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司法处尸检科,贾小朵的尸体被白单覆盖着,小红袄就扔在一角,旁边的徐天灰头土脸。刀美兰已经哭得瘫软,但她说的每一个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一个坑:“要遭报应的,老天爷看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谁干的迟早要知道。我们家什么都没干,就八青伤了个仇人,现在一个关在牢里一个躺在这里,剩我一个人豁得出去……”

“刀姨,谁干的你心里有数吗?”

“我就知道小朵要是不跟你好,昨天晚上就不会出去。”刀美兰字字扎心,徐天感觉那把刀仿佛扎在自己身上。

“用不着您豁出去,有我呢,逮着害小朵的人,我给您养老。”

“给我养老?昨天晚上小朵还说不管我了,要跟你去南方呢。”

“她跟我说不走。”这句话,徐天像是对刀美兰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大缨子和徐允诺坐在尸检科走廊的长凳上,大缨子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徐叔。”

徐允诺心事重重又装得云淡风轻地答应:“嗯。”

“昨天晚上赛子龙的长板坡不如以前好,听说他又抽大烟又逛窑子,身子骨糠了,从前锣鼓点赶他,现在他赶锣鼓点赶都赶不上,八成乐班跟他也不太对付……”大缨子细细碎碎地说着不相干的闲话,引得徐允诺叹了一口气:“大缨子,你是真的有点缺心眼儿。”

大缨子心里一大堆话不知道怎么说,“我要是缺心眼儿就好了。”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京戏?”

“我心慌,说点别的走走神。”

“你心慌啥?小红袄一年杀一个,现在又不会来找你。”

大缨子的话是憋不住的,“我怕小朵不是小红袄杀的。”

徐允诺扭头看着大缨子,他在等待着某种有凭据的猜测,但很难来自于面前傻乎乎的大缨子。大缨子接着说:“要不是小红袄杀的,小红袄今年就还得杀一个。我倒是有件红袄,说什么也不穿出门了……在家也不能穿,烧了最保险。”

大缨子终究还是大缨子,徐允诺叹了口气,说:“大缨子,小朵差点就成我徐家儿媳妇了,不要跟我说这种话。”

突然,走廊上热闹起来。一堆人推着一具白布盖着的担架车过来,盖着的是田怀中,铁林跟在担架后面,徐允诺站起来,和铁林四目相对。

“徐叔,你怎么在这儿?”

“天儿在里面……小朵死了。”

铁林没听懂,站在原地眨了眨眼,担架车被推进尸检科,一个司法处人员递过一份单子,这份单子把铁林拉回到现实中。司法处的人在里面喊:“是亲属吗,遗物清点好去办公室签,出去……”

铁林匆匆签了字,往里进去,刀美兰捂着小朵的红袄和一堆衣物从里面出来。铁林看着小红袄,说不出别的话,只叫了声:“刀婶儿。”刀美兰也不搭理,擦着铁林的肩膀离开。

几个司法处的人将新推进来的担架车归位,徐天还站在小朵旁边。铁林看看徐天,上前去掀开白布单,底下是小朵安静而苍白的脸,铁林连呼吸都忘了,突然暴怒道:“谁干的?找抽筋扒皮呢!大哥知道了?”

“刚走。”徐天经历了方才的茫然,被刀美兰一番话说得只剩下自责。

“谁干的?”

“二哥,教教我,我脑瓜子一锅乱粥,谁是小红袄?”铁林好像是徐天的救星,他哀哀地看着铁林。铁林有些不忍心地别过头去,说:“小红袄……难怪刚才看刀婶捂着红袄出去。”

“帮我想想。”

铁林不太擅长面对这种事情,下意识地想走,“我要赶回处里,完事就上家帮你分析,放心,我干这个的。”

徐天一把抓住铁林的胳膊说:“就在这儿分析。”

铁林被徐天的话拦住了,说:“这怎么说……”

徐天往田怀中那边看了看,铁林只能站定,说:“分分类,之前小红袄弄死几个?都啥人,有没有沾亲带故连着的?”

“前四个最远一个死在南池子,三个都死在前门外,珠市口、天桥、里仁街……这回到我地盘儿了,小朵就躺在警署后面。”

“冲你来的?”

“冲我的。”

“为啥?”

