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金海的办公桌上搁着田丹的红围巾,他站在窗前,看见囚车开进院子,十七和二勇一伙狱警从车里将八青押下来。再次见到监狱高墙,刚刚呼吸到自由空气的八青一脸沮丧,下车也拖泥带水,扒着囚车门不愿下车:“哎,兄弟,大兄弟弄错了吧,炕头还没热乎呢!在家跟金爷打过照面了没事儿啊,怎么又弄回来。”八青被二勇和十七拖走门禁,八青最后的一点挣扎也放弃了,抱怨变成了鬼哭狼嚎,不惜把自己越狱逃跑的老底也给掀开了。狱警们憋着笑,但又不敢显露出来,赶紧将他塞进监舍关了起来。

金海看着八青被拖走,想了想,拿起桌上电话说:“新地儿收拾完了吗?”电话里的华子还喘着粗气:“正收拾着。”

金海扣上电话走出办公室,门口站了四个持枪狱警,金海拿着红围巾,冲着狱警低声交代着说:“叫十七过来。”

一个狱警离开,金海开门走入监狱审讯室。田丹靠在椅子里,虚弱不堪,她的担忧并不是来自于一场未知的审判,而是一个人,一个为了她奔命,现在又不知所踪的男人。

金海看了田丹一眼:“人不舒服?”金海的明知故问,是一种对主权的宣誓。

“你会把徐天怎样?”田丹强撑着问金海。

金海运着气反问:“你觉得呢?”这气来自两个地方,一,徐天是自己多年的兄弟,而面前这个女人表现得和徐天关系更近;二,自己是北平南城的大哥,对兄弟仗义是基本准则,但她却在质疑自己对兄弟的态度,金海难以忍受。

“如果你们真是结义兄弟,就当这是兄弟之间的事情。”

“兄弟”两个字拨痛了金海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金海将身子撑在桌上,盯着田丹说:“你到底给徐天下啥咒了?他为你这么豁出去。”

“我不会下咒。”田丹仍旧是虚弱的,她的虚弱对于金海来说,曾经是可怕,现在是不解。

“比下咒还邪乎,我手里捏个药瓶盖都躲不过你眼睛。”金海直视着田丹的眼睛,他迫切地想知道田丹的想法,这个女人令他感到不安。

“是心理到生理条件反应,告诉你了。”

“劫狱杀头的罪过,怎么勾的他?”在“杀头”面前,田丹那一套“心理到生理”的说辞显然无法说服金海。

“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说说试试。”

“徐天比你们干净,比你们更爱北平,他爱贾小朵,小朵死了让他感到自责内疚。”田丹说的时候,她似乎能听见徐天的声音,能触到徐天身体的温度,能闻见徐天怀里的气息,但那个爱北平,爱小朵的人,现在不见了。

爱小朵,金海是明白;爱北平,金海并不明白。自己是大哥,是在北平南城呼风唤雨,通吃黑白两道的金爷,他以为自己明白很多事,却永远不明白徐天这个弟弟。甚至金海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对徐天的“不明白”,他以为自己搞不懂的只有眼前的田丹。

金海握着手中的围巾,似乎在和它较劲,也是在和这个深不可测的田丹较劲,说:“这和劫狱啥关系?”

“他住在北平,我父亲为北平和平解放而死。他爱贾小朵,我帮他寻找杀害小朵的凶手。他有两个结义哥哥,一个为保密局,一个为金条,好像只有我在帮他,所以他也想帮我。”

金海听不下去了,说:“别再折腾了,行吗?小红袄也找着了……”

“照相馆那个人也许不是凶手。”

“你意思还得让徐天来见你呗?没戏,从今儿起谁也见不着了,只有两件事你才能从这儿走,沈先生发话,解放军进城。”金海关心时局,也关心徐天,唯独不关心小红袄。

“让我给沈先生打个电话。”

“我见他了……他没说让你打电话,”金海终于放过了那条围巾,递给田丹,语气严厉,“围巾是你的吧?拿着,一会儿给你换间房,京师监狱最好的号子,早年间关亲王的,我让他们把火盆点起来,再弄些药,你就当住店了,心里念着点沈先生的好儿。”

“你找沈先生不是为金条吗?”

