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949年1月15日,农历腊月十七。

街尽头天光一点点亮起,勾出绵延的城墙轮廓。炮击的声音,由远及近,又远去。街上出现很多早起的人、运煤的骆驼、运水的骡马车、小贩、行人、军车,人力车,挑夫走卒……北平市井在街面上苏醒复活。

铁林在楼道里用煤球炉子熬好了粥,一路小心端着进屋。房里开着收音机。铁林放下粥,道:“赶紧来吃,一会儿凉了。”

关宝慧端过来两杯咖啡。

铁林看着,手伸向大饼:“我喝不惯这个。”

“喝不惯往家拿?”

“供你的,我就粥正好。”

“早说,我还沏了两杯。”

铁林笑着:“学人喝咖啡也喝不出富贵来。”

“昨晚停电那会儿在外头跟徐天说什么?回来半宿睁着眼也不睡。”

铁林咬着大饼不吭声,关宝慧拍他胳膊:“哎问你话呢。”

“他上田丹的道儿了。”

“……他上他的,碍你半宿不睡,琢磨什么呢?”

“昨天合着全白说,冯先生叫我盯着徐天。”

“你归冯先生管了?”

“处长亲口说的,归他管。”

“徐天干什么你都跟冯先生说,关键他想知道啥呀?”

“徐天要帮田丹办事儿。”

关宝慧不解:“怎么了呢?”

“帮田丹办事就是帮共产党办事,我是抓共产党的。”

关宝慧心惊了一下:“啊?”

绕着白纸坊警署内层水泄不通围了一圈人力车,人力车外围,散落着许多白衣汉子,大家都在风里蜷着,警察老胡在门口事不关己地吃着饼。

燕三瞪着监房里的小耳朵,小耳朵朝裹着大衣在燕三床上睡觉的徐天大喊:“徐天!”

燕三咬着后槽牙对小耳朵说:“叫人把缨子放了。”

小耳朵转向燕三:“跟你说得着吗?”

燕三一拳打在监舍栏杆上:“要怎么着才放?”

小耳朵急了:“你是谁呀!”

燕三一字一句地说:“大缨子身上掉根毛,卸你一条胳膊。”

小耳朵这才认真打量燕三,燕三眼里喷着火:“我谁也不是,急了说啥也没有,一句道理都听不见。”

小耳朵避开燕三,转向徐天:“徐天!哎!还真能睡得着,徐天!”

徐天睁开眼看了眼小耳朵,又闭上眼睛。

“从今儿起咱俩算结仇了,徐天!”

徐天仍闭着眼:“我在想事儿。”

“想也没用……想啥?”

“司法处的车还没到,万一你让人把大缨子送回家,我送你上车还是不送。”

小耳朵问:“司法处什么时候来?”

“我的人一大早候在司法处门口,上班就跟车过来押你。”

“押哪儿?”

“京师监狱。”

小耳朵睁着一对红眼,愣着。徐天睁开眼:“我大哥那人你知道,送进去刑期不到死活不放,我抓的人也从来没放过。”

小耳朵看了看燕三:“把我的人叫进来。”

徐天侧了侧脑袋,燕三向外跑去。小耳朵说:“徐天,人我放了还能再绑。”

“人你放了,我这也不一定放你。”

小耳朵没想到徐天来这一出,恶狠狠地说:“你是真不怕死哈?”

徐天说:“才知道?”

燕三领着之前耍刀那个汉子进来:“爷,人都在外头。”

徐天不屑地看着那个汉子:“在又怎么着,敢劫警署呀?除非以后不在北平混了。”

小耳朵死死地盯着徐天:“跳子,回去把人放了。”跳子愣了一下。小耳朵厉声道:“赶紧!”

跳子应声而去,徐天转向燕三:“三儿,让祥子跟着,把人接回家去。”

燕三说:“我跟着行吗?”

“祥子去就行。”

燕三应声,跟着跳子出警署。

出门后,跳子上了一辆人力车。燕三问:“人从哪儿接啊?”

“花市儿,放心吧,肯定送到家。”说完,祥子领头,五六辆空车跟上去。

警署内,小耳朵瞪着徐天说:“去放人了,门打开。”

徐天说:“这你可难为死我了。”

小耳朵红了眼:“又说话不算是吗?”