“五年没逮着他,小红袄觉得我是傻子。”说这话的时候,徐天的世界在一点点坍塌。五年的时间成了一片海,溺亡是缓慢的,直到现在徐天才发现,他早就失去了自救的机会。

铁林拦着说:“别多想,不急在这一会儿……”

外头在喊:“铁林,二爷!”

铁林再次转身欲走:“我得赶回去交差,完事就奔家里,别急哈,咱谁都不怵。”

徐天这回没拦着铁林,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考虑着铁林说的话。不知多久,他转身出去,见走廊长凳上只有徐允诺一个人,说徐天坐到父亲身边说:“爸,我的刀呢?”

徐允诺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啥刀?”

“杀小朵那把,剔骨头的。”

“先回家吧。”

“我没下班呢。”

徐允诺心疼地看着他说:“换身衣服也没人说你,外头都乱成啥样了……”

徐天发觉了父亲的担忧,安抚父亲:“我没事,您别担心。”

“这事我也管不了,但凡要人手就说一声。”

“别给祥子他们派活儿,我自己就成。”

“我就你一个儿子,别不把自个儿的命当命,心里有点数。”

“有数……晚点儿大哥二哥去家里。”

“你呢?”

“我再坐会儿,瞎逛逛,然后回警署。”

终于不用找刀了,儿子正逐渐恢复正常,但这时候的正常反而更加令人担忧,徐允诺试探着说:“那我陪你坐会儿。”

徐天眼神有些失焦,又重复了一遍:“爸,我那把刀看见了吗?”听完后,徐允诺的眼神更加忧愁了。恨意如同尘沙,不经意间已经在徐天心中腾起了风暴,这泛起的尘沙什么时候才能落回地面呢?

京师模范监狱门前,大铁门嵌着的小门打开,金海紧紧夹着公文包穿过小门。院子里,两辆军警的车围着一辆保密局的吉普车。保密局四组组长马天放堵着一队军警,用唐山话在吼:“保密局北平站的犯人,关你们剿总什么事,把人给我带出来,要关也是关到西山去!”

军警们纷纷上车,并不搭理马天放。马天放气急败坏地喊:“装耳朵聋啊!这个共党来干啥的知道吗?”最后一个军警上车,依旧没人搭理咆哮的马天放,两辆吉普车启动开出大铁门。金海在滚滚尘土里走进来。马天放吐着嘴里的沙子,衣领都歪斜了,满腔愤懑地说:“你就是金海吧?”

“你谁啊?”

“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四组马天放。”

“难怪眼熟,我兄弟也行动处的。”金海并不想惹事,语气平和,结果马天放根本不吃这套,“别跟我套近乎,刚送进去一个女犯,带出来给我。”

“刚才是剿总的军警?”金海被马天放的语气惹得不太痛快。

“人是我的,他们抓的,送错地方了。”

金海绕过马天放往里走着说:“我进去看看。”

马天放冲着金海的背影喊:“金海你别给我打官腔,这个女犯是共产党。”

金海忍着骂他的冲动,停下脚步回头跟他说:“知道,让你们处长给我打个电话,送进去再往外带总要有手续。”

“这里有电话吗?”

金海示意里面开门,监狱的首道门禁内四个黑服狱警等着。金海和马天放进来,金海指着墙上一个公用电话说:“电话在这儿,我先进去。”

马天放去拿起话机,拨号。

监管处是一不大的房间,里面挂着一块布帘子。田丹和狱警十七在布帘子隔就的狭小空间里。狱警十七手里端着一架带闪光设备的照相机,对着田丹。

闪光,又一个闪光。十七示意田丹侧身,继续拍,田丹显得很配合。布帘子外面有刺耳的刮划声音,但这并不影响十七的专注。取景器内的田丹没有任何慌乱,好像是在照相馆拍照一样。十七呆呆地看着,不是贪婪,也不是渴望,那种专注是没有任何情绪的。

十七放下照相机,拉开布帘。布帘外面有四个狱警,其中一个狱警小北用一只钥匙在铁桌子上刮划,发出刺耳的声音。狱警华子将目光从钥匙上收回来,对田丹说:“过来,东西都放这儿。”

