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沈世昌依旧坐在书房看书,但如果留意的话,会发现他一直停留在那一页。长根匆匆进来,一脸愧疚地说:“沈先生……去了八个人,还是被他跑了。”

沈世昌戴着老花镜片,抬头看长根说:“跑哪去了?”

“柳小姐住的地方,我们的人还在外面守着。”

沈世昌抬手挥走长根,把书丢到桌子上,半晌,沈世昌走向电话机。

冯青波拒绝柳如丝的帮忙,坚持自己消毒,他忍着疼痛一头虚汗,手却丝毫不抖,柳如丝在一边看着心里百味杂陈。冯青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说:“刚才他们看见你,不然我已经死了,现在出去还是会死。”

楼上电话响了,柳如丝并不想理会,说:“我爸打的。”

冯青波叹了口气,说道:“这几天你救我三次,我这条命是你的,我说过以死相报,是因为我确实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报答。”

电话一直在响,冯青波看着柳如丝说:“接电话,他是你父亲,如果叫我走,我立即离开这里。”柳如丝起身上楼,转身的瞬间,眼泪簌簌而落。

听筒里终于传来柳如丝的声音:“爸。”

沈世昌略有些急迫地说:“你没事?冯青波在不在你那里?”

“在。”

“他没对你做什么?”沈世昌问。

“我是保他命的人。”

“他很危险。”

柳如丝冷静地像一块冰,说:“因为你要杀他,怕他拿我要挟你?”

沈世昌急了,说:“你是我女儿!”

“他还在意我,不会的。”柳如丝不想再说话了,她只想再跟楼下的那个人坐一会儿。

“叫他离开,或者你回家来。”

“我不回家了,明天和他一起走。”冯青波就是一堵墙,她心甘情愿地一遍遍地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撞得粉身碎骨,撞得玉石俱焚。

“事到如今他不会走了。”沈世昌的声音听上去变得急切起来。

“不走他还能干什么?”

“不是我杀他就是他杀我。”

“他如果要杀您先杀我,您如果要杀他也先把我杀了。”

沈世昌那边半响没有声音,柳如丝接着说:“爸,这事儿就这么着了,您也别想太多,过了明天以后只当世上没有冯青波这人,您也没有过我这闺女。”

“小四……小四!”

电话里半天没声音,沈世昌看了看听筒,叫道:“……小四?”

柳如丝的声音还在:“爸。”

“你何必呢?”

“他一个人挺不容易的,让外面的人撤了吧。”

电话传出蜂音,沈世昌慢慢地把听筒放回去,长根一直站在门边。沈世昌摘下眼镜,狠了狠心,说:“再加些人手,明天他们从家里出来去天坛机场的路上做。”

“会伤到柳小姐。”

“小心一些。”

“还是会伤到。”

“……小心一些。”

小心一些,是沈世昌身上残存的一丝父爱,如果这也能算作父爱的话。

冯青波已经包扎完毕,他小心地穿上衣服,尽量不碰到伤口。柳如丝的脚步声传来,对他说:“走吧。”

冯青波垂下眼睛,手撑在沙发上,挣扎地站起来,柳如丝停在楼梯中间,她的声音也很虚弱,说:“我说明天我们一起走。”冯青波停住身子回望她,柳如丝继续说:“我让外面的人撤了。”冯青波疲倦地坐回沙发上,眉头紧锁,说:“外面的人不会撤的,我在这里休息一晚上,明天你走你的。”

柳如丝低声唤他的名字,冯青波苦笑一声:“不要误会,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去任何地方,以后过一过像人的日子。”

柳如丝的手捏在楼梯扶手上,她也苦笑一声,说:“那就好。”

“但事情已经开始了,天一亮只要我们出去就杀,就算你和我在一起也会死,所以你走你的。”

“不可能,爸爸不会动我。”柳如丝的自信不来自于沈世昌,而是“女儿”这个称呼。

“你自己出去,就不会动。”

柳如丝深知他的话是正确的,但她不敢相信,她拖着脚步回到楼上。

冯青波一人坐在安静的一楼,过了很久,扬声唤道:“林萍。”

“冯先生。”

“把枪给我,你去休息吧。”

萍萍有些犹豫,冯青波勉强地朝她笑了笑,说:“他们可能会进来,和你没有关系。”萍萍把枪拿过去,放到冯青波身边沙发上。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卧室,回头看了看笼罩在阴影里的冯青波,又担忧地看了看楼上。