“金条是要紧,做人更要紧。”

田丹看着那条围巾,心软了:“金海,你不是个坏人。”

“别忽悠我,我自己啥人自己明白。”

田丹接过围巾,放在双膝上,她目光平和:“北平在国民党手里没多少时间了,何必替他们守这个监狱。”

“不守怎么办?全放了?一堆杀人放火的,啥时候不都得关着?”

田丹沉默着,金海说的也在理。对于未来,金海心中也没底,他想了想,换了种语气说:“问你,万一北平真成共产党的,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得杀?”

“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讲理。”原本金海期待着田丹说些什么,说完这三个字,金海忽然发觉自己行端坐正,对未来有了一些底气。这个底气从哪来的呢?恐怕就是田丹口中的“不坏”吧。

金海从审讯室出来,十七和华子都在外面候着。华子看金海说:“老大,亲王那屋收拾好了。”

金海盯着十七:“你挺心疼女共党。”

十七低着头,没说话。

“以后她归你伺候,但话说前头……”

“她要再出事,我就死。”十七赶着回答。

“人带过去吧。”

狱警们进去把田丹带出来,走向走廊深处。亲王监狱通道里灰尘厚厚的,一脚一个尘印。通道墙上蛛网密结,壁上油灯明明灭灭,狱警们押着田丹走到尽头,是一个半掩的大铁门,门上还能看出曾经黑暗的朱红油漆。华子推开门,里面不大,两个狱警在里面,一盆红红的炭火燃着。

田丹进来,有床有褥子,有洗脸铜盆,毛巾架,甚至还有一张八仙桌,两张椅子,里面的两个狱警撤出来。金海交代十七:“吃的照常送,十七每天来换一次水换一次火,比牢房舒服点儿,但有很多能找死的辙,关这儿的人都想着早点出去,你也想活着对吧?”

田丹仍旧虚弱,但对金海增加了一些亲切,她点了点头。金海退出去,厚铁门轰然关上,田丹与世隔绝。

保密局北平站办公室,子弹一粒粒上入左轮弹仓。弹仓压回枪身,铁林将枪掖到腰后。他准备往外走,但又折身去处长的小办公室,敲门,里面没声音,铁林将门推了一条缝,处长不在,先前接电话的那个文员小林看着铁林进了处长办公室。

铁林环视着小小的屋子,再透过玻璃看外面的大办公处,他绕到处长桌子后面,坐入椅子,拿起桌上的电话听了听,又放回去。

片刻的满足被探头进来的小林打断,小林看着铁林,铁林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也看着她。放在往日,这种偷偷摸摸的满足,铁林想都不敢想,但现在至少不用避讳小林了,这种改变让铁林觉得舒爽。小林撇撇嘴,悻悻离开。小左轮手枪在后面有些硌腰,铁林抽出来,想了想将枪绑入高腰皮靴里面,铁林起身试了试行走,开门出去,经过墙角的公用电话,电话在响,铁林随手接起来,神经紧绷:“二处。”

关宝慧在电话里传来声音:“铁林?”

铁林泄了气,懒懒地问:“嘛呀?”关宝慧的声音把铁林刚刚建立起来的虚幻满足感拉回了现实。

关宝慧带着气:“打半天电话怎么找不着你呢!”

“刚出去办事儿了。”

“完事儿了吗,来接我。”

“还得办个事。”

“什么事呀?”

“有行动。”

关宝慧抱怨着:“就你行动多……”

处长办公室的椅子像是带着魔力,片刻的满足给了铁林发号施令的底气,他说:“别废话,挂了啊,别老出来打电话,回徐叔家待着。”

“我过来找你。”

“我杀人去了。”

“又杀人,别扯了。”

“这回真杀。”铁林狠狠地扣了电话。小林看着铁林离开办公室,对他的凶狠莫名其妙。

监狱大门口,祥子靠在街边的车里,徐允诺无助地站在风里。监狱大门边的小口开着,二勇的脸拱了出来,不耐烦地敷衍:“大爷,我们这里是监狱。”

徐允诺抄着手,紫红色的脸这会儿涨得更紫:“跟金海说我找他。”

“谁都来找他,老大得多忙呀!”

