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狱警们锁好田丹的门离开,徐天和田丹隔着铁栅门一里一外,通道里只留下十七远远地站着。

田丹端详着徐天说:“气色好多了,药一直在吃吗?今天是第三天。”

徐天看着田丹的伤手问:“这是怎么回事?”

田丹没解释,指了指徐天捏着的照片问:“那是什么?”

“杀人现场照片。”

“给我看,你拿着。”

徐天展开照片,一张张地给田丹看。田丹在有徐天的几张多停留了一些时间,问:“谁拍的?”

“找的照相馆师傅。”

“什么也没拍到,现场破坏了。”

“现场有八个烟头,哈德门的,还有几根火柴。杀小朵的是一把剔骨刀,屠夫用的,刀主那天晚上没空杀人,刀丢了……我差点冤枉大哥,那天他正好替我杀了个仇家。”

田丹一直看着徐天,像是能看到徐天的心里。徐天躲避田丹的眼神,低头卷起照片:“杀小朵的就是小红袄,之前死的四个都是女的,二十来岁到三十岁之间,都是过年前后,除了一个戴红线围脖,其他都穿着红袄。我从二哥那儿看了你的材料,你能帮我。”

“世界那么大,你只关心这一件事吗?”

“世道越乱我越不知道该干啥,杀人犯法,犯法的得有人抓,干这个我心里踏实。”

“你很爱贾小朵。”

“爱不爱的搁一边,我是警察。”

“新世界要来了。”

“我只知道杀人的还在外面晃荡。”

“有些凶手是一直没办法归案的。”

“抓不到他,新世界来也到不了我这儿。”

田丹沉默着,徐天以为她不想帮自己,几乎哀求道:“帮帮我,只有你能帮。”这是徐天第一次求人,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有向别人求救的一天。以前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现在发现,自己固执坚守的“不求人”只是因为年轻,没有触碰到命运的无奈。明白自己的无力,知道自己能力的边界,是生活给予的痛,也是成长必不可少的路。

铁林脸色灰败,他靠着墙喘着气,说:“大哥,是这么着,我这做兄弟的不太争气,钱被扣了也没辙,还得来求您帮我办事。您别误会,我也想争点气逮着个机会赶紧出头,这事儿办成了钱不是问题,事儿要办不成,您也别毁我。”

“怎么叫毁?”金海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这么多年,铁林不是没跟他翻过脸,但这次话说得有点狠。

“踩着我把事儿办了,就叫毁我。冯先生不是我不带您见,我都见不着他,再说了人家那身份您见也不合适。”

“多大的官儿我也见过。”

“跟官大官小没关系,您当狱长,党国和共党的事儿不懂,瞎掺和把我的命害了不要紧,别把自个搭进去。”

“你这算好话还是坏话?”

“我是您兄弟,到啥时候都是好话。知道我脖子怎么包上的吗?前天听戏冯先生的匕首差点挑了我的颈部大动脉,因为我那天带了宝慧没自个儿去。我原来的组长叫马天放,就因为在胡同里跟他打了个照面,被冯先生用刀捅成血窟窿。”

金海沉默着。

“人我就不带您见了,事儿您想想要不要告诉我。”

铁林捂着脖子走出审讯室,金海坐在田丹坐过的那张椅子里发愣。华子进来又不敢打扰。金海站起来,收拾地上被铁林毁坏的那把椅子。

华子上前帮忙,说:“老大,门禁那边有您电话。”

金海没回话,努力拼凑着椅子,但椅腿彻底断了。

华子知道金海看似和椅子较劲,其实在和自己较劲,有些担心地说:“一会儿我叫人来修。”

“折了怎么修?”

“换把新的。”

金海盯着椅子看了一会儿,走了出去。兄弟也像这把椅子似的,说断就断了吗?金海不敢想。走到首道门禁处,电话听筒靠墙搭在机身上。门禁打开,金海进来拿起听筒,又捂着和手下说:“去里面看着点,别让徐天待太久,差不多就叫他走。”

金海松开捂听筒的手:“我,金海。”金海听着电话里的声音,神色怪异,他扭头向院子远端的大门看去。

田丹又翻看了几张照片,慢慢地分析说:“凶手虽是惯犯,但一定有正常职业,职业也许和色彩有关。杀人不是因为恨,也许来源于性冲动,凶手和被害人可以不认识,是随机的。大多数时候他比正常人更有机会从容观察人,观察女人能让他欲望释缓。冬天女人穿衣厚重,凶手的欲望压抑,转化为对刺激颜色的冲动。”

徐天咬着腮帮子,田丹几乎能听到咬牙的声音:“你是说他对小朵动手动脚了?”

