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燕三看见金海,觉得来了救星,赶忙迎上去说:“金爷来了,让一让……”车夫们看见金海进来,自动分开让出了一条路,金海脸色阴沉道:“都出去,跟这儿堆着干什么,出去!”

车夫们退出警局,金海来到监房前,大缨子忐忑地跟在后面。徐天在里面低着头,手握那把杀人的剔骨尖刀,脑子里还是一片纷乱。

金海尽量缓了缓语气,说:“天儿,门打开。”

燕三急急地回:“钥匙在里面。”

“徐天。”金海又缓了语气,但带着些威严。

徐天不搭理。

“抬头看我。”

徐天慢慢抬起头,看着金海。

“我是谁?”

“大哥。”

“人死了要验,验完再想辙拿人,守着没用,该葬得葬。”

“大哥,昨天晚上我走之后您没出门吧?”徐天眼睛里的活力、执着都不见了,只剩下茫然。

“出了一趟。”金海说得轻描淡写,大缨子猛地抬头看着哥哥,心里直突突。

“走前你说小朵这种不懂事的女人搁从前就不在了。”徐天思路混乱,逮谁咬谁。

金海脸色更阴了,过一会儿说:“那是从前。”

“啥意思?”

“没错,你问我这话啥意思?”

“你咋说的?”

“我说……随你吧。”

“大哥,您怎么记这么清楚。”

金海急了,一拳锤在栏杆上,低喝道:“要疯是吧?”

大缨子比谁都紧张,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死个女人你脑子就成糨糊了!”

徐天也急了:“我女人!死我地界儿门口!捅了三刀,冲我来的!”

“是你女人吗?过门了没?亲妈在这儿呢!人死不让挨身子,这算哪出?死你地界上,倒是查呀!冲你来的,把人找出来!关着门当一堆人现眼,是爷们儿吗你!”说完,金海从自已公文包里掏出一支手枪,拔开枪栓。

大缨子慌里慌张拽着金海的衣服拦着喊:“哥!”

燕三也起身上前哀求着:“金爷……”

“起开。”金海照着监门锁开了两枪,门应声而开。

刀美兰当先扑到小朵的尸首上痛哭着说:“小朵啊……徐天你招谁了呀!我好好的闺女怎么沾上你们这帮人……”

大缨子也胆怯地跟进去,扶着刀美兰,担忧地看着金海。徐天握着刀往外走,金海转身跟出去,一堆车夫看着徐天从警署走出来。

祥子迎上前,目光恳切地说:“天少爷,要干啥您吩咐。”

城外传来隆隆的炮声,金海用受伤的手将枪放进公文包。

“二哥呢?”

“公干,晚点我找他过来。”

“小红袄跟我叫板,肯定是我认识的人。”

“八成,你得罪的人多。”

“不逮着他,您说我能走吗?”

“不能。”

“您和二哥去南边吧。”

“咱们仨同来同去,黑道白道帮你逮人。”

徐天提着剔骨尖刀穿过门口一堆人向外走去。祥子为首的一帮车夫跟着徐天,徐天回身看着紧跟在自己身后的车夫们,忍不住发了脾气:“拉买卖去,跟你们有关系?”说完,徐天提着刀继续往外走。

金海看着徐天的背影,眉头紧拧,他回头召唤燕三说:“陪着他,别再出事,晚点领回我那儿去。”

“哎!”燕三小跑而去。

乱世的北平,百姓们做该做的事情。徐天提着带血的尖刀行走,燕三在后面不远处跟着。行人看见徐天手里的刀无不躲避。路边一处公用自来水站聚着一些用水的女人。窄街上方狭窄的天空,有两架飞机掠过。

两个女人在聊天:“两架,又往北海扔大米白面。”

“委员长挺心疼傅司令,中南海里吃得完吗?”

“吃不完也不给咱们扔两袋……”

女人们收了声,看着来到近前的徐天。徐天将刀放在一边,头凑到水龙头下面一通淋。

“哟,多凉啊,结一脑袋冰碴……”

一个女人向别人指着水龙头旁边的刀,刀半沾在水里,血从刀面化开来,顺着水流蜿蜒。女人们像躲一条红色的水蛇一样,跳着脚地拿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燕三来到徐天跟前,徐天索性将尖刀上的血洗净,刚洗一半,自来水停了。

燕三劝着:“天哥,您别憋着,该哭就哭。”

“谁会想杀小朵?”徐天冷静了一些,他努力理清头绪。

“小红袄。”

“谁是小红袄?”

