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海看着罩神,像闲话家常似的说:“灯罩儿,外头带这么多人干什么?”

“给您老面子。”灯罩看着金海,状似恭敬有礼。

“我兄弟是警察,你在四九城放出风要弄死他,疯了吧?”

“不知道是您兄弟。”

“低头跟我兄弟认个错,把梁子解了。”

“他打了我一枪。”

“所以啊,认个错就行了。”金海还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徐天知道,金海越是这样说话就越是代表他生气了。

徐天盯着罩神说:“矮点身子,我脖子疼。”

罩神也盯着徐天,说:“金爷,我从来没给人低过头。”

“别废话。”

罩神俯下身子。

徐天说:“低头。”

罩神低下脑袋。

金海厉声喝道:“说话!”

徐天突然抄起炕桌,照着罩神脑袋一通狂抡。金海往炕里挪了挪,一直看徐天气喘吁吁地将破炕桌扔了,罩神已经昏过去了。

金海看着他坐回炕边,问:“什么意思?”

徐天喘着说:“出出气。”

“你这气从贾小朵那儿来的吧?”

“一半。”

“这种不懂事的女人搁从前早就不在了。”

徐天直愣愣地问他:“啥意思?”

“随你吧。”金海看着徐天的眼睛,有点泄气,摆了摆手。

徐天把地上的罩神拖起来,往肩上扛,“我带回警署备案,赶明儿入你的狱。”

大缨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柴刀搁在手边,跟一众大汉沉默对峙着。徐天驮起罩神出去,一院子黑道将徐天拦在院子中央。一个像头目的人上前,抽出一柄日本军刀,金海挑帘走出房门,说:“都干什么?”

头目依然挺着刀。

金海盯着头目问:“你叫什么?”

“没名儿。”

“回头我找你。”

头目想了想说:“行。”

金海对众人说:“我兄弟办案呢,散了。”

黑道们犹豫着。

金海厉声道:“都滚蛋!”

头目不动,眼里喷着火,直勾勾地盯着金海。金海迎着那团火,像是要杀人。黑道们不敢把事闹大,赶忙拉着头目出院。

徐天也没回头,将罩神扔进人力车,拉起来走了一段,来到刀美兰家门前,拍了拍门环,喊:“小朵,小朵!”

没人回应,徐天下台阶,拉车离开。

房间里,刀美兰听着隔壁院子隐约的声音,又听见徐天敲门的声音,不想理会,反手打开了话匣子。京韵大鼓响着:“……这正是狭路相逢冤家对了面,反倒来畏刀避剑一味地假装……”铿锵之声压在刀美兰的心里,就像钝刀子割肉,刀美兰透不过气,心思不宁。

胡同里行人少。特殊时期经常限电,原来的路灯几乎成了摆设。为了安全,政府要求家家户户门口都挂只红灯笼。有一些灭了,大多亮着,烛火在红笼里摇摆。小朵本来想去敲金海家的院门,想起刚才被金海气得落荒而逃,举起来的手就又放下了。

贾小朵只穿了一袭小红袄在寒风里走着,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她完全没意识到后面跟上来一个人。

京韵大鼓的声音还在飘荡:“这佳人想到其间横铁胆,霎时间就犹如凶神附了体他的面色黄……”这声音不只在刀美兰的话匣子里,它似乎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它飘到街头,那里徐天正拉着人力车,车上是昏迷不醒的罩神。鼓声绵密,缠绕着他的脚,徐天越跑越快,似要挣脱。

“猛一扑佳人用力尽平生力,听呲的声,刀刺心口穿透了胸膛……这不抖颤颤,摇得金钩声乱响,淋漓漓,红毡翠被透血光……”大鼓声仿佛也飘进了胡同,黑影扑住贾小朵,小朵猛烈挣扎。

小朵终于摆脱出来,往胡同口狂奔。人影在后面跟着,从怀里掏出一只乙醚瓶子,往掌中的毛巾里倒。

夜更静了,京韵大鼓只剩板点。

身着小红袄的小朵跑出胡同,但分不清方向,夜路上有散兵游勇,那是小朵更不敢招惹的人。小朵惊魂未定,沿着墙根快步走,不时地回头。

破庙改成的白纸坊警署里,燕三和一名老警察在喝小酒,俩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喝得津津有味。徐天裹着寒风进屋,径直把罩神扛到后面的监房。

燕三喝红了脸,小步跑过来,打开监门。徐天交代燕三:“看好了,别喝大。”

燕三有点兴奋地说:“厉害啊天哥,逮着了!”

