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监狱的通道里都是狱警,他们面带喜色。华子四处奔走着嘱咐着大家,说:“值晚班的人继续值晚班,值白班的人可以走了,不要乱,像平常一样交班查监,从内部通道走,牢房里头道门禁不要过人,回家把嘴都闭上……”

狱警们有秩序地四散,华子看十七提着东西过来站在角落里,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华子走到他跟前,十七放下东西,手往怀里掏着。“掏什么?”华子问十七。

十七掏出两根小金条,说:“一根是前些天老大给的,还一根是后来给的,说好给您。”

“我们一人一根,留一条。”

“我用不着。”

“谁都得拿,封口闭嘴。”

“大家拿的份里有我的了。”

监舍里,田丹从衣角里取出四五个小纸团。一点点展开来,是三张监狱结构图和两张看守换班表。

狱警们在通道里行走,经过囚犯物品存放处。两拨狱警往两个方向分开巡逻,田丹手指交替在结构图和看守换班表上游走,监狱内部通道空了。

监舍里各道门禁哐哐响,当值的狱警在交班检查囚犯监室。下班的狱警在更衣室取自己的私人物品。

田丹查看表格,手停在结构图上,片刻,她的手指又开始游走。下班的狱警从更衣室出来,通道重新涌满了人,狱警更衣室里面空了。田丹的手指继续游走。一扇通向院子的小门打开,下班的狱警陆续从小门出来,进入院子,小门一直开着,院子里停着那辆囚车,有落单的狱警,拎着自己的东西匆匆跑出来,狱警们陆续走向大门,那扇唯一的小门开着,有狱警站在门边,一个个下班的狱警向小门边的狱警打个招呼出去。

田丹将五张纸团起来,扔入火盆,火焰腾起,纸一点点烧成灰烬。

1949年1月18日,农历腊月二十。

猩红的宫墙露着荒凉,小骆驼挨着墙缓慢行走,看起来心事重重。珠市口街上有早起的行人,街道上有昨晚军车过后的混乱痕迹,一些沿街停着的人力车倒了。

寒风里,一个小贩推着胶皮独轮车,吆喝着:“年糕嘞,年里的糕年关嚼,年关里嚼完来年高,年糕……”小贩的胶皮轮压着什么东西,车子差点歪倒,一枚圆滚滚的铁疙瘩滚出老远,缓缓滑到街边。小贩歪着车过去,百无聊赖地用脚一踢,铁疙瘩继续滚,滚到三五个铁疙瘩一起时,小贩就不踢了,他看清是美式手雷。小贩将车往前推,手雷越来越多,最后是摔在街边的两只破木箱,里面都是手雷。小贩惊叫着:“哎……有人吗?炸弹,哎!”

祥子拉着空车到小贩跟前,说:“别动,你先在这里看着。”

小贩放下独轮车,蹑手蹑脚上前,说:“捡捡……”

人穷惯了,命跟着就贱,也就顾不得什么危险了,祥子放下车,直接把小贩推到一边:“炸死你,也别让人捡。”

离炸弹只有一墙之隔的徐天家,徐天躺在床上,他带回来的存取条子扔了半床。外面响起敲门声,徐天从床上忽然坐起,听见是祥子的声音:“少爷,少爷!快到门口看看,外面围半街人了。”

徐天穿衣拉开门,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门外的祥子说:“家门口有两箱炸弹。”话还没听完,徐天立即跑了出去。

家门前,几个车夫和小贩将看热闹的人围成半圆。徐天拨开人群,蹲下去看着那些两箱炸弹。祥子怯生生地问:“能炸吗?”

徐天瞪着眼,说:“把半条街炸上天都行。”

祥子吓得后退两步,咂了砸嘴说:“这怎么办呀?”

徐天看着满地的手雷和周围的人,说:“收拾到箱子里抬家里去。”

祥子面露难色:“啊,用手捡啊!