“这事儿头几年咱们就查过……”

“这回是冲我来的。”

“没冲您,小朵碰巧穿红袄了。”

“听好了三儿,冲我来的。”说完,徐天拣起刀,快步往前走。

“天哥,您去哪儿?”

“找小耳朵。”

“找他们干什么呀?”燕三忙不迭地跟上,他很怕徐天又招上更复杂的事儿,比如天桥斗狗场的小耳朵。

“问问我招谁了。”

燕三着急忙慌地跟了一段,最后扭身往回跑,他在心里祈祷金海能劝徐天不要去斗狗场找事。

天桥斗狗场里,两只牛头犬在中间围栏里疯狂搏斗。另有几只龙精虎猛的狗在场外疯狂挣着铁链。场四周都是人,大多数人腰上挂着长短枪,手里握着钱个个红着眼。一些白衣的练跤壮汉散落在场子里,这个场子是他们开的。

一个猛汉坐在门边,两架飞机从头顶向城外飞去。猛汉将目光从飞机上收回来,看向墙边杂物堆上的徐天。徐天在杂物堆顶上扒着被木条钉死的气窗往里看,然后一路跌滚下来,他从杂物堆底部拣起一柄大斧,拖着斧子走到猛汉跟前。徐天将随身的那支尖刀插在门边木墩上,说:“叫门。”

猛汉不屑地看着徐天,徐天猛然抬膝顶猛汉的裆部。猛汉佝起了身子,徐天沉肘死命砸了他后脑勺几下,猛汉终于扑倒在地。徐天片刻没停,抡起斧子钝头砸向木门,门被砸出一个大洞,徐天插手进去摸木栓。

狗狂吠,人狂赌。

临近门的几个猛汉看着木门破洞里插进来一只手,没有目的地乱掏一气掏不着木栓。手缩回去,斧子又一通砸,木门破洞更大了。

手再次伸进来摸,一个猛汉上前,从里打开木门,将贴在门板上的徐天带进来。

“我找小耳朵。”

猛汉们瞪着他,徐天扔了斧头,径自往里走。门边的猛汉依旧在门边,场子里的猛汉们三三两两向徐天围去。斗狗场里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徐天到来受到丝毫影响,没人在乎他的存在。

徐天走到场子深处的时候,被猛汉们围住。双方经过短暂搏斗后,徐天被淹没,接着白衣猛汉们重新散落到四周,剩下两个猛汉架着瘫软的徐天往里去。

白纸坊警署前,司法处的车子停着。几个穿制服的人用担架将小朵从警署往车内抬,美兰几乎哭得要晕倒。大缨子一直满脸担忧地扶着美兰,这时候燕三跑回来,大呼小叫:“金爷,天哥……”

金海将燕三拉到一边,低喝住他说:“小点声!别让徐叔担心。”

徐允诺从屋里扬声问:“天儿怎么了?”

“没事,徐叔您放心。”金海瞪一眼燕三,把他拉到一边。

“天哥去天桥找小耳朵了,劝不住。”

金海表情更凝重了,撂下一堆人,疾步而去。

斗狗场空了。几个男人在平整沙地,一人一个扫把,胡乱一拨,刚刚场上的生死搏斗不见了,狼藉转瞬为寂静。四周都是铁笼,分别关着几十条狗,呻吟或粗喘都是悄然的,大多安静地趴着,怪异而酸楚。

楼上,一个矮小精干的男人在吃手抓羊肉,他的一只耳朵因为练摔跤,缩成了小小一团,两个白衣汉子在侧。

一只在撕咬中流血过多而陷入休克的狗被拖出去,地上留下一摊血。几只脚踏过去,血被踩到土里,若隐若现。徐天盯着那土,似乎要把一摊鲜红从土里重新抠出来。也就几个小时,他看起来已经被愤懑雕得形销骨立,他浑身闪着冷光,扎在地上,就像那把杀了小朵的刀。

徐天满嘴血,看了看对面的小耳朵说:“借块布使使。”

小耳朵将一块手巾递过去。徐天将脸上和嘴边的血擦净,又吐了几口血水,血水落在了那片埋葬狗血的沙地上。小耳朵将口中的羊肉吞下去,说:“我吃东西呢,吐外头。”

徐天继续吐,人和狗一样,拼了命来世上活一遭,没积什么德,也没造什么孽,突然没了,就留下那么点血,最后连这么点血也被人踩没了。徐天心中有些悲凉,悲凉裹在血水中,吐净了才发现,剩下的全是火气。徐天伸手到小耳朵面前,抓了一块最肥的羊肉塞入嘴里问:“我招你了没?”

