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刀美兰家,撕下的窗户纸已经封上了,徐天对着光线在看一只药瓶上的药名。刀美兰将冒着热气的面条端过来,徐天就手去端,看见刀美兰在桌上还放了一副碗筷。

刀美兰看着徐天,眉宇间的忧愁挥之不去,提醒道:“当心烫。”

徐天说:“姨,你也吃。”

“我不吃。”

徐天看着那副空碗筷,也挺低落,他说:“您别老这样,小朵不在了。”

“我知道不在了,多放副碗筷屋里不冷清,蒜在这儿。”

“戒了,以后也不吃了。”

徐天唏哩胡噜吃,刀美兰一直看着他,问:“你和小朵的照片在哪儿呢?”

“家呢,回头让周老板也给您印一张。”

“这么些年也没想过和小朵照张相。”

“您要想照,去请周老板的时候顺便照一张。”

“行吧。”

“答应了?”

“答应什么?”

“去司法处拍小朵刀口。”

“再看她挨刀的地方,你落忍吗?”

徐天定了定神,说:“只要能逮着小红袄,啥我都能忍。”

刀美兰叹口气,看到面前的那瓶伤药。徐天抓过来放兜里,刀美兰问:“给金海买的?”

“啊?”

“同仁堂生肌止血药。”

徐天想了想,将药瓶拿出来放回桌上,说:“你给大哥。”

“你买的自己不给?”

“昨天晚上大哥在警署说有件事儿我们都不知道。”

“啥?”

“他把您当家里人,愿不愿意是您的事儿,但他心里这么想的。”

刀美兰怔了片刻,说:“他说这个?”

“我冤枉小朵出事跟大哥有关系,大哥急了,那天晚上他是出门……可却是帮我办事,手也是为我伤的。”

刀美兰移过那个药瓶,握在手里。药瓶冰凉,刀美兰有点恍然,她有点后悔上次那么跟金海说话了。

铁林缩着脖子提个兜,裹着大衣回到家。门口停着辆人力车,关宝慧正从院里出来,铁林喊:“哎,去哪儿啊?”

关宝慧坐到车里,对铁林爱答不理地说:“药在炉子里煎着,自个儿倒出来喝。”铁林接着喊:“要回珠市口我可不找你!”

“在家憋一天要爆炸了,出门溜溜透口气。”

“在家多好,怎么会爆炸?我跟外头这一天天地忙才想炸呢!”

“你炸你的,别伤着我,我也别炸着你。”

铁林抬腿一屁股坐进车斗,说:“走,媳妇去哪儿我去哪儿。”

车夫将车子拉起来,乱世的北平大街上,人力车跑着,一对夫妇坐在车上,可没有方向。拐过弯,前面有军人车队堵塞,道路上设了禁行卡。

车夫说:“走不动了,下车吧。”关宝慧坐在车里不动,铁林也不动。车夫有些无奈地说:“二位别难为拉车的,一通跑,你们倒是说个地方呀?”关宝慧冷冷地说:“回家。”车夫有点不满,埋然说:“大冷天兜风玩儿呢?”

“这日子过的也只能兜风,还能怎么着?”

“媳妇你想怎么着?”

“我想痛快往前走,能行吗?”

“能行,往前走。”

车夫几乎苦求道:“爷……”铁林瞪着眼说:“我媳妇要痛快,走你的。”

车夫犹豫地拉起车,往前走没多远就被军人拦下了。关宝慧坐在车里没动,她看着铁林下车跟军人说话,然后又进了卡亭,打电话。

关宝慧在风里裹紧大衣,看铁林从卡亭出来,军人开卡闪开一条通道。铁林对车夫说:“走。”车夫小心往前,军人不再阻拦。

关宝慧问:“跟他们说什么了?”

“就告诉我是谁。”

“你是谁啊?”

“国民政府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铁林!”

“没告诉他们你是组长?”