“我叫徐允诺。”

“徐王爷也不行。”

徐允诺无奈地说:“徐天是我儿子。”

二勇看着徐允诺不好意思地说:“我说怎么有点面熟,忙一宿到现在的兄弟都没睡也不让走,就为您儿子了!”

“徐天在哪?”

“犯大事儿了!”

这回换徐允诺不好意思了:“劳烦跟金海通报一声……”

小口关了,徐允诺手足无措。

华子站在办公室桌前,桌上电话响着,金海接起来,二勇在电话里说徐允诺在门口站半天了。

“站着吧。”说完,金海扣了电话,转头对华子吩咐:“一会儿把兄弟们召上,商量总结一个说法,写个报告,天桥小耳朵聚众劫狱,女共党趁乱逃跑,你领着兄弟把他们拦回来了,劫狱首犯小耳朵抓获,大伙儿都有功劳。”

“明白。”华子回答。

“去吧。”

华子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让三哥回去?”

金海盯着华子看,华子心里发怵,小声说:“也不是外人。”

“华子,你跟我玩心眼儿。”

“我就没心眼,老大您想多了。”

“谁算外人,谁算自己人?一个狱里大概一百来个兄弟一百来张嘴,劫狱这么大的事儿,今天把徐天放了,明天司法处剿总就知道了,放了也白放,扭头他还得关回来,我和你也得关起来。”

“关着三哥也不是事儿……”

“劫狱都不用坐牢,牢里的犯人全放了得了,兄弟们全散伙,以后另找饭碗。”

“那报告里不写三哥对吧?”

“你写好了拿给我,昨天值班的一个都不许走。”

“已经不让走了。”

“来换班的也不让走,去招呼,越早说越好。”金海看着华子离开的背影,他感到很疲惫,但做到责任和周到是他这个当大哥的基础,也是他在乱世中活下去的法则。

当徐允诺鼓足勇气再次敲门的时候,铁林开着吉普车过来,赶忙跑上前:“哎,徐叔!”

见到铁林,徐允诺重新看到了希望:“铁林你来得正好……”

“您跟这儿站着干什么?”

“昨天徐天劫狱了。”话一出口,徐允诺差点哭出来,金海不理,他徐天不在,铁林反而成了亲人。

“嗯。”铁林似乎并不吃惊。

“他把监狱炸了,劫那个女共党。”

“没劫走吧?”铁林更关心的是这个。

“劫走更没缓,现在连他自己都在狱里。”

“大哥怎么说?”

“连他面儿都不见。”

处长办公室的底气是绵长的,铁林似乎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说:“自己兄弟,我跟大哥说!”

“你为这事来的?”

“听说了,人又没劫成还真关起来啊?那哪儿行!”说完,豪气顿生的铁林一通拍门。

小口打开,又露出二勇的脸,他喊道:“二哥。”

“开门,我们进去。”

二勇非常为难:“二哥,真不行,昨天狱里出事了。”

“知道,就为这事儿来的!不难为你,给我大哥打电话上去,就说我和徐叔都门口站着,这儿不见回家问他见不见。

金海办公室的电话又响起来,他接起来听了半晌:“带我办公室来。”

放下电话,走出去,金海从向外的铁门看过去,二勇正领着徐允诺和铁林进院子,华子站在金海后面,指着窗外小小的徐允诺说:“那不是三哥他爸吗?还有二哥。”

“别管”。说完,金海下楼进入监舍通道,华子赶紧跟上去。

监舍里徐天闭眼躺着,小耳朵瞪着路过的每一个人。他看见监舍通道的门打开,金海出现在栅栏外面,徐天听见动静也睁开眼坐起来。

金海没理徐天,看着小耳朵。小耳朵自知徐天和金海的关系,量金海会念及兄弟情不会死缠着这件事所以问道:“打算关我多久?”

金海脸色阴沉:“劫狱,你说关多久?”

“别跟徐天不一样哈,狱是他和我一块儿劫的。”

“你能跟他一样吗?”

小耳朵的设想破灭了,他重新摆出江湖大哥的架子,说道:“金海,留点后路,抬抬手放个人你容易。”

“你怎么让徐天忽悠了呢?”