小耳朵被这股火气顶得有些莫名奇妙,盯着徐天问:“你说呢?”

“啥时候?”

“刚才。”

“我还招谁了?”

“多了。”

“都谁?”

“跟你说也没用,多吃点,他们在后面刨坑,一会儿把你埋了。”

徐天不管不顾,继续吃,“小朵死了,贾小朵,我女人。”

死都不怕了?小耳朵怔了怔,问:“跟我啥关系?”

徐天没停嘴,抬头看着小耳朵,摆着一副寻衅的架势说:“你耳朵大,听的事多,这几天谁打听过我?”

“徐天,打听你的人多了,有意思吗?”

徐天停了嘴,说:“跟我说就有意思,不说就没意思。”

“你有什么可牛的,警察不牛知道吗?”

“警察不牛,难道你牛?”

“你那两个哥哥牛……算了,再给金爷和铁二爷一回面子。”小耳朵将一把烂银左轮手枪拿出来,“我是做赌的,最近看老毛子玩儿这个挺刺激,你要能玩儿明白,砸我门的事儿就算了。”

徐天不看枪,仍盯着小耳朵问:“谁打听过我?”

小耳朵卸出弹仓里五粒子弹剩一粒,旋转弹仓摁回去,兴致盎然地对徐天说:“冲自己打两枪,没死你就没事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徐天塞了一口羊肉说:“你当我傻呀?”

“两枪之后,再打两枪,还没死就告诉你谁打听过……叫什么来着?”

“贾小朵?”

小耳朵将左轮手枪推向徐天说:“有人打听过。”

徐天看看枪,又看看小耳朵,伸手将枪拿起来。

小耳朵一脸兴奋地说:“赶明儿这赌法也开个盘……”

突然,徐天的枪对准了小耳朵,他嘴里还嚼着羊肉。小耳朵绷着身子,眼看着徐天扣动扳机,弹仓开始旋转,“卡嗒”一声,是空仓。

“我说清楚了吗?冲自己!”

两个白衣汉子准备扑上来,徐天手指用力,弹仓又开始旋转,俩人僵住。

小耳朵用脑袋顶住枪口说:“老毛子这赌法不行,要碰上都你这样的……”

徐天顺着枪口盯着小耳朵说:“谁打听过小朵?”

“你大爷!”

徐天果断扣下扳机,还是空仓。两个汉子扑上来,徐天被两人压在地上。

小耳朵去掰徐天手中的枪,喊:“松手,听见没……”

被按在地上的徐天死死抓着枪,说:“谁打听的……”

弹仓旋转又开了一枪,还是空仓。小耳朵彻底被激怒了,用手死死捏住弹仓,使之不再旋转:“我弄死你我……”

汉子们将徐天的手背过去,终于夺下左轮枪,小耳朵喘着气站起来,扣了一下扳机,“砰”的一声子弹击飞半扇桌角,小耳朵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斗狗场门前,一个白衣汉子在修门,数只扫把卷起的沙尘覆盖顺着门缝往外钻。金海夹着公文包赶到,那汉子对金海挺恭敬:“金爷。”

金海看了看破门,又看见插在门边木墩上的尖刀,问:“徐天人呢?白纸坊警署的警察。”

汉子指了指大房子后面,金海绕过杂物堆往后面转去。后院,徐天站在一个土坑里,身体仍然拧着,像一把刀。小耳朵看着两个汉子往坑里填土,金海走过来时,土已经埋到了上半身。

小耳朵看了眼金海,不太意外,也挺恭敬地说:“金爷来了。”

金海看了眼四周,说:“先说事儿。”

“也没招他,上来就把门砸了,破我风水。”

“不说这事儿,说他找你的事儿。”

“什么事儿啊?”