“你耳朵好使,嘴也挺能儿,帮帮我,说个放你走的道理。”

燕三跑进来说:“天哥,有人去接了。”

徐天问燕三:“司法处那头车出来了吗?”

燕三看了一眼小耳朵,顺着徐天往下说:“差不多快到了。”

小耳朵彻底崩溃,喊道:“徐天!”

“啊?”

“金海跟我的梁子是为你揽的吧?”

“是。”

“你不放我,金海妹妹送回家也安生不了,你这是帮大哥忙还是害大哥呢?”

“是哈,但道理还不太够。”

“我绑金海妹妹绑错了!就该一开始冲你,金海跟这事没关系。”

徐天满意地点点头:“这理儿对。”

“你把我放了,我不招惹金海也不和他要人,咱俩从头来过。”

徐天从椅子里坐起来:“说说从头来过是啥意思?”

“之前的账,昨晚到今天的账,合起来找你算。”

“你要不找我呢?”

“我祖坟让人刨了。”

“咱俩结仇,别连累祖宗。”说完,徐天起身,伸了个懒腰:“踹你门打你脸都是我,被活埋的也是我,跟我大哥有啥关系?一点都不明白事儿,早该冲我来,说好了啊?”

“说好了。”

徐天转向燕三:“三儿我先过去,到那边碰头。”

燕三这回不明白了:“哪儿碰?”

“照相馆。”说完,徐天向外踱出去。独独留下在原地气得直转悠的小耳朵:“哎,徐天!徐天……”

徐天走出警署,车夫们直起身子跟徐天打招呼,徐天坐上其中一辆车,说:“辛苦大伙儿,都回了。”车夫们拥着徐天坐的车散去。

警署内,燕三用手拧开监房铁门,小耳朵问:“这门没锁上啊?”

“之前让金爷一枪打坏了。”

小耳朵慢慢地走出来,问燕三:“司法处的车没来?”

燕三说:“就没去找司法处。”

小耳朵瞪着燕三,燕三拍了拍自己衣服上莫须有的土说:“杀人放火报上去,才往大狱里送。”

小耳朵还瞪着燕三:“你这意思是又把我诓了呗?”

燕三也瞪着小耳朵:“诓了,怎么了?”

“你一听差的,火气比正主儿还大?”

“分事儿。”燕三面对小耳朵理直气壮,他那点小秘密对于外人反而不加隐瞒。

“叫啥?”

“燕三儿。”

“我要弄徐天是不是得先弄你?”

“缨子到家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换你过得去吗?”

燕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没错,您是得先弄我。”

小耳朵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下燕三,反倒把燕三看毛了,小耳朵走出警署看着自己的人,他的脸色非常不好。

燕三奔跑在街道上,大冷天的,他愣是跑出来一头汗。燕三看见街上过来五六辆人力车,其中只有祥子拉的车上坐着人,燕三一瞅,正是大缨子,在车里昏昏欲睡。

燕三咧开嘴乐了,他快跑着越过街道,赶上祥子的车,跟着车往回跑:“缨子,大缨子!”

祥子接话:“三儿,不放心啊?”

大缨子费劲地睁开眼:“三儿。”

燕三一脸兴奋地说:“见到你就放心了。”

祥子招呼着燕三:“俩轱辘四条腿跑不值当,上车里吧。”说完,祥子放慢速度,燕三也不客气,矮身进车把里面,跃进车斗。

车不快不慢地跑着,大缨子不耐烦地搡开燕三:“哎呀,你压着我了!”

燕三往旁边挪了挪,一脸关切地问道:“他们没难为你吧?”

“一宿没睡好,把我扔一凉炕上,也不给吃的。”

“这就带着你去吃点东西,祥子……”

缨子打断了燕三:“别,哥肯定在家等着。”

“我跟你回家。”燕三见着大缨子,心里生出不管不顾的念头,他觉得只要大缨子平平安安的,他就有底气,他就啥都不怕了。

“哥在家。”大缨子瞪着他,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在就在。”

大缨子扭头看着燕三,燕三下了决心:“就这么着了,咱们以后不藏了,耽误工夫,万一再出点事儿,咱们还啥都没有呢,后悔都来不及。”

大缨子说:“咱们可不就是啥都没有吗?”