徐天捏着一个手雷站起来,说:“别拔这销子,轻着点捡不会有事的。”

“把这些手雷拿家里干什么?”祥子没心思揣摩徐天的计划,他只是单纯害怕手雷。

“还扔街上?到警署我让老胡报告城防军需处来拿。”徐天说着将手雷揣入兜里往回走,走了两步,回头冲着围观的人摇晃着手雷:“都散了,大早上的不怕被炸死啊!”

铁林家的小炉子上,药罐冒着热气,关宝慧坐在床上,看铁林喝了两大碗中药,这药里是她对生活的唯一一点不满足,似乎喝下去了,自己的日子就能离幸福更近一些。

两碗喝完,铁林匆匆放下碗,说:“那碗不喝了,等会儿再热一下。”

还剩一碗,日子总是这样,离“圆满”总差那么一点,就这一点永远填不上,关宝慧并不开心,看着没喝的那一碗药又有些委屈,说:“这么早出门。”

喝完两碗药的铁林,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为了你每天喝苦水,还能怎么样?吞下了苦水,铁林理直气壮地说:“早就想出门,一宿等天亮……去不去徐天家?要去快点起床。”

想起来徐天,关宝慧抱怨:“还怎么去呀,你们俩都闹翻脸了。”

铁林没好气地说:“那你就家里待着。”

“一人待着害怕。”

“怕什么?”

“那姓冯找上门来怎么办?”

铁林走到了门边,一时间不敢回头看关宝慧。连给老婆一份安心都给不到,这个男人当的还有什么意思呢?铁林软了软语气,安慰关宝慧说道:“他找不来的,起码今天来不成。”

“你怎么知道。”关宝慧扁着嘴说,连日的担忧让她脸色发青,铁林看着关宝慧:“我现在就找他去。”找冯青波的结果是什么,铁林也不确定。很多时候,面对冯青波时铁林不是感到恐惧,而是心怀期待,这是一场游戏,生死是赌注。只要向上爬,死也没什么。可家里还有个关宝慧啊,自己死了,她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些,铁林不敢再看关宝慧,轻轻关上门下楼,走进吉普车里。车内,铁林发动了车颠颠地开走。吉普车在寒风中勉强行进,铁林也一样。

徐天揣着雷回到家,收拾自己,洗脸刷牙,徐允诺拎着布袋,看着沉甸甸的。祥子一伙小心翼翼抬着两个箱子进来,祥子边抬边问:“放哪儿东家?”

徐天咬着牙刷含糊地说:“我屋。”

徐允诺一愣,说:“什么呀?”

祥子头也没抬,说:“炸弹。”

徐允诺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徐天大喊道:“徐天你又想干什么!

徐天满不在乎:“不干什么。”

徐允诺拦着祥子,转头问徐天说:“哪来这么多炸弹,又要炸哪儿?”

祥子解释:“东家,大街上捡的。”

徐天边刷牙边说:“怕被人捡走炸了,先放家里回头叫军需处来拿走,我是警察,维护治安是我应做的。”说完,瞪了祥子一眼,祥子只得将两个箱子抬进屋去。

职责所在,警察两个字让徐允诺无话可说,叹口气将布袋递给徐天说:“拿着,去找大哥。”

徐天把牙粉吐出,接过布袋,拾起来有点沉,问道:“这是什么呀?”

“六根条子,你劫狱什么事儿没有就回家了,你有脸我没脸。”

“这是咱们家的。”

“换你一条命,本来你该被杀头枪毙知道吗?你大哥那为人,怎么替你扛的也不问问。”

徐天将布袋又塞到徐允诺手中:“我回头肯定找大哥,这拿过去他也不能要啊……”

徐允诺拿着布袋一转身自己出院子了,想了想又转身回来说:“那些炸弹趁早搬走,咱家就剩这两进院子了。”

徐天吐出一口刷牙水说:“我知道了。”

铁林开着车,他从兜里掏出左轮手枪检查弹仓,里面压满的子弹,安慰着他躁动的心。

另一条街上,燕三嘴里咬着窝头,手缩在袖子里提着手铐,晃晃悠悠地走着。

家门前,徐天嘴里咬着馒头往外走,正迎上大北照相馆的伙计:“徐警察,照片洗出来了。”

“啊?”