徐天在坑里梗着脖子嚷嚷:“谁打听过我女人!”

金海不看徐天:“谁打听过?”

土还在落着,小耳朵看着金海问:“接着埋吗?”

“埋你的。”

“灯罩儿打听过,就昨天。”

一眼看快到了脖颈了,徐天还在喊:“怎么打听的?”

小耳朵有点不耐烦了,说:“问你家住哪儿,女人叫什么,住哪儿。”

金海不疾不徐地问:“还有谁打听了?”

“前几天柳爷问过,问得比灯罩儿还仔细。”

“哪位柳爷?”

小耳朵指着徐天说:“通天那位,他知道。”

金海看着徐天。

土荡在脸上,徐天吐了几口吐沫说:“早不说,拉我上去,这就找他去。”

“想什么呢?说归说,埋归埋,说是给金爷面子,埋是你自己作的。”小耳朵有点急了。

金海说:“给面子就拉他上来。”

小耳朵双手拢在袖子里,语气换了:“金爷,这就没理了。”

“你来,来。”金海说着溜墙根往回走,小耳朵跟上去,金海在房墙中段停住,另一头能看到那个在修木门的汉子。

小耳朵到金海面前站住,说:“要说啥呀?”

“你说我没理?”

“可不,说两句就没事儿了,您面子也忒大……”

金海表情、语气都平和地说:“大嘴巴抽你,就有理了。”

小耳朵看着金海,语气也平和地说:“叫你声爷还真当自个儿是爷了。”

话没完,金海的耳光已经扇到了小耳朵脸上,小耳朵双眼立时凶起来。

“你能把我怎么的?杀了?埋了?动手?都不成吧。你兄弟在我牢里,让他死就死,比死还难受更容易。”

“一巴掌是吧?受了,换我兄弟,明儿就出来。”

“那一巴掌轻了。”

“加徐天毁的一扇门。”

“加上还得两巴掌。”

“为啥?”

“你兄弟是兄弟,我兄弟土埋半截不是兄弟?”

小耳朵还在犹豫着,金海“啪啪”又是两巴掌,悄声说道:“明晚后半夜陶然亭西头拣人。”

小耳朵怒火一冲一冲的,人僵着。金海仍然平和地说:“小耳朵你得谢我兄弟徐天,没他就没这三巴掌,这三巴掌是替你牢里兄弟捱的。”

小耳朵装作平和地说:“谢了。”

“叫人别埋了。”

小耳朵贴着墙根走回去。金海站回身走向那个修木门的白衣汉子,他一直走到门边的木墩,将那柄尖刀拔出来放入公文包。小耳朵和那两个埋土的汉子已经走回来了。金海迈步往后院去,两厢都不吱声。

后院,土已经快埋到徐天脖子了,两把铁锹扔在一边。金海夹着公文包,居高临下地看着徐天:“上得来吗?”

“费劲。”

“自己刨的坑自己往上挣。”

徐天便自己挣,土逐渐松动,金海看着他费劲也不搭手,说:“灯罩儿昨天晚上找过你,打听你和小朵没毛病。小朵没的时候,他被你关着。”

徐天从土里挣出了两只手,去够坑边的铁锹,金海将铁锹踢过去,问:“小耳朵说那姓柳的,跟你换钱姓柳的是一个人吗?”

徐天喘着气说:“是。”

“从土里出来准备找他是吗?”

“是。”

金海急了:“哥几个把身家性命托你手上,你怎么办事儿的?”

徐天够着了铁锹,开始自己挖自己,说:“钱出不了岔子。”

徐天的保证,在金海看来形同空气:“你说出不了就出不了?才一会儿没看见人差点被埋了。”

人活着,很多时候会把钱看成命,但小朵的命不是钱。徐天仰头,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这个时候了还在想着钱,他看着愤怒的金海,大声说:“小朵叫人捅死了,大哥!”

金海蹲下,恨铁不成钢地说:“死都死了,也不是过门儿的媳妇。”

“你咋老这么说话呢!你不把女人当事儿我当事儿!”徐天说不明白了,急得血冲脑门。

“除非以后不找女人了,那怎么疯都行!还得找女人,要是瞪着眼看上一个就要死要活,迟早毁女的手里。小朵是小红袄杀的,明摆着的事儿!”

