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洋楼门前,五个特务和燕三在寒风里瑟缩着挨在门口,等铁林下令。铁林和金海推开院门,探头往里看。铁林带着羡慕说:“这地儿真不错。”金海缩回身子,在这种地方惹事,他心里也非常没谱,他问道:“你招的人都来了?”

“差不多够了,谁敢跟保密局过不去。”

“我进去,过会儿没出来,你再进。”

铁林转过身,被传染了金海的不安,问:“过多长时间?”

院门开了,徐天垂头丧气地出来。燕三赶忙跑过去,金海将徐天拉到一边:“你跟人家说啥了?”

“没说啥,小朵不是她弄的。”

“为啥?”

“姓柳的是女的。”

铁林下巴都快惊掉了:“女的!”

徐天安慰着明显不安的金海:“钱出不了岔子,到南边本来扣一成,现在扣九根,我六根补上不要了。”

“你补?”

“我托的人我补。”

“里面几个人?”

“就俩女的。”

铁林听见徐天吃了瘪,开始来劲儿了:“俩女的?大哥踹进去,有多少算多少都抄了,人扔你牢里,我跟处里报的就是抓共党,里面见着金条了吗徐天?”

金海看着铁林,心里迅速盘算着。

小洋楼里面,柳如丝和萍萍站在窗边往下看。那几个人光说话却不动,柳如丝有些莫名地说:“他们啥意思?”萍萍指着金海说:“那个是京师监狱的狱长金海,徐天大哥。”

“想打劫吧?”

“姐,枪在楼下,要不要拿上来?”

“不是告诉31军了吗?”

“我怕他们没这么快。”

窗前的电话响起来,柳如丝拿起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人接到了,出了些问题。”

相比楼下的危险,柳如丝明显更担心这电话对面的人,她瞬间脸就变了颜色:“什么问题?”

电话另一边:“见面说。”

柳如丝脸上浮现出非常少见的关心,说道:“你没事吧……”

男人那头挂了电话,柳如丝缓缓放下话筒,有些怔愣。看到柳如丝的紧张,萍萍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努力想要柳如丝心安一些,试探着问:“枪要不要拿上来?”

柳如丝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这几个人身上,随口说:“你到底下拿着就行了。”

院外的铁林不住瞧着院内,眼睛恨不得钻进小楼,对于他来说,这里是未来富贵的保证。

“大哥行吗?人都来了,劫了拉倒,兄弟们人手一条小黄鱼,啥事儿没有。”

徐天拦着,不太同意铁林的打算,说:“二哥,我是来问事的。”

“弄到牢里接着问,金条先抄进来再说,招咱算她们倒霉。”铁林一直在旁边摩拳擦掌,他不想让自己带来的人把自己看扁。

金海想也想不明白,他一咬牙说:“抄也行,肯定已经说岔了。现在都已经扣两成了,到南边弄不好啥也拿不着了。”

有了金海的赞同,铁林立即招手,五个特务拔出枪,从巷子两端往门口包抄。

正在这会儿,巷子两头传来汽车的声音,两端同时开进来两辆军用卡车,把本来就不宽敞的胡同挤得满满当当。金海看着卡车连问铁林是怎么回事,铁林也摸不着头脑。

“废话,这主儿通天。”金海明白过来转向徐天,“你在里面跟人说啥了?”

“没说啥啊。”徐天本来就挺茫然,这下更糊涂了。

金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厉声让大家赶紧散开,可巷子窄,卡车一直将特务们往巷子中间赶。车上陆续跳下荷枪实弹的军人,车顶架起两挺机枪对准三兄弟和五个特务。三兄弟在巷子中间没有动,一名军官从卡车驾驶室下来,五个特务跑了俩,燕三也趁乱跑了。军官走到小院门口,将徐天往巷道上搡。徐天格挡,军官回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徐天耳朵击在巷壁上。剩下三个特务和铁林条件反射欲反击,车顶的两架机枪同时往下扫了一梭子,一时间巷子里土石纷飞。

金海大喊,示意他是自己兄弟,也跟来人说:“都别动,别动了!自己人!”

军官端着枪,命令他们蹲下,喝道:“谁跟你们自己人!”

三兄弟臊眉耷眼地蹲下,铁林还想起范儿,被金海用眼神制止。

枪声很快就消失了,柳如丝在窗前看着楼下,嫌弃地说:“一帮粗人,萍萍!”萍萍提着一支美式M3冲锋枪,正在楼下门厅里戒备,她听见柳如丝喊自己,端着枪一脸戒备地冲进屋答应着:“哎!”