田丹耐心地说:“想找凶手,要排除个人情绪。对有些人来说,杀人得到的满足大于动手侮辱,这也是凶手一年只杀一次的原因。”

“哈德门烟是小红袄抽的,从烟上能断出些啥吗?”

“如果八个烟头都是一个人抽的,他至少在现场停留了一小时以上。”

“杀完人不走,待那么长时间干什么?现场就在警署后面。”

田丹一时也想不透,她轻轻地摇着头说:“肯定有原因。”

站在通道尽头的十七,隔着铁栅门看见华子向特殊监舍过来。

田丹接着问道:“贾小朵安葬了吗?”

“在司处法验尸科,城里出命案尸身都在那儿停几天,完事再让家属领走下葬。”

“所有命案?”

“差不多。”

“去拍小朵的刀伤,从刀口能判断出凶手的身高年龄,运气好还能知道一些别的习惯。”

通道那边传来铁门的声响,华子在通道口喊:“三哥,老大说别跟这儿待太久。”

徐天没理会华子,他看着田丹,这是几天来第一次有人给他正经分析案情,他看着田丹的手说:“你的手怎么回事?”

“一种古老的刑法,你大哥想知道一些有关和谈的消息。”田丹目光平静。徐天有些意外地说:“他对你动刑?”

“明天不知道还会怎样,所以你要快些回来,也许下次我不在了。”

徐天愣着,田丹略略压低声音说:“也帮我一个忙好吗?”

“好。”徐天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田丹的眼睛里涌上些难过:“查一查田怀中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如果方便的话把他的刀伤也拍给我。”

“田怀中?”

“我父亲。”

“谁杀了他?”

“有人承认了,但我不太确定。”

“共产党都不怕死吗?”

“你呢?”

“死得值就不怕。”

“我来北平为和谈,和谈不成国共双方会死很多人。保几十万人的命,保紫禁城故宫中南海内九外七十六城,算不算死得值?”

徐天沉默着,他从没听人这么说过。

“你家也住白纸坊?”

“珠市口。”

“前门大栅栏以南,天桥北面。”

“你没来过北平,怎么这么熟。”

“如果我因为北平死了,总要知道北平的样子。”

田丹的道理徐天都没听过,但他觉得是对的。田丹微笑着继续说:“天津是华北战局的关键,如果天津打下来,国民党华北剿总南区防线往后退一点就是南城,双方开战除了军人还会伤亡平民,可能会是你的家人。”

“我有件事儿想不明白,一样是杀人,谁算坏人谁算好人?杀好人的是坏人,杀坏人的是好人,那被杀的人是坏是好谁来定?”徐天眼神迷茫,他向田丹说出了藏在心里的困惑。

“你当警察,希望有很多人被杀,天天有凶手要抓?”

“不希望。”

阳光挪到田丹的身上,徐天看着她的头发被阳光勾勒出毛茸茸的轮廓,田丹声音很轻,但重重打在徐天心里:“只要有人死,就是不好的,所以要一个人人平等安居乐业的新世界,当然现在要付出一些代价,比如我父亲,可能马上轮到我。”

“我明天再来。”徐天忍不住在心里考虑田丹的道理,刚想走又被田丹叫住:“徐天,刚才你说只有我能帮你,我也只有你能帮。”

“你说。”

田丹抿了抿嘴,她有些不确定让徐天去冒险是否正确:“替我去西直门庆丰公寓找一个人,我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活着呢?”

“不要和他说话,回来告诉我他在干什么,越细越好。你可以拒绝,因为去看他会让你陷入一些不应该惹上的麻烦。”

“我二哥是保密局的,大哥刚对你上刑,事儿托给我,不怕托错人吗?”

“不会错,上一次我已经确定你是什么人了。”

“我是什么人?”

田丹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正是因为这样,她不希望把徐天置于危险境地,她说:“我问你最舍不得谁,你说贾小朵,我问你舍得下北平吗,你说小朵就是北平……我也有爱的男人,但从来没想象过男人会为他的女人哭。你什么人也不是,就是你自己。”

徐天傻掉了,愣了半晌。北平,小朵,这些词汇像一片湖水,这片湖水中立着一个快要溺亡的自己。但田丹出现了,徐天抬头,看到了一双能救自己出来的手,那双手是来自田丹的。徐天定了定神,问:“庆丰公寓的什么人?”

