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下过雪的街道上,有不少孩子在玩雪,金海和十七走过熙熙攘攘的主街,绕到小洋楼门口。金海依旧夹着公文包,十七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一路上都没敢说话,直到俩人站在院门前,金海才跟十七说了第一句话:“从这儿拿点东西,一会儿替我给铁林和徐天送家去。”

说完,金海抬手敲院门,等着里面的人回应。

“老大,八青的事儿您不会罚我吧?”十七把想了一路的话说了出来。金海手往上指了指:“抬头看这天。”

十七抬头看,也没看出什么,天上只有蓝天白云。十七刚要低下头,过了一架飞机,他又抬头看,这时金海说了句:“监狱早晚咱们做不了主。”

“早晚也是您做主。”十七忙不迭地接话。

“快到头了。”

“您不管了?”

金海没接话,再叩门。

“给二哥三哥送啥?”

“金条。”

萍萍在里面开了门,见是金海,让开身子,金海进去,把院门关上,十七在门口琢磨着。

客厅里,金海仰头往楼梯上面看,萍萍将茶放到金海面前,金海礼貌地跟萍萍道谢:“不喝了,说两句拿上东西就走。”

“姐不在。”

“说好今儿我过来的。”

“冯先生在,有话跟您说。”

“冯先生看见我来了?他在也行。”

萍萍又往金海对面放了一杯咖啡,然后离开。金海独自坐着,皱起了眉头。

庆丰公寓,徐天进来。何师傅看着徐天,记得他前几天来过。

徐天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冯青波住哪间?”

何师傅说:“他没在。”

“他住哪间房。”

“里头,7号。”

徐天往里走到内院,找到冯青波的房号,门是锁着的。徐天扭头看跟着进来的何师傅说:“打开。”

何师傅说:“里面有人。”

“还说他不在。”

“有人在里面,但冯先生不在。”

徐天敲了两下门,伸手一使劲,里面门销开了,看见屋里有一对睡觉的男女。

何师傅说:“冯先生不住了,这房今天一早刚租给别人。”

男人从床上蹦起来,一口东北腔,喊道:“你谁啊!别走啊!找干仗呢!”

徐天没回头,往外走。

冯青波青衫布衣,从里间出来,金海朝他欠了欠身,冯青波坐下,抿了一口咖啡。

金海笑着说:“都凉了吧?”

冯青波放下咖啡看着金海,半晌后才说:“您别这么看我,地皮子上话这叫犯照,我有事儿求您,拿眼睛这么照着,我该犯怵了。”

“你是害怕的人吗?”

“看到什么份儿上了。”

冯青波也笑着:“来拿金条?”

“昨晚上问了两兄弟都不走,徐天六根,铁林八根拿走,我的三十二根到南边拿。”

“田丹告诉你二十号先农坛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金海脸上的笑意隐去了。

“我了解她。”

“您了解的是外头好端端的她,掉到狱里再过一遍刑的她您不了解。”

“你为什么要走?”

“想走。”

“做到京师监狱狱长不容易,不愿意为党国服务了?”

“为党国服务的一飞机一飞机隔三差五往外跑,不只我。”

“你也订好飞机了?”

“不坐飞机,上天不踏实,两脚接地一段一段儿走。”

“说说你兄弟徐天。”

“他一小警察,您不用在意,我是来拿金条的。”冯青波忽然提起了徐天,让金海有了些防备。

“柳如丝不在,反正要等她,你说说吧。”

“你跟她一伙儿,金条你给也一样。”

“我不碰那些东西。”

“您是高人,我跟您聊得起来吗?”

徐天阴着脸回到珠市口,冯青波的突然消失让他确定了心里的推测。门口有两个身穿白衣的精壮汉子,徐天看着他们走进院子,心里一沉:“爸,我回来了……爸!”

徐天掀起帘子进门,里面没人。只有那架盆景在温暖的阳光里,折断的地方仔细缠了碎布细铜丝。

徐天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明显急了,往后院跑进去,正赶上徐允诺拿着空盘出来,迎头撞上徐天。

徐天心踏实了,说:“爸,在呢?”

徐允诺皱眉头看着他,问:“昨晚上睡哪儿了?”