田丹走到华子跟前,往一只筐里卸红色的围巾,从脖子上卸红色的并指手套,然后卸手表。

华子不耐烦地说:“兜里的也拿出来。”

刮划钥匙的狱警小北一直色迷迷地看着田丹,钥匙刮划铁桌的声音很尖锐刺耳。田丹兜里都是一些女人用的东西,有两个药瓶,还有几块巧克力。十七将田丹的私人物品一一放入筐中。

钥匙还在铁桌上划,华子怒了,对着小北吼道:“你能不能消停,直起鸡皮疙瘩!”小北反而变本加厉地划,“什么毛病。”华子劈手夺过小北手里的钥匙。田丹看了看华子,又注视那串钥匙。没了钥匙的小北看着田丹说:“转过去。”田丹转过身子,小北站起来,准备“上下其手”。田丹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回身皱着眉头看着他,小北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脱衣服,搜身。”

田丹怒斥道:“下流。”这反而更引起小北的兴趣,他把手伸向田丹,瞬间被拧住,接着被田丹一使劲旋翻在地,大刘坏笑着嘲笑小北。小北从地上起来,恼羞成怒扑向田丹,这次被她摔得更狠。

三个狱警加入,先前的羞辱调戏变成了四个大男人的竭力击打和一个女人的拼命反抗。狱警十七护着相机,站在角落不动声色地盯着田丹。田丹涨红着脸,左支右绌,整个过程一声不吭,直到被四人逼到墙角,她头发凌乱,目光涣散……四个狱警突然住了手,金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铁栅栏外。

狼藉的屋子里,墙上的电话在响。华子喘息着接起电话,片刻后,华子捂住听筒看着金海。金海拉开铁栅门进来,去接起电话:“我金海。”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稳定又疲惫:“华北剿总沈世昌,田丹入狱了吗?”

金海看了一眼田丹说:“您等会儿。”

金海指着地上,示意入狱登记册。十七蹲下去从一地乱物里翻出登记册。

金海看着登记册上的名字,又看看田丹:“入狱了。”

“单独关押,保证安全,没有剿总允许不能转监,不允许任何部门接触提审,尤其是保密局、党通局、青教团。”

“明白。”

金海慢慢挂了电话,对狱警们说:“收拾一下,关特号。”

小北惦记着被色心耽误的行动,说:“还没搜身呢。”

金海厉声喝斥:“想怎么搜?送进去。”

田丹喘息着整理自己的头发,将一个发卡重新别进鬓边。

通过那个电话,金海知道这个女犯并不简单。他带着江湖上的恭敬口吻说:“我叫金海,这儿的狱头。”

另一边,马天放一手握着听筒,一手拍铁栅栏门喊:“金海,金海!过来听电话!”

刚和一女人打成了平手,现在马天放又在叫嚣,四个狱警内心憋闷,金海则显得平静,他从里面出来。

“我们处长。”

金海接过听筒:“我金海,唔,嗯,嗯。”金海挂了电话,犹豫了一下。

马天放看着金海说:“人带出来吧。”

金海如一尊石佛般面无表情地说:“带不了。”

马天放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处长说的你都听见了!”

“我这监狱归北平警备区管,警备区听华北剿总的。别难为我,人都送进来了,进门前就拉你们自己的地儿去多好。”

马天放压着火,较着劲儿说:“剿总是吧?”

“上头捋踏实了人爱带哪儿带哪儿,也别跟我横,都是当差的,赶紧跟处长说去。”金海不再看马天放,狱警替马天放敞开了向外的门,金海突然站定了回头说:“还有啊,在我这一亩三分地别金海金海的,脑袋不大口气大,弄不好挨打。”

马天放不忿地盯着金海的背影,四个狱警虎视眈眈地盯着马天放。

保密局北平站内,几辆车开回来。燕三缩在墙根寒风里,看着铁林和同伴下来,他小跑过去叫着:“二哥,二哥……”

看着燕三的急切,铁林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他皱了下眉回道:“三儿。”

“小朵出事了,金爷叫您回天哥家。”

铁林松了下来,准备离开,说:“知道,刚看见人了。”

“您赶紧的,天哥那脾气弄不好要跟人玩儿命……”

马天放开着吉普车,没好气地朝铁林喊:“铁林!”