“过一阵我告诉他们是处长。”

车夫也跑得畅快,两边都是军人军车,人力车像鱼一样自由无阻。关宝慧将头靠在了铁林肩上,问:“铁林,你真能出息吗?”

铁林看着前方说:“能。”

“南边还去不去?”

铁林转头正对上关宝慧忧郁的眼睛说:“不去。”

关宝慧叹了口气:“赶紧的吧,这世道乱哄哄的,我怕你出息也晚了。”

徐天家门前,金海提着一些点心过来。门口零星的车夫们见着都恭敬地打着招呼,金海点着头问:“你们东家在吗?”车夫们七嘴八舌地说:“在……刚进屋!”

徐允诺在房间里,正专心侍候他的宝贝盆景。金海掀帘进来,和气地笑道:“徐叔,忙呢?”

徐允诺戴着老花镜回头看,惊呼一声:“哟,金海。”金海将水果放到炕桌上说:“给里边儿关老爷子捎的,一会您送进去。”

徐允诺摘下老花镜,端详金海的神色说:“瞧精神头儿比头几天要透亮。”金海笑了笑说:“今儿还没见着徐天吧?”

“没见着,昨儿我让他到平渊胡同罚站,还站着吗?”

“一大早进屋里喝了碗粥,八成在我炕上睡到了晌午。我们俩没事儿,过来跟您说一声。”

徐允诺心里松快了,也跟着金海笑了:“我就说没事!他个二愣子脑子被门挤了,不知道怎么想的。”

“还有件事也得跟您说一声,徐天查小朵的事儿老得去我狱里见一个女共党,您知道吗?”

徐允诺愣了一下,问:“女共党?”

“他着魔似的,小朵的事儿我也帮不上忙,要见田丹不能拦了。”

徐允诺还蒙着,金海接着说:“那女共党叫田丹。”

“见她干啥呀?”

“她挺神,没准能帮徐天,但说不好也能把徐天害了。”

徐允诺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问:“你啥意思?”

“您抽空说说他,给他提个醒。”

“我儿子谁的话也听不进,也就你还能说他几句。”

“这节骨眼再说他,怕他听成不让查小红袄。”

“女共党怎么就能查小红袄,不是,怎么就能把徐天害了呢?”

“一句两句说不清,那女的挂着剿总和保密局,铁林已经吃她亏了。”

“还跟铁林有关系?跟你呢?”徐允诺听不懂了,但他真诚地关心着这哥仨。

“总之您跟徐天说说,查小红袄就查,千万别掺和她的事儿。”

徐允诺连声答应着,金海起了身,“您忙着,那我走了。”

“哎,金海,明儿我备点吃的,你们哥仨就这屋。”

“干啥?”

“本来就有这想法,走前一块儿让你们在家聚聚。现在小朵出事,徐天八成没心走了,一日兄弟一世兄弟,别掺沙子,凑一块儿说说话。”徐允诺担心地看着金海,金海宽慰地笑着说:“行,明儿下班我叫上铁林过来。”

“要不跟这儿吃?徐天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不介,大缨子跟家做呢!”

金海家院里,大缨子在水缸边择菜。院门拍得直响,大缨子把菜放一边,边走边问:“谁呀?”

外面没回应。

大缨子在衣襟上擦干手,从水缸盖下面翻出手枪,问:“谁呀!”胡同有小贩叫卖的声音,大缨子提着枪,过去拉开院门。大缨子探身出去看,先看见挑着担子的小贩。小贩看看大缨子手里的枪,目光又越过大缨子看向另一侧。门外三个精壮汉子,一人夺枪一人捂住大缨子的嘴。大缨子挣扎不能出声,被两个汉子扛走。剩下的汉子不忘伸手关上院门,然后盯着小贩。

小贩回过身,撑着往外走,壮汉贴着小贩一起走。壮汉低声说:“喝街!”小贩的声音颤颤巍巍:“……芝麻糖、桂花糕、千层酥的不贵……”

人力车拉着铁林和关宝慧回来,铁林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车夫朝俩人要车钱,铁林看着关宝慧,关宝慧也看着铁林,问“早上给你的钱呢?”

