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杜公馆里,宴会开场,舞曲渐起,刚才聚在杜公馆门口的宾客纷纷进场,金海夹着手轴匆匆赶到,卫兵挡住金海,一名军官上前对他说:先生,看您面生,您找哪位?

金海赶忙解释道:“我是京师监狱狱长,找沈世昌先生。”

这军官上下搜了搜金海,然后指着手轴,金海配合地打开手轴。手轴挺长,三人在山水之间,一人执剑起舞,二人坐看,旁边的卫兵也凑头过来和军官一起看。

公馆里传出周璇的歌声,军官将手轴合上还给金海。金海点着头,准备进去。卫兵依然拦着他,军官面无表情像没发生过刚才的事情一样,金海郁闷地走远了几步。

杜公馆内部是一个大厅,里面有一个略小的开间。大厅里人挺多,冯青波和柳如丝也在其中。沈世昌和戴先生都在里面的开间,杜长官穿着军装,梳着平头,靠近领口的两颗扣子都没系,一看就是军队中人,他不停地抽着雪茄。

柳如丝少见地穿着旗袍,她拉着冯青波坐在能看见里间的椅子上,向冯青波的方向偏头介绍着:“爸在里面,旁边那是杜长官。”

柳如丝动作亲昵,表情又亲密,落在旁人眼里以为他们是一对璧人,冯青波一脸不自在地说:“我们走吧。”

“走什么呀,来都来了。”

“党国危亡,犹自歌舞。”冯青波不是因为柳如丝不自在,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跟这些人不是一路,柳如丝嗤笑一声,像是在嘲笑冯青波的古板:“就你党国,那里面的人比你党国强多了。”

冯青波叹了口气,说道:“我在这里就好了。”

开间里,杜长官说话带着西北口音,他的态度很不客气:“戴先生,我敬你是民国宿老,不代表也敬着外头那帮北平政府的人,把他们弄到我这里来无非是要给傅长官看一看嘛,平津随时开战,他们心里想的是怎么投靠共产党。”

戴先生息事宁人,赶忙说:“哎呀老杜,大家风风雨雨过来的,你有一定之规,万法自然变化,都是为党国嘛……”

杜长官说:“与共党和谈也是为党国?”

杜长官说话的时候看着沈世昌,沈世昌笑眯眯地不说话。这种态度激怒了杜长官,他用夹着雪茄的手指点了点沈世昌,厌恶的意味不言而喻:“在军队里这种人早枪毙了。”

沈世昌还是不说话,依旧笑眯眯的,好像杜长官不是在说自己,戴先生语重心长地劝解:“沈老和南京方面渊源很久,是战是和自有深意。”

杜长官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毫不留情地说:“骑墙观望首鼠两端。”

“老杜你这样说话不客气。”戴先生不停地用眼神示意杜长官。杜长官偏不领情:“已经很客气了。”

门口人进人出,卫兵和军官单单不让金海进。金海郁闷到了顶点,低头与两个男女往里走,似乎没人搭理金海。金海进到大厅边沿,张目四顾,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冯青波和柳如丝,金海怔住。军官和卫兵从后面过来,架起金海就往外拖。

军官和卫兵将金海架到门前的小房里,金海怒了,低吼道:“我是京师监狱金海!

军官朝他伸手:“证件呢?”

“在办公室,你们可以给监狱打电话问。”

军官和卫兵出去,砰的一声门关上,小房里只有金海一个人。

冯青波和柳如丝依旧在大厅枯坐着,周围跳舞的男女不断靠近他们又荡开。

“青波,你有没有过一回设身处地为我想。”柳如丝端正身体看着冯青波,眼中悲戚,冯青波的眼神落在那个小房间的玻璃雕花门上:“一直以来我都不用想,你告诉我干什么,我就去干。”

“但我告诉你的来自我爸。”柳如丝还看着冯青波,冯青波正襟危坐,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我和沈先生没有什么问题,无非是他要我走,南京要我留。”

“你觉得没问题,我觉得有。”柳如丝看冯青波站起来,整理了一下长衫,说“过去吧。”

开间里,依旧是杜长官在说话:“我部固守天津三个月都是少的,东北共军根本不足为虑,只有战才能化解危局……”

沈世昌笑着开口:“承认党国处于危局就算是识时务。”

杜长官气得手一抖,烟灰掉在白色蕾丝台布上,他厉声道:“我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识时务之人。”

房间里顿时有了片刻的安静,三个人谁都没说话,这时柳如丝领着冯青波进来打招呼:“戴先生,爸。”

戴先生指着柳如丝:“老杜,这是柳小姐,你认识的。”

柳如丝笑着着:“杜长官不高兴呀?”