“哎哎!三儿你赶紧看着徐天去,我交完差就回。”

马天放看铁林还没动弹,语气更加不善:“铁林!”

“喊啥呀,张那么大嘴,不怕往里灌风啊!”铁林也就占占嘴上便宜,话还没说完,燕三就看着铁林跑开了。燕三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能帮徐天的人都不在了,风更大了。

监狱首道门禁处,田丹被四个狱警夹行。田丹看着华子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摘出其中一个打开通向监舍的门。门打开,田丹被裹在四个狱警中间往里进去,两侧监舍中传来怪叫。行到尽头,华子停下来掏钥匙打开通向更深处的铁栅门。田丹看了一会儿钥匙,被身侧粗重的呼吸引转目光。她身侧便是罩神和八青的监舍,两人已经换成了同样制式的囚服。田丹目光扫过罩神和八青,再往监舍内的两张床扫了一圈,目光重新落到罩神的脸上。

罩神怒目圆睁地吼道:“看啥?”

田丹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说:“想走要尽快,不然活不过明天。”

罩神瞪了一会儿田丹,手伸出栅就抓。田丹早有预料,轻轻后让。罩神的手抓空,恼怒地说:“臭娘儿们,先弄死你!”

华子回身隔着铁栅一棒击到罩神头上,罩神趁势抓住华子的衣襟,疯狂地往里拉,几个狱警帮忙才将罩神击打回监舍。混乱中田丹将发卡取下,一撅两片,小铁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森森的光,田丹趁人不备将其中一片扔入监舍。华子喘着粗气,打开通向更内的铁栅门。田丹迈进去,里面是一条安静深黑的通道。

监室里,罩神躺在地上喘息着,他的目光落在半片发卡上,尖尖的金属现出锋利的一角。

北平还是老样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际遇改变。一身土的徐天在街上行走,小朵已经死了,但徐天总觉得她在什么地方等待着自己。凶手是小红袄,他就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可能就在自己身边,在这街道上,这行人中。徐天闭上眼,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满全身,再睁开眼,他看着这个世界,发现大多数人奔行在自己的命运里无暇旁顾。一睁一闭,无力感让徐天不安。

徐天来到宝元照相馆门前,周老板在换橱窗里的相片,原来那些淑女绅士的照片都被他拿下来,换上军人照。这些军人都不是单独的,大多是军人与家人的合影,或军人与军人的合影。

周老板换着相片,从玻璃里看到了后面立着的徐天,他回身,脸上挂着他标志性的客气的笑容,说:“哟,您是怎么了?这一头一脸的,刚从土里跟屎壳郎打完架呀?”

徐天面无表情地说:“您这存着我一身儿体面衣服。”

周老板忙碌而热情,招呼着徐天进去:“在呢!还有小朵的,正好照片也能取了。”

店内有个伙计在忙,没什么客人。周老板从格架上找照片,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天得空,明儿过来一个连,都是新征的兵,家里人送过来满地儿找照相馆合影。原本我还合计着不太平把馆子关了回昌平,这生意反倒火了。共产党围着也不打,里面也不寻思出去,光照相了,给。”周老板递过两张相片,“手艺还成吧?”

徐天拿过来看着,照片里是自己和笑意盈盈的贾小朵,他努力不让自己陷入到情绪里:“我衣服呢?”周老板指着换衣间,没有察觉徐天的不对劲,“在里边儿挂着呢!这两张不算结婚照啊,小朵说没准要跟你去南边……”

周老板话还没说完,徐天就闯入换衣间。南方,小朵,这些都是昨天了,昨天和今天,对于周老板,对于照相馆可能没有什么区别,对于全世界人都没什么区别,但自己不同。今天,乃至未来的所有日子里,南方和小朵这些字眼,都会把徐天的心割出一道道口子。

“你们都是能耐人,说走就能走,哪儿都能过上舒服日子。可话说回来,北平有啥不好的……”

徐天定了定神,拨拉着衣服架子,找到照片中自己穿的那身西式衣服。西式衣服边上挂着一套中式女装,也是大红色的。周老板一直在外面絮叨着:“要啥有啥想干啥也没人拦着,国共好几百万里外里对着,咱不照样滋润?你们要不走啊,再正经八百拍个结婚照全家福,不收钱……”徐天怔怔地看着手中自己和小朵的照片。他的眼眶越来越红,然后使劲儿吸了吸鼻子。