“后路留不留?”

“后面炸成那样放你走,我怎么带下面的兄弟。”

小耳朵沉吟了一下:“也是。”

“连虎劫走我就不找了,说得过去吗?”

小耳朵立即回答道:“说得过。”

“让你在这里过得舒服点,运气好也住不了多长时间。”

小耳朵提出唯一的要求,他说:“让我手下的人送点干净衣服进来,给家里老人带两句话。”

金海沉吟着,小耳朵继续问:“说得过去吗?”

金海转头吩咐华子给他换个单间儿,两个大哥在“兄弟情”上迅速达成了一致,并且找到了和解的办法。

华子又把门打开,小耳朵起身跟着华子走出去,徐天看着金海说:“我呢?”

金海眼皮也不抬地说:“把门合上。”话没说完,华子在外锁上了监门。

二勇将徐允诺和铁林带进金海办公室,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让铁林的底气无处释放,他说:“怎么没人啊?”

二勇说:“老大就说领你们过来。”

铁林拉着二勇说:“你别走。”

“让我走也不能走,我得跟这儿陪着,狱里就让进人不让出人,也不知道大伙儿昨天晚上的事儿怎么商量的。”二勇无力地去墙边倒了两杯热水搁在俩人面前,连茶都没有。

铁林没在意,直接问:“怎么劫的?”二勇一时没吭声。

“怎么劫的?”徐允诺问得尴尬又心酸,铁林看了徐允诺一眼,一夜之间,老人家苍老了少少,脸上也爬出了很多沟壑。

“三哥招了天桥小耳朵的人从排水道钻进来,用炸药炸呗!”

“出人命了吗?”徐允诺连连问。

“受伤的人不少,连虎就是牲口,死人还没听说。”

铁林继续问:“现在田丹人呢?”

“关着了。”

“不会跟徐天关一起吧?”

“那怎么可能,三哥归三哥,女共党越劫,住的越好,换亲王那屋去了。”

“亲王?”

“早年间这狱里关过大清一王爷,专门归置的。”

铁林仿佛对亲王更好奇:“这还没听说过……你叫啥?”

“二勇。”

“厕所在哪儿。”铁林又问。

“就在楼下。”

“带我去。”说着铁林就向门口走。二勇看了看徐允诺,似乎很为难。

徐允诺目光殷切地问:“金海啥时候来?”

面前这两个人让二勇不知道如何处理他说,“我到下面让他们把老大喊过来。”铁林大包大揽地说着话向外走,二勇赶紧跟上去。

监舍内,咫尺之间,昨天还是兄弟的两个人,如今一个是罪犯,一个是狱长。金海看着徐天问:“你爸来了,见吗?”

眼前的铁栏杆隔离了两个兄弟,徐天仍吊儿郎当地说:“大哥,我知道我这次祸惹得有点大,但您意思我得关这里了?”

“徐叔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孝敬他就别出去了。”

徐天打探着金海的意思,问道:“真关我?”

“昨天在家,你担水时问我是不是惹什么事儿我也不能跟你急,说的就是劫狱吧?”

徐天默认。

“我不跟你急,但也不能放你。”

“外头还有事儿。”徐天有些着急,他双手攀着栏杆祈求地看着金海。

“有事我替你办。”

“别人办不爽快,得我自己办。”

“什么事儿?”

“收拾冯青波,找小红袄。”徐天怕的不是大狱,而是冯青波和小红袄。这是金海最怕的,劫了狱,自己这个大哥还能担着,心魔不除,这个弟弟肯定还要捅出更大的篓子,他说:“你在这待着收收心,等什么时候田丹死了,或者我走了,自然会放你。”

徐天彻底急了,高喊一声:“大哥!”

“嗓门还挺大。”

“田丹得活着。”

“你比谁都上心。”

“我不上心谁上心。”

“沈世昌我见着了,他吩咐好好待田丹,有替她操心的人,你省省吧。”金海说罢要走,徐天扯着嗓子喊,他为田丹感到不公平,说:“就说好好待,你怎么不让她出去呢?”

“沈先生是高人,比我想得周详。”

“您不是找他说金条的事吗?”