“前天送过来的底片,东家不敢怠慢,吩咐尽快给您洗出来。”

“多谢。”

徐天将馒头叼到嘴里,一边往外走一边从袋子里拿出照片。一张低角度成像照片被抽出来,前景是周老板的脑袋,脖子脸上都是血,后景是清晰的冯青波拿着刀。徐天怔了片刻,把照片塞回袋子里,拔腿飞奔。

柳如丝家门口停着小汽车,巷子两端分别停着两辆吉普车,每辆车里都有五个人。一会儿,又开过来一辆大一些的车,车里下来七个特务。特务经过吉普车时,对着车里的人打量。

七个特务进了巷子,散落在柳如丝院门周围。吉普车里的人都坐直了身子,看着那些特务。燕三孤伶伶地晃过来,走到巷子一半才觉得气氛不对,停下来转着头看两拨人。

柳如丝站在窗口,看下面巷子里的景象。

这时,铁林的吉普车开过来,也停到巷口。他的车比那两辆吉普车看起来破旧,铁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下了车,也往巷子里进去。

燕三迎上去:“二哥。”

铁林一愣:“你在这儿干什么?”

燕三赔着笑说:“天哥叫我过来的。”

“天儿呢?”

“没看见他。”

特务过来悄声对着铁林说:“组长,两头堵了人。”

“什么人啊?”

特务回:“没问。”

铁林走到巷口的吉普车边问:“你们是哪部分的人?”车里的人只是看着铁林,没有言语,没有行动。被轻视的滋味不好,铁林咳了两声,示意降下车窗。半晌,车窗降下来,铁林伸头进去,询问变成了质问:“哪部分的!”

车里五个人依然一声不吭,铁林看到车里人的腿上和座上,长短枪都有,五个人的手都放在枪上。铁林收回身子,不再言语,回巷子里去了。

二楼,柳如丝离开窗口,往楼下去。

铁林往院门口走,看着巷子另一头的吉普车。

特务问:“组长,咱怎么行动?”

铁林有些怂了,沉默着不知所措。

特务试探着叫:“……组长?”

一楼,柳如丝来到客厅,向门外抬了抬下巴,对冯青波说:“你的狗来了。”

冯青波转身,叫道:“铁林?”

“正好让他把我爸的人看着,咱们上车。”

“一个人来的?”

“带了六七个人。”

小洋楼门前,铁林喊着:“……三儿。”

燕三跟上去,铁林打量他,说:“你拎副铐子干啥?”

“我也不知道,天哥让带铐子,二哥您也是天哥让来的?”

铁林怔了片刻,徐天不见,胡同两头堵人,小洋楼里的冯青波也不见踪影,三股火把铁林逼到了死角,憋闷让他暂时忘却了所谓的未来,莫名之火灼烧着铁林的心,他说:“我还就不信了。”

说完,铁林上前抬手猛拍院门。门应声而开,萍萍没有对铁林的愤怒表达任何不满,只是冷冷地说了句:“进来。”

铁林惶然地进门,院子里两个保镖一人拎了两只箱子,面色苍白的冯青波和柳如丝正盯着铁林,萍萍拎着枪随即在后面关了门。

看到了冯青波,铁林心里的火没了,稍稍安定了些,堆出一脸笑,谗媚地问道:“冯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送柳小姐去机场。”冯青波嘴角一直带着微笑,那不是礼貌而是距离。

“我一块儿送送你们呗。”“好。”

“好是好,您不会也走吧?”铁林像个狗皮膏药,不做狗皮膏药,他又能做什么呢?但这块膏药马上就让冯青波丧失了耐心,展示地位的微笑不见了,冯青波斥道:“哪那么多废话……”

“就是来废话的,您二位大人物到北平地面上打个滚儿毛都不掉一根就走,我怎么办啊!说好的事儿呢?”

