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汽车停到西直门一家不起眼的钟表铺门口,依旧是萍萍先下车,到店里扫视一圈,只有柳如丝坐在店里。柳如丝见到萍萍的那一瞬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调整好心情,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焦灼。冯青波一直僵坐在车内,直到萍萍从店里出来,拉开冯青波一侧的车门,冯青波才恢复平常的淡漠模样。萍萍目送冯青波进店后,自己站到店门口,假装在等人,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普通的北方丫头。

柳如丝面对钟表铺的门坐着,屋里有些昏暗。上午的阳光很好,透过窗子,细密地照在她身上。操作台上搁着一个点心匣子,她在摆弄着钟表的零件。门开了,柳如丝看冯青波来到近前,她打开点心匣子,推到冯青波面前。

外面有客人想进钟表铺,被萍萍挡在门口。她磕磕绊绊地跟人解释,说这家店的老板突然有急事出去,他拜托自己看着点铺子,说完还朝人憨厚地笑笑。

柳如丝看冯青波斯文地吃点心,手里仍摆弄着那些零件,说:“店里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冯青波没有抬头道:“没有。”

“庆丰公寓呢?”

“衣柜下面隔层有一套制服。”

“让萍萍过去拿,好找吗?”

“不好找。”

“那就算了,都不要了,吃完东西从这儿走,再也别回来。庆丰公寓也不去了,在我那儿住几天,我跟上峰说一下情况,这几天看哪架飞机方便,尽快走。”

冯青波咀嚼的速度放慢了,他看着柳如丝。柳如丝看出了冯青波的疑虑,说:“那我和你一起走?”

“上峰能同意?”

“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北平也快破城了。”

“天津最少坚守三个月,三个月华北西北军团重新布局……”走还是不走,冯青波的评判标准是局势,而柳如丝的标准是冯青波,她喝斥道:“你暴露了!”

“只要有效阻止共产党和沈世昌之流和谈,华北局面就能重新权衡。”

柳如丝耐着性子劝:“青波,无论时局怎样,我们首先要活着。”

“我们是党国的人。”

“党国要没了呢?”

“最坏的局面,划江而治。”对于冯青波而言,党国就是命,哪怕自己的命不在了,党国也一定会在。

党国是冯青波的天,冯青波是自己的天,可是党国看不到冯青波,冯青波也看不到自己。柳如丝无语了半晌,站起来收起那只点心匣子,说:“吃完了?走。”

冯青波执拗地说:“我哪也不去,还在这里,晚上回公寓。”

柳如丝耐心用尽,她还为刚才的险情捏着一把冷汗,激动地说:“不要命了!”

“北平如果城破,躲到哪里都一样,北平如果不破,这是党国的城。共产党即然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尽管来找我。”

柳如丝说的是命,但更想知道的是冯青波如何看待她自己,她幽怨地说:“说白了就是不想去我那儿住呗?”

“铺子到公寓四年了,住那儿不习惯。”

“多余救你,自生自灭吧!”绝望,对爱情,也是对自己。柳如丝拔腿就走,她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再管这个人了。

冯青波终究不是铁板,他被柳如丝的绝望拨动了一下,看着柳如丝的背影,冯青波下意识叫她的名字。

柳如丝的鼻子有些酸,她不知道还有几次能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冯青波望着她的背影说:“你知道我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就算走也要把我能办的事办完。”

“什么事?”柳如丝知道冯青波的回答一定会令自己失望,但她仍是期待着。

“审问田丹,得到共党再次进城的时间和地点,拿到沈世昌和田怀中密谋和谈的信,送交保密局和华北剿总,必要的话杀掉沈世昌。”

冯青波最后要干的事情还是和自己无关,柳如丝绝望得更加彻底了。她转过头看着冯青波,拎着食盒的手迸出了青色血管,绝望地说:“你杀不了沈世昌。”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上峰不同意。”柳如丝说得艰难,她想象得到,一旦他见到自己的父亲,会是什么局面。

冯青波几乎是在恳求柳如丝:“让我见见上峰。”

柳如丝双眼蒙上一层水雾,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脆弱:“青波,你如果死我会很难受。”

“如果就这么算了,躲起来苟且,生不如死。”

“你想怎么样?”