徐天瞪着血红的眼睛,喊道:“小红袄是谁啊?”

金海指着徐天的头说:“大老爷们儿动动脑子,该码的码,不该码的掂掂份量!就你这样儿小红袄站你面前你也看不明白。”

徐天盯着金海问:“小朵呢?”

金海顿了顿说:“我叫司法处验尸科拉走了。”

徐天在土里怔愣着。

“那位柳爷既然问到你和小朵,咱就会会。但钱在人家手里,万一瞧出不对,咱俩加一块儿遇上能通天的也不顶事,得等铁林一块儿合计……再说了,通天的主儿弄你女人干啥?”

“不弄他问啥?”

“那么多钱连面都没见就转他手里了,搁我也得问问你是傻还是愣!”

“二哥呢?”

“让燕三等着去了,我回班上,你换身儿衣服暖暖身子,铁林公干一完燕三就把他往家领,咱们仨家里碰。”

说完,金海转身就走,徐天朝金海的背影喊:“他有啥公干?”

“抓共党。”

前门火车站,铁林套了件车夫的坎肩缩在风里,他挨着一架人力车,人力车座背后印着福记147的标记。他四处瞧,同行们各种打扮混插在车站广场各色人等之中,他也不是没出过任务,说不清楚怎么就慢慢到了现在这种爷爷不亲奶奶不爱的境地。一个客人提着行李过来坐入车厢,也缩着头。铁林看他半晌:“下去。”

客人没理会,仍坐得踏实说:“南池子。”

铁林压着嗓门骂:“南什么南,我不是拉车的。”

客人稀里糊涂被赶下来,铁林看着客人离开,又缩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要问个清楚,他扔下人力车起身往不远处一辆吉普车过去。吉普车内,马天放和两个特务看铁林缩着脖子过来,铁林拉开车门便往里挤:“挪挪,冻成棍了,就逮两个共党犯得上这么多……”

一车三个人奇怪地看着铁林,铁林努力装作看不懂那种眼神,梗着脖子假装有底气地说:“怎么了?大家都为党国效力,凭什么你们在车里我在风里。”

马天放阴着脸说:“下去。”

这是刚才铁林对客人的原话,但铁林难以忍受在自己人面前也是个“客人”,壮着胆子说:“马天放你个唐山人,说话客气点,我到二处的时候你还没进北平呢!”

马天放一口唐山腔像是在戏耍铁林,说:“铁林,你就是个窝囊废知道不?”

“为啥呀?”

一天了,马天放终于找到了乐子,说:“你阳痿这个事大家都知道。”

铁林运了半天气,难为情地说:“一定要这么刻薄吗?”

“共党说话就到,擅离职守我就枪毙你。”

“你到外面冻一个小时你看看你能不能阳痿。”

马天放盯着铁林看,僵了一会儿,铁林拉开车门下去,嘴里骂骂咧咧地回到人力车边。他缩起身子目光歹毒地盯着吉普车,这种怨恨不完全是对吉普车里的马天放,更是对看不上自己的关宝慧,对自己裤裆里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对这个抛弃自己他却拼命想要拥有的世界。

他怨毒地盯着世界,他的心在寒风中燃烧。天终归是冷啊,那颗滚烫的心不一会儿就灭了,先前的怨毒就这么变成了悲凉。恨天恨地,终归是恨自己,如果他不那么怂,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火车厢里,一壶刚开的热水,在摇晃中注入一只精致的红色胶皮暖水袋。田丹放下水壶,朝列车员有礼貌地道谢。田丹小心翼翼地挤出暖水袋内的空气,拧紧袋盖,沿着狭窄的车厢过道往回走。一副红布并指棉手套挂在田丹胸前,一晃一晃的。

田丹回到一处包厢,推开厢门进去。田怀中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回头问道:“干什么去了?”

面对父亲的提问,田丹低着头有些害羞地说:“暖水袋。”

两人都是一口南方软语,田怀中看着暖水袋,明白女儿的心思。

“车要到了。”

“给青波的,他肯定早早在等了。”

窗外的麦田慢了下来,车就要进站了。华北平原上的田地都差不多,但这是北平的,是未知又亲切的未来。田丹将身子探出去,天地之间,车头冒出的纯白色蒸汽正引领着她深入进这个她从未来过的城市。革命的阵地在这里,新世界的起点在这里,自己的爱人也在这里。铁轨终究是笔直的,列车终究是要前进的,白雾终究是要消散的。没有忐忑,只有坚定,前进,前进,再前进,既能为事业奋斗,又能与爱人团聚,田丹很甜蜜。

田怀中收拾好了行李,说:“没想到冯青波在北平做地下工作,你们多久没见了?”