“大哥家。”

徐允诺接着往外走:“这几天多陪大哥待待挺好。”

徐天眼睛瞥见关宝慧从厢房出来:“您别出门啊。”

徐允诺转去前院,徐天向关宝慧走过去:“二嫂。”关宝慧心里有事瞒着徐天,快速看了他一眼,准备回厢房。徐天拦住她说:“有事问您。”

关宝慧停住脚步:“什么事?”

“您怎么老回来?”

关宝慧说:“家里待不住,想看我爸。”

“宝元馆周老板认识吗?”徐天问。

“宝元馆?”

“樱桃园北口的照相馆。”

关宝慧怔了怔问:“干什么?”

徐天说:“昨晚上人死了,照相馆被烧了。”

“问我干啥?又不是我烧的。”

“二哥昨晚上从这儿跟您一起回的家吗?”徐天问。

关宝慧用不耐烦掩盖着心虚,说:“不回家还去哪儿?”

“对,去哪儿了?”

关宝慧瞪着眼睛问徐天:“你审谁呢!”

“二嫂,说实话吧!”

“你不会觉得是铁林干的吧!”

关山月从厢房里出来,打岔打得正好:“那谁干的?”

关宝慧转向关山月:“爸,没您事儿,进屋去。”

关山月问:“徐天,有没有我事儿?”

徐天说:“有您女婿事儿。”

“他不会跑了吧?跑得了吗!北平被围得铁桶一样,汉军齐斩斩白枪白马银盔甲,领头的胯下一匹赤兔马……”

关宝慧大声打断,他说:“爸!”

关山月收声,若无其事地进了厢房,关宝慧看了看徐天接着说:“有个叫冯先生的,昨天在北土城小树林差点要了我和铁林的命,我一个人不敢在家里待。铁林出门,我来这里,再这么下去以后就住这里得了。”

“昨天晚上二哥找冯青波了吧?”

“找了,去东交民巷那边的一个院子里把冯先生接出来,拉到樱桃园北口,后来照相馆死人了?”

徐天生铁林的气,但也不能完全不管他,徐天只当是铁林被冯青波迷了心窍:“二嫂,您要真在意二哥,就劝他离冯先生远点。”徐天抛下这句话,就走出了后院。关宝慧想叫住他,又不知道叫住他跟他说什么。

“爸!”

徐允诺听到徐天的声音,从院门外面走回来:“大白天自个儿家喊啥。”

“您别出门,有事儿叫祥子他们出去办。”

徐允诺问:“怎么了?”

“街上不太平,昨晚上死人了。”

“谁死了?”

“该死的死了,本来该死我手里。”

徐允诺怔愣着,眼看儿子又出去了。徐天从自家出来后,沿街走了几步,回头看着那两个穿白衣的精壮汉子,汉子起身也走了几步。徐天向他们招招手,汉子跟上来,徐天往前大步去。

金海和冯青波在客厅里干坐着,冯青波起身往里间走去。金海拦住他,语气依旧恭敬:“冯先生,我费劲巴拉问出来的消息,您一句假的就啥事儿都不算了,这有点不合适吧。”

“知道我为什么还陪你坐在这里喝茶吗?”

“真不知道。”

“消息是假的,但你还有用。”

“为了几十根金条,我容易吗?把共产党得罪了,两兄弟也都不高兴,您能说说为什么先农坛这事儿是假的吗?”

“其实金条也不是不给你,区区几十根而已。”

“是没多少,您看不上,我也不太在意。”

冯青波笑着看他:“那你在意什么?”

“信用,说出口的话算数,唾沫星子钉钉儿!”金海有点儿生气。

“据说你黑白道都走,说话从来算数吗?”