前门大街,燕三在匆匆行走。他看到了徐天一袭西式衣服愤怒地走在路上,赶紧跟上徐天,小声唤着:“天哥,天哥……”

徐天站住,茫然四顾。燕三跑过来说:“您去哪儿?”徐天还红着眼回:“见个人。”

“二哥让我把您领家去,一会儿金爷也过去……”

“我晚点儿……别跟着我。”

燕三也不敢跟着,徐天没入人海。徐天是愤怒的,强硬的,他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也是脆弱的,柔软的,他塌成一片,徘徊在这善恶混沌的世界中。

保密局北平站办公处内,阎若洲在发脾气,一堆人噤若寒蝉。阎若洲唾沫横飞地骂着:“像你们这样党国能不垮?废物!四组!行动指令看没看?活的带回来很费劲儿吗?去了多少人?”

马天放唯唯诺诺地回应:“十个。”

“十个!”阎若洲学马天放说唐山话,“带出去十个就回来俩,要活的给我捅死了,剩一个女的还送给剿总,剿总是你们家亲戚?共党进城来策反的,送到剿总的监狱里不是正好吗?大马!”

马天放立正,恨不得敬个礼,“有!”

“你是通共还是被华北剿总买通了?我现在就可以枪毙你信不信!”

马天放汗都下来了,一旁的铁林吃吃地乐,他就想看马天放笑话。

阎若洲定了定,问道:“田怀中谁杀的?”

都没人说话,铁林也不乐了,他没有出头的本事,也缺乏扛事的勇气。阎若洲把所有人的脸扫了一遍,再问:“那个老共党,谁捅死的?”

马天放看着铁林,所有人都看向铁林。阎若洲盯着铁林说:“铁林。”

铁林突然被点名,从座位上起来立正,把手里的瓜子倒进裤兜,“有。”

“你把人捅死的?”

铁林下意识推脱:“不是我。”

马天放紧跟着逼问:“难道是我?还是共党自己捅死自己的?”

铁林憋了一句:“不信算了。”

马天放不依不饶:“我看到的时候,你刚刚捅完,你个废物敢捅人不敢认是吧?”

“废物”俩字把铁林逼到了墙角,他恼羞成怒地反问回去:“不认你能把我怎样?”

马天放转向阎若洲:“处长,我怀疑铁林通共,抓捕一开始他就在女共党身边挡子弹,还把自己的枪给女共党了,我们这边谁也冲不进站里,女共党单单让他进去……”

“女共党单单让我进去杀男共党是吗?”铁林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马天放转向铁林说:“现在承认了,田怀中就是你捅死的。”

铁林彻底急了:“马天放!当个破组长真以为我怕你?自己无能拿我说事儿,杀共党怎么了?我杀了反而有麻烦了是吧?都像你们这一屋子废物有一个算一个,党国能不垮吗?”

所有人都闭着嘴,铁林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他扭头看向阎若洲。阎若洲脸色很难看,铁林试图挽回:“处长,没说您……”

阎若洲小办公室里的电话座机在响,他僵了一会儿,回身去接电话。一屋子人站着不敢动,只有马天放意犹未尽地说:“我还没说京师监狱狱头是你大哥的事呢,就他拦着不让带人,你完了废物。”

“马天放,你有种从现在起躲着别上街,要不出门怎么死都不知道。”

“老子是吓唬大的?”

“没吓唬你。”

阎若洲从小办公室出来,铁林和马天放收了声。阎若洲的语气和缓许多:“铁林啊。”铁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混不吝地看着阎若洲。

“明天早上六点,到午门外站着。”

“午门?就我一人?什么行动啊?”

“没行动,就站着别动。”阎若洲说完进入小办公室,摔上门。一屋人坏笑着散去,马天放一脸幸灾乐祸地讥讽:“多穿点,早上冷。”只剩下铁林自己脸色青红不一。

金海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金海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接起来:“我金海。”电话是燕三打来的:“金爷,天哥不回家,他换了身儿衣服说去见个人,不知道见谁,也不让我跟着。”

“他不让你跟着,腿长你身上。”

“光我跟着不顶事儿啊,他俩眼珠子都是红的,您知道他去哪儿吗?”