“姓冯,冯青波,去找他不要让你的两个哥哥知道,尤其是铁林。”

监狱门后,金海在等待着。门打开,他看到一辆小汽车。金海站在门口没动,小汽车副驾驶位置的车门打开,萍萍从车里下来,拉开后车门。金海犹豫了片刻,迈出小门。

东来顺大厅,铁林拨着衣领,从寒风里臊眉搭眼地走进来。

小二迎上前招呼:“来啦,您一位还是约了人?”铁林四顾稀落的大厅,小二看着会意,说:“冯先生约的吧?一位!里边请!”铁林只得狐疑地跟着小二走。

转过大厅,进入一间包房。铜锅火炭热腾腾,只有冯青波一个人。“东西上齐了,二位慢慢用。”说完,小二拉上门。

冯青波用筷子指了指空着的位置:“吃。”铁林忐忑地坐下来,破罐破摔的劲头又涌现上来,铁林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坨肉投入铜锅。

冯青波指着桌上唯一的一盆肉:“你知不知道,整个东来顺一天只有半斤羊肉,北平的屠夫都没事干了。”

铁林狼吃得吞虎咽:“叫我来这儿不就是吃的吗?”

冯青波将锅里的肉仔细地拨散。铁林说:“我请客,正好带了请客的钱。”

冯青波问:“上刑了?”

“上了。”

从锅里夹出肉,冯青波用筷子夹在碟子里却没有吃,继续问:“第二拨人什么时候来?”

“没跟我说。”

冯青波把筷子也放下了,看着铁林说:“那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知道田怀中死了,我告诉她是我杀的。”

“你的意思是上刑了,什么也没问到,反而告诉她田怀中死了。”

“刑是我大哥上的,田怀中死也是从大哥那儿知道的。第二拨人啥时候来,她跟我大哥说了。”铁林将肉放入嘴里,恣意地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冯青波。

“说说自己,我还不了解你。”冯青波猜到会是这种结果。

“我?我妈死的早,老爷子第九集团军59师的,民国27年死在武汉会战,头几年老爷子把兄弟还有关照,把我放到南京,后来靠自己,再后来总算回北京,房没了亲戚也没了,仗着南京混过,到北平站盯个差事。”

“还有呢?”

“俩把兄弟,娶过俩媳妇,前妻是大哥的妹妹,现在这媳妇从前是我三弟的主家,旗人。”

冯青波还是等着铁林往下说,铁林继续说:“大哥金海您知道,三弟是警察,女人刚被不知道谁弄死,他也找田丹问凶手的事儿。”

冯青波皱起眉头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徐天找田丹。”

“您知道他叫徐天?刚我去狱里他也在。”

“金海不让你见田丹,但徐天可以见?”

“谁说大哥不让我见,刚见了。”

“铁林,在前门车站你看见我杀田怀中,本来应该把你也杀了的,但现在做了组长,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冯青波盯着铁林,但铁林毫无畏惧,破罐子破摔地说:“好事,对您也是好事。”

“如果你是个废物,现在还是个废物,在保密局里一样,在自己的把兄弟眼里也一样,这你明白吗?”

“冯先生,您也别嫌弃,我从前要不废您能使唤我吗?在您手里不废不就行了?”

“办好有关田丹的事情,你想得到什么好处?”

铁林咬着牙说了个狠的:“做处长,行吗?”

“为了做处长,兄弟能不能杀?”

铁林抬眼看了看冯青波,迟疑地说:“到不了那份上吧,我还要带大哥见您呢!”

“从现在起你的事是盯着徐天,他干什么告诉我。”

“他能有什么事,整天就逮杀人凶手,跟党国大业都沾不上。”

“他见了田丹,跟共产党沾上了。”

“您见见我大哥,田丹把事儿告诉他了。”

“有人会见他。”

小汽车停到胭脂胡同口,胡同太窄开不进去。萍萍下车,给金海拉开后车门。萍萍说:“顾舍,往里走右手第二家。”

金海下车,打量着四周的一切,慢慢往里走。沿着胡同没走几步就来到顾舍门口,门里面飘出丝竹昆音,门口站着四个佩短枪的卫兵,另有两个穿中山装的保镖。

便衣问:“干什么的?”