“黑是黑,白是白,您和柳爷可以说出我哪段儿死活过不去了,别把我当猴儿耍,每回说好了翻脸就不认。”

“猴子如果和人在一起,难免会被耍。”

金海的脸阴下来:“冯先生,我就是一草民,您犯不上的。”

十七窝在院门对面的太阳地里打瞌睡。徐天进入巷子,后面跟着两个精壮汉子,十七站起来,徐天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昨晚您一开门,八青跑了。”

“跑这儿来了?”徐天看看小洋楼。

“老大在里面,八青跑回家了。”

徐天上前拍院门,十七扭头看着两个精壮汉子,徐天把院门拍得很响,萍萍从里面柜子里提出M3冲锋枪,准备往外去。

“林萍,给我。”

萍萍将枪交给冯青波,自己向外走。冯青波把枪放到茶案上,片刻,徐天跟着萍萍进来,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萍萍垂手立着,冯青波看着徐天,但话却是给萍萍说的:“你进去。”

萍萍低头转进里间,冯青波打量徐天,果然是他当时在庆丰公寓见过的那个人:“找我?”

“大哥。”徐天恭恭敬敬地先跟大哥打了个招呼。

“来拿金条。”

“聊完了吗?”

“聊僵了。”

“那聊我的?”

“行。”金海喝了口茶,但早已经凉透了。

“冯青波,我刚从庆丰公寓过来,你知道我是谁。”徐天盯着冯青波,还是当日在门房看到的那张脸,但气质似乎有点儿不太一样。那个冯青波是朝他笑的,眼前的这个,正充满戒备和敌意地看着他。

“徐天,白纸坊警署的。”冯青波整好以暇,整理了一下袍子下摆看着徐天。

“找你的事跟我大哥没关系。”

“和你二哥有关系吗?”

“有。”

“什么事?”

“昨天晚上你去宝元馆了。”徐天确定地说着。

“你以什么身份问我?”

“宝元馆我是我管辖的区域。”

“噢,宝元照相馆着火了,死了一个人,一刀割喉。”冯青波不以为然地叙述着,好像他没有参与其中一样。

“认了?”徐天有点意外。

“认什么?”

“你纵火杀人。”

“与我无关。”

“我只问去没去宝元馆,你怎么知道着火和一刀割喉的!”

“谁知道就是谁做的?你是警察,证据、证人、作案时间,动机呢?”

“昨天是我二哥用车把你送到宝元馆的。”

“他告诉你的?算是半个证人,首先他愿意证实吗?其次,他看到我放火杀人了?”冯青波条理清晰,满意地看着徐天哑口无言。

“别跟我废话。”

“客气一点。”

“二哥烧了我拍的照片,你去宝元馆是找底片,找不着一把火烧了,顺便杀人。”

“这算动机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遮也没用。”

“做警察说句一人做事一人当就可以了,还有你大哥,仕途做到狱长还要讲信用,在意说出口的话算不算数……本来我以为我们差不多,柳如丝说对了,你们像蝼蚁。”冯青波脸上的戒备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徐天被他说的无从反驳,心头起火。

“田丹让你来的?”

徐天没做声,他看着冯青波的右手护着咖啡杯,左手食指在沙发扶手上,下意识地敲,像那天晚上在庆丰公寓,他的左手食指也下意识敲暖水袋。他意识到,冯青波的嚣张表面下,也不是不紧张。

“只有她让你做的事,照着做才会像点样子,你自己来找我,像傻瓜。”冯青波不慌不忙地送出最后一招。徐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田怀中也是你杀的,你怕我再次取证,所以叫我二哥把尸体烧了。”

“管不了的事不要管。”

“你想杀人就杀人吗?北平得有人管。”

冯青波看了徐天半晌:“当然,北平要有人管,但蝼蚁怎么明白大厦的事情。”

“明白,大厦要塌了。”

冯青波的左手食指停止了敲打:“难怪田丹会用你去找到证据,我不会离开北平,现在走吧。”

徐天僵着。

冯青波皱着眉头循循善诱地说:“你还不明白吗?我可以打死你,国防部保密局打死一个北平地面上的小警察,就像人走在路上踩死一只蚂蚁,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冯青波将手放到M3冲锋枪上,金海打开公文包说:“有种别靠枪。”

片刻,冯青波的手离开枪,站起来经过徐天,走到院子里,然后转身等着徐天。萍萍从里屋出来说:“金先生,茶还喝吗?”