“会办。”

“今天就办,不办就撕破脸了……”狗皮膏药是赖,耍浑也是赖,膏药当不成,那就只能耍浑了。

冯青波走向铁林,铁林想从腰里抽枪,萍萍在侧面抬起了枪。铁林手从腰后收回来,枪是治疗耍浑的良药,铁林软了下来:“冯先生,真不能这么着,谁都有口气,您让我干的我都干了。”

冯青波命令道:“叫你的人把巷口车里的人看住。”

铁林这才明白:“合着不是你们的人。”

“你的事我会办。”

“您得让我信您。”

“现在就死了,还怎么做处长?”面对铁林,冯青波连威胁都觉得累。

铁林仍旧不信,说:“每回都这样。”

“带人来,想好要做什么?”

“想好了呀,我出头露面,我的人就是您的,你把我当傻子,我的人可不认你们二位是谁。”这是铁林的最后一张牌了。

冯青波走到门边:“要么叫他们去巷口,要么让他们进来,想好了再说。”说完,冯青波拉开院门。

通过空荡荡的远门,铁林能看到外面站立的几名特务,他们的战斗力铁林是知道的,一旦亮了这张底牌,几人进到院子里,自己就只能竹篮打水了。铁林懊恼着,巷子里的特务隔着敞开的门,看着懊恼的铁林,铁林纠结了半晌,吩咐道:“分两头,看着口子上两辆车里的人。”

特务问:“只要下车就开枪?”

铁林心虚地说:“……下车就开枪。”

特务们犹豫着,风吹过来,铁林打了一个寒战,自己又失败了,蝼蚁终归是蝼蚁,连同归于尽的勇气也没有,怨恨化为愤怒,冲着特务大吼道:“赶紧的!”

特务们分头往巷口而去,院门重新关上。

院内,冯青波对着铁林说:“人有欲念,就难绝决。如果你想要的东西必须依靠我,撕破脸就撕破了你要的东西。”

失败的铁林几乎是苦求道:“也没说真的破脸,您也替我想想……”

冯青波打断铁林说:“你终究是个没脑子的废物,我能让你做保密局北平站一个小处长,带这些人来怎么可能动我?你运气好,今天我不计较。”“……口子外头车里什么人啊?”

冯青波不再理会铁林,他拉开院门出去,然后向两个保镖和萍萍招手。柳如丝拍拍铁林的脸:“这小楼你要喜欢,就搬过来住,只要不怕招惹麻烦。”

铁林不明白,说:“柳爷,冯先生跟您一块儿走?”

柳如丝不回话,自顾走出去。巷口,特务们分别堵在两辆吉普的车头车侧。两辆吉普车内的便衣军人看见柳如丝冯青波出现在小汽车边,两人正装箱子上车,不徐不疾。

巷内,燕三拎着铐子看两头,手足无措。

小汽车内,柳如丝几人已经上车。看着孤零零的燕三,冯青波问了句:“那是谁?”柳如丝和萍萍都不认识。

小汽车开动,经过燕三,向巷子外面驶去。听见汽车离去的声音,铁林像掉了魂一样地从院子里出来。

巷口,吉普车中的便衣军人手抓紧枪,小汽车慢慢开向巷口。徐天气吁吁奔到,小汽车正好出巷子,他看到车里的冯青波,徐天径直向车头冲过去:“停下!你大爷的冯青波,下来!”

小汽车突然加速,吉普车里的枪都伸出窗口。车边的特务大惊失色,俱拔枪相向。特务大喊:“放下枪,放下!保密局北平站二处行动组,放下枪!”

小汽车将徐天推了一跟头,冲出巷子。吉普车倒车掉头撞开特务追上去。堵在巷子另一头的那辆吉普,没有进入巷子,加速往另一方向开动。徐天爬起来狂追小汽车,不明所以的燕三也跟着追。

铁林走出巷子,他坐入自己的车,懵懵懂懂。特务们问:“组长,追不追?”