“继续审田丹,她在狱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然后呢?”

“处决。”

“你舍得吗?”

“舍不得,但她迟早会知道我的身份,总要了结。”

舍不得三个字,让柳如丝心情更加灰暗,无论她怎么努力,终究走不到他的心里。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随你。”

“铁林审了田丹一次,但金海好像不打算让他再审了。”

“他们不是兄弟吗?”

“有时候兄弟不如钱财,他的钱在你这里,会听你的。”说完,冯青波看着柳如丝,等着她的回应。冯青波未说出口的请求,给了柳如丝一点点希望:“不如让我见田丹,无论是否问出你要的消息,亲手弄死她,也绝了你的念想。”

这个回应必然不是冯青波期待的,田丹让他觉得遥远又怀念,但柳如丝的付出和党国的需要,都逼着他把那份遥远和怀念抛诸脑后。他闭上眼说:“然后请上峰安排我见沈世昌。”

柳如丝走到门口,说:“你这儿有枪吗?”

“不习惯用枪。”

“真的不去我那儿?”话是冷的,不是乞求,不是渴望,对于柳如丝而言是最后的挣扎。

冯青波没说话。

柳如丝放弃了挣扎,无奈又伤心地说:“那每天可能都是你的最后一天。”

冯青波惨笑道:“一直就是这样。”这句话像是对柳如丝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柳如丝出了铺子,门被关上。冯青波坐在操作台前发怔。阳光源源不断地照进来,和刚才照在柳如丝身上的是同一束光。那道光也照在了冯青波的身上,冯青波感到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灼烧的痛苦。这种痛苦来自于愧疚。他是冰,这块冰,却成了柳如丝的温暖。

田丹的监舍里,在高高的地方有一块小窗。小窗中射进来一束阳光,无情地被铁栅栏分割,田丹将脸淋浴在这片小小的光亮里,她显得憔悴。外面传来铁门钥匙的声音和狱警的脚步声。

两名狱警来到监舍前,放下吃的。其中一人是十七,他在向田丹招手,显得关切。田丹走到铁栅门旁,十七将田丹的手拽出来,二勇蹲下去,两个人解了田丹的手铐脚镣。二勇提着铐镣离开,留下十七站在空椅子边。

田丹看着那盆粗糙的食物,问十七:“你叫什么名字?”

十七停了好久才讷讷地回答:“十七。”

金海在办公室换制服,华子在一旁委屈又愤怒地说:“看他跟二哥在宣武门城楼上聊了好一会儿,我跟着往东走,没走多远就拐到胡同里把我打了。”

金海瞥着华子脸上的青紫,埋怨说:“你站着让他打?”

“敌不过他,手脚太快,袖子里头藏把刀,要不是报了您的字号,眼睛就瞎了。”

“没再跟着?”

“跟到我家去了,媳妇哆嗦一晚上。”

“怎么报的我字号?”

“就说您要见他。”

金海看着华子的伤,有些不忍,但安慰的话似乎也说不太出口,只能摆摆手说:“去吧,把东西弄特号里。

“大刑的家伙不好往里搬。”

“也没让你们给她上大刑,拿套手夹板子过去。”

“行。”

“晌午徐天过来,让他到特号见田丹。”

华子点头离去,金海想了想,又交代一句:“隔着监门,别让他进去。”

金海看着华子离去,又到镜子前整了整衣服,今天注定要干一场大仗,自己必须保持最充沛的精力。

监舍内,罩神躺在铺里,八青看着狱警们在铁栅门外开门。门打开,华子提着手夹刑具过来。金海出现在铁栅门外,八青立即坐回自己铺上,堆着笑说:“金爷。”

金海瞟了一眼罩神,问:“那个死了?”

罩神从铺里坐起来,低低地喊了声:“金爷。”

金海转头看着八青说:“八青,他给你找麻烦了吗?”