徐天将罩神放下,喘了口气,脚踩着警署的地,他不再没着没落了,神秘的鼓声终于从头脑里被清扫干净了。徐天只觉得是刚才跑得猛烈,缓了缓神,并未多想,但说不清心为什么还是悬着的。“咚、咚、咚。”心跳声击打着耳膜,一种寒意从他毛孔里散发出来,遮盖不住。

小朵气喘吁吁地奔跑,终于看见了白纸坊警署的灯笼,她心安多了,甚至扬了个笑,就像看到了徐天。她朝后看了看,感觉危险离自己远了,不由得放缓步子。近了,近了,她甚至看到不远处徐天从警署出来,小朵刚想张嘴喊徐天,黑影从后面冲上来,用沾乙醚的毛巾捂住了小朵的嘴。小朵挣扎着被拖入暗处,很快就不动了,但她眼睛还睁着,意识还清醒,透过乱草她眼睁睁看徐天拖着人力车远去。她企图喊叫,可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要挣扎,可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让自己流下眼角的一行泪。

黑影解开贾小朵的红袄,手探入小朵胸腹,但不是抚摸,而是配合另一只手在红袄外面寻找下刀的位置。他两手一里一外配合,隔着红袄不慌不忙地扎了小朵三刀。然后他将红袄里的手和尖刀同时抽出来,合好小朵的红袄。

一根火柴燃起来,照亮贾小朵惊恐的脸和眼角的泪痕,鲜红的血将鲜红的袄染成暗红。火柴点燃一根哈德门香烟,黑影吸了一口,轻轻呛了一下。血不断汩汩流出,泪也是。

珠市口,密集的人力车整齐码放在南城车行两侧。徐天拖车过来,归入车阵,摇摇晃晃地进了院门。车夫们交车晚,总是习惯在徐家开伙吃饭,院子里吵嚷热闹。院子中间立着个可怜的背影,徐天到了近前,才看清是臊眉耷眼的铁林。

“二哥,干啥呢?”

“接你嫂子回家。”面对徐天的明知故问,铁林冻得佝偻着赔笑。

徐天看他可笑的样子,忍不住揶揄他说:“不回家不正好?住胭脂胡同去呀。”

“宝慧不在我睡不着。”

数不清这是铁林第几次站在门前了,他仍旧佝偻着,时不时搓手跺脚驱赶着寒冷,毫不掩饰的卑微里夹杂着一点害羞。日子无非这样,鸡毛蒜皮,琐碎漫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徐天最了解铁林了,他收起玩笑,问:“我爸呢?”

铁林努努嘴:“屋里呢!”

“进去喝两口,多冷啊?”

“喝不成,万一宝慧出来看我没站着,前面就算白站了。”

铁林的佝偻许是动人的,可爱的,会让人觉得就算是打仗,这日子也总是值得过下去的。徐天绕过铁林,径直往厢房走,只剩下铁林冻得直跺脚,对着徐天喊:“不管啊?替我进去劝劝啊。”

房间里,徐允诺架着老花镜,手腕套着一副黄杨木手串,手串中间有块乌黑的小木牌。木牌上刻着:徐记。徐天进屋见着老爹,那股没着没落的心绪才平下去一些。

徐允诺面前搁着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还有几个家常菜。窗台上是一架老叶虬劲的盆景,还有几个讲究的蝈蝈葫芦罐。他正用耳朵贴着话匣子在听新华社元旦社论:“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

“爸。”

徐允诺要去关话匣子,徐天伸手将话匣子音量拧大,说:“耳朵本来就不好使,听得见吗?”

徐允诺的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上,从眼镜上方瞅着徐天,问:“吃了?”

“就下午蹭了碗面,头晕,里面有吃的吗?”

话匣子里,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战争走过了曲折的道路,国民党反动派在发动反革命战争的时候,他们军队的数量约等于人民解放军的三倍半,他们军队的装备和人力、物力资源更是远远超过人民解放军……”

徐允诺端详徐天的样子,关了话匣子问:“打人了?”

徐天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挨打了,看不出来?”

徐允诺倒也不在意,说:“四样点心几个水梨刚送进去,宝慧怎么又回来了?”

“二哥逛窑子,我这就去劝,关老爷子今儿在什么朝?”

冬蝈蝈在徐允诺怀里鸣叫,他将蝈蝈葫芦从怀里掏出来,放在耳朵边。清亮的叫声让徐允诺满足,“早起时候说又要挂龙旗,张大帅的辫子军不局气。”

徐天抓了一把花生米往嘴里扔,又抄了一件大棉袍,说:“我不跟大哥二哥去南边了啊,张罗张罗,共产党进城前把小朵娶回家。”

徐允诺愣了愣,问:“她妈应了?”

“我又不娶她妈。”

徐允诺笑了,打心眼儿里高兴。“早该这样,小朵扔下刀美兰,你扔下我,跑南边干啥?听说共产党局气得很。再说了北京城打北洋起改朝换代多少回,谁来不都过日子……”

这些话,徐天听了上百回,没等徐允诺说完,他已经拎着大棉袍出去了。徐天不走了,徐允诺的心定了下来,他抿口酒,将冬蝈蝈放回怀里,重新打开话匣子。

“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无论是国民党的反动派,或是美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

盆景挺着,蝈蝈叫着,任他城外改天换地,小门小户的日子有自己的色彩和节奏。老北平就是这样,千百年来朝廷更替,但这座城从未变过。这座城里的百姓也司空见惯了政府更迭,走了清朝来了北洋,走了北洋来了民国……无论谁来谁走,日子都是那个过法。

徐天从厢房出来,把棉袍递给铁林说:“这么喜欢宝慧,为啥还逛窑子呢?”

