍萍不要来那么及时。

小贩推着胶皮独轮车到平渊胡同吆喝:“刚摘的大白菜,朝阳门瓮城兑下来的,要不着没了哎!年前就这几棵了赶紧了您哪,不讲价儿哈……”

街坊开门出来,围向独轮车。徐天裹着两层大棉袄蜷在金海家的门洞下,睡得很沉。大缨子提着个筐出来,差点绊倒,惊呼着:“徐天,怎么睡这儿了?徐天!”徐天迷迷糊糊睁开眼,换个姿势准备接着睡。

大缨子提筐折回院里,徐天打了个喷嚏,彻底醒过来。他扶着院墙站起,田丹的阿司匹灵药瓶掉出来。徐天拣起药瓶,使劲揉了几把脸,把身子朝院门立端正。

大缨子重新出现在门口说:“我哥叫你进来。”

“跟大哥说,我在这一宿了,他要不消气儿,我明天晚上还站这儿。”

“都说叫你进来了,哥在喝粥。”

大缨子说这话,紧着朝他使眼色,徐天软了下来:“喝粥啊……”

大缨子一把将徐天拽到院内,金海正喝着粥,从窗户看着徐天磨磨蹭蹭地从院子过来。

大缨子挑门帘催促徐天:“进来呀!”

徐天搓着手进来,大缨子指着炕说:“坐这儿。”

徐天在金海对面坐下,屁股只敢挨半边,大缨子给徐天盛了一碗粥,徐天唏哩胡噜一气喝完,意犹未尽地说:“再来一碗。”

大缨子去盛的时候,徐天把另半边屁股挪上炕,脱了外层大棉袄,低头说:“大哥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金海不吭声,食物给了徐天底气,他接着说:“您要不解气,明天我再站一晚上。”

金海继续喝粥,也不看徐天,不留情面地戳破他:“后半夜,快天亮我出去看两回,哪儿站了?睡得跟死人一样。”

“睡一踏实觉,从小朵出事那天就没睡踏实过。”徐天不好意思了,也许是热气,熏得他脸都红了。大缨子盛了粥回屋也劝着:“哥,我也向你承认错误,不该瞎传话。”金海放下筷子,抓了个窝头说:“喝完粥跟这儿接着睡。”

“大哥,小红袄的事儿我得接着查。”

金海夹起公文包,准备去上班,头也不回地说:“查你的,跟我说不着。”

“您得让我见田丹。”

金海咬着窝头看了徐天半晌,徐天又打了个喷嚏,说:“我知道错了,大哥。”

“让一个共产党帮你找小红袄,想好了吗?”

“想好了,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听听共产党怎么说。”

金海向门口出去,留下句话:“下午过来。”

待金海出门,徐天抓起桌上的窝头狂吃,大缨子跟着金海到院门口:“哥等会儿,枪还给你。”

“拿着。”

“事不都解开了吗!我拿着还防谁呀?”

金海又气恼又好笑,敲着大缨子的头说:“让你防徐天啊!”

大缨子愣了一下问:“还防谁?”

“拿着就是,不认识的叫门别开,进院儿里就搂火。”

“还有啥事儿啊!”清晨的寒风中,大缨子一脸疑问。

屋内,徐天打开药瓶倒出一粒药,就着粥咽下去。药瓶搁到炕桌上,早上的阳光射进来,小瓶子细致安详,他半颗心放下来了,虽然另半颗还悬着。

小汽车开过来,停到西直门墙根下。冯青波和精干男人下车,冯青波在前面走,精干男人在后跟着。冯青波欲拾级上城墙,精干男人已经停下,说:“站住。”

冯青波转身:“我想上去看看。”

“就这里了。”

冯青波停住身子,往四周看了看,他往城墙根外走了几步,将身子走到太阳光线里。

城墙上,萍萍提着一支狙击步枪小跑过来。枪太重,萍萍步伐沉重,气喘吁吁。萍萍找了个墙垛,将枪架上去。瞄准镜里,她看到了冯青波,却看不到别人,斜下方远远能看到停着小汽车。

冯青波站在光线里,背对精干男人。男人在后面掏出手枪,冷声道:“转身”。

冯青波没有动,男人的声音是冰冷的:“我不从背后杀人”。

冯青波还是没动:“最近是不是还有一拨人来找华北剿总沈世昌和谈?”