金海犹豫了片刻说:“找人。”

“找谁?”

金海想了想掉头往回走,便衣喊:“站住,问你找谁?”金海转身说:“不想找了。”便衣摆了摆手,四个卫兵将金海堵住。

金海问:“不找不能走了是吧?”便衣和卫兵也不吭声。

“柳如丝。”

便衣让开向里的道,金海郁闷地跨进院子。

顾舍一楼大房,有小姑娘伺候茶水。一只竹笛伴奏,顾小宝在唱着昆曲《游园惊梦》。柳如丝有些心不在焉,但附合地坐着。戴老爷子和着节拍,微摆脑袋一副入迷的样子。一个姑娘从外拉开门,送进格格不入的金海。柳如丝招呼着金海坐到自己旁边,示意他别惊动戴老爷子。金海尴尬地坐下,看着摇头晃脑的戴老爷子,板着身子也不知道该如何与柳如丝说话。

顾小宝一曲唱罢,戴老爷子风雅合掌,乐师退了出去。

柳如丝说:“小宝歇会儿……戴先生不好意思,刚来个人我让他坐这儿了,您可能没听见动静。”戴先生问:“是好朋友?”柳如丝看着金海问:“算朋友吗?”

金海站起微微俯身道:“不算,我求柳爷办事。”柳如丝冷笑一声,反倒显出点妩媚:“这人真给脸不要脸,都坐这儿把曲儿听了,还说不算好朋友,戴先生您说我交的都是什么朋友。”

戴先生笑着,搂过顾小宝,金海越来越不自在,柳如丝对着金海说:“你瞧说你两句,脸帘子还放下来了,这么不经逗。”金海问:“您叫我来干什么?”

“钱的事儿啊,皇帝不急太监急,找着往外倒的路子没?”

“正找,快了。”

“找的谁呀?别是我认识的。”

“也没准儿,就算是多认识个人帮着说话,也比我活生生求您强。”

“你求过我吗?”

金海没说话,柳如丝接着说:“就来跟我认了个错。戴先生,这人是京师监狱的狱长,金海。”

戴先生笑了笑问:“幸会幸会,金先生也爱清音雅韵?”金海很干脆地说:“听不明白。”

柳如丝扯了扯唇角,嗔道:“话没说完呢,前一阵儿金狱长伙着几个兄弟打算劫我,后来跟我认了个错算没事儿了,我惦记别吓着人家,请他过来听个曲儿,他还带着火儿,您说气不气人。”

戴先生说:“金先生这就是你不对了。”金海低头,毫无诚意地欠了欠身,说:“是我不对。”

顾小宝搀起戴先生:“戴先生我们上楼去,别碍着柳爷说话。”戴先生说:“金先生刚来,这样好吗?”

金海立即回答:“合适,您去您的。”戴先生笑着说:“好好好……”

看着顾小宝携着戴先生出去,柳如丝转向金海说:“还合适,还您去您的,知道戴先生什么人吗?”

“是谁我也够不着,不打听。”

“行,你能耐大,不聊了,回吧。”柳如丝有些气闷,她弄不明白金海怎么就转性了。

“把我叫来,又叫我回?”

“多横呀,比我还横。”

金海起身往外走,柳如丝急了:“站着!寻着哪方菩萨了呀?还是转性子拿钱不当钱了?”

金海转回身子,身板笔直语气恭敬地说:“柳爷,南城这一片人家也尊我金海一声爷,钱您黑着,我半句也没有不敬是不是?您让我自己找人想辙,我就想法儿找,没找着之前也不好意思来跟您说把钱退给我。您是强龙,但杀人不过头点地,别一回一回地把我当猴耍。”

“咱们本来好好儿的,换钱抽成,梁子不是我结的呀?”

“我们兄弟仨结的,所以我认。”

“头一回要让你办个什么事儿结梁子来着?”

“叫我杀田丹。”

“这回我想进你的地盘见见田丹。”

金海怔了半晌,问:“为啥?”

柳如丝说:“你一块儿,陪我问她点事儿,问完再送她见阎王。”

“这可能不太行。”

“是吗?”

“要是前几天这人情也就给您了,现在有些不敢信您。”

“那这样,别拦着你兄弟铁林见田丹。”

“这事儿也知道?您到底是什么人?”

“就眼前儿这时局一般人能帮着你们往外倒小黄鱼儿?”

金海坐回去问:“您也在旗吧?”