杜长官不理会,转头向冯青波:“你是谁?”

“冯青波。”

杜长官语气不快,又问他:“哪个部门的?”

柳如丝赶忙说:“跟我一起来的……”

冯青波一身正气地说:“国防部二厅保密局特派北平。”

杜长官以为他是沈世昌的人,一拍桌子,说:“特派北平干什么?”

“维护大局,阻击和谈。”冯青波说得平静,杜长官这一肚子火立马被冯青波激发了出来,环顾四周说道:“这屋子里里外外有不少和谈派,先阻击沈世昌。”

沈世昌倒是沉得住气:“老杜,你很多事看不清楚,我未必就真是和谈,局面越不明朗,越要心平气和。”

“沈兄,实话告诉你吧,我从来就不喜欢你。”

沈世昌端起茶杯,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一介武夫。”

“你说什么?”杜长官凛起眼神,盯着沈世昌,戴先生赶紧插话:“老沈问是不是武夷岩茶。”

杜长官眯起眼睛,心里非常不快地说道:“沈兄,话既然说了,就让我听见。”

沈世昌把茶杯放回桌上,不疾不徐地摊开来说:“主和还是主战你也作不了主,你要听傅司令长官的,傅司令长官要听共产党的。”

杜长官猛拍桌子。桌上一直在响的黑胶唱机被盖子落下来扣住片。一直若隐若现的周璇歌声彻底停了。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戴先生仍是一副老夫子的样子,说:“是武夷岩茶……”

“你这个样子,好像真要枪毙我似的。”

一直没做声的冯青波突然开口:“一介武夫。”

杜长官扭头瞪着冯青波,冯青波一字一顿地说:“沈先生刚才说您,一介武夫。”

柳如丝唇角一钩,笑眯眯地对杜长官说:“现在听清楚了?”

杜长官既怒又惊:“你也敢放肆?”

柳如丝说:“杜长官怎么知道沈先生是真的和谈……“沈世昌阻止柳如丝继续往下说:“青波!小四,我们走,不败杜长官的兴。”

杜长官喊:“来人!”

卫兵过来,沈世昌悠悠地站起来:“不用送,告辞。”

杜长官大怒道:“都散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金海似乎被遗忘了,他从小窗看出去,外面两辆小汽车开过来,冯青波和柳如丝上了一辆,沈世昌单独上一辆,两辆车同时开走了。

金海回身去拍门,军官拉开门,指着门边墙上的电话。电话听筒放在一边,金海过去接起来,大厅里的人在陆续往外散。

“我金海。”

华子的声音传过来:“老大!”

金海将电话递给军官,军官听了一会儿,扣上说道:“请进。”

“我还进去干啥?画呢?你们看了那幅画半天。”金海看着外面散场的人,沈世昌早就不见踪影了,军官从门边架子上将手轴递过来,金海仍郁闷着。

白纸坊警署门口的红灯笼亮着,徐天挽着袖子过来。燕三看着徐天走进来,坐到自己跟前拉开抽屉。他打开那包烟头,看看边上的剔骨尖刀,又抬头看着燕三,燕三也没出声。

“小红袄是周老板,找到了,我比没找到还不爽。”

“总比不知道是谁好。”燕三观察着徐天的神色,掂量着讲话。

“不一样。”

“天哥,其实我也不爽。”

“为什么?”

“小红袄……还有些别的。”燕三还是没能将实情说出,徐天开始四处翻箱倒柜地找枪。

燕三愣着,他不知道徐天要干什么,徐天一边找一边说:“上次追罩神从一个兄弟那里抢的,只剩三颗子弹。”

燕三打开锁,从自己柜子里翻出那支手枪,放到桌上。徐天看着他的动作:“我有个事儿要干,不想把你卷进去。”

“您都说了,我肯定得往里卷。”

“那就一块儿?”

“一块儿。”燕三一腔怒火无处发,他得找个地方宣泄一下。

“我想劫狱。”

“金爷的狱?”