柳如丝站在窗边,从窗子看出去,巷子口影影绰绰,停着一辆吉普车。车灯亮过来,又有两辆吉普车过来,下来一些人与之前的人汇合。

冯青波坐在正对大门的沙发上。萍萍轻轻走过来,往茶案上放了一杯水,往沙发上放了一只备用弹夹,冯青波说了声:“谢谢……”

被焚烧后的宝元馆,徐天站在一片焦黑中间,一无所获令他沮丧不已。徐天抬脚踹倒一只柜子,柜子散架,掉出来一些票据。他俯身去捡起来,用手电照着看。

“什么呀?”燕三凑上前。

“拍照冲洗条子。”

“找着了?还找什么?”

徐天又跑回烧塌一半的暗房,说:“小朵那些照片的袋子。”

“小朵的照片呢?”

“放刀姨家了,没袋子跟存取条对不上。”

“找着照片的时候没袋子。”

徐天抬头瞪着燕三,燕三有些心虚,赶紧解释道:“当时我就在您边上,还问来着……您让我出去。”

“没袋子?”

燕三斩钉截铁地说:“真没有。”

徐天将那一叠存取条塞入衣兜,俩人从破口钻出来,徐天关了手电,问:“你还记得柳爷家吗?”

燕三茫然地看着他,徐天继续说:“我、大哥和二哥在巷子里让一车当兵的抓了,二哥还带了几个人,你跑了。”

燕三点点头:“记得,换金条的那个小。”

“明天一早在那儿碰面。”

燕三一愣:“就咱俩?”

“带上铐子。”

燕三忐忑:“天哥,刚劫过狱,咱能不能歇一天。”

“歇下来干什么?”

“喘口气儿?”

“本来就憋着,歇着气儿更出不去。”

珠市口徐天家门前,铁林坐在车里看徐允诺送关宝慧出来,徐允诺问铁林有没有看见徐天。铁林好像没听见,轰的一声车开走了。

车里,关宝慧满脸不高兴地问:“这一天都上哪儿了?”

铁林冷冷地回答道:“忙了一天。”

“徐天昨晚上劫大哥狱了知道吗?”

“知道。”

“知道呀!徐叔都愁死了”

铁林将亮晃晃七根金条一根根掏出来扔给关宝慧。

关宝慧一惊:“哪儿来的?”

铁林开着车没吭声,关宝慧又问:“咱们家送去换的那八根?”

“这是七根。”

“那这是哪儿来的?”

“上面赏的。”

“你干什么,赏这么多?”

“去大哥狱里把田丹杀了。”铁林说到杀人时,不再带任何炫耀及忐忑的情绪,他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手上是否有血不重要,他的心散发出血腥味,那股血腥味让他感觉到自己的雄心壮志。

关宝慧不信地说:“别跟我瞎说。”

“你不信拉倒。”

“徐天劫田丹没劫成,你却把田丹杀了……”关宝慧感觉很不安:“……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我跟他互不妨碍。”

“怎么妨碍不着?你跟他是兄弟,我天天在他家吃饭。”

“我和他的兄弟悬了,你在他家吃饭是因为你爸和他爸,这是两码事。”

“做兄弟悬了?你的脸怎么回事?”

“徐天打的。”

关宝慧愣了,说:“他打你干什么呀!”

“你去问他,我杀田丹为他好,一个外人死了大家消停,他还跟我动手。”

关宝慧这才反应过来,说:“这是什么跟什么……你真杀人了!”

“老子这行当就是杀人的,以前我废物,以后不是了。”

关宝慧看着铁林阴沉的侧脸不敢再说话,她现在很忧虑,她期待着眼前的男人威风一点,她以为这个男人会成为一头狮子,现在却变成了一匹豺狼。

金海独自走回来,到了平渊胡同,经过刀美兰院门时,他上台阶时下意识去摸门楣上面,本来已经不抱希望准备下台阶,手却摸到了久违的半截锯片。金海怔了片刻,将锯片放回去,走回自己院子:“缨子,家里有吃的吗?”

大缨子从自己屋子出来往灶间走去,说:“有,我去给你热。”

“不用热,盛碗里,我拿去隔壁热。”

“啊?……哎。”

金海钻到房间里,翻出半瓶酒,拿着出房间。大缨子捧着只碗,碗里堆了些菜和两只窝头,说:“端过去多凉啊?”