街道上,有不少行人和车,小汽车开不快。徐天在后面狂奔,眼看要追上。吉普车超过徐天,向小汽车开枪,小车里萍萍和保镖不断还击。一时街上大乱,燕三抱头躲避,两辆车边行驶开枪。徐天不追了,掉头往回跑。

铁林还愣在自己的车里,特务接着问:“组长?完事儿了?那兄弟们就撤了。”

失败的自己,无用的手下,铁林突然怒了,他喊道:“啥事就完了?没完呢!”

徐天狂奔回来,不由分说进入铁林的吉普车,说:“追他,二哥。”

铁林扭头看徐天,任何人都能对自己发号施令,这让他更加愤怒。

徐天喊着:“我不会开这种车,冯青波那孙子要跑!

铁林下意识地启动车子,命令车下的特务说:“追!”

街道上,保镖驾车不断开枪打着前边的车,萍萍不时还击,后面的吉普车完全无顾忌地射击。子弹射穿车后窗,擦过柳如丝耳朵射中车前副座的保镖。血溅在柳如丝脸上,她依然端坐,冯青波将柳如丝压下身子。柳如丝挣了挣,终于伏在冯青波腿上不动,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一刻的温存,危险而迷人。

沈世昌家,七姨太替沈世昌盛粥,枪林弹雨从来不在他的世界中。

喝完了,下人在收拾早餐碗筷。沈世昌坐在椅子上展开报纸,又将报纸放下,心烦意乱,他半阖着眼,不住地摩挲手上的扳指。。

街上,铁林青着脸开车,徐天坐在他身边。起初停在巷子另一端的那辆吉普车一直在加速,徐天问:“前面的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铁林不吭声,眼看那辆吉普车将路人撞得鸡飞狗跳,徐天脑子的血不断向上涌,说:“姓冯的还有仇人,谁啊?”

铁林也不明白,“弄不好是共产党。”

“共产党到北平城里到处撞人?干嘛不直接打进来?”

“我哪里知道,你来干嘛?”

“抓冯青波。”

“你抓不住他,没戏!”

“看着有没有戏!”

“我替你开着车呢,有本事你下车用腿跑!”

前头的吉普车包抄到了柳如丝的车,柳如丝的车刚出路口,便被这辆吉普直直撞上,一直顶到街边的铺子。萍萍出车还击,冯青波拉着柳如丝出车,躲入了撞坏的铺子里。

徐天见状推开吉普车门:“不用你开了,我用腿。”铁林降下车速,徐天等不及跃出去,踉跄了一跟头,爬起来追。

吉普车里的便衣军人跃下车奔入铺子,铁林的车停到吉普车不远处,车里留守的司机盯着铁林。

七个特务的车追上来,停到铁林后面。

铁林盯着那个便衣军人,喊道:“把他抓起来!”

七个特务围住了那个落单的便衣军人,说:“下来!”

铁林下了吉普车,拔枪奔入被撞破的铺子。

胡同里,冯青波提了支手枪,护着柳如丝奔跑,萍萍和保镖殿后。突然,保镖中枪倒地。

徐天在胡同里听着枪声,分辨方向,折转身子翻墙越户往枪响处接近。

冯青波与柳如丝从胡同里跑出来,街上很正常,他们一时间好像摆脱了追击。萍萍用衣服下摆遮掩住枪,说:“姐,我去叫车。”说完,萍萍往街对面的人力车过去。

引擎轰鸣,冯青波扭头看见吉普车加速向二人撞来。

“走!”冯青波跑出两步,柳如丝甩开他的手站在原地。车里的军人,透过挡风玻璃看着柳如丝。柳如丝也盯着他,一动不动。

军官没踩刹车,继续冲向柳如丝。冯青波跑回来,护到柳如丝身前向吉普车开枪。吉普车里的军人中弹,车子减速,但车已冲到近前。冯青波反身抱住柳如丝,用背部承受车辆冲击,两人摔了出去。