柳如丝笑着说:“别套近乎儿,东北长的,打小没在北京住。”

“我是拦着铁林见田丹,但也没说不让见,我们兄弟之间的事儿怎么烦您劳神了呢?”

“我劳神操心的命。”

“铁林不能去求您对吧,求您也不会给这面儿。”

“那是。”

“柳爷,您路子真野,我想拜的菩萨先给您传话了。”

柳如丝有些不明白,但金海明白了。他心里有了几分把握,接着说:“好事儿,说明这尊菩萨管用,连您都得听着,冯先生是吧?”

柳如丝明白了,笑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金海重新站起来,神态跟刚进来的时候大不一样,说:“劳神给冯先生送个话,请他抽空见见我,田丹把事儿告诉我了,那事儿可是有日子的,您别耽误党国的事儿,也别耽误我的钱去南边。”

金海拉开门走了,柳如丝半天还怔着。金海神清气爽地从院里出来,见两个便衣站在门口,金海示意他们让路:“别挡道儿,在南城也敢横。”

便衣面面相觑,看金海走下台阶,沿胡同晃了出去。

监狱储物室狭小阴暗,十七从许多筐里找出田丹的东西。在田丹的大衣、裤子、围巾、鞋子、那双红绳系着两头的并指手套之间寻找药瓶。华子推门进来,十七转身说:“华哥。”

华子问:“干嘛呢?”

“找药。”

“什么药?”

“阿司匹灵,有一瓶给天哥了,还有一瓶。”

“谁让你找的?”

十七怯怯的说:“田丹。”

“她给你下药了?让你找就找,让你放了她也放?”

十七已经找到了药瓶,说:“老大已经答应让田丹在狱里舒服点。”

华子夺过药瓶塞回衣服堆里,随手拿起一块田丹的巧克力说:“老大是答应了,你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别自作主张。”

十七看着华子掰开巧克力塞进嘴里,华子喝道:“还不出来!”

祥子拉了一车的东西进平渊胡同,看着是窗户纸,浆糊桶,锅碗勺盆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张椅子,徐天和燕三一左一右。车在刀美兰院前停下来,徐天一边拍门,一边看金海院门晃悠的两个白衣汉子。

刀美兰从里打开院门,徐天打招呼:“刀姨,搬东西。”

刀美兰在围裙上擦擦手,抬脚跨出院门:“啥呀?”

燕三和祥子张罗着往里搬,和刀美兰说:“刀婶儿您把门敞开点儿。”

“这都是啥?”

燕三边搬边说:“天哥给您添置的,再把您窗户纸都换了,天冷风大。”

徐天打量着已经走到金海院门口的两个汉子,他走到跟前指着其中一人说:“你,我认识,上回活埋过我。”

汉子不吱声。

“别跟这儿晃悠听见没,数三下还不走把你们捆警署去。”

汉子犹豫着,徐天伸手数着:“一、二……”

两个汉子往胡同外走。徐天还在后面喊:“告诉小耳朵别来劲,有事冲我来,我家住珠市口他知道。”

两个汉子在胡同口消失不见,徐天回到刀美兰家门口。祥子问:“谁啊天少爷?”徐天不在乎地说:“小耳朵的人。”

祥子吐了口唾沫:“珠市口您家敢去吗?大家伙儿不碾死他。”徐天没理会,进了院儿。

燕三冒着寒风在张罗浆糊桶和窗户纸,刀美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三儿甭换了,凑乎能挡风儿。”燕三抬头对刀美兰笑着:“天哥让换就得换。”

“你啥时候干过这事儿呀!”

“家里窗户纸一年一回都是我糊的。”

徐天背着俩手看他和浆糊:“该他换,上回抓贼,东墙塌一头就他压的。”

燕三转头:“我吗?”徐天从地上抱起东西,拎着带来的椅子进屋。刀美兰笑着跟进屋去。

屋内,徐天将新椅子搁到桌前,将旧椅子提出屋口,又抽身回来,打开那一堆东西说:“刀姨您自己归置,上回在这儿吃面,看着碗牙子都豁口了。这桌布是卖火烧的用的,铺上屋里兴许能亮堂不少……”

桌子边的窗户一大块纸从外撕了,露出燕三的脸。徐天说:“一会儿就换好,您先忍忍,里外新一新,要不然一个人跟家越过越凉。”

燕三说:“婶儿马上就好。”

刀美兰眼眶湿湿的。

徐天最怕女人哭,他赶紧打岔道:“您要没事儿,帮我做碗面?”