金海从沙发上站起身,说:“不喝了。”

萍萍离开茶案,人站到那支枪旁边。徐天下台阶,向冯青波走去。金海下台阶,从后面推了徐天一掌,徐天扭头看金海,金海又推了他一掌,将徐天推向院门:“想好要干什么了?手里什么武器都没有,傻干让人家看笑话,走。”

徐天还僵着,金海召唤十七,十七在外头推开院门,金海一掌将徐天推出去,然后转身说道:“冯先生,麻烦给柳爷传个话,金条除非你们给我送到家里去,我不找你们要了。

金海出来,反手带上院门,对徐天说:“有事跟你说,走前头。”徐天看了看十七,不甘心地往外走,金海和十七在后面巷子外走。两个白衣汉子在街角,看着金海和徐天十七从巷子里出来。

金海走进街边一间吃食铺子,小吃铺里有不少人,上了三份吃食,金海自己端了一碗:“一大早才从狱里出来,没吃吧?”

徐天端起一份,金海递给十七一碗:“这是你的。”

“谢谢老大。”十七端着吃的,去旁边狼吞虎咽。

金海和徐天蹲在路边吃着说:“八青因为你跑回家了。”

“要不要把他抓回去?”

“怎么抓?那美兰还不得疯,还好就十七知道。”

“八青跑了也就跑了?”

“本来明儿一早我就走了,不想让你和铁林知道,八青早就跟美兰说要放他。”

徐天扭头看着金海,说:“田丹也放了吧,反正你要走,八青都放了。”

“放他们出来你接着?”

“我接。”

“通红一块火炭砸手里接不接得住,想好了吗?”

“总不能落别人手里。”

“别人是谁,什么能耐?田丹是谁?砸手里,烫残你,放出来扭头走了你当不当回事儿?啥事都不过脑子,光拼命,一条命就一回。”金海怒其不争地看着徐天。

“您到底走不走?”

“缘份没尽,还走不成。”

“挺好的。”徐天咧了咧嘴。

“自从狱里关了田丹,咱们仨兄弟关系就远了……”金海的语气里少见地带着失落。

“不是因为田丹,是二哥搭上了冯青波。”徐天嘟囔着解释。

“因为小红袄行了吧,小红袄杀了小朵,你听不听我说的话?”

“您说。”

“记得上回咱们仨去柳爷的那院子,被当兵的抓到皇城吗?”

“前不久的事儿。”

“说到底咱们是地面上的,田丹、冯先生、柳爷不是地面上的人,放从前我们掺合不上,现在要掺合就得想好,份量不一样,没想明白瞎行动就等于找死。”

徐天的目光从对街那两个白衣汉子身上收回来,没吭声。

“铁林是保密局的,搭上冯先生估计想过,你想没想透不知道,我也得想想了,从今天起不是金条的事,世道再怎么变也得有个道理,我还从来没让人这么耍过,真成猴了。”金海端着碗,目光不知道落在哪儿,他把话说给徐天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您要怎么做?”

“柳爷说不通,本来以为姓冯的能通,结果两人都不通,只能再找别人,总有通的。别管了,这事儿归我。”

“管他通不通,收集齐证据,冯青波肯定得捕。”

“捕完呢?”

“送您狱里折腾死他。”

“宝元馆的哪个人让他杀了?”

“小红袄。”

金海扭头看着徐天,徐天从怀里拿出牛皮纸袋,金海在阳光里抽出照片一张一张看。

徐天接着说:“周老板杀的小朵,我一身火气被姓冯的泄得没着没落。”

金海将照片放回去:“要我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田丹别见了,小朵的忙她也帮了,再往里裹共产党的事儿没道理。”

徐天收起照片袋,又拿眼睛瞟对街,那两个白衣汉子不见了,徐天问:“您要找谁?”

“啊?”