总算问了句正经话,铁林憋不住了,说:“兄弟,不怕你笑话,还是那事儿,都邪门了,天天吃中药可跟你嫂子在一起就怂,药劲儿到窑子就往上顶,我也不想这样……”

每次铁林都这么跟兄弟们解释,徐天故意岔开话题:“我刚从大哥那儿来,罩神关警署了,明天你给司法处打个电话,把人带大牢里去。”

铁林一愣,问:“哪个罩神?”

“白天掐我脖子那个。”徐天抖了抖棉袍,“穿不穿?”

铁林将身子往棉袍里钻,说:“兄弟,都要走了犯得上吗?司法处都没人管事儿了,眼下北京城傅司令也顾不上蒋委员长,共产党三天两头往城里派人和平谈判,委员长怕傅司令反,又怕他不反,我们保密局盯的就这事儿……”

“在我的地界上杀人放火得坐牢。”

铁林看的是天,可徐天只管着地。

铁林这会儿没心思给徐天上课,徐天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叹口气,吐出来的都是白烟,说:“行吧,赶紧替我把宝慧弄出来。”

“南边不去了啊,金条弄踏实了我把经手人领给你和大哥。”

铁林没反应过来:“啊,谁不去?”

“我,和小朵。”说完,徐天往里进院子去。

铁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蒙了。乱世里,有很多他想不明白也摆不平的事儿。徐天总是很执着,这跟他很不一样。铁林砸了咂嘴,他决定找大哥劝劝徐天。

徐天拐过月亮门,进里院就听到了留声机里的京戏声,热热闹闹地放着《挑滑车》。徐天径直去推开大房的门说:“关老爷。”

关宝慧衣衫齐整,在削一只梨,关山月吹胡子吊眼跟着留声机比划高宠。见徐天进门,关山月在戏里点了点头。

徐天晃到关宝慧面前,但还是得先和关山月说几句:“关老爷年纪大了,少票点武戏,高宠挑滑车身子骨正是好时候。”

关山月不搭理,锣鼓点还没完。徐天一脚踩在关宝慧对面椅子上,半蹲半坐看着关宝慧。关宝慧眼也不抬,小刀削下一片梨,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徐天嘿嘿乐着,幸灾乐祸地说:“甜吧二嫂?”

“凑合,水不密。”关宝慧还记着下午那档子事,在心里早把徐天和铁林归为一伙,这会儿瞅着徐天也没啥好气。

徐天用手抓碟子里的点心往嘴里送,关宝慧终于看了徐天一眼,问:“你怎么吃上了?”

“一饿就心慌,多好的点心……你还凑合上了,大冬天的你当水梨好找啊?我爸自己都不舍得吃,实心实意供着关老爷,您就别挑了。”徐天嘴里塞满了点心,也没耽误说话。

“供着应该的呀!徐允诺是我爸包衣,早年间要不是我爸把徐允诺从雪地里拣回来……”关宝慧手里的小刀一撂,搁在碟子边上发出清脆的碰撞。

徐天听她又翻老底,脸色沉了:“别叫我爸大名儿,长辈是这么叫的?您家王府大院早年间就没了,我爸仁义,一辈子认老理儿,买个两进院供关老爷子住,也不是供着您的。”

关宝慧的格格脾气刻在基因里,说话从来都是顾自己痛快,“我要住这儿呢?”

徐天早习惯了她这么说话,说话也不留情面,“住不了,您嫁人了二嫂,二哥在外头站着,赶紧回。”

关宝慧心里委屈,现在连徐天也不帮自个儿,瘪了瘪嘴说:“我住这儿了。”

徐天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口齿清晰地说:“蒙谁呢?衣服齐整整的,屁股挨半拉凳子,差不多得了,一会儿二哥扭身一走,您可就真下不去台了。”

关宝慧盯着徐天,一股哀怨升腾出来,说:“徐天,你怎么总是这么讨厌呢?”

“我再讨厌,您和二哥吵架还是得来麻烦我。”

“麻烦吗?”

“别折腾了,不就是逛个窑子吗?”话虽这么说,可徐天也觉得铁林逛窑子不合适。若是他真喜欢那女的也就算了,可铁林明摆着只喜欢关宝慧一个人。徐天老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二哥喜欢关宝慧,还要去找别的女人,他自己眼里就只有小朵一个人,别人谁也放不下。

关宝慧瞪着徐天,徐天被她瞪得也有点心虚,但这会儿也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帮铁林劝她:“回头您问问药房坐堂的大夫,壮阳补肾方子是不是抓错了。”

“错了?”

“没道理跟您这儿不管用,到别人身上就管用啊?”

“你哪头儿的?”