半晌,柳如丝被冯青波保护着,柳如丝抬眼,慌乱得满脸是泪,喊道:“青波?”冯青波呻吟一声,捂住小腹,挣扎起身,拖起柳如丝。街角便衣军人奔来,萍萍在街对面开枪阻击,冯青波拉着柳如丝奔入了临近的胡同。

胡同里的徐天没头苍蝇一样失去了方向,燕三拎着手铐从对面跑过来,徐天睚眦欲裂地问:“人呢!”

“咱要抓谁呀?”

“冯青波,那辆小车上的。”

“这兵荒马乱的,一大帮人杀他,刚才看见被车撞了……”

“在哪儿?”

“跑隔壁胡同了。”

徐天折身跑去,说:“把铐子给我。”

“哥,咱不用抓他,让别人打死他得了。”

“小红袄也不用抓,让别人打死得了。”

“不是这意思……”燕三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怎么总是这么大劲头儿呢……”

冯青波和柳如丝在胡同里走着,冯清波停下来,咳出口血,问道:“……飞机赶得上吗?”

“出门早,赶得上。”柳如丝一双泪眼望着冯青波,冯青波看着柳如丝,嘴角涌出鲜血,说:“就当我送你到这里。”

柳如丝没动,冯青波咧嘴笑了笑,说:“你非要试试,知道结果了。”

萍萍从胡同口跑进来。

“去吧……不跟我在一起,沈世昌就还是你父亲,不相信可以再试。”

胡同口出现便衣军人身影,萍萍喊了一声:“姐!”

柳如丝扶着冯青波,对萍萍说:“我往里走,你往外。”

萍萍果断向外开枪。

“林萍枪给我。”冯青波拿过萍萍的枪,吃力地指着自己的下颌说:“除非你想看见我死。”柳如丝怔愣愣的,冯青波垂下枪说:“走了。”说完,冯青波跌跌撞撞奔入胡同深处。

柳如丝和萍萍站在原地,四个便衣军人持枪接近,先看见柳如丝,再看见萍萍,两个女人手里都没有枪。便衣军人掠过她们,往胡同里追去。萍萍小声地催促道:“……走啊,姐。”

胡同里,冯青波奔跑得踉跄,他检查枪弹仓,已无子弹,只得扔下枪,转过拐角,撞上徐天。

两人也没言语,直接动手。起初冯青波占上风,但随即落入下风,早上那枚手雷从徐天兜里滚出来。冯青波扶着墙,他感到晕晕乎乎。燕三赶上来叫:“天哥?”徐天准备再次挥拳的时候,冯青波倚着墙软倒,晕了过去。

“背回警署。”说完,徐天探头往拐弯那边看。

“您呢?”

徐天从拐角收回身子,说:“打听一下那帮人是谁。”说着捡起地上的手雷。

便衣军人接近胡同拐角,燕三扛着冯青波,转入胡同闪没,便衣军人追上去,转过胡同拐角然后停了下来。

徐天在胡同中间捏着个手雷挡住去路,喊道:“我白纸坊警署徐天,你们在大街上到处打枪,是哪儿的人!”

四个军人举着枪。

“看见这是什么吗?”徐天拔了手雷插销:“有种杀警察,有没有种把自个儿也炸了。”

徐天往前走,四个便衣军人往后退。

“说话,什么人?”

便衣军人盯着手雷。

“不说撒手了。”

便衣军人有点四川口音,说:“自己人……”

“谁跟你们是自己人,你们也是警察?”

便衣军人说:“剿总警卫处的。”

“剿总?谁让你们来的?”徐天将手雷换了只手,没拿好,手雷落地滚向四个军人。

便衣军人急了,说:“都告诉你了还扔手榴弹……”说着,四个人后退伏地,徐天闪过拐角跑。

徐天跑了好久也没听到手雷响,脚步慢了下来,随即加速跑。四个便衣军人在地上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喊:“这是臭弹,追呀!”