“金条的事儿。”

“沈世昌。”金海坦白地跟徐天解释,“田丹一人挂两,剿总和保密局,保密局审田丹都得绕着走,沈先生比他们牛,反正人在我狱里,谁急了也没好处。”

“说到底,也是拿田丹要金条。”

“也对。”

“把田丹放了吧,大哥,金条再想别的办法。”

“现在金条搁一边,有口气得出。”

“再关着,她说不定得死狱里。”

“死是肯定的,早晚的事儿,她是共产党。”

徐天沉默地掂量着金海的话,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里迅速酝酿起来。

广济寺化身窟,蒙着白单子的田怀中的尸体被推进火窟,烈焰包裹尸身。

另一厢,监舍内的田丹在一圈一圈地缠着自己手上的纱布,看似专注,但有几滴泪落在了纱布上。

沈世昌家客厅,几个男人正在商谈,柳如丝如空气一般坐在外屋,像花瓶一样,谁都能看到,但也没人在意。

沈七姨太走过来,坐在柳如丝面前,柳如丝看着她说:“我坐这儿两小时,你在前面晃过二十多回。”

“小四,要不你先回去吧,老头子和杜长官、戴先生在开会。”

“我有眼睛,看见了。”

“等得住啊?你事情那么多。”

“我在这儿坐着,您不舒服?”

“怕你无聊。”

七姨太不是外面的莺燕模样,说话声向来温柔,但柳如丝就是看不惯七姨太做派,总是拿话挤兑她:“有什么事就说吧,别忍了。”

“哎,老头子说你赚了好多金条。”

“替人倒账抽水,赚不了多少。”

“十个往南边去的才有七八个到地方吧?”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十个里面两三个没了,金条不就……”七姨太皱着眉头,看模样就是个简单脑袋。

“我倒账,不谋财害命。”

“哎哟,没说你害命,乱世到处打仗,金条到哪里不会丢,人命谁能保证丢不掉?”七姨太是个南方人,着急的时候总是哎哟哎哟的,柳如丝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我挣多少钱也跟您没关系。”

“一家人怎么会没关系……”

“我顶多跟我爸算一家人,跟您有啥关系?”

七姨太噎着了:“陪你说话都不痛快。”七姨太摇摇头到外面去了,里面沈世昌还在说事,并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

金海和十七并肩坐在车上,车跑在回监狱的大街上,十七浑身不自在地说:“老大,我下去走就行。”

“你没坐过车?”

“跟您一起坐不合适。”

“你跟我多久了?”

“六七年。”

“家里有媳妇吗?”

“没有,就一老娘,瘫了。”

“八青转到别的监狱了。”

十七没明白:“北平其它监狱都不关人了。”

“我说转监了。”金海加重语气,十七这才明白,连连点头。

“回头我跟华子说一声。”

十七答应。

“以后要是再出这种事,你那瘫的老娘没人管了,听明白了吗?”

“明白。”

金海不吭声了。

“老大,我下车吧。”十七别扭着,僵着的身子动也不敢动。

“坐着。”金海眼睛看着前面,十七如坐针毡。

徐天正在路上走,后面跟着那两个白衣汉子。徐天停下来,白衣汉子也停下来。徐天返身走到他们面前,说:“就让你们跟着,不干点啥吗?”

两个汉子不说话。

“走前头,我找小耳朵。”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依言往前走,徐天跟上去。

沈世昌送一位穿着将军服的长者和戴先生从里屋出来,柳如丝站起来,娇声笑着:“戴老……”

戴先生脸上带着歉意地说:“对不起啊,让你等这么长时间。”

“自己家,有什么等不等的。”

“你们聊大事……怎么走了?”柳如丝看着那位穿军服的长者虎着脸走了。

柳如丝看了看,转身问戴先生:“没聊明白?”

戴先生笑着说:“老杜就这脾气,走了走了。”

沈世昌送他们出去,柳如丝走进里屋,这是一间俱备书房和小型会客功能的房间。窗明几净,紫檀茶几上有盎然的水仙,与外面的乱世毫无关联。

沈世昌送了客人走回来:“在家吃饭吧,你七姨叫下面做了。”

“吃不下。”

“无论如何饭要吃,觉要睡,麻将要打,日子要过。”

“爸,北平厉害的人都想着走,你不走?”柳如丝没坐下,站着说话。

“党国还在,为什么走?”

“不是说局面弄不好要变吗?”

