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监狱里喊声大作,罩神已挟持田丹走到首道门禁前。门禁区内挤着四个狱警。田丹转了个身,使罩神和自己背对铁门。华子一批狱警成扇形将田丹和罩神围住,华子厉声道:“松开她!还能往哪儿走?”

罩神都快崩溃了,他从来没做过这么麻烦的事儿,田丹的嘴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轻声地指挥:“夹住我咽喉,钥匙从左边数第六个开门。”

罩神愣住了,田丹观察着投鼠忌器的狱警,镇定地催促着:“如果想活就快一点。”

罩神用胳膊夹起田丹,另一只手哆嗦着拔钥匙。因为紧张,田丹的身子都快被罩神夹离地面。

罩神发着狠,用钥匙尖逼近田丹后脑,威胁狱警说:“别过来,真弄死她!”

钥匙插入,铁门打开。罩神和田丹贴着门,进入门禁区。门禁区里候着的狱警扑上来,被罩神踹飞一个。华子在外面喊:“别弄死那个女共党!”

田丹指挥罩神关门,罩神在田丹咽喉处挥舞钥匙尖头,奋力顶上刚进来的铁门。门禁区里四个狱警环伺,罩神和田丹背贴侧门。透过向外的门,院子里有更多的手电光射进来,让人睁不开眼。手电光中,能看到院子里的狱警们持枪,已经准备好射击。向侧里铁栅门看进去,通道无人。

田丹低声道:“钥匙左数第七个。”罩神颇为后悔,声音都发颤:“出去就被打死了。”田丹示意侧门:“开你身后的门。”罩神一手挟紧田丹,一手拔钥匙开门。

侧门开启,田丹和罩神退进去。四个狱警死死地抵住门,跟进去。华子在通道里大喊:“开门,把这门打开!去叫老大了吗?”狱警扯嗓子回应:“十七去了!”

呜呜的笛声渐远。

北平的街道上,十七在狂奔,他身边街道的灯火重新亮起来。

呜呜的笛声渐远。

斗狗场里,金海平时一尘不染的袍子下摆沾上了不少灰土,他踩着乱木走出来,周边灯火一盏盏地亮起来……

监狱里,田丹和罩神继续往楼梯上退,大批狱警随着往上。楼里的灯光重新亮起。田丹侧头向过道里看,一间间屋子门口都有牌子,最里面的一间牌子上写着狱长。

华子对众人打气,也对着自己打气,喊着:“冲上去!这家伙不敢弄死女共党,上去!”

田丹离开罩神往里走去,罩神一扭头不见了田丹,扭身上最后两级楼梯也往过道里跑。田丹来到狱长办公室门前,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是开的,田丹进入办公室,手扶门把手看着身后的罩神。

田丹低声说:“进来。”

这是金海的办公室,罩神进来后田丹关上门反锁,在墙上打开屋内的灯。

田丹命令罩神守着门,外面开始擂门,罩神六神无主,声音都劈了:“别进来!”

田丹已经转到金海的办公桌前,翻看桌上的文件。罩神慌乱地嘶吼:“现在怎么办?”

田丹在迅速地翻看一本电话通讯册子,翻页的间隙里,她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在门口殊死抵抗的罩神。本子上面有司法处、物资处、沙河监狱、华北剿总联络处密密麻麻很多电话。田丹手指停到华北剿总联络处,再往下划,是华北剿总督察处、战务观察处、军需处……田丹手指再次划到华北剿总督察处。

十七气喘吁吁跑到金海院前准备拍门,可院门一碰就开了,十七闯进去。东西屋都亮着灯,十七哑着嗓子喊:“老大!狱长!”每个屋挨个进又出来,十七站在院子中间喘,想了想,又发疯般地跑出去。

刀美兰拉开自己院门,她看见十七从门口跑过,奔出胡同。刀美兰怔了一会儿,也关了院门向胡同外走。

徐天从西直门到铁林家,急急地敲铁林的门。徐天听见铁林扯嗓子问是谁,徐天扬声道:“我,二哥。”

铁林拉开门,徐天便直吼吼地要往里进,铁林挡着说:“你嫂子躺着呢!”徐天讪讪地退回门外,说:“那就外头说。”

“什么事儿?我披件衣服。”过了一会儿,铁林嘴里叼了支烟,披了件大衣出来,关上门问:“跟大哥的事儿还没过去?”