“四年。”

“怎么总是忘不掉他?”

“他比我聪明。”

“比你聪明的人少。”

“那就是他比我本事大。”

“一共就在干训班认识三个月,四年不见了,你知道他会变成啥样子?”田怀中看田丹的模样,忍不住泼泼冷水。

“是快四个月。”田丹纠正父亲的说法,“那年从上海走的时候,他说革命成功以后结婚。”

“这次如果能见到傅司令,解决华北僵局,离革命成功真的不远了。”

“爸,新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新世界拥抱我们的时候,会感觉有些不适应,但一定温暖可靠,像一列充满活力的火车,我们必须奔跑才能跟上它的节奏。”

田丹随着父亲的话想得长远。列车鸣笛,慢慢进站,田丹将暖水袋捂在怀里,前额贴着车窗玻璃说:“到了。”

冯青波在月台上翘首,列车冒着腾腾蒸气驶入站台。冯青波看见车厢里的田丹,跟着列车小跑,隔着车窗,田丹的心幸福得柔软。

车停稳,田丹消失在车窗里。月台上人很多,冯青波四顾了一圈,挤到车门前。先是田怀中,然后田丹从车内下来。爱人相见,冯青波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但田丹明白那一眼里的爱意。冯青波迎到田怀中面前接过行李,有礼貌地朝田怀中问好。冯青波展示出的礼貌不做作,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修养,这种修养的根基在于他的克制、内敛。

田怀中看着面前的冯青波,和那些简单直接的毛头小子不同,这个年轻人的沉着稳重让他心安,女儿交给他似乎可行,但他流露出的城府又令他隐隐担忧。田怀中淡淡地回:“辛苦了,北平这么冷。”

冯青波回避着田怀中探究打量的眼神,说:“外面车已经叫好了……丹丹。”

田丹笑盈盈地走近冯青波,看着是要来一个拥抱。冯青波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田怀中,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田丹已经投入冯青波怀中。田怀中假装没看到这一切,自顾自地整理着自己的围巾,冯青波索性将自己扔进这温软的触觉,短短几秒,他体会到这短暂的温存是自己怀念的,也是自己恐惧的。冯青波想起很多往事,恐惧自己会有刹那的犹豫,他深呼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自己永远都是一把刀子。

田丹在冯青波怀里闭了会儿眼,好像将四年的思念都回顾了一下,问:“我们住的地方看得到紫禁城吗?”

“看不到。”

田丹睁开眼睛,她的眼里有了另外的内容,越过冯青波的肩膀,来来往往的人中有两个人进了田丹的视线。这两人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田丹知道是为他们而来的特务。

“看得到鼓楼吗?”

“看不到。”

田丹离开冯青波站直,眼睛里依旧是冯青波熟悉的暖意,田丹将暖水袋从怀里递到冯青波手上:“刚换的水,两只手捂到大衣里。”

冯青波拿着暖水袋,看着田丹说:“我还要提行李。”

“一只手提,一只手捂。”

田怀中转身道:“走了。”

冯青波听话地用一只手将暖水袋捂到怀里,另一只手提起行李。田丹一边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特务,一边看着冯青波,紧张和得意在交替:“暖和吗?”

“看到你就暖和了。”

这句话让田丹心安,她将自己的手插入胸前两只并指红手套内挽起冯青波。田丹看到了第三个便衣特务,他们都与常人无异,但冯青波恍然不觉。

一个提着公文包的人来到铁林的人力车边,这人正是田丹在冯青波怀中看到的三名特务中的一个。

“出来了,三个。”

铁林怔了一下,看着他说:“不是说俩吗?”

特务瞪了铁林了一眼,铁林赶快收回眼神。特务接着说:“一个接的,两个来的,组长吩咐最好不要弄死。”

田丹、田怀中和冯青波夹在人流里经过候车室,人流缓慢而拥挤,冯青波一边提着行李,一边替田怀中阻挡着拥挤的人群说:“车在下面。”

田怀中仍旧淡淡地问:“到住的地方有多远?”