“叫铁林到天桥南口等我,快点儿啊!”金海想了想,将公文包锁入柜子。几个狱警在收拾弄乱的屋子,金海从铁栅外匆匆经过时抛下一句话:“刚进来那个女共党别近她身,也别想着占便宜。”

东交民巷有一处别致的小洋楼,院门关着。周边安安静静,仿佛是与乱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徐天穿着一袭不太合身的西式衣裳站在门口。他抬起手扣了扣门环,半晌没有回应,这才看见门边有个电钮,他伸手按下去,听见里面隐隐有电铃的声音,可还是没有人回应。徐天伸手推门,门应声而开。

徐天迈步走进去。冬天的北平,这个安静的院子竟然还有绿叶,徐天抬头看见门廊下走出一个下人打扮的年轻姑娘,看样子不超过二十岁。

徐天试探着问:“我找柳爷。”

姑娘倒是落落大方,只是有些严肃,问道:“您贵姓?”

“徐天。”

姑娘消失在门廊里,徐天站在院子中。西式衣服单薄,他冻得不轻。姑娘再次出现,说:“徐先生请进来。”

徐天随姑娘进去,才发现这是个二层的空间,一层会客用餐。姑娘将徐天往二楼引,徐天的衣裤换了,可鞋子还都是泥,姑娘看着徐天将楼梯地毯一步踩出一个脚印。

转过二楼公共空间,姑娘推开一扇大门,然后自己留在门口。大门里的地毯毛更长,而且是白的。姑娘一直盯着徐天的脚,徐天不管不顾地径直迈进去,姑娘从外面拉上大门。

徐天看见一个刚洗完澡的漂亮女人,穿着丝绸睡衣正擦着头发。大房子里面还有一个套间,能看到一张大床。女人拉上里间的门,瞟了徐天一眼,说:“你这身儿不太合适呀,怎么脏成这样?”

“刚从土里出来。”

房子是安静的,女人也安静了。因为安静,嫌弃被成倍的放大,“地毯都让你弄坏了。”

徐天挪挪脚,地毯更脏了。

“要是不嫌麻烦这儿能冲澡,水特别舒服,暖和暖和。”

“不用。”

“别客气,你是大客户。”

“我洗澡讲究,得搓泥还得修脚,你这儿不上档次。”

“哟,那我往后得改进。”

“柳爷呢?”

沙发后面响起电话铃声,女人示意稍等,过去撩开一块单子。徐天看见单子下面乱七八糟大约有三四个电话,女人在分辨是哪个电话响。徐天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电话上,女人抬头看徐天,寻着徐天的目光找到那部正在响的电话。

女人向徐天笑着,拿起听筒:“喂?接过来,我是柳如丝……”女人等待的当口,又抬头向徐天笑,似乎是因为让他等待而抱歉,“人到厦门了?军需处你找得着吗?别下船,站船头甲板等,给自己弄杯茶……我管你喝什么茶呢,一会儿有人给你送过来,十八条小黄鱼扣下两条,到你手十六条……那两条到哪儿去了?办事的没跟你说吗?小黄鱼自己从天津游到厦门,十八条还不止死两条呢,是不是?别打电话了啊,完事儿了。”说完,柳如丝挂了电话。

徐天有些蒙:“你是柳爷?”

“有人这么叫。”又一部电话响,柳如丝不好意思地接起来:“喂……”

天桥南口,金海站在风里,看着铁林坐在人力车里,燕三跟着车跑过来。车还没停稳,铁林忙不迭地连声问:“徐天找谁去了?”

“柳爷,我刚从小耳朵那儿问了地址。”

铁林有点跟不上思路:“哪个柳爷?”

“给咱们换钱的,前几天跟小耳朵打听贾小朵了。”

“啊,柳爷打听小朵干啥?”

金海面色沉重,他感觉事情在慢慢失去控制,“你赶紧招呼人过去备着,万一岔劈了,鸡飞蛋打人和钱都出事。”

“招呼什么人呀?”

“你那儿搞行动的。”

“也不是一句话我能招呼啊,得正经有行动。”

“别废话,这比你那破行动要紧多了,你和宝慧搁进去多少钱?”