“吃了,结账。”

“你们仨吃得这么合适,一个子儿没剩正好?”

“两个人吃的,东来顺,还带回来四个火烧。”说完,铁林亮了亮一直提着的兜子,关宝慧疑惑道:“两人吃的?”

“回屋说,快冻成棍儿了。”两人说着话又准备往里走。车夫又追了两步,喊:“哎,车钱!”关宝慧瞪一眼铁林,回身掏钱付账。

家中,又在那个充满女性气息的屋子里,黑色的中药由罐子倒入碗里。铁林愁眉苦脸地看着一字排开的四个碗:“以前是两碗,现在四碗。”

关宝慧对这四个碗很上心,耐心地解释说:“这是老方子,这是新方子。”

“宝慧我真的要喝死怎么办?”

“我找涂大夫算账。”

“反正你也不嫌弃我,药就不喝了,涂大夫说我是心理问题。”

“从前跟大缨子在一起你行不行?”

“不提从前行吗?”

关宝慧自己运了会儿气,凝着眉说:“我不高兴了。”

铁林抱怨:“拉头牛来喝这么四大碗也撑死了。”

关宝慧起身坐到沙发上,说:“别喝了,倒了去。”

铁林软了下来,哄着说:“怎么说两句你还不高兴了呢?”

“一提大缨子我脑子就过顾小宝,过顾小宝脑子里就一堆人。”

这事儿可不能再让关宝慧提起来了,铁林赔着笑说:“喝了,看着!”

说完,铁林仰脖子干了四大碗中药,挨着宝慧也坐到椅子里,一副讨好的样子对关宝慧说:“你等我药劲儿上来哈。”

斜阳从窗外进来,划在铁林和关宝慧之间,关宝慧说:“大白天的,上来也没戏。”

“这几天的事儿跟你说说?”铁林嬉皮笑脸地往关宝慧身边凑。

“说吧。”

“那天在前门车站行动,看见冯先生杀了个老共党田怀中……”

关宝慧捡起桌上打了一半的围巾,打断铁林的叙述问:“冯先生是谁?”

“国防部二厅保密局的,官不知道多大,可能耐大,我这组长靠他当上的。”

关宝慧打围巾的手不停,转头看着铁林:“好事儿啊。”

铁林顿了顿说:“现在不太好了,那孙子把杀田怀中的事推我身上,又让我去大哥狱里审田丹。”

“田丹,女的?”关宝慧停下手里的针,瞪着铁林。铁林赶紧解释说:“死了那老共党田怀中的女儿,也是共党。田丹该说的不跟我说,反倒跟大哥说了,大哥要我带他见冯先生,冯先生又不见大哥……听得明白吗?”

“东来顺羊肉跟冯先生涮的?”

“就一盘肉我吃点他还拿眼瞪我,我结的账。”

“说事儿。”

“他告诉我田丹不用审了,往后盯着徐天。”

“盯徐天干什么?”

“徐天跟田丹混得挺近。”

关宝慧咂了咂舌,说:“小朵刚死,他就跟女的混上了?”

“女共党!”铁林重申了一次,加重语气。

“不还是女的吗?”关宝慧理直气壮。铁林泄气了,说:“跟你说不到点儿上。”

“到这听着没啥不好,冯先生不让你跟女的混对着呢,长得好看吗?”

铁林无奈地看着关宝慧,关宝慧接着说:“共党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还真漂亮。”

“所以大哥不让见,你从家拿钱请客求着要见?”

铁林急了:“说正经的。”

“说。”

铁林盯着关宝慧,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冯先生问我句话,想做处长,兄弟能不能杀。”

关宝慧愣了半天,说:“兄弟不就是金海和徐天?”

铁林低了头:“还能有谁?”

关宝慧急了,扔了手里的棒针,差点戳着铁林,痛骂道:“他脑子有病吧,二傻子!”