“过去了。”

“瞎折腾,大哥对你多好,帮你平事儿,你还坏人好人杀人偿命来警察那套,想明白了吧?”

这些天徐天的脑子没清明,他想了想:“也没太明白。”

铁林一直在摸火,徐天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着递过去。铁林接过火柴,看徐天另一只手里的半盒烟问:“啥时候抽上烟了?”

徐天没接话:“那天你送到司法处的尸体是田怀中吧?跟小朵放一个冰库的。”

铁林愣了一下,火柴烧到了铁林的手指,他赶紧扔了,将烟从嘴上摘下来说:“问这干啥?”

徐天将火柴收回兜里说:“我昨儿去大哥狱里见田丹了。”铁林垂下眼皮,喜怒难辨地说:“知道,我在审讯室。”

徐天问:“田怀中你杀的?”

铁林沉吟了一下:“对。”

“你杀他干啥呀?”徐天一下着急了。

“他是共党。”

“共党不是人啊!”

铁林烦了,他应付着徐天的诘问:“又来这套,幸亏不是在你地界上杀的,前门车站归不归白纸坊警署管?你一个小警察操得了那么多心吗?”

徐天无言了好一会儿,铁林也有些尴尬,说:“火柴给我。”

徐天自讨没趣,讪讪地说:“我走了。”

铁林狐疑:“你问田怀中干嘛?”

“明天我过去拍照,您跟司法处说一声。”

“拍谁?”

“小朵和田怀中的刀口。”

“你南门头子真管前门楼子的事儿啊,都跟你说了是我杀的。”

徐天看着铁林,铁林不满地瞪他一眼说:“看啥,我干的就是杀共党的差事。”

徐天低头走下扶梯,铁林喊:“徐天,你别刚跟大哥来完劲,又跟我来劲啊!火柴给我。”

“明儿记得跟司法处说。”

铁林看徐天转出拱门,徐天走出来,迎头遇上一头汗气喘吁吁的十七:“三哥……”

徐天问:“怎么了?”

“找不到老大,刚停电狱里出事了,灯罩往女共党那屋去了!”

“田丹吗?”徐天急了,捏着十七的胳膊连声问。

十七跑得倒不上气,他只不断地点着头。

“大哥不在家?”

“院里灯都亮着,没人。”

“可能在隔壁,赶紧回去叫,我先去狱里。”

徐天发足狂奔,跑出去几步还不忘回头催促在原地狂喘的十七:“快去啊!等什么呢!”

罩神将椅子挪到门前死死抵住,金海办公室外,狱警们正在华子的组织下正有序地进攻。电话听筒在田丹耳边,惯有的从容冷静:“联络处吗?我是督察处沈先生的秘书,沈先生在行营开会,刚才停电沈先生担心家里状况,麻烦你们往沈先生家打个电话询问一下。”

电话里的声音颇为懒散:“你自己打就是了。”

“对不起,家里电话我不知道,也不好再打扰沈先生。”

“我们又不是督察处的保姆。”

“要么,你把号码给我,我打就是了。”

“等着。”

同时,罩神如惊弓之鸟一般,看着田丹,又听着门外的动静,但田丹完全不理会他,华子喊着:“准备把门撞开。”

二勇劝着:“华哥要不要等老大,万一灯罩儿弄死女共党……”

华子仍大喊:“现在死没死都看不见,等一会儿老大来了,大家都得死!”

外面开始撞门,田丹看见木门在撞击中颤抖着,她听到外面华子对众人说拿斧子的声音,夹在中间的罩神开始折腾大动静,他将柜子往门口移。田丹捂住听筒,外头开始劈门,门板裂开。

电话里又传出那个懒散的声音:“沈世昌家的电话,6545,你那边咋那么闹?”罩神过来拖桌子,桌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吱呀的声音。

“谢谢。”田丹挂了电话,抬起电话座机。桌子也被罩神拖走,推向房门。田丹把电话放在窗台上重新拨号,然后将听筒贴在耳边等待接通。她看着将要劈开的房门和屋里疯狂防御的罩神,仿佛隔岸观火。

徐天狂奔在深夜的街道里。金海提着手电走回平渊胡同,十七从后跑过来,断断续续地喊:“老大!”