“没有,金爷,杀小朵的人找着了吗?”

“这事儿问徐天。”

“我又见不着他。”

“能见着。”

金海说着话往里走,消失在铁栅门外,八青喊着:“哎,金爷!”

金海退回来,八青讪讪地笑着说:“要方便还是给我换一间吧,要不给他换个地方,太吓人。”

面对八青的请求,金海置若罔闻,八青看着金海离开自己的视线,又回头看看铺上的罩神,一脸愁苦。

走廊深处拐弯,金海来到田丹监舍前,吩咐狱警都站外头,金海伸手管华子要钥匙。

华子吃过田丹的亏,十分担忧地劝阻:“老大,铐子卸了,小心那娘们有功夫。”金海手还伸着,华子只能将钥匙放上去。田丹看见金海出现在铁栅外,金海默默打开监门,提椅子进去,缓缓坐下,看了眼饭盆开口说:“一点儿也不吃啊?狱里伙食就这样。”

“你要干什么?”

“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应该明白什么?”

“有一拨人特别想把你弄走,另一拨人不愿你跟那拨人见面。”田丹的处境就是她的软肋,金海底气十足。

“保密局想把我弄走,但监狱是剿总的,剿总不想让保密局从我身上得到把柄。两方也不好杀我,因为解放军破城指日可待。”田丹什么都明白,她清晰的条理让金海有点吃惊。

“话敞开聊就方便,我呢?谁的人也不是……”

田丹打断了金海的话:“铁林是保密局的,是你二弟。保密局正式进来不方便,你便让他以私人身份进来审我,你怎么会谁的人都不是?剿总如果知道,你这个狱长当不成了。”

“听我把话说全了,铁林是我兄弟没错……这么跟你说吧,我这狱长不想当了。你说北平破城指日可待,我在这儿等着你们杀我头啊?”

“为什么要杀头?”田丹偏了偏头,认真地问他。

“你们就算不杀也得让我坐牢。我自己的牢,我跟我的犯人关一块儿,比死还别扭对不?今儿我求你个事儿,你要答应了,保密局剿总都搁一边,我先保你在狱里太太平平,吃的喝的跟外面一样,待到解放军破城。”金海知道田丹的底细,他尽量把话说得平易近人。

“什么事?”

“铁林审你我听了,他说的在理儿,沈先生如果改主意了,你们再折腾也白瞎,第二拨人啥时候带着信来您告诉我。”

田丹笑了笑,但丝毫没有身陷囹圄的慌乱,从容不迫地说:“告诉铁林和告诉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跟铁林说也行,但放您走这事儿还得我说了算,所以跟我说和跟他说不太一样。”

“沈先生没有改主意。如果改主意了,保密局不用请你的兄弟靠私人关系进来,可以公事公办,或者干脆把我转到西山监狱。这么简单的事情,稍微想一想就明白。”田丹身在囹圄,却将琢磨得这么清楚,金海有些吃惊地说:“是有第二拨人找沈先生吗?”

田丹仔细看着金海,她希望从金海脸上看出些信息,缓缓地说:“不知道。”

华子出现在监舍铁栅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金海起身走到过道里,华子左右看了看,开口道:“二哥来了,说要提她。”

铁林来的比他想象的早,金海皱着眉问:“进来了?”

“您没吩咐,人还在外面。”

“叫十七把夹板子拿进来。”

“二哥怎么办?”

金海阴着脸说:“我还没问完。”

十七提着刑具进来,田丹盯着刑具看。金海对田丹说:“挺疼的,要不要捆上?”一旁,华子和十七开始张罗刑具,绳夹绕在一起不好整理,得费点时间。

田丹脸上终于露出了忐忑,咬着嘴唇问:“这是什么?”

“手夹板,监狱是宣统时候盖的,东西都有年头。”

“你一个管监狱的,为什么想知道和谈的事情?”