“两刻钟差不多。”

“车站有厕所吗?”

“站里面倒是有。”

“那算了。”

田丹站定了跟父亲说:“爸你去吧,我们到外面等。”

“噢好好,年纪大就这样。”田怀中朝候车室深处去。

冯青波牵着田丹终于挤出人流停下来,田丹四顾站前广场,目光一一定位,其中划过铁林。

“你叫的车呢?”

“那边。”冯青波手指的方向,正是铁林的人力车。

吉普车内,特务看到田丹和冯青波停在台阶上,说:“组长,少了一个。”

马天放也看着:“等一等。”

站前,田丹站在台阶上,看着北平的人说:“北平到了……青波,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你说过。”

“为什么?”

冯青波笑着说:“因为你傻。”

田丹的笑终于有了别的含义:“那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什么样?”

“比我还要傻。”

冯青波稍微怔了怔。田丹看着他的眼睛里浮上陌生:“从站台到这里起码有十个特务,四个保密局特务,六个军人,很好认。”

冯青波有些紧张地说:“北平特务本来就多,何况非常时期。”

“那个拎公文包的人之前在站里,现在在你指的那辆车旁边。”

冯青波没有看田丹,目光停在铁林那边,问:“哪里?”

“公文包是新的,这种时候北平还有谁会花心思买一只新公文包?里面是枪。那辆黄包车停在原地起码有两个小时以上没动过,车把手都被土盖住了,车辙也没有,这么冷的天,车夫应该走起来找客人。”

“一帮笨蛋,那辆吉普车里的人也应该是特务,三个。青波,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了?”

“你不在的时候……天天想你。”

“你带爸爸走,这里我处理。”

冯青波在犹豫。

“北平你熟,沈伯伯已经安排好爸爸和傅司令见面,爸爸的话傅司令听得进去。”

冯青波看着田丹离去,说:“好。”

另一边,铁林蹲在风里。他看着站前台阶上的田丹再次抱了抱冯青波,然后分开。冯青波往站内返回去,田丹下台阶往广场而来。马天放三人从吉普车内下来。铁林看着田丹一点点走近,明明寒风飞拂,田丹却神安气静,她走到车前,将手从手套内抽出来,并带出小手枪,抬手一枪毙了车边拎公文包的人,然后向马天放三人射击。

一时间弹雨横飞,站前人群混乱,红线连结的两只并指手套随着田丹的身体在寒风里晃荡。

铁林愣了片刻,才猫腰藏到人力车另一侧。马天放三人被击毙二人,站前广场其他的几个特务去掉伪装朝人力车包围而来。田丹凭人力车为障,封住特务往站内去的方向。

马天放狂喊:“铁林,你个窝囊废!”

铁林咬牙拔出自已的枪。为躲避新加入枪战的特务,人力车被田丹抬起转了个方向。一时间,铁林与田丹正好处在了人力车同一侧。铁林枪举了一半,田丹的枪口已经对着铁林扣下了扳机。铁林闭上眼,田丹枪里没子弹了,铁林还闭着眼,田丹夺过他手中的枪。

铁林无法逃离,只好紧挨着田丹朝同事们大喊:“我在这儿呢!不是要活的吗!”

人群混乱,军警往站外枪响的方向跑。冯青波在站里寻找田怀中。

田怀中自已从后赶上冯青波:“我在这里,青波……”冯青波回身拉着田怀中往僻静处去。

田丹枪中的子弹再次射尽。蹲着的铁林抬眼看着田丹说:“投降吧,我也没子弹了。”田丹捞过死人的公文包,果然从里面掏出一只手枪。铁林一咬牙,猫腰滚开人力车,往高台阶上跑。田丹急了,直起身子追向铁林,子弹落在铁林周身,他连滚带爬地跑得更快了。田丹凭借自然物阻挡往站内撤,马天放带领剩余的特务跟着田丹。

田怀中从厕所隔间出来,正遇上冯青波,急切地问:“外面怎么打起来了,丹丹呢?”

冯青波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暖水袋掉到了地上。他低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说:“田先生,革命如果成功我就娶丹丹为妻。”

田怀中似乎明白了一切,问:“你的革命,还是丹丹的革命?”