祥子回头看了一眼,大缨子笑得没心没肺地说道:“你可真逗。”

燕三壮了胆子:“我喜欢你,不怕人知道。”

“三儿,咱俩是近,但你别想多了。”

燕三有点慌了,这跟他想的怎么完全不一样:“我想多了?咱们那都算啥?”

“你愿意找我说话,我也愿意跟你说话,还有别的吗?”大缨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燕三几乎快哭了:“那瞒着金爷和天哥干啥?”

“是你心里有鬼,不想让他们知道。”

“你不也是吗?”

大缨子顿了顿:“昨儿一宿我觉得可能回不来了,我心里想的都是铁林。”

燕三青着脸,大缨子自顾自地接着说:“当时他跟关宝慧弄一块儿叫我撞见,他也跟我赔不是了,求我饶了他,我饶他不就结了,谁劝也没用,非把他往关宝慧那儿赶!”

燕三气急了:“你傻呗!”

燕三把头别到一边,他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醋意。车拐过来,到平渊胡同口,祥子把车放下,回头说:“三儿、缨子,你们接着聊,我听见不太好。”

祥子说着走开,去停在胡同口的几个车夫那儿。燕三跨下车斗,大缨子还坐在车里。燕三站在车边:“我跟你说缨子,以前事儿早过去了,你自己天天嚼后悔药!明明我在意你,你却闭眼不当回事,没完没了跟我叨铁二爷,等哪天我不搭理你,连叨叨的人都没有,多一道后悔药接着嚼吧!”

大缨子嘁了一声:“哪天起你准备不搭理我,赶紧的。”

“就今儿了,看你走到家门口进去,再要搭理你我不是人。”

大缨子瞪了燕三半天,抬腿下车,燕三看着大缨子一路走进胡同。大缨子往自家门口一直走,胡同口那边看不见燕三了。大缨子停下来,往回看。燕三往里走了几步,远远站定。大缨子回身继续往家走,到了院门口,燕三还站在那里看着。大缨子推门进去,只剩燕三僵在胡同中间。

金海卧室里,公文包和枪在炕上。金海身子探在炕柜里,抓出来一把黄澄澄的子弹。刚刚把子弹撒在炕上,金海抬起头看见大缨子从外头走进来。

窗户外头,大缨子一边跑一边在院子里喊:“哥,哥!”

金海愣了片刻,也不吭声,退出手枪弹夹,大缨子往金海的房间过来,金海赶忙一粒粒往弹匣里装子弹。大缨子挑帘进来,看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叫你怎么也不应声儿啊?”

“怎么回来的?”

“祥子接我回来的。”

“哪个祥子?”

“车行的,老拉我和关老爷听戏那个。”

“没见徐天?”

“没见着。”

“去弄口吃的吧。”

“一宿没睡好,不想吃,接着睡去。”

“睡吧,我上班去了。”

“他们还来劫我怎么办?”大缨子的脸上没看出害怕,倒是看出来点兴奋。

“这几天钱就能倒明白,完事儿就走。”

大缨子转了半个圈,又停在门口:“……哥。”

金海抬头看着妹妹,大缨子问:“走前我能跟铁林待会儿吗?”

“干啥?”

“昨晚一宿脑子里想的都是他,心想死前还有啥话跟他说。”

金海不吭声,觉得自己妹妹可能是被吓着了,大缨子继续问:“他走还是不走?”

金海迟疑着,不知道要怎么回她:“我也不太清楚,回头问问。”

徐天坐在人力车里摇晃过来,燕三正杵在平渊胡同中间,脸上悲愤交加。徐天下车,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接刀婶去照相馆啊。”

“我接,你先去叫周老板收拾东西。”

“这就去。”

徐天觑着燕三,感觉他说话语气很不自在:“脸色不好,怎么了?”

“挺好的天哥,从来没这么好过。”燕三不甘心地一字一句,反倒把徐天说蒙了。

“有事瞒着我?”