“你猜当时我怎么想?”铁林往外躲了躲,又小心地把棒针放回茶几上。

“猜不着。”

“把姓冯的杀了得了,扔巷子里就说共产党杀的,反正我和他每回都单见,没人知道。”

“处长不当了?”

“当不当碍徐天和大哥什么事儿,你说是不是?”

关宝慧不吱声,铁林试探着问:“是不是?”

关宝慧看出铁林的犹豫,顿了顿,正色道:“铁林,咱里外得分清,想出息踩乎点自己人也没啥,但要自己人的命不行,你要让他觉得你不拿兄弟当回事儿,赶明儿他能让你要我的命。”

铁林扭头看着媳妇,斜阳正挪到关宝慧脸上,关宝慧一副忿忿的神色。

小洋楼里,柳如丝在用梳妆台里那只琉璃柄电话,电话里是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柳如丝不时打断男人的话,看起来很生气。“……他今天差点死了……对!他死我就没意思了,我也不知道啥时候成这样……他不走,要接着查,谁和谈杀谁,我帮他,你是上峰可以装不知道。”

柳如丝越来越急躁叫喊着说:“私自调军队?这算私事儿吗?冯青波赴汤蹈火帮你做那么多,现在暴露了……知道是为党国,他没说什么,连地方都不想换……放心,不用你命令,我自己有关系,别说一卡车兵了,飞机坦克都叫得动……最好的办法是上峰命令他离开北平回南京!”

说完,柳如丝挂了电话。

另一厢,冯青波从钟表铺出来,仔细地锁好门。街边停着小汽车,两个保镖坐在前面,萍萍坐在后面,车座上放着M3冲锋枪。冯青波视若未见,向前走。萍萍的车开起来,远远跟着。冯青波像一个普通人,汇入北平街头。

远处就是庆丰公寓,冯青波经过巷口那架公用电话,拐入巷子。小汽车停在巷口,萍萍眼看着冯青波消失在巷子里。

金海沿着平渊胡同走回来,刀美兰家的院门半开着。金海都走到自家院门前了,想想又折回去。金海没注意自家的院门也是虚掩的,径自推开刀美兰家的院门进去。

院内,刀美兰端着半桶浆糊,在补燕三新糊的窗户纸,她侧头看见了金海。两人对视,金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美兰。”

“回来了。”说完,刀美兰低下了头。她不久前才知道,金海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亲人。爱情会随时把人变成十几岁的孩童。金海是柔软的、年轻的,刀美兰也是。

金海没话找话,走到刀美兰身边说:“换窗户纸了?”

“徐天和燕三下午过来非要换,毛手毛脚的,好几处漏风。”

金海上前提浆糊桶说:“我来弄,浆糊都冻上了。”

刀美兰躲了一下,却正好碰上金海悬在半空的手:“我手里还有点,就这一处了,不用你。”

金海站在一边,没话,刀美兰口是心非地说:“你回吧。”

金海憋了半天:“我跟八青说这几天就去南边,走前把他放了。”

“你什么时候走?”刀美兰等着金海的回答,金海说:“换钱出了点岔子,但这两天就能倒饬明白……你要不要一起走。”

刀美兰等到自己想要的话,又不好意思明说:“上里边把灯拉着,我看还透不透。”

金海离开美兰,去屋里。不久,屋里灯亮了,窗户纸映出金海的人影。金海的手指点了点窗户下角说:“这儿。”

刀美兰手指将金海的手指顶回去,翻掌将指肚上的浆糊抹到窗缝里问:“我去南边干啥呀?”

“跟这儿一样,过日子。”

刀美兰不吭声,金海接着说:“肯定得过了头七小朵入土。”

提到小朵,刀美兰又心痛了:“小红袄没逮着。”

金海在里面不吭声了,金海隔着窗户纸触碰到刀美兰的手指。刀美兰受伤的心被抚平了不少,她低着头小声道:“我想想。”

金海听不真切,从里面往外推窗问:“你说啥?”