“谈不谈的跟我没关系,有点私事想找人帮忙,得给人家想要的东西。你把事儿告诉我,我保你的命让你太平,世上的事儿都是帮来帮去,对吧?夹上。”

华子和十七将田丹的手指一个个往竹板里放,与华子相比十七显得犹豫。金海退到一边,话说的似乎在替田丹着想:“真挺疼的,反正早晚都要说,跟我说比跟保密局的人说好处大。”

田丹抬头望着高大的金海,金海一半站在阳光里,一半站在黑暗里,田丹缓缓开口问道:“田怀中,我父亲死了,对吗?”

金海想了想,谨慎地说:“这我不知道。”

华子试探着开口问:“老大?”

金海怔了片刻,轻声说:“夹。”

狱警两头牵引用力,竹板夹紧田丹手指。瞬间,田丹的眼泪涌出。

铁林在首道门禁处来回踱步,像囚笼里困兽,焦躁不安地喊:“哎,人呢?来个人,开门!”可任凭怎么喊,也是徒劳。铁林拿起墙上的电话拨号,又挂回去。

监舍内,竹板越收越紧,十指皮肉已破。田丹双眼泪流,却不吭声。华子不时看金海,十七却眼盯着田丹手指间渗出的血。金海没有表情,华子和十七继续施力,田丹失声喊出来。两个狱警还在施力,田丹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汗,手指关节与竹板接触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一个狱警从外跑过来,看着这场面,在门口停下。金海扬了扬手,华子和十七分开竹板。

刚跑过来的狱警说:“老大,二哥在外面非要叫您。”

金海挥了挥手,说:“东西收了,出去。”

华子和十七将刑具卸下来,十七看着田丹的血指,目光复杂。

田丹受刑的时候,平渊胡同里,正睡在炕上的徐天似被喊声惊醒。屋内外很安静,炕桌上立着田丹的阿司匹灵。徐天猛地跳下床,从金海院子出来,去拍刀美兰家的院门。刀美兰挎着东西从外回来,对徐天说:“这儿呢!”

“我去大哥狱里,有啥话要带给八青叔。”

“你去狱里干啥?”

“找田丹的。”

“我没啥话带,这两天去看他。”

“那走了。”

“回来跟我说说,那女的有多神。”

“行。”徐天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在小朵遇害的那个晚上也曾出现过。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知道一定不是好预兆。他朝京师监狱的方向快步走着,甚至开始小跑,他必须立刻见到田丹。

监舍里只剩下田丹和金海两人。“疼吗?”金海像把斧子,冰冷强硬。田丹慢慢舒出一口气,将血淋淋的双手轻轻放到腿上。

“我以为你不会掉眼泪。”

“父亲如果见过沈先生,告诉保密局说还有人来,并且还有一封信,他可以把信直接给沈先生。保密局来问我,说明他不在了,我们这条线上有内鬼。”十指连心,田丹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

金海低下头说:“啥也瞒不住你。”

“是谁杀了我父亲?”田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滴在血肉模糊的手指上。田丹的手疼,心更疼。这种疼痛想让她弯下腰,想让她嘶喊,可她不能。

“爸没了,自己人里还有内鬼,我要是您,真犯不上较劲,北平城就我狱里最安全。”

田丹动了动手,双手早已失去知觉,她苍白地笑着说:“是很安全。”

“事儿告诉我吧,不说还得受疼。”

“好。”

田丹的爽快,让金海有些意外。

“但你会相信吗?”

“你说我就信。”

“镣铐不要给我戴了。”田丹吸了吸鼻子,她冷静下来,必须给自己争取一些条件。

“行。”

“食物要好一点,保证每天有一个水果。给我一盆水,干净的毛巾,消毒纱布,消炎止血的药物。”

“都行,手我让人来给你治。”

“东西给我就好,我自己处理。”

“东西给不了你,药瓶儿什么用完了得收走。”

“无论发生什么,在狱里你都要保我平安。”

“无论出啥事儿,谁也动不了你。”

田丹盯着金海,她知道他不会食言,但她还是问道:“你的话我能信吗?”

“信我,你就说,我也信你。”

“二十号晚上九点,先农坛南门。”

“来几个人?”

“两个。”

“为什么去先农坛。”

“帮你忙的人要知道这么细?”