“肯定先是我二哥那头儿的。”徐天一不做不二休,先把关宝慧劝回家要紧。

关宝慧将气咽下去,梨放到桌上,不徐不疾地说:“行……回头我去药房问方子,现在把铁林叫进来。”

锣鼓点恰到好处地停了,关山月亮相收功。

“还叫啥呀,你自己出去就行。”

关宝慧眼睛一瞪,丢了里子不能也丢了面子,说:“你叫不叫?”

关山月从戏里出来,醒了神问:“叫谁?”

关宝慧没好气地说:“铁林。”

关山月拖着戏腔凑到闺女身边,唱道:“哪呢?我去叫。”

徐天咧嘴乐了,手一指,也跟着唱:“前院儿。”

关山月把手里的花枪递给徐天武生似的出去,徐天起身准备走,被关宝慧拦下:“跟这儿站着,我还没走呢!”徐天不跟她一般见识,止住身子,在门口找了个地方靠着,花枪颤巍巍地在他手里拿着,门神一样杵在屋门口。

院子里,铁林终于盼来了救星,关山月还扎着靠旗、踩着碎步。

铁林恭敬地一抱拳,用戏腔跟他打招呼:“岳父。”

关山月将铁林拉到一边小声地问:“咱们龙旗买了吗?”

铁林眨眨眼,不知道老爷子今儿是怎么个糊涂法,勉强答着:“没买。”

关山月狐疑:“刚你来碰见张大帅的辫子军没?”

“没碰见。”

狐疑变成了急切地说:“说了,家家户户都要挂,又要改朝换代。”

反正也没人,铁林也乐得找个人逗闷子,接着关老爷子的话说:“这倒是,听说共党的东北军前天到南苑机场了,清一水儿的老皮子帽。”

“蓄着辫子吧?”

“我没看着,可能压在帽子里,东北比北平还冷。”

“不对呀,张大帅的兵都屯在徐州。”

“岳父,您不一直是大清朝吗?这两天怎么改北洋了。”

“北洋不好吗?新生活新世界,你吃官饭应该懂啊!”

“过两天还得新,不知道新成啥样。”

关山月留在了旧世界,新世界是什么样呢?谁都不知道。

暖烘烘的房间里,徐天已经待不住了,眼神游离,关宝慧一直瞪着他。徐天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求饶道:“回去吧,二哥是真把你当宝贝,没你不行。”

“这世上谁没了谁都行。”

“咱们都别嘴硬,我没了贾小朵就不行。”

徐天搁下花枪,将关宝慧的貂毛大衣拎起递过去,关宝慧不接:“这就算完了?”

“气儿不顺再接着回来,不过也是白回,这儿不是您家。”徐天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头就当宝慧是他姐姐,只不过眼下不能功亏一篑。果然,关宝慧夺过大衣,气呼呼地走出门。

门外,关山月和铁林还在鸡同鸭讲,俩人唠得还挺来劲。关山月问:“你现在在哪儿高就?”

铁林掀开大棉袍,指着里面的军装说:“保密局呀岳父。”

“吃哪口饭的?”

铁林想了想说:“目前主要对付共产党。”

“戴老皮帽从东北来的那拨?”

“没辫子。”

“杀过人吗?”

铁林还没回答,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好看见关宝慧从里院走出来,经过他身边径直往外。铁林赶忙跟上,向身后的关山月打招呼:“岳父我回了。”

关山月直喊:“问你呢,杀过共产党吗?”

铁林还是没回答,匆匆跟出去。铁林很想对关宝慧说声什么,却也没说出口,他一贯是被忽略的那个,转换不过来。

徐天从里院晃出来,说:“关老爷回屋吧,外头凉。”

一句话让穿着单衣的关山月恢复了一些对时空的触觉,缩了缩脖子说:“是真凉。”

城里传来沉闷的笛声,院子里的灯火应声而灭。

北平城内,灯火一片一片灭下去,只有皇城里有一些灯火,以及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如长蛇般断续绵延的红灯笼。

房间里,徐天划着火柴,点亮油灯。墙上氤氲出一团光亮。

先前要走,现在要留,一天之内,自己的后半生就这么转了向。终于静下来了,徐天看着那团轻轻摇动的光亮,墙上贴着的奖状似乎也跟着颤。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卧室,却一点也不封闭,这是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出了门,是属于他自己的北平城,城里还有属于他的小朵。想到这儿,徐天的烦恼没了,只剩下心安。

沉闷的笛声里,有火柴划着,这声音却像蛇嘶。

又一支哈德门烟被那个黑影点燃。

短暂的光照亮因失血而苍白的贾小朵,以及她身下大片已经凝结的血。残存的意识让过往的画面走马灯似的在小朵眼前轮番经过,可那景象越来越模糊。小朵特别后悔,刚才为什么要跟母亲吵架,为什么没有跟徐天多说两句……她就这么想着,想着,直至看不见她,看不见一闪一闪的烟头……黑影呛了一口烟,伸手过来试了试鼻息,然后缩回身子,掐灭大半支烟。小朵的脚脖子在寒风里,露着脚脖子上红线缠绕的小金铃。黑影拾起地上的剔骨尖刀,挑断红线,将小金铃握入手中。