“本来有,现在没了。”

“把我当哥就说。”

“都没事儿了还说啥,我去照相馆。”说完,燕三转身出胡同,徐天刚要喊他,就看前头金海夹着公文包从院里出来。

徐天喊了句大哥,金海看见是徐天,展颜道:“大缨子到家了。”

“知道,胡同口看见祥子了。”

“小耳朵呢?”

“警署待了一宿,自个儿想明白了。”

“自个儿想明白的?”金海不相信,狐疑地问他。

徐天乐了:“我也跟他讲道理。”

“不找后账?”

“说白了,瞎折腾,真的。”

“晚上你爸让我们仨一块儿去家里,昨儿下午说的。”

“行。”

金海往外走了几步,看见徐天没走的意思:“……大缨子已经在了。”

“知道,我接刀姨呢!”

“干嘛?”

“给小朵拍照,拍凶手捅的刀口,等着照片洗出来拿到狱里给田丹看。”

金海想说什么又改了话头:“回家别晚了,我叫铁林也早点过去。”

金海说完话夹着公文包走出胡同,徐天回身拍刀美兰院门,门应声而开。刀美兰装扮整齐,站在门里说:“走吧。”

徐天说:“刀姨,您跟这儿听半天了?”

刀美兰没说话,径直往胡同外面走去,徐天跟她后面问:“刀姨穿这么利索?”

“不是照相吗?”

“噢,也是。”

街道上,车辚辚马萧萧,军车装甲车新兵部队正经过大街……市民驻足两旁,等待通行。冯青波站在街边,他看起来与普通市民一样茫然。军车通过后,冯青波横穿街道,往前走着。

钟表铺前停着小汽车,萍萍坐在车里,车前座还有两个保镖。冯青波打开铺子门进去。铺子里晨阳斜射,冯青波收拾着铺子,但眼神却关注着门口。他看到车里那两个保镖站到了铺子门口。

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柳如丝在窗口前往下面看,汽车停到小洋楼门口。小汽车内下来一个便衣军官和长根,一左一右看着巷子。沈世昌拄着拐杖下来,便去敲院门。许久没有回应,沈世昌耐心地等着。等了一会儿,柳如丝打开院门,沈世昌走进去,四顾院子:“林萍呢?”柳如丝淡淡地回答道:“跟着冯青波呢。”

沈世昌问:“就你一人?”柳如丝没理会,转身往里走,沈世昌跟着走进小楼。

“喝茶?”柳如丝带着冰冷的客气。

“不要准备了,我马上走。”

柳如丝坐到沙发上,开门见山地问:“冯青波怎么办?”

“你一个人,不安全。”沈世昌语重心长,看起来像一个为女儿打算的慈父。

“他不安全,我也不安全。”

“这样值得吗?”

“三年多,你给我下命令我传达他,现在他暴露了,我做我应该做的,谈不上值不值得说。”

“据我所知田丹对他意义很大,他爱田丹。”

“可能吗?做共党的时候虚情假意过一段儿而已,冯青波是深蓝,田丹是红色儿的。”

“人心很复杂,会有变数。”沈世昌语气沉郁,反被柳如丝抢白:“冯青波这种人最没变数。”

“目前时局瞬息万变,最没变数的人才可怕。”

“什么意思?”

“东北下来的共军已经集结完毕,天津不知道守不守得住。”

“剿总不是说能守三个月吗?”

“万一不行,要考虑退路。”

“退呗,越早退越好,随便哪儿找个地方啥也不管了。”

“你可以,我不可以。”

“爸……我是你第几房姨太太生的?现在娶到第七房了吧?您有几个儿子?”

“我只有你一个女儿。”

“儿子里面一个都没替你做事,就我帮你,只有我知道您面儿上替华北剿总接触共党和谈,实际替保密局铲除来和你接触的人,这种事里外不讨好。您跟共党谈好了告诉我,我动动嘴皮子,顶到前面去杀人是冯青波,他无条件相信我,谁也靠不上只有我一人能靠,知道我啥感觉?”

“什么?”

“自从妈死了之后,这么多年都是我自己蹦跶,对我来说这世上我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句二话没有的男人就一个冯青波……而且传话让他干的还都是掉脑袋的事。”

柳如丝说得一番话让沈世昌无言以对,他透过眼镜的玻璃片看着自己陌生的女儿:“你想怎么善后。”

“让冯青波离开北平。”

“可以,告诉他吧。”

“我说没用,得你跟他说。”

“为什么?”