金海见到十七,停在院子门口:“狱里出事了?”

“灯罩越狱,可能拿田丹做人质。”

金海愣了一会儿,还是走进院子里,喊:“大缨子!缨子!”

十七停在门口喘,金海回过身子:“走。”

金海办公室的门已经被华子他们劈开,狱警们突破桌椅柜子组成的工事。田丹的电话打通了:“喂,我是行营,有急事找沈先生……好。”

罩神隔着工事与狱警打斗,就像田丹的前沿阵地。过了一会儿,沈世昌的声音从听筒里遥远地传来:“喂。”

田丹捏着电话,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沈伯伯,我是田丹。”

沈世昌停顿了一会儿:“你在哪里?”

“京师监狱。”

沈世昌的家是一处规整的二进四合院,很安静,院子里有制服军官的身影。前厅向里的屋子有一桌麻将,隐约是三个女人一个男人。沈世昌在前厅檀木花案边拿着电话,发怔。电话那头的田丹继续说:“沈伯伯。”

沈世昌顿了顿:“我在,你怎么能打电话?”

“保密局天天给金海施压力,金海想明确我和您的联系。”

沈世昌问:“他在吗?你那边声音很乱。”

办公室,隔着工事,罩神与狱警在殊死搏斗。田丹很冷静,接着说:“他在忙,有个犯人要越狱。”

狱警已将突入房间,沈世昌恢复了淡定:“丹丹,局势复杂保密局盯得很紧,幸亏你关在京师监狱,除了暂时保证安全,我再做什么容易弄巧成拙,一定要理解。”

田丹说:“不要担心我,事情父亲交待过,您信里顾虑的条件我们有解决方案,过几天我找您面谈。”

“怎么找我?”

“父亲谈好的方案还有可行性吗?”

“可行,但有几处还要商量一下。”

“只要可行就好,我会去找您。”

沈世昌说:“丹丹,伯伯不知道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但知道你的性格,这种局面不要再……”

田丹打断了他的话:“沈伯伯,天津守不住的,北平城随时可以破……”

狱警们终于冲进房间,罩神一声不吭地与狱警拼命,田丹接着说:“您犹豫等于害几十万人的生命,等城破了您顾虑的条件和我们答应的条件就全部没有意义了。”

沈世昌沉顿了一下:“叫一下金海。”

“您等会儿打过来,他就在了。”说完,田丹挂了电话,屋里已一片狼藉,狱警们将垂死挣扎的罩神往外拖。田丹把座机放到窗台显眼的地方摆正。

徐天终于跑到监狱,狱警给他开向办公区的侧门。门禁区和办公区过道都是狱警,最外层的持着枪。徐天快步上楼梯,转入过道。华子一伙一边打一边将奄奄一息的罩神往外拖。华子见了徐天问道:“三哥,老大呢?”徐天问:“田丹呢?”华子一努嘴:“里面。”徐天越过灯罩往里走,华子狠狠地嘟囔着说:“把他拖下去弄死。”徐天转身说:“华子,我人抓进来不是让你们弄死他的。”

华子愣了愣,说:“在狱里犯人死活由老大说了算。”

徐天说:“那我在外头把他杀了得了,送进来干什么?”

“您别管了。”

“监狱关人,没听说监狱杀人。”

“他想越狱,是他自己找死。”

徐天看了看罩神说:“这不是还没死吗?”

罩神嘶着嗓子说:“徐天,还是你懂事……”

徐天往里走进金海办公室,华子有些不满地小声说:“这一亩三分地到底谁说了算。”

徐天从门内退出来,瞅着华子:“说什么呢,没听见。”

华子心情烦躁,回了一句:“没什么。”

徐天重新进入办公室,华子死命地踹了罩神一脚命令道:“让他下去等老大发落。”罩神彻底昏死了过去。

办公室里有四个狱警守着田丹,她坐在金海的那张椅子上,这是屋里唯一没有翻倒的东西。

徐天说:“你们出去,我自己在这没事儿。”

四个狱警有些犹豫,徐天大喊:“出去呀!”