“喝两口就热乎了。”

“美兰可能睡了。”

“叫门。”

“哥,你跟美兰……”

金海看着大缨子说:“我跟美兰的事儿定下了,以后你们也别不好意思。”

金海想着刀美兰,但缨子想的是燕三,说:“那我得知道咱们还走不走?”

“干什么?”

缨子梗着脖子说:“我也有事儿要确定。”

“你什么事儿?”

“回头再说。”话到嘴边,大缨子终究是没说出口,转身时,大缨子暗暗生气,但那股子气来自于哪里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金海端着碗敲刀美兰家院门,里面许久没人回应,金海索性敲得胡同里都听见,刀美兰从里打开,金海看着刀美兰的脸笑着说:“跟你说说话。”刀美兰瞟了瞟门楣上面,金海说:“腾不开手,以后也别搁了。”

金海端着吃喝进来,看见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一副是空的,一副吃了一半,他问道:“你也刚吃?”

刀美兰说:“别坐那儿,给我碗,我给你热饭去。”

“别热了。”金海抓起窝头啃,就着凉菜喝了口酒。他坐下来,看着空碗后那个空位置。

“明天是小朵头七。”

金海点着头说:“该入土了。”

“徐天说照相的周老板就是小红袄。”

“是不是都该入土了,老搁在冷窖里不是事儿。”

“这得等徐天出来办。”

“徐天出来了。”

刀美兰一愣:“……这么快?”

“铁林也出来了,八青过些日子才能出来。”

刀美兰问:“铁林又怎么了?”

金海倒了一杯酒,说:“要喝点酒吗?”

“不喝。”

“多说两句,你不烦吧?”

“我听着。”

“四九城都说金海黑白两道,我不明白哪条是黑,哪条是白,但明白哪条道都得靠兄弟,狱里两百多个兄弟,狱外面两个……半辈子里外两拔兄弟,到今天缘分差不多要到头了。”

刀美兰没明白:“怎么到头了呢?”

“徐天和铁林,一个去狱里劫人,一个去狱里杀人。”

刀美兰愣了半晌,拿过酒说:“我也来一口。”

“本来解不开了,幸亏遇上一高人,沈世昌沈先生,昨天我带副画当见面礼去找他替我说情,人家二话没有把四十六根金条送家里来了,怕我不收,说是那副画的钱。”

刀美兰愣着。

“徐天六根,铁林八根,把兄弟俩还了,我还剩三十二根,本来指着下半辈子过日子用,散了。”

“散给谁了?”

“狱里两百多个兄弟,当封口费。”

刀美兰拿过酒又喝了一口说:“徐天劫田丹,铁林杀田丹?”金海看着刀美兰,刀美兰蹙着细眉说:“田丹死了?”

“没有。”

刀美兰如释重负,金海端详着刀美兰的脸,笑道:“喝两口就上脸。”

“上脸吗?”

“红扑扑的。”

刀美兰捂着自己的脸,金海又给她倒了一杯,说:“钱散了是小事,兄弟也难一辈子,没不散的席,眼前,我有两件不知道怎么办的事儿,你帮着想想办法。”

“我能帮你想什么事儿的办法?”

“我怕欠人情,欠人情还不如欠人命,这你知道?”

刀美兰摇摇头说:“不知道。”

金海顿了顿:“徐天跟我一样,脾气一样,所以才能成兄弟。”

“你要说什么?”

“豫让知道吗?”

“没见过。”

“古人,你见不着,他要杀个人,杀了好几次……”

“你别说杀人的事。”

“这人是个好人。”

“杀人的都不是东西,没事大家伙儿好好的不行。”

“这么说吧,我是打定主意要走的,但我欠了沈先生一个大人情,得替他看着田丹,好端端地护在狱里等共产党,但共产党一来我八成没活路了。”

刀美兰在心里忖着说:“这是第一件事?”

“嗯。”

刀美兰又说道:“沈先生是帮田丹的?”

“嗯。”

“沈先生帮田丹,田丹是共产党,你替他好端端地把田丹护在狱里,共产党来了怎么没活路呢?”

金海沉吟了半晌,刀美兰鼓足勇气接着说:“是这道理儿吧?还有一件事呢?”

“本来打算去南边手头有三十六根金条,现在没了,你还跟我走不走?日子没准儿苦点,但不会让你苦着。”

“还想要走,合着白说了……我不跟你走。”

金海闷头喝了口酒。

“你也别走了,共产党来好好跟他们说。”

“也行,话说明白心里就松快了。”

“明白了?”