“金条不是事儿,我找个地方说理。”金海敲监舍铁栅,有狱警过来开锁。看着要离开的金海,徐天喊了声:“大哥!”

金海转身:“别说了,说破天你也走不了。”

“凭什么呀?”

这句话激怒了金海,他挥走狱警,转身冲着徐天说:“凭什么?劫狱!你能耐大了,还有没有道理王法?”

“我跟你学的。”

金海一愣,气极反笑地说:“跟我学的?”

监狱里厕所,铁林和二勇并排撒尿。铁林系好裤子,从鞋里掏出手枪。二勇一惊,尿意也被吓了回去:“二哥?”

“带我去田丹那屋。”

“二哥……”二勇脸色仓惶,铁林态度温和地和他讲道理,说:“论私,金海、徐天是我结拜兄弟。论公,我是国民政府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行动组长,你是什么?”

二勇微微转神,想躲着那个枪口:“我什么也不是。”

“我不为难你,你也别朝我勾手指头,把我带到田丹那里事儿算完,带不到那里你完。”

突然,刚才憋回去的尿意全放了出来,二勇裤子都湿了,哭着说:“二哥,劫狱一回还劫呢?”

铁林看了眼二勇,嫌恶地说:“把裤子系上。”

徐天看着金海去而复回,认真地说:“您一辈子认理儿,我也认理儿,我是您兄弟跟您学,但您那理儿行不通了,找沈世昌说理儿,说明白了吗?”

“早该找他,明明白白。”

“冯青波柳爷那里的坎替您平了?”

“不是替我平的,金条你和铁林都有份儿。”

“金条拿着了?”

“没有。”

徐天索性将心里话全部倾泻而出:“小耳朵在平渊胡同跟您论道儿上的理儿,你跟他论王法,道上的理儿没了。单论王法,田丹犯了什么事儿?她替咱们北平人跟国民党讲理来了,杀他爸的人在外面,人五人六还要杀她,王法他们定的?冯青波您也烦,杀人了什么事儿没有还很惹不起,柳爷贪咱们钱,踩着我们没地方讲理,也很惹不起。小红袄一年杀一个,要不是杀了小朵,这年头都不叫事儿!二哥问我城外头打仗一死好几万人,城里城外的都准备杀人,问能不能全抓?我问您,您的狱里能不能关他们?这世道都是讲不清的理儿,自个儿定的王法。沈先生有多高我不知道,换个人是投奔咱们来,被别人扣了,那扣人的碰巧听咱们的,咱能跟人说好好扣着,不赶紧领出来带回家吗!”

平日里,金海只把徐天当成小孩,他的这一大通话,金海来不及消化,说:“你想说啥?”

“这世道的理儿论不明白了,王法也都是他们随便定的,犯不上再守着这些邪门歪道。”

监舍通道里传来忙乱的脚步,狱警们在高喊:“老大!二哥……”见了在徐天监舍外面脸色阴郁的金海,赶紧噤声,金海冲着通道吼:“说!”

“铁二哥又劫田丹。”

金海惊了:“铁林要劫?”

“枪顶着二勇奔里头去了,兄弟们也不能开枪。”

“开门!”

亲王囚室的通道里,十七正提着一桶水,拎着钥匙站在铁门前。铁林一手揪着二勇,一手握枪,通道后面堵了很多持枪狱警。

“门开开。”

面对铁林,分辨不出十七是不是因为慌张而失去表情,二勇在一边劝着说:“二哥,人弄不出去的,那么多兄弟,除非老大发话……”

铁林看着十七:“你叫什么?”

“十七。”

铁林将枪指向十七:“开门。”

十七仍然未动,他的木然让铁林觉得屈辱,这激发出了更强烈的怒火,铁林朝铁门开了一枪,十七脑边火星崩溅。

枪声传来,金海和华子开始经过层层的铁门飞奔着,铁林又朝铁门打了一枪。

田丹的监舍传入枪声,田丹看着铁门上出现的两个弹头凹痕,不住咳着,摘下脖子上的红围巾,两只伤手在围巾两端绕了一圈。

铁林又将枪口挪正,对准十七,十七怔了片刻,扬手将钥匙扔出去。钥匙划了一条弧线,越过铁林飞到后面那一群狱警中间,铁林往后看了看,放了二勇,径直向十七走过去,十七依然拎着那桶水,铁林一掌击开十七,水洒出来,铁林对准铁锁开了两枪,回身又将枪划了一圈,本来想伺机扑上去的众警顿时刹住脚步。