“问起来知道得不细怕人家不信。”

“我们有人在先农坛等。”

“城里还有你们的人?”

“无处不在。”

“带着那封信吗?”

“当然。”

金海疑虑重重地听着,田丹接着说:“让我处理好手,再去见铁林。”

“我还没打算让他见你呢。”

田丹虚弱地靠在椅子上说:“那正好我可以休息。”

金海最后看了看田丹,扔下一句话:“对不住啊。”

等到金海一行人走远,田丹撑着最后的一点精神,微弱地道:“没关系。”

首道门禁处,铁林仍旧暴躁。华子一群狱警从里面通道过来,随后铁林看见了后面走出来的金海,顿时偃旗息鼓地说:“大哥。”华子打开监门,金海进入首道门禁,面露不悦:“喊啥呢?”

铁林赔着笑说:“我来半天了。”

金海没理会铁林,转头冲着华子说:“华子,晚上给八青换到里面小号去。”

华子打开侧门,应声着。金海又接着吩咐十七说:“给田丹弄点伤药。”

铁林一惊,问:“药?什么药?”

金海没理会,径直走进去,铁林亦步亦趋地跟着。

不久,十七拿着药品纱布,慢吞吞地走到田丹监舍前。他眼神呆呆的,脸色煞白,像是被刚才的刑讯吓到了,他伸手捧着伤药纱布说:“给您止血。”

田丹从铁栅栏向外伸出伤手,十七拙笨地将玻璃瓶里的白色伤药撒上去,田丹皱着眉头。十七收起玻璃瓶,将一卷纱布递给田丹。

“我的东西里有两个药瓶,一瓶是不是给徐天了?”

十七点头。

“还有一瓶麻烦给我。”

“这有药。”

“阿司匹灵你们没有,消炎。”

十七又点了点头。

办公室内,金海慢条斯理地沏茶,铁林烦躁不安地坐在他对面。金海将茶杯推给铁林,说:“还是茉莉,别嫌弃。”

“哟,龙井忘带了。”铁林心不在焉,他想赶紧见到田丹。

“喝两口,不差。”

铁林勉强喝了一口,金海笑了笑说:“有这么难喝吗?”

铁林放下茶杯,开口说:“大哥别耽误工夫了,我是来提田丹的。”

“想好怎么审了吗?”

“上峰逼得紧,一会儿准备给她上刑。”

“我都没答应,你就要给人家上刑。”

“主意不是您给我出的吗?”

“你别见她了,见也没用。”金海细心地将茶叶盒归位,用纱布拭去滴落的水。

“为啥?”

“我刚问了她你上峰要问的事儿。”

铁林愣了半天。

“她跟我说了。”

铁林脸上神色复杂地问:“说了?”

“说了。”

铁林迫切地说:“怎么说了呢!”

金海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说:“上了手夹板,一女的,还挺不落忍。”

“谢大哥,她怎么说的?”

金海盯着铁林,说:“约上那位国防部二厅的特派员,我跟他说。”

铁林僵了一会儿,蹭地站起来,在屋里转圈,金海端起自己的杯子喝茶。铁林在金海面前站住,两眼瞪着。

金海脸色一沉,问:“干嘛呀?”

铁林急了,反问:“您干嘛呀大哥?”

“你问不出来,帮你呢!”

“您问好了,再跟冯先生说,还有我什么事儿?”铁林急得团团转,顾不上掩饰自己的心思。

“姓冯是吧?”

“这是帮我还是害我呢?”

“你带我见他,咱们是兄弟,分那么清干什么,我告诉他一样的。”金海语气中的警告已经很明显了,但铁林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点儿都不一样,区别大了!”

金海正色道:“你给人白干知道吗?咱们钱被柳爷压着,得有人出头,送姓冯的一个人情,他得替咱们办事儿,四十六根金条里面也有你的份。”

铁林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摔在桌上,情绪失控地喊:“钱不钱的我这有!多少都得跟宝慧要,本来想咱们仨一块儿吃顿好的,把小朵的事儿再说说,别伤兄弟情份……大哥,金条我不要了行吧?”