“明白,好久没这么松快了,再喝点?”刀美兰端起杯子,眼波流转。

金海笑着,刀美兰被他注视着怪不好意思的。金海说:“你要白天喝点就好了。”

“为什么?”

金海的坏笑变成大笑,说:“脸看上去也红扑扑的。”

“什么时候带我见见那位沈先生。”

“干什么?”

“我也见见这么厉害的人。”

“带你算怎么回事儿。”

“你刚在隔壁院,不说跟我的关系明了吗,又不知道算怎么回事了?”刀美兰酒气已有三分上头,金海看着她宜喜宜嗔:“你见什么,一胡同娘们儿,沈先生是高人。”

“我想看看他面相。”

“面善。”

“有人长得善心不善,你长得不善,心善,里外不一样。”刀美兰的这句话把金海说得舒坦,金海又给他倒了一杯说:“再喝点。”

珠市口徐天家冷冷清清,只有车铃叮叮响着。徐天回到家,看见徐允诺的房间亮着灯,犹豫着准备往自己屋去,身后叮叮声又起,他回过身子,看见父亲徐允诺在捣腾车,徐允诺瞟了儿子一眼,徐天看见那支藤条还扔在院子中间,他走到藤条边捡起来,徐允诺擦着手走过来说:“你比谁都忙。”徐天捡起藤条递给父亲,徐允诺接过藤条,徐天不情愿地跪下,徐允诺接着说:“忙到这会儿回来,还想劫狱?”

“劫是不行了,得想想别的办法。”

徐允诺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徐天说:“什么办法?”

“我也没想明白。”

徐允诺看着徐天,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就没想过劫了个狱,怎么还能没事人一样回家?”

“大哥保的我。”

徐允诺对徐天的态度并不满意:“金海跑到警署把你关的人劫了,你行吗?”

徐天有自己的考量,说:“我抓的人和他关的人不一样。”

徐允诺厉声道:“不管一样还是不一样都是劫狱,明天去给金海赔不是去,抽自己大嘴巴!”

“又赔不是,前几天刚赔过。”

“架不住你老惹事呀!”

徐天有点不耐烦:“您打不打?不打我起来了。”徐允诺盯着儿子气得眼睛一鼓一鼓的,徐天缓了缓:“明天一早要抓人,抽空我会找大哥的。”

徐允诺一言不发,将藤条放到墙边,进了自己的房间。徐天起身,跟着也进了徐允诺房间,徐允诺皱着眉头在摆弄断枝盆景,徐天瞧着几个蝈蝈罐:“蝈蝈活着呢吗?”

徐允诺没搭理,蝈蝈在罐儿里应了两声,算是回答。徐允诺问徐天说:“你为什么要劫女共党。”

“想劫。”

“你怎么不劫别人呢?”

“就想劫她。”

徐允诺的脑子里,终归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事。他说:“吃迷魂药了吧,那女的使什么妖术……”

“知道您要这么说,她干的是正事,我帮干正事的人。”

“你讲不讲理,她是犯人。”

“没理讲,她什么事儿也没犯。”

“我看你是被她迷住了!”

徐天顿了顿说:“没错。”

“没错?”徐允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是讲理的,但儿子却在无理的泥潭里越挣扎越深陷。

徐天也觉得这样说不太尊重父亲,往回找补了一句:“都这么说了,我顺着您说的。”

徐允诺大怒:“小朵还没入土呢!”

“这事儿我知道。”

“你就又为个女的要死要活。”

“是。”

徐允诺梗着脖子说:“你也不害臊?”徐天也梗着脖子说:“不害臊。”父子两个人像两只好斗的公鸡,互不相让。

徐允诺气急败坏地说:“怎么这么浑呢!”

徐天破罐破摔地说:“我是您儿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徐家出了你这么个东西,气死我了……”徐允诺跟徐天说不明白,索性转头去伺候盆景,徐天闷闷地说:“别弄那盆景了,一会儿又断一根儿。”

徐允诺这才把旧账翻出来:“这是谁弄断的?”

徐天直言道:“我。”

“你是挨刀的猪不怕开水烫了。”

“要不您再打我一顿出出气。”

“你成天鼻青脸肿的还缺打吗!”

“不打我就回屋了,一叠条子还一张张看呢!”