刀美兰向灶间走过去,看背影还在抹眼泪,徐天心里也有点难受,赶紧探头跟外面说:“三儿,一会儿糊完窗户到胡同口看看小耳朵的人还在不在?”

“小耳朵,天桥那个?”

“再敲敲隔壁,看大缨子在不在家,我跟这儿吃碗面。”

燕三这次回应得挺快,答应一声就走了。

灶下已经升起火,水在锅里烧着。刀美兰正在揉面,徐天掀帘子进来。刀美兰边揉面边说:“前头歇着,做好给你端过去。”

“刚从大哥狱里回来,看见八青了。”徐天靠在墙边说话。

“人还好吗?”

“挺好,就问我杀小朵的是谁。”

刀美兰停了一下,想了想,又接着揉。

“您不是让我回来说说田丹有多神吗?”

刀美兰彻底停下手问:“断出是谁了?”

“得去司法处给小朵拍照片。”

刀美兰不明白,徐天接着说:“田丹在里面出不来,得看见小朵被刀捅的地方。把身上挨刀子的地方照下来,我给她拿进去断。”

“怎么照?”

“光着身子照。”

“人死得不明不白还要这么折腾。”

“死得不明白才折腾,不折腾就白死了。”

“谁去照?”

“谁照也得您陪着。”

“合着来跟我说这事儿。”

“我脑子不够使,田丹幸好被关着才能帮咱们,她要不在牢里,咱们够都够不上。”

“她白帮咱们?”

“我也帮她办点事。”

“就说要照相,没说别的?”

“我想想,她说的我都印脑子里;她说凶手是惯犯,但有正常职业,职业跟颜色有关,平时比别人有机会观察女人。杀人不因为恨……是冲动,跟被害人可能不认识,随机的。冬天女人穿的多,凶手对红颜色比较冲动。”

刀美兰看着徐天,等着往下说,徐天接着说:“姨,她说找凶手,得排除个人情绪。”

刀美兰开始抻面,问:“你会照相?”

“我让宝元馆周老板去。”

“男的?”

“照相没女的,他给我和小朵拍过合照。”

“什么时候?”

“小朵出事前一阵子,田丹也看了那照片,说小朵勾着手指头,心里琢磨着不知怎么回家跟您说去南边的事儿,就看张照片,她能断出小朵没爸。”

刀美兰再没说话,她揭开锅盖,将面条煮进去,热气将美兰的泪眼遮住。徐天将目光从刀美兰身上收回来,向外走去。徐天不在了,刀美兰才抹了一把泪。

金海家外,燕三眼睛看着胡同外面,手拍院门喊:“缨子!缨子……”院门拉开,大缨子持枪出现在燕三面前,说:“胆儿肥了?喊上了?”

燕三盯着大缨子手上的枪,大缨子撇了撇嘴:“哪回来恨不得都是偷摸着。”

“天哥在隔壁,叫我过来看你。”

“这样……我说呢!”

“哪买的枪?”

大缨子身子探出院门,瞅着胡同里说:“枪还用买?门口俩人呢?”

“小耳朵的人?走了。”

“怎么不放他们进来呢,跟院里等半天,进来一个我就搂火。”

“金爷不在吧?”

燕三说着往里进,大缨子将门往外推。燕三赶紧伸出一只脚别住门说:“不理我了?”

“都敢到家来逮我哥,怎么理你?”

“这事儿过不去了?”

“我哥要跟徐天真翻脸你是不是也翻了?”

“让不让我进?”

“你是不是也翻?”

“没错,翻。”

大缨子气着了,赌气说:“以后别来敲这门。”

“那可说不定,但我自个儿肯定不来敲。”燕三也来气了,他偏要顶着说。

“真长脾气是吗?”

“当年你也这么往外赶二爷,不让我来可别后悔。”

大缨子提起铁林更来气,她拿起枪指着燕三说:“再说一遍。”

“说完了。”燕三眼睛瞅着天,大缨子来劲了,追着问:“你跟铁林能比吗?”

大缨子被燕三噎得半天才抛下一句话:“啥时候也没想比过。”

大缨子不想再跟他说话,“呼”的关上了门,差点撞上燕三的鼻子。燕三气哼哼地走了,大缨子悄悄地拉开门一看,没见着燕三的人,咣一声又把门给关上了,还不解气,哗啦一下从里面上了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