十七怔在门边,铁锁损坏,铁林推门进去。

田丹监舍,铁林举着枪进来,屋里一时看不见田丹,一片红色蒙过来,铁林双手连左轮枪被围巾缠住。田丹拧身施力,本应旋倒铁林,但力量不够,铁林转身便是一枪,连围巾带枪重新抵向田丹。田丹被枪的冲击力掀翻在地,左边肩膀在渗血,面色苍白,毫无气力,方才一枪已击中。

田丹撑在地上死死盯着铁林,双眼赤红,嘴唇苍白地说道:“谁让你来的?”

“让你死的明白,冯先生。”

“他是什么身份?”

“国防部二厅保密局特派员。”说完,铁林又要扣动扳机,这时一个人从后面撞过来,没想到是十七。十七用手捏住围巾里的枪口,枪声又响,十七手掌被击穿,铁林继续扣扳机,但是已经没有子弹了。

金海匆忙赶到,震怒不已:“还看什么!”众警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擒住铁林。

被擒住的铁林抬头看着金海,金海虎着脸,命令道:“关起来。”

华子一伙将铁林架出去,金海捡起地上围巾裹着的手枪,看着面色苍白的田丹说:“伤哪儿了?”

田丹指着十七:“先看看他。”

金海这才看见十七的手掌在滴血,十七却盯着田丹的肩膀,说:“就手破了,老大。”

田丹咬着牙问金海:“有镊子吗?弹头在肩膀里。”肩头袭来的痛意几乎让她昏厥。

十七却异常积极地说:“我去拿。”说完,十七扭身便走,血一路滴出去。

金海转身叫住二勇,在一群狱警中,二勇条件反射地答应着。

“徐天他爸呢?”

二勇懵懂地看着金海,金海猛一跺脚,说:“叫你看着!”

二勇扭身跑走。

徐天还在监舍里犹如困兽,他为田丹的生死忐忑,徐天看到铁林和华子从远处走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狱警打开铁门,铁林走进监舍,看着徐天面不改色地说:“我来杀田丹。”徐天直愣愣地瞪着他。一个女人,两个兄弟,一个要劫,一个要杀。铁林一脸混不吝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说道:“你没劫成,我没杀成。”

监狱的药箱里只有简单的镊子、医用剪子、酒精和止血纱布,田丹用剪子剪开自己肩上的衣服,将镊子在炭火上烤了烤,说:“帮我一下。”

金海上前一步,想拿过镊子,任何物品在田丹手中都是危险的,他已经不能再让监狱出事了。

田丹咬牙忍痛道:“这我自己来,把酒精倒伤口上。”

金海拧开酒精,倒在田丹的肩膀伤口,田丹汗如雨下,嘴唇被自己咬破,仍坚持着不出声,白皙的皮肤不停地涌出鲜红的血。

“如果中途晕过去,继续帮我把弹头取出来。”田丹呼吸急促,身体发晃,金海拿着镊子,说:“我来吧,你手指头不好使。”

“我自己才知道位置。”说完,田丹将镊子陷入肉里,鲜血和汗一起流,十七忘了自己手上的伤,直眉瞪眼地看着田丹。金海看了看身后,门边四五个狱警也目瞪口呆,田丹成功将弹头取出。她十分虚弱地指了指酒精,金海将酒精再次倒在伤口上,田丹颤抖着身体,手牙并用,用纱布将肩膀缠上。

田丹瘫坐在椅子上:“给我一些消炎药,最好有抗生素,我发烧了。”金海答应,他还在仔细端详田丹,不知不觉间他对田丹生了一些敬意。

田丹指着十七:“他也需要。”十七这才抬了抬自己手,看着那只手,田丹笑了笑:“谢谢你。”

徐天一直盯着铁林,心里怒火丛生,铁林看着徐天,有点挑衅地说:“你看我干什么?”