“八根呢。”

“我们处长挣多少知道吗?我开车帮他拉的,小黄鱼装了手提箱大半箱,从哪儿挣的不知道,就二处一个小处长!我半辈子才攒八根,下半辈子省着花还得看媳妇的脸。您想多了,我不白干,钱都是您的,我只要出头。”铁林懊恼地坐在金海对面的椅子里,他烦躁地只抓头发。

“都是我的?”金海笑了。

“八根金条给您,田丹说啥告诉我,要么我自己问。”铁林赌气地说道,没想到金海突然爆发,指着他鼻子呵斥道:“你拿八根金条买我话,当我稀罕呢?”

“您不就是为钱吗?”铁林声音更高。金海彻底怒了:“咱们的钱被人扣了,不光是钱的事,连面子带钱都得找补回来!不是我的份我不要,怎么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的,您是大哥什么主都您做,您有面子想过我面子没?大嘴巴就扇宝慧脸上,没事儿!但这是公事,我是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的组长,来这儿提人,您说别提了,越过我跟我的上峰说去,我在您眼里算什么东西?您什么时候看得起我过?”

金海沉默了。他之前只当是铁林为了升官,却没想他的怒火下面还压着这么多情绪,金海认真打量着铁林,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在金海眼中,不管黑道白道,靠的都是兄弟,兄弟最重要。之前,金海认为铁林也是这样想的。现在,升官成了铁林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为什么呢?因为自己的那一巴掌?因为处长能挣更多的钱?不管是因为什么,金海明白,一些裂痕已经像藤蔓一样在铁林心中发芽,并且开始四处生长了。这种藤蔓丝丝缕缕结成了一张巨网,自己,铁林,徐天都缠绕在上面。金海不敢多想,只觉得事情在朝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少顷,金海将目光从铁林的脸上收回来,说:“行,话说到这份上也算说得透。去审吧,事儿都跟我说过了,你也就是个过场……”铁林恨恨地说:“我在你们这儿一直就是个过场。”金海软了下来,安慰道:“别置气,回头到冯先生那儿功劳让你领,但我得一块儿见。”铁林憋着火说:“打电话吧,我去审讯室。”

金海闻言僵着。铁林几乎是哀求地说:“大哥。”金海拎起桌上的电话。

田丹在用纱布包扎自己的手。一只手已经包扎好,另一只手的包扎方法很奇特,纱布层叠在掌心里像在结活扣,她试图将纱布两头固定到一只胳膊上,两手很不方便。田丹终于将纱布固定好,看上去两只手包扎的一样。

随着监舍门声,田丹看到徐天来到铁栅外,说:“你来了。”徐天看着田丹憔悴的样子,红肿的眼睛,包扎双手的纱布血迹斑斑。

“发卡买了吗?”

徐天将发卡从一卷照片上卸下,递进去。田丹看着发卡笑了笑说:“红色?”

“不知道该挑什么色儿。”

“红色好。”田丹抿嘴笑着接过,艰难地用伤手将乱发别好。

通道里又传来铁门打开的声音,四个狱警往监舍走过来。田丹对华子说:“我有话要问铁林。”徐天一愣:“我二哥?”田丹对徐天说:“等等我,马上回来。”

徐天想阻拦,华子过来说:“三哥,老大要把人带过去问话。”

徐天没有办法,只能让开,狱警打开监门带出田丹,徐天看着田丹被狱警带出去,莫名的焦躁席卷了他全身。

审讯室大不,桌上有纸笔。铁林围着桌子转圈,像一只好斗的鸡。两个狱警站在门口,华子几人押着田丹从走廊尽头转过来。金海也过来了。

华子凑在金海耳边,告诉他徐天正在田丹监舍等着。

金海皱了皱眉头。华子说:“我让十七跟着他呢。”

金海没说什么,直接进入隔壁刑讯室,摁通扬声器,隔壁的声音传过来:“你们出去……我说出去!”随后是两个狱警离开的声音。金海笑不出来,虽然他能想到铁林气急败坏的样子。

两个狱警从审讯室出来,与华子一同站着。扬声器传来田丹的声音:“快点说,徐天在等我。”

铁林有点惊讶地说:“徐天?”