黑影扔了剔骨尖刀,从乱草地里站起来,拨开一人高的草往外走。一只骆驼伸头过来,把黑影吓了一跳。今晚的月亮很大,小骆驼的嘴缓慢地嚼着,发出窸窣的声音,黑影看着骆驼停了一会儿,绕开它,远去。

夜深了,大缨子听见外面院门响。她起身出去看,院里漆黑的看不真切,只看见一个黑影在院子里不知干啥。大缨子生怕是刚才那群人去而复返,她悄悄下炕穿鞋,一手抄了根棍子,一手提着大手电棒披着袄出去,蹑手蹑脚地摸到黑影跟前。

金海的声音突然入耳:“还没睡?”

大缨子打开手电筒,长舒一口气说:“哎哟吓死我了,大晚上又出去了?”

金海正捣碎水缸里的冰,掏水洗手。大缨子借着手电筒的光看,不由得惊叫:“怎么一手血啊,伤着了!”

金海生怕她声音大让隔壁听见,示意她别声张,说:“手破个口。”

“破个口衣服上都是血……”

“回屋去,没你事儿。”金海一边脱沾血的外衣,一边进了厢房。

大缨子愣在寒风里,她知道哥哥有些没法跟自己说的事儿,他不说,她也不问,这是兄妹多年的默契。回忆起几年前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哥哥身上几乎天天带血回家,自己也是经过几分事儿的。最近日子平静了些,可今晚的血让她很不安,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之前那种动荡的日子又要来了。

1949年1月11日,农历腊月十三。

前门大街,引浆卖水照常,街角的寒风里零星靠着些无处可去的散兵。平渊胡同里的刀美兰睡眼惺忪地从里屋出来,看见外屋炕上被褥整齐,没人。小朵的大棉袄还扔在炕上,刀美兰有些不安,赶紧从自己院里出来。胡同里回响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叮叮当当的声响,金家还没修整好的院墙里在冒着黑烟。

刀美兰抬头瞅着那残墙里的黑烟,让她莫名生出一股恐惧。刀美兰紧了紧拳头,有点疼,低头才发现一只手已经冻得裂开了口。她恐惧地看着那裂开口子里的血丝,手握得越紧,疼得越深。

胡同口,一个小贩扛着一架两头挂着画片的担子,吆喝着:“卖哎——画儿!年画儿哎——”

刀美兰侧身子让担子过去。担子却停在了刀美兰身边,堵着胡同。

“宫尖画宫尖,三才画三才,金宫尖金三才,画片卖哎——年的画儿哎!”

刀美兰没好气地说:“你过不过?”

画片小贩停下说:“过呀,年谁都要过不是?”

“找那儿要过的卖去。”刀美兰攥着的拳头未松开。

画片小贩继续往前走,吆喝:“想不开哎,年关到哎,卖哎——画儿!”

金海家院子里,金海正在烧昨天晚上带血的衣服,差不多快被火烧尽了。大缨子披着棉袄,拿着牙刷一口牙沫子在一边看着。

大缨子漱着口走到金海身边,问:“哥,你把谁杀了?”

金海没说话,将最后一点衣片拨弄到火里去,缨子紧赶着问:“你这样我心慌,我认识不?”

金海也不搭理,开院门出去,擦身向胡同外走。刀美兰从自家院门出来,看着金海消失在胡同口,转身往前面的院子去。

院子里,大缨子站在那堆灰烬前,怔怔地看着。刀美兰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问:“烧啥呢?”

大缨子差点把手里的牙缸子扔飞了,看清楚是刀美兰后直抚着胸口说:“吓我一跳。”

“我家小朵昨晚住你屋了?”

“没有啊。”

“别蒙我啊。”

“我蒙啥?”大缨子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她还琢磨着这衣服上的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小朵平时跟你最黏糊,是不是在你房里?”

“真没有。”

“昨晚骂了她几句,置气也不是这么置的,一晚上不回,不知道还以为死外头了呢!”

“没回?会不会找徐天去了?”大缨子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事儿上,说出的话也不着四六,等她反应过来,刀美兰只留了个愤怒的背影和一句话:“没过门儿就一晚上跟徐天在一起?我把他们家拆了。”

大缨子这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放了牙缸在背后喊:“美兰姐,我也就说说,可千万别把我带进去,哎哎我跟你一起!”

蓬头垢面的燕三从警署出来,走到房子后面的乱草里,准备解裤子,目光瞥到侧旁不远处有一角红色,燕三吓得一哆嗦,赶紧提上裤子喊道:“谁!谁跟那儿啊!”