四个狱警离开办公室,到外面走廊站着。田丹整理着头发,用伤手重新别发卡。

徐天看着端坐在金海椅子上的田丹,问:“你没事?”

“是我自己要上来,本来就想打个电话,正好。”田丹坐在狼藉中间,神态依旧从容,就好像坐在自己家里的客厅一样。田丹温暖地向徐天笑着,神态还带着几分轻松,说:“你担心我?”

徐天盯着田丹说:“是。”

“我能自保,本来以为明天才能看到你。”

徐天稍有些恍惚,田丹接着说:“金海应该马上到,他会把我送回去。”

徐天把思绪拉回来,急忙说:“我见到冯青波了。”

“他还活着?他看上去好吗?”田丹的神色好像有一点波动,但又转瞬即逝。

“挺好。”

“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徐天一时没说话,田丹喊:“徐天?”

徐天顿了顿:“接电话。”

“用哪只手接?”

徐天想了想:“右手。”

“左手空着?”

“左手拿着一只胶皮暖水袋。”

田丹停了一会儿,问:“什么颜色?”

徐天又想了想:“红色,手指头一直在暖水袋上敲。”

“能听出来他大概接什么人的电话吗?”田丹微微笑着。

“我让人在外面打的。”

“他知道那个电话是你让人打的了,他的左手食指一紧张就会下意识地敲打。”

徐天愣了一下,说:“我让他紧张?他不认识我。”

“现在认识了,打完电话暖水袋用哪只手拿的?”

“右手。”

田丹皱了皱眉,徐天补充着说:“左手提暖水瓶。”

“这就对了,他穿着什么衣服?”

徐天回答:“青长衫。”

走廊传来狱警的声音:“老大!”紧接着是金海的声音:“把人带回监舍!“田丹装作没听见,抓紧时间问他:“找好拍刀伤的师傅了吗?”

“就让上次的师傅拍。”

“有关小红袄的事情可以问问他。”

金海进来,看着凌乱的屋子,四个狱警进入房间,站在金海身后,徐天还在继续问:“为什么问照相的?”

“刚才停电想到的,摄影师的职业与色彩有关,普通人盯着女人不礼貌,拍照片可以从容观察平时不能长时间观察的人,问问他也许能让我们更接近凶手。”

窗台上电话响起来,金海厉声道:“把人带走!”

田丹站起来与徐天告别:“我走了。”

徐天从兜里取出那瓶伤药,说:“外敷,涂手上。”

金海看着那瓶伤药:“给我。”

徐天把药瓶递给金海,金海收了药瓶对狱警喊:“带走啊!”

田丹冲着金海微笑地说:“你的电话,沈先生。”

金海怔了了怔,绕过一地东西,去窗台上接电话,田丹看着徐天轻声道谢,随即被四个狱警押着离开。

金海抱起电话座机,拿着听筒:“我金海,沈先生……”

徐天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生气,沈世昌难得动了气,说:“你怎么搞的,犯人在监狱里可随意走动打电话吗?”

金海指那张椅子,徐天将椅子搬到窗台边。沈世昌接着说:“电话打我家里来了,保密局的人正好没把柄,你是不是狱长不想当了,通共的罪名很容易安到你头上!”

金海坐入椅子:“沈先生,您听我说,人在我狱里呢,刚有点事儿。”

沈世昌更加生气,说:“我让你保证田丹的安全,不代表她可以监狱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金海说:“是,是……肯定安全,谁也别想碰她……沈先生这几天您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去找您一趟……”

沈世昌那头直接挂了电话,金海也挂上电话,看着一屋狼藉。他抱着电话座机踅摸地方,最终还是把电话放回窗台上,然后,控制着慢慢叹出一口气。

沈世昌放下电话,在檀木花案旁边坐着,外面院子里有几个站立着的军官。一个旗袍女人从里厅过来,声音温柔说道:“什么事生这么大气?”