男人提着枪走上前,也来到光线里,站到冯青波侧面。

萍萍的瞄准镜里看到了精干男人,但冯青波横在中间,有些遮挡,萍萍难以下手。冯青波侧转身,正好面对男人,问:“有吗?”

“什么?”

“是不是还有人来找沈世昌?”

“不知道,我的任务是除奸。”

“如果除不掉我呢?”

男人没太听明白,冯青波笑了笑,说:“你应该在街上就杀我。”

男人往四周看了看,警觉起来。城墙拐角那边传来汽车马达的声音,由远及近。留在车里的男人警惕地盯着城墙拐角,同时发动小汽车。精干男人举起手枪,对准冯青波,冯青波闭上眼睛。

一声枪响。

冯青波再睁开眼睛,看见精干男人已经倒在地上。城墙上,萍萍拉枪栓,重新推上子弹。

此时,城墙拐角全速开来一辆军用卡车,卡车顶上架着机枪。小汽车发动,向倒在地上的精干男人驶来。倒在地上的精干男人费劲地抬起枪,重新指向冯青波。

又一声枪响。

精干男人再次中弹,手枪跌到身边两尺,人已不能动弹。同时,卡车已到近前,厢里跳下全副武装的士兵。车顶上的机枪向小汽车开火。

枪声密集响起,冯青波走向精干男人。小汽车冲上来,横到冯青波和精干男人之间。萍萍的瞄准镜里,精干男人再次被冯青波挡住,无法继续射击。司机从另一侧将地上的精干男人拉进车内,快速开走。冯青波拾起地上的手枪,向小汽车行驶的方向跟去。小车只开了一小段,便被子弹打成蜂窝,停了下来。

士兵们停止开枪,围住小汽车。冯青波提着手枪,走到小汽车跟前,向里开了两枪。另一部分士兵端枪围住了冯青波,冯青波将手枪扔到地上。

还是那天抓走三兄弟的三十一军,还是那名军官,他走过来问:“冯先生是吗?”

冯青波没说话。

军官厉声说:“问你呢!”

又一辆小车从城墙拐角开过来,径直停到冯青波和军官身边。一名穿中山装的保镖下来,拉开后车门,毕恭毕敬地称呼道:“冯先生。”

冯青波看了眼军官,将身子探进被打成马蜂窝一般的小汽车里。

精干男人和司机已经死了,冯青波从精干男人身上找出自己的匕首,离开士兵的包围,坐进新来的小汽车后座,保镖关上后车门离去。

军官望着绝尘而去的小车,啐了一口说:“人五人六的,什么东西!”

小车绕着城墙根开,冯青波面无表情,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小车挨着墙根一处登城马道停下。萍萍费劲地提着狙击枪,正沿着登城马道斜坡摇摇晃晃地下来,她拉开后车门,把枪扔到冯青波腿上,咣当一声关上车门,冯青波苦笑了一下。

萍萍气喘吁吁地拉开门坐在副驾驶,对驾驶座的保镖说:“去西直门小街北口第三家钟表铺。”

萍萍一路上都在沉默,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她大概知道冯青波和自己小姐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让她选,她一百个不愿意来救他。但他死了,小姐会难过,她不想看小姐为这么一个男人难过。想到这里,她替小姐打抱不平,透过车里的后视镜瞪了冯青波一眼,可冯青波的表情是她没见过的,似乎既释然,又不甘。她挪开目光,低声催促司机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