徐天一字一顿地说:“田丹没有得罪过你。”

铁林倒是有自己的逻辑,他说:“大哥是狱长,保田丹;我是保密局的,杀田丹,都对着呢,你一个警察劫共产党,脑袋让驴踢了。”

这一套逻辑似乎是正确的,徐天无言以对,铁林火上浇油问徐天:“你懂不懂事儿?”

徐天憋了半天,吐出一句:“你们的事儿我不想懂。”

“田丹是你女人啊?她要是你女人,我就杀错了。”

徐天突然启动身体扑向铁林,铁林早有防备,两人打在一处,华子来到门边准备掏钥匙,金海过来拨开华子,一声不吭地看两个人互殴,铁林落了下风,被徐天用胳膊锁得快要窒息了,金海开监门进去,掀开徐天怒喝放手。

铁林坐起来喘了一会儿,头发混乱,衣领歪斜,他直接跳起来咆哮:“从什么时候起事情发展成这样了?知道吗?前门火车站下来一个田丹!跟你们熟吗?我审人有保密局命令,金海你跟剿总近还跟兄弟近?我要做事要出头,不都说了嘛!几根破金条比我一大活人的前程还要紧!敢跟我动手,徐天我是你哥!为外人跟我动手,我什么时候对不起过你们?什么时候!因为大缨子,跟大哥这里我低一头,关老爷子你们家养着,在你这里我也低一头,一个当弟弟的向来比哥哥还横,我扇一个大嘴巴子到你们女人脸上,行吗?这我忍着,你们就当不知道。我杀个田丹你们拦成这样,杀我亲爸你们都不会这么拦!这兄弟还是别做了!”

“这话你说的。”铁林的话令金海生气,但金海也只当是铁林闹情绪。

情绪发泄完了,铁林的怂劲也上来了:“给我换间房,一会儿这愣头青又打我。”

徐天轻蔑地看了铁林说:“我不动手。”铁林又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再动一个试试!”

徐天皱着眉头不吭声,铁林气喘吁吁地转向金海说:“麻烦跟宝慧说一声,她还在珠市口等着我接。”

金海一言不发地离开监舍,他推门走进办公室,看着徐允诺正在屋里来回走,金海从兜里掏出铁林的左轮手枪放入抽屉。徐允诺干着急,看见金海又一时语塞,酝酿了半天才说道:“金海,我也不知说什么,徐家向来讲老理儿,出这么个没道理的愣头儿子是我自己造孽,还给您添麻烦。我明白,劫狱在什么时候都是杀头的罪过,这没办法辩驳,我认了……可您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您当这狱长总比我路子多,珠市口两进院子还值些钱,车行账上也有点,不是说捞人,看能不能跟上头通触一下,我带关老爷再找个房子住不碍事,只要天儿能在狱里停停,给我们点儿时间好再想办法。”

华子敲门进来说:“老大,换班的都来了,差不多一百来个兄弟都留在狱里……得多久?”

金海头也不抬地说:“留着。”

看看徐允诺和金海之间的气氛,华子知趣地赶忙退出去。金海宽慰着徐允诺,说:“这事儿消息还没散出去。”

徐允诺听金海的语气,松了口气,但他没明白,问道:“什么意思?”

金海起身示意,说:“我送您回去。”

“回哪里?”

“回家。”

徐允诺一迭声地问:“天儿呢?”

“关着。”金海已经走到门边拉开门。

“我能看看他吗?”徐允诺向来老实,从没干过出格的事儿。刚才金海不在,他不是没想过偷偷去看徐天,但生怕自己又给金海添麻烦,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

金海缓了缓脸色,但很坚决地拒绝道:“看不了。”

徐允诺又问:“铁林呢?我们一块儿来的。”

还有太多需要操心的事,金海也懒得跟他解释,他说:“您别操心他了。”

事情一个比一个来得密,让金海有些无从招架。铁林和徐天只能暂时关在自己牢里,金海在迅速盘算着,如何能既不伤害自己利益,又保全两位兄弟。虽然他俩的关系不复往日,但终究一起插过香,事到如今,自己不是没有责任。想到这里,金海觉得疲惫感席卷全身,他无暇顾及身后欲言又止的徐允诺,金海耷拉下肩膀,在前面独自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