徐天点点头说:“劫田丹。”

燕三愣了半天,听见徐天又接着说:“捎带上小耳朵兄弟。”

“哥,算我没听见,这事儿干不得。”燕三大惊失色,徐天睨他一眼:“为啥?”

“金爷还不得跟您翻?”说到监狱,就想起金海,就想起大缨子,燕三想象了一下金海的反应,他打了个寒战。

“翻不了,他是我哥。”

“救共产党是杀头的罪过。”燕三迂回地劝他。

“谁杀我头?”

“保密局华北剿总。”

“铁林就是,我不劫她,她就得杀头。”

“那咱也犯不上。”

“吃人一口水,记人一口井。小红袄找着了,用人朝前,用完扭头不管我做不到。”

“天哥,不是我不往里裹,这事儿您得想明白了。”

徐天眼睛盯着桌子上的枪。“多余跟你说。”

燕三把枪拿过来,低头打开柜门,枪塞进去,锁上。燕三再直起身子,看见徐天摊了一桌子的监狱结构图,燕三凑头过去看。徐天搡开燕三:“走吧,跟你没关系。”

“怎么劫?”

“别连累你杀头。”徐天说。燕三咬了咬牙:“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怕。”

“那前头不都废话吗?”

“我是让您想明白。”

徐天白了他一眼,俯下身子借着昏暗的灯看结构图:“王八楼院里院外地上地下排水道都在这儿,一会儿进大门,咱俩先在院子里转一圈,找着田丹那间屋子的外墙,再找这个排水道口,图上画的通外面,不知道现在还通不通。找着了我进狱里提连虎,弄点动静出来把狱警都粘到监舍里,再想法儿往田丹那边带。你不用进狱,就从院子里下这排水道往外摸,摸到外面把小耳朵的人从下面领进内院,从外头凿开田丹那间屋的墙。”

徐天说得头头是道,燕三吃惊地张着嘴:“就这么劫?”

“弄得好,狱警都粘在监舍里头,墙砸开监舍铁门一关,里头变外头,咱们都从排水道走,要弄不好到时候再想办法。”

“哥,这也太简单了。”

“哪里简单?”

“万一排水道不通外面呢?”

“画这儿是通的。”

“小耳朵怎么能听咱们的话呢?”

“他想要他兄弟连虎,明白吗?”

“不明白。”

“不管劫没劫出来人,劫狱的也是小耳朵,明白了吗?”

“还是太简单了。”燕三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方案行不通。徐天站起来瞪着他说:“能有多复杂?”

“劫出来之后呢?”

“先劫,劫出来再说。”

“哥,这女共党以后您是不是还有别的用场?”

“我拿她有什么用场?”

“没用场您这么拼命。”

“我替北平努力,为了北平和平解放。”徐天特别认真地看着燕三说。燕三半天憋出来一句:“说这么远,您说您特别在意她,我就信了。”

“爱信不信!“徐天不理他,拿上结构图出去,燕三也跟出去。徐天站在台阶下等着,燕三在锁警署的门。

徐天催促着:“磨叽什么呢?”

“锁锈上了。”

“老胡有钥匙吗?”

“有是有,也得锁上……“燕三假装捣鼓着锁眼,实际上钥匙还攥在他自己手心里。

“要么你跟这锁到天亮等老胡来吧!”徐天看不得燕三慢吞吞的样子,不耐烦地自己往外走。

“锁上了。”燕三赶紧走下台阶,与徐天走入夜色中。

沈世昌家中,冯青波坐在檀木椅子里,里间门关着,七姨太端了只碗过来:“冯先生是吧?”

冯青波欠了欠身说:“是。”

“没看到你过来,冰糖莲子吃不吃得惯?”

冯青波端起来边吃边说:“谢谢……”

“冯先生老家是哪里人?”

“好像是江淮一带。”

七姨太仪态万方地捂着嘴笑着说:“讲笑话,自己老家还糊里糊涂的啊!

里间坐着沈世昌和柳如丝父女,沈世昌不复刚才的和蔼,略显严厉地问:“你想好了?”

柳如丝坐在他对面,低头抚着自己的手指说:“他是孤儿,十几岁进的青训团,党国只拿他当一把刀子,谁也没真正管过他,这四年都是我管的,我想管到底。”

“我们把他当自己人,他能把我们当自己人吗?”