“变也无妨,我一直在协调国共和谈。”沈世昌扶了扶眼镜。

“但你杀和谈的共党。”

沈世昌往外屋看了一眼:“除了保密局,只有两个人知道,你和青波。”

“田丹早晚会知道,青波说她聪明得很。”

“人在狱里,再聪明也有限度。”说完,沈世昌拿起一块抹布,仔细擦翠绿的水仙叶子。

“监狱是剿总的,您打个电话她就活不成。”

“要留着。”

“留着她,冯青波走不了,我一早就为这事过来。”

沈世昌看了柳如丝一眼:“本来口味都随你七姨了,你来她准备做小鸡炖蘑菇面。”

“您打算不走,在这里过日子呀?”

“这院子住了三十多年,习惯了。是党国天下,我住这里,共党来了,我也住这里。”

“没明白。”

“时局往左或右,天津是关键,天津坚守三个月,华北我部集结完成必战,如果失守,北平必与共党和。走一步看三步,爸爸才从北洋走到现在。”

“您跟我说说哪三步。”

“你是我最聪明的女儿。”沈世昌看着柳如丝,语重心长。

“没有最,你就我一女儿,其它都是不管您的儿子,再说我也不聪明。”

“不聪明是因为冯青波,以你的条件,北平南京可以选择的青年才俊多得是,冯青波既不安全,又不解风情,他的心也不在你身上,真不明白你为了什么。”

柳如丝被问住了,她愣了半晌说:“他不安全我安全,他不解风情我解风情。”

“你会后悔的。”

“说您那后三步。”

“田丹本来微不足道,但有天津这个变数,要留一留。共党清楚她来找我,又在我能控制的监狱,就算死也要死的合理,但不能是我的命令……”

七姨太走进来说:“世昌,市面上买不到小鸡。”

“那算了。”

“小笼汤包小四吃不吃?”

“七姨,以后您不要叫我小四,听起来别扭。”

七姨太哀怨地看着沈世昌,沈世昌安慰七姨太:“什么都可以,她好像也没胃口。”

沈世昌没有替七姨太说话,七姨太抿了抿嘴走出去。

柳如丝接着问:“留着田丹是一步,还有两步?”

“我住在北平,身在华北剿总,共党和南京都要提防。天津固守,华北局面转好,到时候难免会有人清算与共党和谈过的人,我虽然帮保密局做事,但田丹手里有我和田怀中的信,要找到并且收回来,不然都是对手的把柄。”

“第三步呢?”

“最坏的情况,天津失守,共党和傅司令长官如果知道我和谈的实情,退一万步也容不了。那时候,田丹保在狱里,能替我说话,对我们有好处。”

“我们,包括冯青波?”

“他愿意吗?好像一点儿也不愿意。”

“那他怎么办?”

“还没到那一步。”

“我也走一步,看三步。”

沈世昌接着说:“自古忠臣、逆子、乱党、死士各有天命,冯青波是死士,他的命很早就有定数了。”

“您就不能去南边吗?”

“自北洋到日治到如今,北平城头变幻王旗,什么时候我这个院子都有一个排的卫兵,去南边算什么?”

“您宁可留着田丹,也不管冯青波是吧?”柳如丝着急,但她早就清楚父亲会怎样选择,即使这头冯青波挂着自己女儿,他也不在意。

“管还是要管的。”

“怎么管法儿?”

沈世昌意味深长地看着柳如丝,柳如丝说“死士也不会自己死。”

“那是最坏的一步,天津还在。”天津是沈世昌的底线,眼下大局未定,只能先留田丹一条命。但自己的女儿一直希望保住心上人的命,偏偏那心上人的心上人是田丹。沈世昌看看焦急的女儿,有点可怜她。

正想着,七姨太来喊沈世昌:“世昌,吃饭了。”柳如丝还怔着,七姨太看着她一脸温柔:“吃一点。”

柳如丝站起来跟沈世昌出去,来到客厅,柳如丝和沈世昌坐下来,七姨太看着柳如丝的眼色,给她盛了一碗汤。

沈世昌喝了一口汤:“晚上杜公馆有饭局,你要不要来?”

柳如丝不吭声。

沈世昌接着说:“剿总和北平头面人物不少,对你有好处。”

“没兴趣。”

“不是没胃口就是没兴趣……小四,外人终究是外人,我们才是一家人。”

七姨太赔着笑说:“对啊,我们是一家人。”

半晌,柳如丝端起那碗汤,热气熏在脸上,眼泪忍不住落到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