金海皱着眉头听。

审讯室内,铁林努力压着火,坐到田丹对面,一只手下意识地摆弄着桌上的笔:“何必呢?早说省得受苦。”

田丹看着他的手说:“你根本不用来,多余。”

“多余是吧?”

“第二拨人来的时间地点我已经告诉金海。”

铁林心里还因为这个事情非常别扭,他认为连田丹都瞧不起自己,正色道:“哎,弄明白,我才是正经审你的人。”

“他能给我想要的,你不能。”田丹的理由直白,让人无从反驳。

“告诉我,送你和田怀中离开北平。”

田丹盯着铁林,直戳重点:“我父亲怎么死的?”

铁林心虚且惊讶,他想了一瞬,下意识地问:“谁说他死了?”

“金海。”

隔壁,金海的脸色很难看,身子往扬声器靠了靠,田丹的声音继续传出:“你只是过场,做不了任何决定。”

审讯室内,铁林玩弄笔的右手更加烦躁,说:“过场……也金海说的?”

“当时围捕的人只有你进了车站,父亲是你杀的?”

“没错。”承认杀人,是铁林在这个女人面前唯一逞强的机会。

田丹不信,眼神里带着瞧不起,问:“你敢杀人?”

这种质疑戳到了铁林的痛处,铁林恼羞成怒地大声说:“臭娘儿们,你们的人什么时候来!”

田丹的眼中喷着火,金海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大声说话:“怎么杀的?”

铁林被激怒了,将笔拍在桌上,大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田丹注视着铁林问:“几刀?”

“两刀!”

那只笔在桌上滚动了几下,停止。田丹突然抬腿踹两边桌腿,桌面撞向铁林。铁林被撞得并不重,但激起了他一直压着的屈怒。

那只笔在桌子被踹的同时,受震动向田丹滚动。铁林绕过桌子向田丹扑来。此时,笔从桌面落到田丹掌中。田丹站起来,等待铁林欺近,侧身抬肘顺势从胳膊里腾出结好的纱布绳,绕了两圈勒住铁林的脖子。铁林瞬间翻了白眼,田丹翻过掌中笔扎向铁林的脖子。

金海关了扬声器,起身冲出去。田丹扎向铁林脖子的笔受阻,铁林衣领里的脖子上绕着厚厚的纱布,是被冯青波所刺伤而包扎的。

审讯室门打开,金海和狱警冲进来。扎向铁林的笔折断,田丹双臂锁着铁林的喉咙退至墙角,系在田丹胳膊上的纱绳活扣牢牢缠着铁林。铁林挡在田丹前面,将要窒息。金海盯着田丹,试图缓和局面说:“放开,我保你太平,但没说过能让你弄死我兄弟。”

田丹犹豫了片刻,松了纱布绳,露出血迹斑斑的伤手。铁林软倒下去,毫无声息,华子一伙狱警赶紧上前扶住他。金海低头看了看铁林,又警惕着田丹。铁林缓过气儿,费劲地咳。

田丹看着金海,微微喘息着问:“我可以回去了吗?”

金海咬着牙示意狱警把田丹带回去。

金海将纱布从铁林脖子绕下来,铁林挥手拨开金海,摇摇晃晃地在屋子里转了半圈,扶正桌子,扶起椅子,然后自己坐到椅子里,看着桌子对面的空椅子。“幸亏我在隔壁听,晚进来一会儿你人没了。”

铁林看了看金海,又看了看墙角上面的方型收音盒问:“我能把那盒子毁了吗?”

金海退了两步看着铁林,铁林也直勾勾地看着金海。金海不吭声,铁林拖椅子去墙角,踩上去够方型盒子。盒子固定得很结实,铁林也不太够得着,好容易够着也拔不下来,人倒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气急败坏地举起椅子扔向那个盒子,盒子依然在,椅子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