燕三大着胆子继续往里走,他看见一件红袄的一角,以及红袄边的剔骨尖刀。再往里走,燕三看见了睁着双眼死去的贾小朵。

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的办公室里摆满了桌子,乱哄哄的。铁林在角落一架公用电话机旁,勾着身子打电话:“司法处吗?你就说是不是司法处,我国民政府国防部二厅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磨磨唧唧的,北平还是不是党国的天下?说什么呢,傅司令傅长官携六十万大军镇守固若金汤……”

一个长官模样的人,从大办公室尽头的小办公室出来,那是处长阎若洲。他从桌子上随便抄起一样东西敲打一只装着杂物的铜盆:“都过来,我就说一遍!”

铁林捂紧话筒,加快语速:“白纸坊警署有个要犯,派车拉到第一监狱去,就这事儿,这不是你们的事儿吗……”

阎若洲厉声喝道:“铁林!”

所有人都在等着铁林,铁林灰溜溜地挂了电话赶紧过去,他身后的女组员毫不掩饰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阎若洲继续说:“一组石景山,据消息有共党四个人从东北过来,能留活口留活口,留不成死的也行。二组还是华北剿总,看着剿总那帮参谋,特别是长官身边的人,不论男的女的吃官饭的还是老百姓都看好了,谁跟长官在一起超过半小时,都回来给我写清楚。三组去长官住宅周边。四组前门火车站,有消息说有两个共党,上海来的,共党北平城工部有人接。人手不够朝七处要,卷宗都看一眼,别瞎弄伤着自己人。”说着,阎若洲将卷宗摔在桌上。几个组长围过去拿起来看,大办公室恢复乱哄哄的气氛,阎若洲交代着:“看完烧了,别给我到处散。”

铁林深知没自己的事儿,转身准备往外走,被阎若洲看见,叫道:“铁林!”

“哎,处长。”

“你现在几组的?”

“哪组都不是。”

“是哪组都不带你吧。”办公室里有人发出短促又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处长,我也想立功,到处里四年了还屁都不是,连副组长都不理我。”铁林听见有人在笑话他,他索性破罐子破摔。

“想当处长吗?”

“处长不敢想。”

“窝囊废,四组!”

一个组长应声。

“把他带上。”

没人要的铁林终于被分了组,但方式却像胡塞一块无法归类的垃圾一样。

金海夹着公文包,出现在大办公室门口。铁林趁乱溜出来,和金海一前一后从楼里出来。金海在院里站住,说:“昨天徐天说不走了。”

“也跟我说了。”

“啥时候?”

“晚上,我上他那儿去接宝慧。他也就说说。”

“女人真坏事儿,当时还真没想到有这出,咱们仨的钱不该让他经手换,万一出点啥事儿他说什么是什么,到南边咱们跟谁要金条?”

“不会吧,他不走行吗?”

“共产党来了肯定里外全换,徐天最多警察不当了,我狱里枪毙过好几个共党,算有血债,不走真不行。”

“我没血债。”铁林想了想,笃定地说。

“保密局天天捕共党,说得清吗?”

“说不清。”铁林又不那么笃定了。

大队的行动人员从楼里出来,上车、集队。金海让了让,接着说:“我接着劝他,你把换钱的人摸明白,说是个姓柳的,要不踏实就把钱退出来,咱们另找人。”

“背着徐天摸?干吗不直说?”

“直说伤感情,再说摸人保密局本来就顺手,查查他换钱的线踏不踏实,也算保个险。”

四组的组长马天放是个唐山人,平常最瞧不起铁林,此时的招呼显得也没什么好气:“铁林!”

铁林一边回应着组长,一边跟金海赶忙说:“知道了大哥。”

金海的心情显然非常不好,敷衍着朝他摆了摆手说:“我上班去了。”

“我也上班……”说完,铁林接过不知道哪儿扔来的一件车夫马甲,跟着人钻进一辆吉普车,金海一人慢慢走出去。

珠市口徐天家门前,早上车夫们都在门口提车,热闹得很。徐允诺在一张临时摆出的桌子后面给车夫换牌儿。

祥子赔着笑脸说:“东家,这月车份子晚两天。”

徐允诺头也不抬,在账本上勾画着说:“上月都没交,这月往哪儿晚。”

祥子不好意思地抓抓剃得黢青的头皮,说:“实在凑不够手,孩儿他妈又怀上了。”

“收车从柜上带两斤面。”

“谢东家……谢天少爷!”

徐天正好从里面出来,咬着一只苹果说:“谢我啥?”

徐允诺抬头问:“吃了?篮儿拿进去。”徐允诺挪出桌下一只竹篮儿,篮子里是蔬菜水果。

“您又去朝阳门瓮城了?”

“每天就朝阳门有一个早市儿,解放军往里送人卖新鲜蔬菜,国军还跟防贼似的。贼都往外顺东西,哪有往里送人的,合着那些卖菜的都不是好人?不是好人还卖菜干啥你们说说……”

燕三脸色铁青地跑过来说:“天哥!天哥……”

徐天见燕三慌张,心中一惊:“罩神跑了?”