刀美兰将窗户推回去合上,然后提着浆糊桶进屋。天黑下来,院子里没人了,但能看到窗户上两个人影,慢慢重叠在一起

“你把锯片搁回门框上去。”

“不想见不得人。”

“有啥见不得,我跟他们都说了,一会儿过去跟我妹也说明白。”

刀美兰头一低,轻轻地推他说:“赶紧去。”

金海的嘴忍不住咧着,脚步也轻快着。他从刀美兰屋子里走出来,回了回头,目光温柔。要挑明了,去南方,带着美兰和大缨子。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前半生自己都在北平南城,兄弟多,但大多也都是过客,匆匆来去,人情有冷有暖,但自己的冷暖呢?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却一直没有过上正常日子。快了,挑明了之后就是正常日子,有滋有味的日子。想到这些,金海兴奋欣喜。习惯了大冷天,总期待着阳光,阳光照了个正着,还有些不习惯,想到这些,金海就想笑话自己。

金海快步走到家门口,伸手拍门环,刚一用劲,门开了一道缝,他推开虚掩的门,迈进去。院里黑黑的,金海慢慢往里走:“缨子……缨子!”

金海不再喊了,他走进大缨子房间。房里灯亮了,不见人。片刻后,金海从大缨子房里出来,又进入自己房,仍不见人。金海回到院子,沉吟着。院门拍响,吓了金海一跳。金海从院墙边抄了柄柴刀,提着去开门。门打开,却是刀美兰。金海反手将柴刀靠到门后面,刀美兰将徐天买的药瓶递进来。

金海问:“啥?”

“治手伤的。”

“你给我买的?”

“徐天买的,让我给你。”

刀美兰抿嘴朝他笑了笑,又往家走,金海叫住她问:“看见大缨子了吗?”

“没在?”

“没有。”

“兴许在胡同口买东西,中午说要买点面。”

金海看着美兰进了自己院门,缩回身子低头看缠着纱布的伤手上的药瓶,合上院门。

西直门药店里,一瓶相同的药放在柜台上。徐天掏钱结账,问:“药怎么用?”

店员说:“见血还是伤筋骨?”

“也见血也伤筋骨。”

“外敷,匀着抹上。”

“劳驾,庆丰公寓出去往哪头?”

“出门往东第三条巷子拐进去,有招牌。”

徐天从药店出来,低着头走。经过巷口公用电话,往巷子里拐去,前面不远是庆丰公寓的招牌。庆丰公寓里,前院五六只炉子排在院墙下,炉火在黑夜里正红。炉子上的烧水壶冒着热气,挨着炉子排着十几个暖水瓶。老妈子正把烧开的水从炉子上拿下来,往暖水瓶里灌。老妈子嗓门很大:“二进刘太太水开了,来拿!”

门房口的一个男听差守着电话,看徐天进来。徐天在前院晃了一圈,并没有往里进,回到门房电话机旁问:“借电话用用。”

听差问:“您住这儿吗?”

“路过。”

“难怪面生,电话给房客用的,出门左拐口儿上有公用电话。”

徐天看了看电话拨号盘中间写着的本机号码,问:“走多远?”

听差说:“没多远。”

“谢了。”

徐天刚走出院子,冯青波就提着暖水瓶从里院出来,另一只手拿着田丹的红色胶皮暖水袋。

老妈子挺喜欢这个一看就有文化的年轻人,她热情地说:“开水刚加完,冯先生水壶放这儿,一会儿喊您。”

冯青波彬彬有礼地说:“不用喊,我等一下。”

巷子口公用电话,有个男人抱着听筒。徐天过去站了一会儿,掏出警徽,用尖头在墙上划写公寓的号码。男人是个读书人模样,用西安话扯心撕肺地喊:“……不要再挂电话,话不讲出来我宁可去死……喂?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谁说你是狗啊?我说照沟渠,你最多就是个沟渠,我不会卑鄙到把我爱的人说成狗,我曾经爱过你,现在也爱着你……喂?我还没讲完!”