沈世昌疲惫地挥挥手,示意她自己没事。旗袍女人是沈世昌的七姨太,身材高挑,面目清秀:“观复输钱了,叫你过去替手。”

“他打吧,算我的。”

“我也输了。”

沈世昌忍住心里的不耐烦,拍了拍七姨太的手,说:“我在想事情,你们玩儿。”

七姨太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自己走到里厅去,沈世昌拿起听筒拨电话。

梳妆台上的琉璃柄电话在响,穿着睡衣的柳如丝从里屋出来,接起电话。沈世昌的声音传过来:“明天回来。”

柳如丝冷冷地说:“没时间,明天我要看着青波。”

“他暴露了,和他在一起很危险。”提到危险,沈世昌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柳如丝执拗着:“你不保他我保他,说过了。”

“不要任性,回来商量冯青波善后,电话里说不方……”

柳如丝那头挂了电话,沈世昌皱着眉头,轻轻地挂上自己的电话。里厅麻将声哗啦啦,他望过去,一派岁月静好。

办公室里,金海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那个药瓶:“你怎么过来了?”

“碰上十七了。”

“给我买一瓶,也想着给她买一瓶?”

“正好都是手伤。”

“她的伤是我弄的。”

“你干嘛弄她。”

金海抬头看着徐天,挤兑他说道:“心疼啊?”

徐天有点急了:“她又没招你。”

金海指着屋子:“这还叫没招?”

“这是灯罩弄的。”

金海将那瓶药也放到电话机旁边,说:“天儿,这女的能耐太大,你让她办小朵的事,其实被她指使,知道今天上午出啥事儿了?她用缠手的纱布结了根绳儿,铁林差点被勒死。”

“我刚从二哥那儿来,他也没说。”

“丢人的事儿谁说?这药瓶玻璃的,到她手上没准把监狱拆了。”

华子来到门口请示金海:“灯罩儿怎么弄?”

华子看看徐天,又看回金海,金海问:“打死了吗?”

“还有口气儿。”

金海有点厌烦:“先关着,现在我没工夫。”

华子转身,又被金海叫住:“把这屋收拾了,原来是啥样还啥样。”

华子退出去,金海重新看向徐天:“小耳朵把大缨子弄走了。”

徐天一时还没明白过来,金海接着说:“上回他们埋你,我诓他放他兄弟,他一直跟我要人,犯人关进来说放就放这就不是监狱了,是吧?”

徐天愣着,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把大缨子也牵扯进去了:“是。”

这个时间了,珠市口徐家还人来人往。祥子在门口,还有人力车往这边聚过来。徐允诺问:“小耳朵家住哪儿?”

祥子说:“家在保定,平时就住天桥狗场。”

“狗场有人吗?”

“没人,刚去看了。”

刀美兰在边上焦急万分,徐允诺转向刀美兰问:“金海怎么说的?”

“缨子让小耳朵抓走了。”

“你过来的时候大缨子在不在?”

“都说了不在,来电后过去看两趟,来了个狱警在院里喊也没人应,火烧火燎地又跑走了。”

关山月皮衣皮帽披挂齐整,手执一杆唱戏用的红缨枪,从院子里奔出来:“呔!大师兄到了没有?”

徐允诺无奈地安抚:“关爷,您就跟家待着吧。”

“家都被那帮孙子抄了还怎么待?咱也抄他们的!”

张子拉着车过来:“东家、祥哥,人找着了,崇门文花市儿耍钱呢!”

关山月一马当先,上了张子的车红缨枪向前指着说:“走!”

“美兰,你摁着点关爷。”徐允诺说着也上一辆车,美兰也上了张子的车:“等等我。”

徐允诺回头喊道:“祥子你别跟着,再去拉些人。”

“得嘞!花市儿碰。”祥子撒腿跑开,徐允诺大声跟众车夫交待:“都走胡同,别走大街让宪兵看见。”紧接着,三四辆人力车跑起来,刀美兰在车斗里摁着关山月:“关爷坐稳,这又不是马上,这杆儿都打着我了!”

关山月转头:“大缨子是不是丢了?”

刀美兰看着关山月:“您不糊涂啊?”

关山月一脸自得:“大缨子老陪我听戏,你糊涂了!”

徐允诺和刀美兰一行,三四辆人力车从小巷里出来。迎面街口聚了七八辆人力车,祥子一头汗说:“东家,小耳朵从花市儿走了。”

徐允诺问:“见着他了?”