燕三说不出口:“……天哥。”

“你吃屎去得了。”

“是小朵。”燕三的声音里带着颤。

“啥意思?”

“小红袄!”

徐天脸色变了,刀美兰匆匆过来,后面跟着大缨子。刀美兰张嘴就来:“徐天,小朵昨晚上是不是睡你这儿了,我闺女不懂事,你个大老爷们要不要脸?早知道这样……”

徐天没理会她,耳边嗡嗡作响,冲燕三喊:“小朵在哪儿?”

“警署后面杂草里。”

徐允诺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刀美兰看着徐允诺,徐天抓住燕三的衣襟,将他顶到墙根,不敢置信地又重复问道:“小朵在哪里?”

燕三哆哆嗦嗦地小声回答:“警署后面……”

徐允诺的冬蝈蝈在怀里鸣叫了两声,徐天松开燕三。他茫然地往外走了两步,抬头看天,天空还是蓝蓝的,有肆意的白云。他用指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刺痛感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

白纸坊警署后,天空仍是蓝蓝的,阳光像昨天一样好。徐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警署的,他低头站着,脚前是躺着的贾小朵。他周边有一些围着的人,老警察老胡在维护秩序,把人挡在乱草地外面。气喘吁吁的燕三努力屏着呼吸,站在一边。

徐天蹲下去看小朵,又站起来,脸上仍是茫然,“有人动过吗?”

燕三大气也不敢喘。

“你没动她?”徐天扭头看着燕三,目光疯狂,又说一遍:“动没动?”

“我没动天哥。”燕三眼泪都要下来了,徐天俯下身再看着小朵,抚上小朵的双眼。他全身的血都在沸腾,周围的世界也跟着急速旋转,视线越来越模糊。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但徐天听不到他世界只有一声脆响,那是世界断裂的声音。

徐天拣起那把剔骨尖刀,然后费劲地抱起贾小朵。他不能走了,这是他的女人,他的未来,他的期望。如果先前的徐天是一头小豹子,鲜活可爱,现在的他脸上没有任何血色,那是一片没有任何温度的白。惨白之下,生生长出了一对獠牙。

燕三要上前帮忙,徐天低吼道:“别碰!”

徐天抱着小朵穿过人群,进入警局。身后是老胡的声音:“别看了,还是小红袄,一年一个,散了……”

警署监房里,罩神扒着监房铁条看着徐天抱小朵进来,他来了精神,“哎!这回你让谁说也不管用了,有爷、娘、媳妇吗?等着吧,有人上门找。”

徐天抱着小朵到监房前站了一会儿,指示燕三说:“这间打开。”

燕三将罩神对面的监房打开。徐天进去,将小朵平放在长板上,脱了自己的棉衣盖好,将剔骨尖刀放在一边。然后他到罩神的监房前,向燕三示意。

燕三犹豫着打开,徐天进入罩神的监房,说:“锁上。”

燕三不知道徐天要干什么,只能依言在外头反锁。

监房内,徐天坐到平板上,说:“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你说呢?”罩神挑衅着看着他。

“看着我。”

罩神高高站立着,说:“你这是自己找死,不怨我。”

罩神迎头给徐天一拳。徐天擦了擦流出来的鼻血,盯着罩神,罩神又是一拳。徐天抽出警棍照着罩神便一通乱劈,他失控了。罩神扛过最初的乱棍,反扑徐天,两人滚在地上厮打。燕三试图把门打开,可他的手早就不听使唤了,越急越打不开。终于他从地上捡起钥匙,把监门打开,正巧几个身穿司法处制服的人进来,和燕三一起将两人分开。

罩神还挣扎着不依不饶,徐天大口喘着气问:“你们是谁?”

“司法处,来带人,你徐天吧?”

徐天镇定着自己,说:“没错。”

司法处的人将罩神拖走,徐天在监房里浑身发抖,过了一会儿,也起身跟出去。

徐天从警署出来时,罩神已经被弄上车,徐天眼看着车开走。警署前后还聚着看热闹的人,看着前前后后的人,徐天跟梦游似的往警署后面绕。

徐天来到小朵横尸的地方蹲下。大量血迹浸入土里,乱草血红,泥土暗红。他的周围有一些烟头火柴,徐天正蹲在凶手的地方。他盯着前方地面,好像小朵还在那里似的,他的眼眶一点点潮红。燕三试探着叫他:“天哥……”

徐天拣起地上一个烟头,扭头看着燕三,燕三被徐天通红的双眼盯得不知道该说啥。徐天一个一个地拣地面的烟头,又在草丛里拔拉火柴棍,众人噤声地看着他。

徐天要立即找出凶手,一刻也不容停歇。自己和小朵颠沛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只求一个安稳日子。小朵没了,意味着他也不存在了,从今天开始,找出小红袄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他感受到不知来自何处的恶意,那团恶意正藏在这片杂草里,徐天明显感觉到它在看着自己,在嘲笑自己。他需要奔跑,需要奔跑在所有人的前面,需要放弃一切来获得更强大的内里,扼住那团浓烈的恶意。