男人的听筒被徐天接过去,扣上。男人还沉浸在被抛弃的悲怒里,徐天问:“不冷吗?”

男人怒火中烧地说:“我不冷!”

“不冷等会儿对着电话把刚说的话再说一遍,不是没说够吗?就当里面是那个沟渠。”

男人怔着,徐天开始拨号,同时指着墙上的号码说:“这号码啊,对方要挂了再打回去接着说,说痛快为止。”

“你是谁啊!”

徐天把警徽放到男人手里,说:“警察。”

电话通了,是那个男听差的声音,徐天问:“庆丰公寓?找冯先生,冯青波。”

水烧好了,冯青波正在灌水。

门房喊:“冯先生,电话!”

冯青波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提起暖水瓶向门房过去。

公用电话边上,徐天捂着话筒跟那个仍沉浸在悲愤的男子说:“警徽我一会儿回来拿,敢携警徽逃跑,坐牢。”

电话里传出冯青波的声音:“我是冯青波。”徐天松开听筒,将电话递给男人。男人犹豫着,徐天转身快步往巷子里走。

听筒在耳边,电话里没有声音。冯青波目光阴沉地看向院子门口,又打量周边的人,说:“你找谁……不说话挂了。”

男人心一横,大吼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就是一条狗,连个沟渠都不是,不许挂我电话,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公理……”

冯青波冷静地听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摁断电话叉簧,听筒还拿在手上。冯青波敲了敲门房的玻璃,问:“何师傅,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听差在里面坐着摇头,电话铃又响起,铃声沙哑而执着,就像那个悲怒男人的声音。

冯青波看到徐天走进来,只扫了徐天一眼,随即重新接起电话:“喂……”那个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叨叨叨。

冯青波问:“找冯青波吗?你是谁?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如果你知道我的名字和住的地方,为什么不直接过来和我打招呼……”

徐天站在冯青波侧后方,看着他的手指头在红色胶皮暖水袋上敲打。冯青波瞟了徐天一眼,礼貌地笑了笑,挂了电话,提起暖水瓶,对着徐天说:“现在莫名其妙的人真多。”

徐天也笑了笑,听差对徐天喊:“先生,我们电话只给租客用,您再来也没用。”

冯青波转身说:“让他用吧,也许有急事。”

听差说:“出门左拐不远就有。”

冯青波说:“也许有人占着。”

“既然冯先生都说了,打快一点。”

徐天拿起电话:“谢谢。”

冯青波笑着对徐天点了点头,又低下身子隔着玻璃问听差:“何师傅,刚才电话是找我的吗?莫名其妙。”

“是啊!冯先生嘛,庆丰公寓一共就您一个冯先生。”

冯青波点着头,拎起暖水瓶走入院子。徐天重复拨号,看着冯青波的背影。冯青波回到房间,将红色胶皮暖水袋盖子拧开,将暖水瓶里的水注进去,然后拧好水袋盖上瓶塞,从枕头底下取出匕首,将匕首拢入袖子走了出去。

冯青波从屋里出来,门房电话机前已经没了徐天,冯青波快步向外出去。拐过巷角,见到公用电话——无人。冯青波走近,看到墙上新划的电话号码,他用手轻轻抚过去。公用电话上方的路灯突然灭了,巷子里以及目及所见的地方灯火逐渐熄灭,冯青波陷入黑暗。

远处响起呜呜的空笛,借着还未熄灭的光亮,冯青波看见徐天的背影在远处闪没。冯青波掌扣匕首,快步追上去。

呜呜的笛声中,灯光由西北向东南熄灭,只有皇城有灯火,以及家家户户门口零星的红灯笼。

呜呜的笛声中,街面上有市民打起手电,或者风灯蜡烛灯笼。冯青波数度赶上徐天,又数度失去,徐天终于消失在黑暗里。

金海打开手电筒,从院子里走出来,胡同里有街坊拿着蜡烛,也有提着风灯牵着小孩的。金海拍刀美兰的院门:“美兰!”片刻,刀美兰举着油灯开门。金海说:“石景山电厂被占了。”

“知道,还是限电,没准儿一会儿就来了。”

“你睡吧,我院门没关,明儿一早过去看看,要没见我,就去珠市口跟徐天和铁林说一声。”

“这大黑天去哪儿?”