“见着了,放话说平渊胡同见。”

“平渊胡同金海家?”

“是这么说的。”

“让人过去啊!”

“已经过去了。”

街面上有宪兵巡逻队,吹着哨子过来:“干什么的,聚这么多人,大街主道宵禁知不知道!”

祥子应付着说:“刚收车,这就回!“徐允诺交代说:“赶紧走,别招宪兵!”

监狱的小门拉开,露出金海和徐天的身影。徐天说:“我去叫二哥。”

“明儿再他跟说吧,现在叫没用,我刚去狗场也没找着人。”

“小耳朵还有别的窝吗?”

金海说:“不知道,回家再看看。”

“我跟您一起。”

人力车都聚在了平渊胡同,车夫们都倚在车上,堵了胡同两头。院子门口守着四个白衣精壮汉子,一人提着一把雪亮的长刀。

小耳朵在金海家的灶间翻吃的,刚找到几根萝卜出来,又进入金海房间转了一圈,翻了翻,拖了张条凳子到院子里。

外头喧哗,院门推开,一个精壮汉子探进身子说:“爷,珠市口车行的东主来了。”

小耳朵并不在意,问:“外头聚了多少车?”

“二三十辆。”

“你们四个够用吗?”

“够用。”

“让那车行头进来。”

汉子闪出去,徐允诺在前,刀美兰居中,关山月殿后,三个人穿过两边的人力车往金海门口走,不时有街坊邻居在自家门口探出头看。三人来到门口,面对四个汉子。

关山月瞧着四个汉子说:“报上名头!”四个汉子推开门,小耳朵在里面喊:“进来吧!”关山月红缨枪一抡,打着一个汉子的肩头:“雪花刀对烂银枪,接招了您呐!”汉子伸手将关山月推了一跟头,关山月急了:“哎呀,还手了!打他们!”

祥子一帮车夫看着徐允诺。徐允诺拦着:“关爷,您稍等,我进去看看。”

关山月从地上爬起来,挺枪便刺:“我这爆脾气可绷不住!”木枪头扎在汉子胸上,枪身弓回来又把关山月弹一踉跄。“哎呀呀!”关山月舞了一轮枪花,准备下番攻势。只见一片银光,关山月手里的枪只剩短短一截棍子。汉子依然提着刀,枪杆子已被削成几截断落在地上。半个胡同的人都犯了怵,关山月也怂了:“美兰,你也在这儿待着吧。”刀美兰却当先一步跨进院去。

院子里,小耳朵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啃水萝卜:“你谁啊?”徐允诺说:“徐记车行徐允诺。”刀美兰在后面,瞥见金海之前搁在门后的柴刀。

小耳朵笑了笑:“姓徐哈,出这头因为徐天呗?”徐允诺说:“徐天是我儿子,金海是我儿子大哥,大缨子是……”

小耳朵打断,用水萝卜指着刀美兰:“行行行,你呢?你谁?”刀美兰提着柴刀过来:“我邻居,住这隔壁的。”

小耳朵问:“这么在意金海家的事儿,金海在意你吗?”刀美兰并不回答:“赶紧把缨子送回来。”

小耳朵短促地笑了一声:“瞧着像金海姘头。”刀美兰不畏惧地说道:“我可不怕你,你就是小耳朵吧?”小耳朵侧了侧头,给刀美兰看烫伤的耳朵:“我就是,也没说要让你怕,金海怎么不来,下回就绑你了。”

“你敢!”

“拿着柴刀要砍我?”说着,小耳朵掏出枪,是金海留给大缨子的那支手枪。小耳朵拉栓上膛:“砍我,我这么讲理的人,还要砍我……”

小耳朵抬手一枪,打飞了美兰手里的柴刀:“别动,弄不好打着你们。”小耳朵又冲着刀美兰和徐允诺胡乱开了一枪,子弹擦着两人飞过去,打在土墙上。小耳朵接着开枪,把徐允诺和刀美兰吓得闭眼一动不敢动。

人力车夫们在门口听见第一声枪响,纷纷要进门,四个汉子死死将门口守住,正在这时,金海和徐天过来,在枪声里,穿过满满人力车的胡同。两人到院门口,金海对着四个汉子吼道:“起开。”