“好好说,又不是傻子。”

“你说过,他不是能变通的人。”

“总不会比杜长官还难变通。”

沈世昌沉吟着,柳如丝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言辞恳切:“除了南京,知道你和谈内情的只有我和他,时局变好变坏,他和我离开北平走到哪里你也不会放心,还不如把话说开。”

“叫他进来吧。”

柳如丝起身开门出去,长根进来给沈世昌换茶:“沈先生,京师监狱金海来过。”

“来这里?”

长根点着头说:“好像是有事,我说您去杜公馆了。”

柳如丝和冯青波进来,柳如丝喊了一声:“爸。”沈世昌招呼冯青波:“青波,来坐。”

“很晚了。”冯青波站着没动。

“说两句话。”

“你们说,我在外面。”长根和柳如丝退出里屋,带上门。

“我就不绕圈子了,上次在钟表铺我说话可能急了一些,你不要记在心上。”

“您要我走,我要留一留,都是为党国。”冯青波垂手听训,面目恭敬。

“你心里除了党国没有别的吗?”

“还应该有什么?”

“对小四好一点,他是我女儿。”

“我明白。”

“小四性子烈,我说你没有变通,实际上她才是不会变通的人。”

“如何才算变通?”

“这四年你我和小四做的事情国共两头都不讨好,今天杜长官的态度你也看见了,无论国共局势如何变化,我们三个人都是一条船上的,要防患于未然。”

“沈先生,我愚钝,您不妨把话敞开说。”

客厅里,柳如丝贴在里屋的门上听,她听到沈世昌说:“我可以把你当自己人吗?”

冯青波说:“我们本来就是自己人。”

“我说的是一家人。”

冯青波没有声音,柳如丝将身子挨得更近一些。沈世昌的声音断断续续:“小四处事向来果断清楚,我从没见过她对一个男人这么放不下。”

“如果有机会,我会报答她。”

“哪种报答?”

“以死相报。”

沈世昌停了许久:“只是以死相报吗?”

“冯青波身无旁物,只有一条性命。”

格子玻璃门摇晃了一下,沈世昌看过去。是柳如丝挨得太近,身子碰到了门。她离开门边,向外走去。沈世昌叹了口气,说:“好吧,就把话说开,这四十年时政变更频繁,信仰立场忽左忽右,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的局面是人无近虑便身败名裂人头落地。说到信仰,1912年我在武昌,你在哪里?人头落地固然可怕,有生之年身败名裂更可悲。你我分别受国防部二厅的密托,在北平以和谈之名诱捕共党,一要防我党内部杜长官这类主战肃和之人,二要防他日共党真正入主北平。”

“不明白,怎么防共党入主北平?”

“天津如果失守,华北必和,你我之辈的努力将附诸东流,你和小四像大多数人一样可以走,但我是不会走的,共党的天下我还是住在这里,明白了吗?”

冯青波的薄唇紧紧抿着:“有些明白了。”

“天算不如人算,本来你该在前门车站杀两个人,留下一个田丹进了剿总的监狱里反而成为一条退路。田丹一不能死,二不能再见任何人,现在我保着她,未来她可保我。”

“我明白了。”

“我们是自己人,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是一家人。”

“田丹是你的退路,不是我的,我杀了她父亲。”

“我不想走,你可以随时走,北平之外都是你的退路。从今天起不要再见田丹,她对你来说已经过去了。本来不用跟你说这些,但小四是我女儿,我女儿心在你身上,我说清楚了吗?”

“很清楚。”

“你清楚我才放心,我放心,你们才太平。”

冯青波看着沈世昌眼里闪过一丝异样,“难怪杜长官怪您和谈,您不愿解释。”

“有必要解释吗?保持和谈形象,其中的内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又不能真把我怎样。”

“田丹向金海交待,二十号会有两人从城外到达先农坛与城内共党接头,找你继续接触和谈计划,我判断消息大半是假,另有所图。”

“金海?”沈世昌思忖着。

徐青波说:“京师监狱狱长。”

“……之前还有谁与田丹有过接触?”

“金海的两个兄弟,铁林和徐天。”

“是什么人,为什么接触?”沈世昌又问。

“铁林是保密局北平站的,受我之命入狱提审,徐天是一个小警察,为了私事。”

沈世昌缓和下来:“好了,这些都不是你要操心的,城外如再有人来,我自然会得到消息,不用田丹交待,你和小四明天准备一下尽早离开北平。”

冯青波沉吟着,沈世昌观察着他的神色,说:“可以吗?”