“你才是上峰,你说是命令。”

“一定要我见他吗?”

“不见也行,他干什么我陪着。”

“他在哪里?”

“现在应该在钟表铺。”

沈世昌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小四,你怎么会对冯青波这种人动心呢?”

“我是女人,女人对谁心动在谁身上都是动。”

“女人动心就不聪明了,你我都知道在车站他就应该把田怀中和田丹都杀了,但田丹活着。”

“人在剿总的监狱,你为什么不杀她呀?”柳如丝丝毫不留情面地反问。

宝元照相馆,灯光都亮着。刀美兰坐在长板凳靠边一点的位置,对着厢式照相机。徐天站在侧面暗处,打量着周老板。周老板在照机后面,打量着刀美兰:“换件衣服吧。”

“不用换。”

周老板劝着:“换件儿。”

徐天问:“为啥?”

“难得拍次照片,留一辈子,啥时候拿出来看都得顺心顺气。”

刀美兰执拗着:“就这身儿。”

周老板说:“后面有,正好小朵那身儿红的还没拿走。”

刀美兰和徐天都看着周老板,周老板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忘了,没过头七?”

徐天催促道:“那么多废话,家伙都准备利索没?”

“还没呢,说是闪光粉不够了。”燕三的声音传出来,他和伙计在后面收拾外拍器材。

周老板问:“出去拍啥呀?”

“赶紧拍这儿!”

周老板头埋到取景器里:“挺着点。”

刀美兰挺起胸,周老板那边半天没动静,徐天的脸出现在取景器里:“看啥呢?”周老板吓了一跳,退出身子。徐天拨拉开周老板,自己凑到取景器里看,刀美兰在取景器里是倒着的,徐天退回身子,盯了一会儿周老板:“眼挺贼,你们照相的都这样?”

“我哪样?”

“我和小朵那张还能洗一份儿吗?”

“能,底片都留着。”

徐天继续催促着:“赶紧拍。”

周老板头埋回取景器里:“往中间坐坐。”

刀美兰稍稍挪了挪身子。

“中间。”

美兰没动,周老板干脆挪动照相机。

刀美兰说:“别动,我就要旁边空着。”

快门摁下,周老板身子退出来,扭头看见暗房的门虚掩,立即跟抽了筋似地蹦过去:“哎哎……”

徐天在暗房里翻,暗房进门还有一道挡光帘,亮着一个暗红色的灯泡,勉强能看清。周老板掀帘侧身进来:“天哥,一眼没瞧见……您上里头来干嘛。”

徐天问:“底片呢?”

“啥底片?”

“我和小朵的,钱都花了,凭什么底片在你这儿?”

“一会儿拿给你,你找不着。”

徐天没挪身子,周老板央求着:“您行行好,照片药水都泡着呢,折腾曝光了赔人家钱都不干,拍完照片人都去打仗弄不好不在了。”

“问个事儿。”

“啥事?”

“喜欢女人吗?”

“喜欢啊?”周老板观察着徐天的神色,迟疑地回答着。

“拍照片盯着女人看啥滋味?”

“没感觉。”

“女人穿啥衣服看着最来劲?”

周老板怔着了,这回他判断不出来了。

徐天接着问:“啥颜色的衣服。”

“她们愿意穿啥是啥,我来什么劲?”周老板越听越糊涂。

“红色来不来劲?”

“问我?”

“就问你。”

“来劲。”

“你给我断断小红袄是个什么人。”

“天哥,我上哪儿断去?”

“你就当你是小红袄……”

周老板盯着徐天看了半晌,突然一头栽倒,双手双脚抽搐,口吐白沫,徐天俯下身去查探:“哎,你干嘛呢?”

徐天将周老板从暗房拖出来:“燕三过来,抽风了。”照相馆伙计和燕三跑过来,伙计熟稔地掐周老板人中。

刀美兰问这是怎么了,伙计一边拍周老板的脸一边口回答道:“东家抽风,老毛病。”

徐天看着周老板:“不耽误去司法处吧?”

周老板缓过劲,眼睛半睁半闭地问道:“去哪儿?”