“啥条子?”

“取照片的单子。”

徐允诺愣着。

“过去了哈,消消气儿。”徐天说完,徐允诺无奈地看着儿子晃出去。

徐天回到自己房间,把一堆条子散到炕上,徐天拿起来一张一张看,完全没有头绪也没有心情,满脑子都是和田丹的对话。田丹的脸是模糊的,但声音却无比清晰透明:“你很烫……”“嗯,发烧了”“那个拍照片的很会用刀吗?”

徐天索性后仰躺在床上,他下意识将两个人曾经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没有人中三刀只是流血不伤性命,没有的事儿。”

“照片可能是别人拍好送去洗的。”

“我不信。”

“你告诉过我入刀位置。”

“这儿一刀……这有一刀……这儿第三刀!”田丹将徐天的手握住,从自己身上拿开,徐天人懵懵的。田丹笑着:“明天,你会在白纸坊还是珠市口?”

田丹,田丹,田丹,永远是田丹。徐天扔开那些纸条,他扭头看桌上的照片,贾小朵在相片里勾着他的手指头,忐忑又欢畅地笑。徐天发誓不再想田丹了,似乎每想一下,都是对小朵的亏欠。

徐允诺在外头敲门,徐天扬声喊:“爸,门没栓。”徐允诺推门进来,里里外外看了一眼:“睡吧。”

徐天问:“北平一天天地往外出多少人?”

“谁出北平?”

“小红袄。”

“不是宝元馆那……”

“可能不是。”

徐允诺叹了口气:“……天儿,小朵要在看见你这样也不落忍。”

“她让人把血全放了,谁不落忍谁?”

“小红袄怎么又不是周老板了呢?”

“田丹说不是。”

“她说不是你就听?”

“这事儿就她上心,我还能听谁的?”

面色苍白的十七手裹着纱布给田丹的监舍换那盆炭火。田丹问十七:“你不换班吗?”

十七仍然面无表情,说:“老大吩咐我照看您。”

“辛苦了。”

“您别为难我,想着从这儿出去。”

“很快。”田丹疲倦地躺倒,肩上纱布在渗血,十七看着渗血的纱布说:“……纸上写的那些药能买着吗?”

田丹扭头看着十七,十七补了一句说:“老大让我去买。”

“大药房有中成药。”

十七拎着东西出去,田丹在后面紧接着说:“你手上的伤也要消炎。”

这一句话让十七的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他觉得浑身通了电似的。他缓了缓说:“我不碍事。”

夜深人静,柳如丝从楼梯轻轻下来。冯青波坐在门口壁炉前的沙发上闭着眼睛,柳如丝绕过沙发,将他边上的枪拿开,坐到枪的位置。冯青波抬眼,看着神态疲惫的柳如丝说:“没睡?”

柳如丝反问道:“你睡得着?”

“闭目养神。”冯青波轻轻地,也是无奈地说。明天是否还活着都是个问题,肯定是睡不着的,但养了神又要去哪里呢?救党国?就算自己不眠不休,也无济于事。

“明天准备怎么着?”

“一直在想,不知道。”

“我最后说一遍,跟我一起走,你要不愿意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冯青波看了柳如丝半晌,柳如丝下了最后通牒,说:“别一副死相,又不说话。”

“你很好,应该活着。”

柳如丝甚至怀疑自己眼睛看错了,她好像看见了冯青波脸上闪过了一丝怜惜。“你居然还会说句我爱听的……我再问一句你不爱听的,田丹跟我比,谁对你更重要?”

冯青波闭了闭眼,缓缓道:“不能比。”

“必须比。”

“她已经死了,你让铁林杀的,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想让你活着。”

“沈世昌是我爸,不可能动我。”柳如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笃定的,这份笃定并不来自于对沈世昌的信任,而是没有了冯青波,自己死后都无所谓。

“明天你还和我在一起,他就会对你动手。”

“我不信。”

冯青波看着窗外的月色,说:“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做。”

柳如丝也看着那朦胧月色,说:“不是你值不值,我想试试。”

两个人并肩坐着,月色很凉,照得两个人孤伶伶的。月光似乎被风吹得摇晃,壁炉发出了响声。上好的木头燃烧着,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柳如丝看着身边这个半阖眼睛的男人,她在心里一遍遍描摹着他的侧脸,此刻没有争辩,没有枪火,安静得令人沉醉,柳如丝甚至希望自己的生命终结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