“可以。”

“没有异议了?”

“没有。”

沈世昌推开里间的门叫柳如丝,柳如丝应声过来。

“你和青波回去吧。”

“说得咋样?”柳如丝的眼神里充满期待,沈世昌笑了笑,说:“青波和你尽早离开北平。”

柳如丝看着冯青波的脸:“是吗?”

“是。”冯青波总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柳如丝云开雾散,伸手挽着青波的胳膊,笑得灿然,沈世昌把胳膊抬了抬,说:“走,送你们出去。”

沈世昌家门前,小汽车开过来。柳如丝从另一侧坐入车内,冯青波人还在车外,沈世昌穿着普通的对襟毛开衫,像一个居家的父亲:“早知小四对你用情如此,应该早跟你把道理说开。”

“现在也不晚。”

“明白我的用心了?”

“明白,如果党国败了,你要投共。”

沈世昌无语了,冯青波无视他的表情,继续往下说:“怕田丹影响我,我影响柳如丝,柳如丝影响到你。”

柳如丝从车里将冯青波一侧的门推开:“上车呀?”

沈世昌还僵着,柳如丝催促:“聊半天了还没聊够。”

“上车吧。”沈世昌说。

冯青波进入车内,车开走半晌,沈世昌还站在原地,长根从大门里走出来:“先生?”

“找到那个金海住哪儿,接过来。”

“现在?”

“现在。”

街道上,车行进着,街灯一晃一晃的,柳如丝侧头看着冯青波的脸明明灭灭,刚才的雀跃也被莫名少了些,她有些不安地问:“说明白了?”

“从来没有这么明白过。”

“明白啥?”

“幸亏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冯青波这句话说得毫无情感。柳如丝无从判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又说这种话。”

“是真的。”冯青波把眼神转到柳如丝脸上,柳如丝的雀跃又蓬勃了些,她偷偷舒了口气:“你说你这么各色,我怎么就在意你呢?”

“我运气好。”

柳如丝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她贸然问:“我好还是田丹好?”

“她与我无关,我们是自己人。”冯青波觉得自己也不算撒谎,只不过这话落在柳如丝耳朵里就能解读出另一层意思。柳如丝巧笑嫣然:“这话爱听,挨近点。”

冯青波僵了一会儿,将胳膊绕过柳如丝肩膀,柳如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笃定地认为这次万无一失了:“明天我让人把田丹处决了得了,行吗?省得老说她。”

“你父亲把要她留在京师监狱。”

“他不了解金海、铁林这路人,其实解决了她反而不出幺娥子,是吗?”

冯青波嗯了一声,柳如丝满足地将脑袋靠在冯青波肩上,心里感到久违的踏实。

田丹在监舍里那张窄床上面面朝里侧躺,她轻咳着。外面监门响,声音一路传过来,是十七例行巡视到田丹监门前。

十七停在铁栅门前并没有离开,他看着侧躺着的田丹。田丹又咳了几声,然后坐起来,向十七看过去。十七低下头,准备走时听到田丹的声音:“晚上冷,可以加衣服或者棉被吗?”

十七显然有些恍惚,他摇了摇头。

“昨天隔壁的犯人提出去后铐在外面,没有再进来,也没有带到别的地方去。”

“您怎么知道。”

“你用眼睛看这里,我听着了。”

“转监了。”

田丹不置可否,又咳了一声:“我的私人物品里有围巾,可以给我吗?红色的。”

“我值晚班,一早得拿回去。”

“谢谢。”

十七准备走,又站住:“您和天哥的事儿我听见了,今天他去找冯先生了。”

“你怎么知道的?”

“正好老大带着我,要不是老大拉着,天哥就跟人打起来了……我多嘴。”

十七离开,田丹原地愣着。十七从特别监舍里出来锁好门,罩神在自己监房里看着十七说:“喂,八青跑了还是放了?”

十七没搭理他,锁好门后离开,罩神继续喊:“徐天还来吗?”

陶然亭南门,小耳朵一伙人换了平常的杂衣,散落在黑暗里,月朗星稀,他们看见徐天和燕三缩着脖子过来。

徐天看着众人,奇怪地问:“你们怎么衣服都换了?”

“怕太招眼被发现。”

“等着。”徐天说着继续往前走,小耳朵有些不满:“等着啥意思?”