汉子将院门推开,金海和徐天进来。小耳朵见了来人,笑了笑:“金爷回来了,都等半天了。”

金海先安抚住一旁的刀美兰和徐允诺:“美兰,徐叔,没你们的事儿。”徐允诺担忧地看着徐天,徐天说:“爸您先出去。”

徐允诺对徐天切切地嘱咐:“要人手喊一嗓子,一胡同都咱们的人。”

小耳朵说:“来说事儿的,不是来打仗的,人我藏着呢!这头打死我,那头人也没了,大家犯不上。”

金海转身说:“徐叔让大伙儿回去吧,确实不是打仗的事,大晚上宵禁呢,别连累车行里的弟兄。”

“我们在外面等着。”徐允诺拉着美兰出去。小耳朵接着说:“不好意思啊金爷,不想把事儿弄这么大,您也瞧见了我就带四个兄弟,来找您说话的,徐天你爹弄一胡同臭拉车的是想干嘛呀?”

徐天转向金海,他找了个角落站定:“大哥在这儿,我不插嘴。”

小耳朵不依不饶地说:“事儿因你起的,你不插嘴不行。”

金海问:“大缨子是在你那儿吧?”

“在,要不在还能想起我?枪给您带回来了,子弹刚打完,您那妹妹连枪都不知道怎么使。”

“想怎么着?”

“把我兄弟放了,就放你妹妹回家。”

“放不了。”

“那天在狗场说话算放屁了?”

“本来还有商量,现在又绑人,又跑我家来横着,放不成了。”

“金爷,咱们讲点道理行吗?”

“讲。”

“您在江湖上有面儿,一半靠狱长,一半靠义气,铁林徐天俩兄弟跟您拜把子叫大哥,多半图的是您义气这扇儿吧?”

徐天打断他说:“别绕,赶紧放人,你这是绑架知道吗?”

小耳朵瞪着徐天:“让不让我把话说完。”

金海点点头:“说。”

“官面儿都是假的,办不成事儿,咱们办事从来凭一句话,那天红口白牙说放我兄弟,我就信了,放不了您别说,说了不放就叫诓我。反过来我这事儿搁您身上,您急不急?我就不信您没碰上过活生生让人诓了的事儿,我是苦主儿,跑这儿来跟您申冤呢!不是来叫板的。”

金海缓缓地低下身子,捡起落在地上的弹壳:“明白你意思,人还是放不了,我当一天狱长就放不了人,那天诓你在这儿跟你赔不是,我妹妹送回来,记着以后我欠你一大人情。”

小耳朵瞪着两眼:“当狱长都放不了人,人情拿什么还?金海你到底算哪条道儿上的,当差就聊当差的规矩,江湖就聊江湖的规矩,两头都占着你算个什么东西?”

金海怔了一会儿,直起身子:“我算什么东西?”

“话不好听,是实话。放我兄弟出来,你妹妹回家,多容易的事儿?都什么世道了,当差为走道儿方便,哪有把自己绊住的?”

金海被小耳朵说得一时没了话,小耳朵站起来往外走,徐天移身将小耳朵拦住。小耳朵看着徐天,冷笑着觑他:“想好。”

徐天说:“我没啥想的。”

“伤我一根毛,你大哥的妹妹会被剁成十八块一块块送回来。”

徐天还是拦着,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四个汉子守在门口,徐允诺和刀美兰以及一众车夫都支着耳朵听墙里的声音,关山月高高地站在车斗里,比谁都紧张。小耳朵看着徐天:“有种把我跟这儿剁了,也行。”说完,小耳朵拣起地上的柴刀,递到徐天手上。徐天接过柴刀,掂了掂,看看金海,又将刀扔了:“误会了,我剁你不等于剁大缨子吗?”

“知道就好,要不我才带四个人来。”

徐天接着说:“你说得都在理,我大哥应该是听进去了,但得看一眼大缨子吧?万一已经剁成十八块,人再放给你不亏了。”

“不信我?”