“到司法处给小朵拍照。”

“小朵?不是死了吗?”

燕三插嘴:“就拍死的。”

周老板又要抽过去。

钟表铺前,有顾客往铺子过来,两个保镖拦着不让进。萍萍在车里握着M3冲锋枪,向街道两头看。沈世昌的小汽车停得很远。长根和一名便衣军官,远远地看不起眼的铺子两侧。

隔着门玻璃,冯青波看保镖在外面将顾客赶走。犹豫了一会儿,他索性关了操作台的灯,准备关铺子离开。门口又有人,这回保镖没拦。冯青波先是看见柳如丝进来,扶着门,然后进来一个道貌岸然的老头。老头是沈世昌,一路走进来,找了个地方坐下。

冯青波袖着手问:“哪位?”

“沈世昌。”沈世昌说着环顾四周。冯青波看了看还扶着门的柳如丝,柳如丝转身说:“我去庆丰公寓拿你的东西。”

“坐下,不要紧张。”沈世昌坐在椅子上,仿佛是这里的主人。

冯青波坐下,但身子还是紧绷着。

“我是你上司,这些年的指令是我给你的,我跟他们和谈,他们过来死在你手里。”沈世昌语气平缓,看起来经历贯了大风大浪。冯青波再扭头看柳如丝,柳如丝却不看冯青波。

“小四是我女儿。”沈世昌满意地看着冯青波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柳如丝远远地补充着:“外房生的,算是。”说完,柳如丝退出铺子,带上门。

“停止一切活动,放弃原来的地点,先搬到小四那里,这几天安排飞机去南京,小四也要走,以前做的事情全部忘掉,因为我忘了,之前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之后也不知道你是谁。”沈世昌说的话轻轻的,也是不容置疑的。

“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冯青波说的话也是轻的,但又坚硬无比。

“你想要干什么?”沈世昌威严地盯着冯青波。

“没想到是这样,“冯青波思考了一下,随即明白所有关键。“跟共党和谈,把他们约过来。田怀中是你挚友,他信任你才会来。”

“那又怎样?”

“两军对垒,这样有些卑鄙。”冯青波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沈世昌有些不敢置信地说:“你在说我吗?”

冯青波没吭声,沈世昌怒了,但仍保持着一个高官应有的淡定:“你做潜伏工作,以为情报是怎么来的!田怀中是我挚友,田丹是你什么人?……马上走。”

“人是我杀的,第二拨来人后,和田丹处理完我才走。”

“你下不了手杀田丹,你们恋爱过。”

“我是党国的人,为党国什么人都可以杀。”

沈世昌看着冯青波:“包括我吗?”

冯青波迎上沈世昌的目光:“事实上,今天之前我就很想杀你。”

“冯青波,你看起来就像一条疯狗,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立即离开北平,不要再接触田丹。”

“田丹只能死在我的手里,无论有没有第二拨人,弄清楚之后我自己了结。”

“你要弄清什么?听好了,什么也不要做,不然小四也保不住你。”

“为什么?”

“这是命令。”

“沈先生,之前听你的情报行动,不是听你的命令,我上头是国防部,共产党我做不下去了,党国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不要做?”

沈世昌一字一顿地说:“你会死在北平。”

冯青波小声说道:“很有可能。”

沈世昌阴着脸从钟表铺出来,长根和一名便衣军官保持距离地跟了上去。沈世昌走到远处的汽车旁,坐上车离开。

自从冯青波成为卧底,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死亡每天都在经历,但看着沈世昌,冯青波有点恶心,自己可以为了党国而死,但沈世昌为了自己,可以让党国死,那自己的死还值得吗?

冯青波从窗户看着沈世昌的车远走。田丹曾让自己短暂地活过,“活着”的感觉好吗?很好,但不安。

沈世昌的最后通牒,成为了一个契机。一个让自己重新做回自己的契机。他早就没有回头路了,后悔也没有办法,死就死,如果党国必死,那么自己就做最后一个为党国坚守、为党国殉葬的人吧。决定的那一刻,冯青波觉得自己的人生又回到了那条熟悉的轨道上,身体里响起了鼓点,它来自于那颗时刻为党国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