“我先进去,一会儿三儿来告诉你怎么做。”

“我怎么知道会不会在这里等到天亮啊!

“三儿我都带来了,当说着玩儿呢?”

“站着!”小耳朵说。

“信不信我,不信就回去。”徐天说。

“手信没拿呢,连虎怎么信你?”

“给我。”

小耳朵把一根骨头放在徐天手中,徐天拿着看了半晌。

“牛骨头。”小耳朵郑重地说。

徐天说:“你兄弟要不信不怨我啊。”

“这次我又跟老头儿老太太砸瓷实了,专门回家拿的。”

“骨头到处都能捡着。”

“连虎小时候抓阄就是用的这块骨头,他认得。”

“行吧。”

徐天走入黑夜中,燕三站着没走,看着小耳朵这帮人。小耳朵威胁他:“别犯照,连这次第三次被诓到这儿,今晚再见不着人没完了。”

燕三拔腿去追徐天:“天哥,跟说的不一样啊?”

“怎么了?”

“小耳朵那帮人空手来的,凿墙得要家伙。”

“去跟他们说。”

小耳朵又看着燕三跑回来着说,“回去拿凿墙的家伙,越厚重越利索越好。”

“凿哪面墙?”

“一会儿领你们去,给把刀。”

燕三从一个汉子手里夺了把刀,掖起来。看着燕三跑没了,小耳朵一伙有点蒙。

监狱储物室,十七打开筐子,人里面取出田丹的私人物品,找到田丹的红围巾,又拿起那副红线并指手套。外头有狱警的声音,十七将红围巾塞到衣服里,然后将田丹的东西归入原位。

华子一人在门禁里站着,十七走过来,神色如常,手还在衣服后面往里塞围巾红色的穗。华子没开门,说:“还进去?”

“嗯。”

“不是刚查完。”

“再看看,不放心。”

“昨天八青从你手里出去的吧?”

“是。”

“怎么出得去?”

“拿了我钥匙,我没敢喊……

华子打开监门,让十七进了首道门禁:“不喊就对了,老大没跟八青说,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拿你钥匙,人不是跑的,是放的。”

“跑的。”

华子打开向里的门,放十七进去。华子将门关上,与十七隔着铁栅,一里一外。

“你傻呀?”

“我怎么傻了?”

“人是放的,但不是老大放的,是从你手里跑的,明白了?”

十七恍然大悟:“难怪老大给我一根条子。”

“金条子!多大?”华子吃了一惊,十七比划了比划,华子眼神里流露出艳羡,“这回知道是放的了吧?”

“华哥,回头条子给你,我用不着。”

“懂事儿,一人一半。”

十七往里走去。

金海走回来,去敲刀美兰的院门,里面一时没有声音。金海的手下意识伸到门框上,又收回来。院门打开,里面站着刀美兰。

金海问:“八青在吧?”

刀美兰反问他:“还能去哪儿?”

“让他踏实着,狱里我都说明白了,就当放了。”

“你费心了。”刀美兰的语气缓和下来。

“自家人不说外话,这两天我还有些事,不着急走。”

“嗯。”

“你也不用急着定跟不跟我走,到了不走也没事儿,我心里咋想的知道就行了。”

“你看着挺劳神,有啥我能帮上的就说话。”刀美兰的心思都落停了,她有精力关注金海了。

“帮不上,让八青先别到处跑,消停些。”

“哎,田丹说是也要放了?”

“谁说的?”

“徐天。”

“胡说八道,女共党跟八青一样厉害?剿总保密局都盯着,除非解放军进城,京师监狱姓共了。”金海只当徐天随口一说,他一脑门子官司地往家走。

监狱小门从里打开,手电筒打出去的光照在人脸上,外面只能看见徐天一人。狱警见是徐天,赶紧收了手电打招呼说:“三哥,又来了?”

徐天问:“就你一个值班啊?”

狱警说:“二勇撒尿去了,进来,关门。”

“电棒给我。”

狱警将手电递过去,徐天接过来回头,手电直照狱警双眼,“嘿啥,你也看不见了!

徐天拍拍门外侧着的燕三,燕三猫身溜进小门,徐天将手电光移开说:“打我脸上知道是啥滋味了,东西归我了。”

狱警有点不好意思,徐天晃了晃手里的电棒:“一会儿出来还你。”

徐天随即走进去,狱警关上了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