“看见就信了。”

“行。”

徐天转向金海:“大哥,我跟小耳朵去看一眼大缨子,没事儿回来告诉您放人。”金海说:“我去吧。”

徐天拦着他说:“别,我去合适,您得放人。”

小耳朵眯着眼睛看着徐天:“一会儿都把人带到陶然亭不结了?”

“就这么着,走。”徐天领着小耳朵往外走,徐天站门口说:“都散了吧,散了吧,没事儿!”

关山月见了徐天,来了精气神:“还没动手打他们呢!”徐天笑着:“关爷,打不了了,人家捏着大缨子,和谈了!”关山月愣了:“和了多没劲啊!咱能反悔不……”

徐天问小耳朵:“远吗?小耳朵。”

“花市儿。”

“坐车吧,这么多车空也是空着,不用结钱都我们家的。”

小耳朵看了一眼,不知道徐天葫芦里卖什么药,道:“行,上车。”

四个汉子分别上四辆车,小耳朵也上了一辆,徐允诺不相信地追着徐天问:“没事了?”

“一会儿就放人。”说完,徐天坐上小耳朵的车:“祥子!过来拉车!”

祥子瞧着徐天的脸色,过来扶起车把,胡同里的车夫纷纷挪车。临走前,徐天转头笑着对刀美兰说:“明儿上午我过来找您。”

“干啥?”

“拍照片。”

刀美兰愣着:“这时候还说拍照片……”

四个白衣汉子四辆车,徐天和小耳朵坐一辆车,车夫们往胡同外浩浩荡荡地拉去。金海从院子里出来,徐允诺迎上来,还有些不放心:“金海……徐天去领大缨子?”

金海望着远去的五辆车子说:“领不回来。”徐允诺一头雾水:“不是谈和了吗?”关山月插嘴:“和什么和,我这弦儿都绷死了……”

金海说:“今晚让您的人去警署看着点,明儿一早司法处才能把人往狱里带。”徐允诺快要急死:“……带谁啊!”金海叹了口气:“您儿子什么脾气您不知道?”

街上冷冷清清,五辆人力车沿着街边跑,偶尔有几个巡街的宪兵。徐天迎着月光,戴上兜帽说:“小耳朵,大缨子真没事儿?”

“没事,放心吧。”

“万一你的人把她伤了呢?”

“没我说话他们不敢。”

“是吧,那我就放心了。”

小耳朵放轻松了,双手抄在一起:“早这样多好,累不累。”

徐天俯身问前面:“祥子累不累?”祥子回头说:“攒着劲儿还没使。”

徐天靠回椅背:“小耳朵,之前你活埋我,我不计较,因为我砸你门了,这是我不对。”

“我也不计较,回去劝劝金海……”

“绑架,私闯民宅,朝平民开枪,你犯事儿了。”徐天突然转换语气,小耳朵一愣:“啥意思?”

“我大哥黑白两道杂着,让你给说懵了,我就白道一条儿,你说破天儿也没用,祥子拐警署,跑快点儿。”

小耳朵从车斗里跳起来,徐天将小耳朵扯回来,抡起拳头便揍。徐天一边抡一边嘴里还念叨:“别拒捕啊,拒捕打残废……”

祥子大喊:“哥几个撒开了别拐弯!”说完,祥子的车拐了个弯,进入胡同。那四个车夫狂奔起来,将四个汉子拉往另一方向。街面上有巡逻的宪兵队,身手好的汉子率先跳下人力车。宪兵见了立即喊:“站住,站住!”

剩余的汉子陆续跳下车,追到胡同口,已经不见了祥子的踪影。宪兵往四个汉子而来,枪声响起,四个汉子奔散开去,不久,宪兵也散去了。

街道清冷,间或有丧家犬掠过。路灯灭了,彻底清冷了。

彻底冷清的街头,浮出一股子硝烟味,许是从城外飘来的吧,飘过几百年的城墙,飘过崇文门,德胜门,前门,飘过珠市口,飘过平渊胡同。

这夜也没有风,味道是怎么飘散出来的呢?

不,不是城外飘来的,硝烟味是从胡同的砖墙里散出来的,是从街边的杨树枝条上散出来的,是从剥落了红漆的大门上散出来的。这就是乱世的味道啊,人在这味道里挣扎着,渴望着,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