“我也不太清楚……”

“我三十二条,你八条,徐天六条。”

这个数字是铁林仅有的家当,想到失去这些金条的后果,铁林熄火了,说:“我试试。”

“前边儿就有电话,就说遇着共党了,赶紧叫人。”

铁林应了一声撒腿就往电话那边跑,他知道,鲜血和任务都是暂时的,鸡零狗碎的日子才是最真切的。而这些金条,就是把日子过下去的根基。

柳如丝屋里,徐天按着心里的火听完了柳如丝的一通电话。柳如丝放下电话说:“喝什么?有茶有咖啡。”

徐天不吱声。

“茶吧,瞧你这模样火挺大,茶去火……”柳如丝开始张罗茶具,“萍萍上来说有个叫徐天的找我,我还想半天,托过来往外换钱的太多,还好你这算大数……”

徐天打断她的话说:“多穿点衣服,这样不体面。”

柳如丝没想到徐天说这个,反问道:“自己家还要穿啥呀?”

“包上就行。”

柳如丝脸色沉了沉说:“还从来没人这么对我说过话。”

徐天也顶着火说:“敬你是人物,我说话搂着呢。”柳如丝懒得跟他纠缠,拢了拢睡衣,问“你是来干什么的?”

“本来有事问,现在没啥问的了,走了。”说着,徐天就往外走。柳如丝没动,但声音高了两个调门:“站着,当我这儿是啥呢?来恶心两句就想走?”

徐天定了定身子,折回来,盯着柳如丝说:“前几天你打听我和贾小朵了?”

“贾小朵是谁?”

“我女人。”

“不能打听吗?”

“你一捣腾钱的,问东问西的干啥?”

柳如丝彻底不高兴了:“站着别动。”柳如丝起身,经过徐天,拉开门叫刚才那个年轻姑娘。

萍萍站在走廊尽头窗户边,远远应声,但没动。从窗子看下去,金海、铁林、燕三和五个便衣特务,正往小院门口走。萍萍拿着话筒低低吩咐:“八个人,快一点。”

柳如丝的声音在走廊另一端响起:“萍萍!”萍萍放下电话,离开窗户,绕走廊往大房间过去。喊完萍萍,柳如丝转向徐天:“你是干什么的?”

“警察。”

萍萍推门进来,柳如丝朝徐天抬了抬下巴,问萍萍:“他什么情况,咱们打听的。”

萍萍没看徐天,一段话却把他扒了个干净:“徐天,二十四岁,住珠市口,北平本地人。父亲徐允诺,开车行的,家里养着个老贝勒。没过门的女人叫贾小朵,住平渊胡同,妈是寡妇。结义大哥金海,京师模范监狱狱长,二哥铁林保密局北平站的,三个人凑了四十六根金条,说好到浙江舟山取。”

柳如丝语调柔软,语气轻蔑地说:“就这些?”

“贾小朵昨天死了,天桥小耳朵半小时前刚打电话过来。”

柳如丝愣了愣,转向徐天:“你女人死了,跑这儿来恶心我?”

徐天已经知道小朵这事跟柳如丝没关系了,他语气生硬地道了个歉。柳如丝还是气不过地说:“总共四十六条小黄鱼,到南边别人扣一成,你扣两成。”

“两成是多少?”

“九根。”

“行。”徐天根本不在意自己损失了多少金条,他只想赶紧找到小红袄,他不想多说话,说完径直出房间下楼。

轻蔑和惩罚并未唤起徐天的恐惧,看徐天就这么走了,反倒把柳如丝自己气得不轻。

“来找死的吧?”

“姐,已经告诉31军了。”

柳如丝皱起好看的眉头说:“凭你也恶心我,就这么只小蚂蚁……”

“来了好几个在下面。”

“啥?”柳如丝惊讶的永远不是小蚂蚁的数量,而是蚂蚁什么时候有了面对大象的勇气?所谓乱世,可能就是个重新洗牌的过程。一种隐隐的不安在柳如丝心中搅动着,门窗开着,一股子阴寒从窗外吹过来,窗外的世界像个黑洞,柳如丝感到一阵阵发冷。她定了定神,黑洞消失了,窗外的世界又恢复了熟悉的模样。就算是乱世,大象还是大象,蚂蚁再多也是蚂蚁,在她成长成为大象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怕蚂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