“信仰不同路不同,但最后还是会大一统的。”

“大一统也是中国共产党和全国劳苦大众的大一统。”

冯青波左手执刀,刺入田怀中的胸腹,说:“你们不该来,傅司令不能见到你。”

“你一直是保密局的人?”

冯青波又刺了田怀中一下,说:“1945年我以为可以恢复身份了,可上面叫我继续做中共。”

“丹丹那么喜欢你……”田怀中的身体渐渐滑倒,眼神却依旧犀利。

冯青波拔出匕首,田怀中彻底倒下,冯青波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也爱她,懂不懂?”

冯青波没有看田怀中,是害怕,还是愧疚?说不清,似乎倒下的不是田怀中,而是田丹,会有这么一天吗?冯青波把这种想法生生压了下来,没了爱,也就没了顾虑,自己仍旧是把刀子。每次冯青波把自己当成一把刀子的时候,内心就有种笃定。这种笃定是田丹从未有过的,这也是冯青波最初吸引田丹的地方。只是,田丹不知道这份笃定的真相和代价。

穿着车夫坎肩的铁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洗手间的,风从外面刮来,裹挟着恐惧不停地在铁林周身打转,铁林被吓得声音都转了调:“别动!”

冯青波带着一种安然,说:“几处的?”

“国民政府国防部二厅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四组,铁林……”

“过来。”

铁林犹豫着凑近。

外面的特务只剩马天放一人了,军警车循着枪声呼啸而来。马天放高喊:“保密局二处行动,包围女共党!”田丹枪中已无子弹。马天放往站内跑去。军警们心有余悸地看着站前七八个特务的尸体,广场下又开来几辆军警车。先到的军警接近田丹,提着手铐,田丹站着不动。一个军警接近田丹,张臂去抱。田丹往后让了一步,军警再次扑上去,被田丹干净利落地反关节旋倒。军警团团围着田丹,双方僵着。田丹裹紧围巾,将两只手伸入并指手套,她靠近那个被自己旋倒的军警并抽出他身上的手铐,在众人的目光中给自己戴上。手铐冰凉,可她一点都不意外,她已经计算到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与自己同来的父亲。

角落里,冯青波看着惊魂未定的铁林问:“抓捕是你负责?”

铁林接近冯青波说:“组长负责。”

冯青波将匕首递过去:“你没见过我。”

恐惧源自未知,未知的人,未知的后果,当这一切一齐向铁林砸过来时,他接不住,恐惧转为了一股怒气:“你是谁啊?”

“聪明一点儿以后你就是组长了。”

铁林接过匕首,还没捋清楚当组长和匕首的关系。

“外面那个女的要留着。”说完,冯青波拣起地上的红色暖水袋,转到僻静之处。铁林握着匕首蹲在田怀中身边。

田怀中奄奄一息地说:“没用的,还有人会来……”

铁林看着田怀中,听不清他说些什么,问:“谁啊?啥时候来?”

马天放提枪过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走到近前,探田怀中的鼻息,人已经咽气了。他冲着铁林说:“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弄死?”

铁林迅速转换了心态,牛气哄哄地慢慢直起身子,手里握着滴着血的匕首说:“没跟我说。”

“还要单独跟你说吗?”

“一共十个人,单独说也不费事。”

“你给我站这儿别动。”

铁林看看田怀中,又看看自己沾血的手。血液的味道让他振奋,他不再恐惧,甚至有点跃跃欲试了。这是另一种未来,狠一点,再狠一点,未来都是争出来的。

马天放从厕所跑到广场,亲眼看着田丹被军警弄上了车。两辆警车开走,马天放在车后面追着喊:“哎哎!保密局要抓的人,谁让你们带走的……”警车绝尘而去,只留给马天放一鼻子灰。

囚车内,田丹挨着窗。太阳照耀着灰色的北平,高大的城楼在阳光里静默着。光线一棱棱在田丹脸上划过,她的目光被高耸的前门箭楼牵动,一群鸽子绕着箭楼翔舞。田丹像一个来旅游的外地女孩儿,像一粒对什么都好奇的浮尘。她甚至有心情从大衣兜里掏出两个在车上没吃完的橘子,慢吞吞地剥开皮,小口吃着。田丹看着移动的北平,红色的并指手套被冰冷的手铐箍着,她在迅速让自己爱上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