“找小耳朵。”

“我跟徐天说啥呀?”

“就说大缨子被小耳朵弄走了。”

刀美兰愣着,看金海打着手电走远。这个男人不容易,本来要挑明的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就要永远被掩盖了吗?要挑明的事没了,没想到的事发生了。看着金海的背影,刀美兰有些失落。她希望自己也能融到那团黑暗里,替眼前的男人分担一些什么,想到这些,刀美兰竟然滋生出一种踏实。一个无所不能的,承担一切的男人,自己还有什么可失落的呢?

京师监狱里,八青的监舍门开着,城市远处响着沉闷的笛声。华子和十七站在门口,八青抱着自己的几样东西准备走,问:“金爷让我换哪儿去?”华子警觉地听着笛声由远及近,罩神在角落里盯着插在门上的钥匙。

监舍通道的灯光暗了暗,坐在自己监舍的田丹看着外面通道的灯暗下去,直到全部熄灭。

在灯光熄灭之前,华子看到罩神扑向门上挂着的那串钥匙,黑暗里一片混乱。

华子喊:“抓住人,钥匙呢!十七电棒!外头门别开!都把着门口!”

八青号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华子喊:“不许动!电棒呢!”

一时间,电棒乱晃,狱警们拿来了风灯,监舍通道又亮了起来。

华子喊:“都别乱,外头有人看着吗?”

电棒照过去,向外的通道拥着许多狱警,华子指挥着说:“把着门,一只蚂蚁也别放出去!”

华子领着十七和几个狱警接近八青监舍。光照进去,监舍里只有八青缩着,罩神不见了。

华子问:“灯罩儿呢!”

八青惊恐又委屈地:“我哪儿知道?”

十七默默地看着华子。

华子扭头,通向特别监舍通道的门半开着,大骇道:“十七,去叫老大。”

不远处的通道里,罩神贴墙站着,一副困兽的样子。他旁边就是田丹的监舍。外头电棒的灯晃进来,田丹坐在床铺上,闲聊般问:“想越狱?”罩神紧张地点着头。

田丹怜悯地看着他说:“没准备好,这样出不去的。”

罩神咬着牙盯着通道里:“我弄死一个赚一个。”

“死的是你自己。”

电棒更近,能听到华子的声音:“灯罩儿!老大留你一条命,这回是你自己找死!”

罩神要崩溃了,田丹说:“可以用我挡一挡,他们不敢要我的命,也许能出去。”

罩神愣了片刻,扭身用钥匙打开田丹监舍,田丹好整以暇地走出来。

狱警们临近的时候,看见罩神正一手攥成拳,钥匙尖头从拳缝里突出来对着田丹后脑。他用一只手抓着田丹后领,将她挡在身前,说:“都给我起开,我要活不成捎带上她!”

两边监舍的囚犯喧哗着,通道中间十几支手电光集束中,罩神挟持着田丹前行。狱警们形成包围圈,罩神浑身都在哆嗦。

华子一边谨慎地对峙,一边用话激他:“灯罩儿,你扎她呀,能走到哪儿去?”

田丹偷偷对罩神说:“跟紧我。”

看着是罩神挟持,其实是田丹带着罩神走。

城市上空响着呜呜的声音。斗狗场的木门被人用硬物从外往里砸。木屑纷飞,手电筒的光射进来。尘土飞扬中,金海持手电进来。

斗狗场空无一人,金海边走边喊:“小耳朵!”声音在不大的空间里回荡着,金海咬着牙,身体紧绷着,借用手电微弱的光慢慢移动,他仔细留心每一个角落,即使是墙角堆积的木料也没放过,但是仍旧没有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