胡同另一边,燕三扛着冯青波跑,跑得腿脚发软,迎面撞上铁林。燕三倚着墙,冯青波在他背上一点点往下滑,冯青波晕晕乎乎地站直了身子。

铁林上前关切地问道:“冯先生,您没事儿吧?”

燕三回头看了一眼清醒过来的冯青波。

铁林转向燕三说:“徐天呢?”

“在后面。”

“人给我。”

“天哥说带回警署。”

“起开。”

徐天从后奔上来,燕三赶忙大喊:“天哥,二哥在这儿呢!

铁林去扒拉燕三说:“起开,听见没。”

徐天一边奔来一边掏手铐,赶到后,抬手揍了冯青波一拳,将其彻底打晕。

铁林一懵:“哎怎么还打……”说着徐天把铐子戴到了铁林手上,另一头铐住自己。

铁林急了:“你干嘛!”

“人扛回警署,枪给你,有情况开枪。”徐天将腰后的枪拔出,扔给燕三。

“松开我!”徐天看了看冯青波,回手将铁林头发一通胡撸,弄得与冯青波一样乱,他打量一下,满意地看到两个人的身形有那么四五分相像,随即和拉铐在一起的铁林往另一个方向跑。

燕三背起冯青波向另一个地方跑去。

铁林踉踉跄跄地大喊:“徐天,我真跟你翻脸啊!”

四个便衣军人看见两个铐在一起的人,一人被一人拖着踉踉跄跄,闪过胡同拐角。军人一边开枪,一边追了上去。

子弹击在胡同墙上,土石飞溅。徐天将铁林拉到身前,自己对着子弹来的方向。

“要害死我啊!”

“要死也是我先死,你是我哥。”

“把铐子松开听见没?”铁林的威胁非常无力。

“一会儿跑不动,你那招再使一遍看管不管用。”

“哪招?”

前头堵过来两名便衣军人,徐天和铁林停下来,后面四个便衣军人追到。

铁林下意识大喊:“国民政府国防部二厅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你们都哪个单位的!”

军人怔着,看清不是冯青波,慢慢放下枪。

“管用。”徐天嘿嘿一乐,看军人们退去,分别消失在胡同两头。

“我二处四组铁林,你们是哪儿的!”

“剿总的。”徐天还在那儿咧着嘴,铁林扭头看着徐天。

“党国里头也有自己跟自己也不对付……”

“你不是党国的?”

“……我什么时候我都是我自己的。”

天坛机场,飞机螺旋桨轰转。飞机下乱哄哄的,有军人检证放行。没证的人强行要上,哭天喊地被架走。柳如丝和萍萍验证过岗哨,两个人走到飞机跟前,递出证件。

军人有些诧异道:“没有行李吗?”

“……没有。”说完,柳如丝和萍萍上了飞机,萍萍看柳如丝的脸色,柳如丝面无表情坐着,飞机舱门关闭,开始滑行。柳如丝闭上了眼,她眼角有些湿润。

飞机滑行一段又停了下来,有军官从前舱过来喊:“超重了!”。军官和士兵重开舱门,抓起舱边的行李便往下扔。乘客炸了,与军官论理撕扯。军官掏枪挥舞,乘客丝毫不惧。

柳如丝从座位上起来,往机舱门走。萍萍也起来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乘客提起扔出来的行李又往机舱里塞,军官没有再阻拦,柳如丝经过机场岗哨,继续往外走。身后运输机冲天而起,萍萍转身回看,柳如丝头也没回。

街道上,徐天和铁林铐在一起行走,路人纷纷侧目。

“要走哪儿去,打算铐我一辈子?”铁林问徐天。

“早上吃东西了吗?”徐天看铁林。

“就喝了两碗药。”铁林没好气地回答。

“羊汤火烧吃吗?”

“羊你大爷!”

“我大爷是你老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