京师模范监狱,金海的办公室有一面窗居高临下,能看到监狱外面的大门。金海用纱布包扎好受伤的手,再用剩余的纱布擦拭办公室桌面,将文件用具一件件归置整齐,非常仔细,近乎于苛刻。

窗外传来车的声音,监狱大门打开,放进司法处的车。金海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接听,只“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将话机放正。他到衣架处,将监狱长制服摘下来。穿上制服的金海不再像昨晚那个穿着棉袍拎着肉的他,他拉开办公室的门出去。

这是一处三扇铁门一面墙的空间,侧面和向外的是铁栅栏门,向里的一扇虽也是铁栅门,但无比厚实。八个身着黑制服的狱警就位,侧面的铁栅栏门打开,金海走进来。

八个狱警侧身喊:“老大。”

金海也不搭理,转过去站到向外的铁栅栏门前。从向外的铁门看出去,是监狱的院子,院子尽头有高高的监墙,监墙上铁丝网缠绕,一辆司法处的车子正沿着监狱院子的土路倒车过来。

车子停稳,后门打开,下来四个司法处的人,架着锁了镣铐的罩神。

金海面前的铁栅栏门打开,罩神被架进来,嘴里嚷道:“金爷我给你面子,你跟我玩儿这套……”

八个黑服狱警按住罩神用警棍痛打,小北带头打得最起劲。金海不动声色接过司法处人员递来的册子签字,等他字签完,罩神已经被打晕了。向外的铁门关上,司法处的人上车离去。金海转过身,那扇向里的厚实铁门开启,金海先进去,狱警们拖着罩神随后跟上。

两边都是监舍,中间是一条狭窄的通道。

起初两边监舍还都是喧哗,但监犯们看清狱警们拖着的是罩神后,渐渐都噤了声。转过狭窄的通道,监舍开阔起来,有一处不小的室内活动场地,场地两侧依然是监舍。

最尽头的一扇监舍门打开,里面是两张单人床,但只有一个监犯,这个监犯是刀八青。狱警将罩神扔进去。

金海说:“八青,委曲一下,就你这间一人。”

八青明显很怕金海,说:“没事,金爷这么照顾我,一个人住还闷,我妹美兰和小朵在外面还好吧……”

监门合上,金海往回走。此时,金海的办公室桌上电话在响,但无人接听。

同时,徐允诺和一堆车夫聚在警署里。燕三在电话机旁捏着听筒,电话机旁有八个烟头,和几根燃过的火柴棍。刀美兰在监舍前呼天喊地。监房铁栅栏门锁着,徐天目光阴沉地站在小朵身边,他手握剔骨尖刀,不知道在想什么。

办公室里电话一直在响,金海接起:“我金海……”

电话里是燕三急促的声音:“大哥,小朵死了,估摸着是小红袄杀的,天哥把自己关在监房里不出来。您过来一下,谁也不敢劝,刀美兰和徐掌柜都在这儿……”

金海扣了电话,发了一会儿怔,他抓起听筒拨号:“接保密局二处。”

保密局北平站,大办公室里人丁寥落。先前铁林打过的那个公用电话在响,女文员小林过来接起电话,电话那头已经挂了。

京师监狱,金海脱了制服,换上便服。临出门前,他将用过的电话摆正。

警署周围的人更多了,大多数是车夫。大缨子在刀美兰身边,惊惶失措。刀美兰苦苦哀求:“徐天,门开开,让我看看……徐允诺你赔我闺女!”

徐允诺无语又悲伤,不知道该说什么,大缨子劝着:“美兰美兰别哭了,兴许不是小朵……”

“啥?想啥呢!”

大缨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想啥,她在想另一码事,而且越想越害怕。

“徐天把门开开!开门啊……”

大缨子觉得事情大概就是自己想的那样,她猛地站起身问:“三儿,我哥呢?”

燕三反应慢半拍,说:“啊,说话就来。”

大缨子绕过人群往外走去,警署门口停满人力车,散落着车夫。金海提着公文包匆匆而来,大缨子在门口截住她,语气不善:“哥。”

“人在里面?”

“哥,昨天晚上你找小朵了?”大缨子说话向来直接,金海停住步子。

“你一身血,手还破了。”大缨子觉得自己的推理是对的。

金海知道她是什么脾气,根本不想搭理,继续往警署里面走,半道又折回来,到妹妹跟前说:“知道铁林为啥把你休了?”

大缨子说到这事儿,顿时把血和衣服都放一边了,朝金海瞪眼,“谁休谁?我休的他!”

“傻,里外不分。”

“哪头是里哪头是外啊,铁林是我前夫,你是我哥,你跟他是兄弟,小朵是我姐妹,徐天跟她相好,你和徐天还是兄弟……”

“缨子,缨子听好了,你要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就……”

大缨子毫不示弱地朝自己哥哥瞪眼说:“就弄死我呗。”

金海彻底跟大缨子说不明白了,绕过大缨子径直往警署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