“咱一会儿出门。”柳如丝又气又好笑,“枪收起来,用不上。”

“噢……”萍萍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终究是个小姑娘。

巷子里,三兄弟和三个特务正被分别押上两辆军用卡车。萍萍把枪放回柜子,又上楼回到房间。柳如丝边换衣服边说:“回头叫人把巷子地面修修,打得乱七八糟。”萍萍看看窗外,青色的砖墙被打出了砖茬,像是被翻出来的伤口。

两辆军用卡车已经退出去开走了,柳如丝催促正往外看的萍萍说:“收拾东西呀,这就出门。”

萍萍收回目光,想到刚才那个电话,说:“要不要给冯先生带点心。”

柳如丝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说:“带吧。”

平渊胡同,大缨子在屋里守着一盆粥、两双碗筷和几个火烧。屋子里安静得吓人,大缨子心魂不定地拧开话匣子,里头依旧在放着京韵大鼓:“……三国纷纷乱兵交,四处里狼烟滚滚动枪刀。周公瑾定下一条火攻计,诸葛亮他祭东风把曹操的战船烧……各路的兵将全派到,那关公在帐下皱眉梢,问军师这样的军务不派某,明明白白地把我关某瞧薄了……”从窗户看出去,刀美兰披着棉袄立在院子。女儿没了,伤心到极点后就成了一种木然,那种木然是胶状的,凝成一团不可名状的气息。都说人死了,灵魂是会在晚上回家看看的,刀美兰在等待着,等着女儿的灵魂。

卡车还在行进,军用卡车车厢里挤满了荷枪实弹的军人,三兄弟蹲在军人中间。车摇晃地开着,也没人搭理他们。

篷布飘拂,从缝隙看出去是红红的宫城和低沉阴厚的天际。两辆军车穿过午门开入宫内,天将尽黑,只在宫墙远端还有一线暗红。宫内广场充斥着军人、军队、军车、军械,两辆卡车停稳,军人陆续跳下来放开车后板。三兄弟迟疑着下来,顿如三只小蚁淹于铁流乱马之中。

刀美兰家中,京韵大鼓还响着:“……温酒也曾把华雄斩,有那三战吕布在虎牢。斩颜良诛文丑我的刀法玄幻妙,保着二皇嫂到灞桥。过五关连把六将斩,拖刀计把蔡阳的首级削,大江大浪某曾过了多少,哼……难道说这小小的沟渠我会保不牢……”一只手关了案子上的旧匣子,大缨子停了吃火烧的嘴,发现刀美兰不知何时进来了。大缨子抬起头,小声地问:“粥凉了,热热?”

刀美兰双眼无神,怕是已经流干了眼泪:“我是不是该死?”大缨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说:“还是热热吧?”刀美兰自顾自地坐下,接着说:“让她和徐天走就好了,起码人活着。大冷天儿的,棉袍也没穿我就叫她走。”

大缨子听得心惊,放下火烧说:“昨儿我在隔壁听着小朵跟我哥说,是要和徐天留在北平不走,说完就回这儿了,怎么又跟你说要走呢?”

刀美兰眼泪又落下来,“小朵和徐天不走,金爷怎么说?”大缨子想转开话题:“大家这么熟了,还管我哥叫金爷。”

“他怎么说?”

“肯定不高兴。”

“说啥。”

“就那些片儿汤话。”大缨子越听越不对劲儿。

“你猜谁杀的小朵?”

“小红袄啊。”大缨子不知道是不是该这么说。

“我,我杀的。”

大缨子差点把刚吃的火烧咳出来:“美兰姐你要愿意,我今儿睡这儿,这屋一直是你们娘儿俩,我陪你缓一阵……”

刀美兰泪眼看着大缨子,大缨子擦擦嘴说:“不睡也没事儿,心里过不去了啥时候都来敲我门,反正挨着隔壁。你别这么看我,慎人。”

刀美兰没接大缨子的话茬儿,说:“小红袄是谁?”

大缨子没法回答:“他们哥仨这会儿肯定合计着呢,动咱们的人,在北平四九城跟犯天条差不多。”

刀美兰呢喃:“是吗?”

大缨子看好像糊弄过去了,又咬了口火烧说:“他们哥仨儿黑道、白道、官道齐了。”

皇宫内广场,哥仨围成一个圈蹲着,缩着脖子。边上一圈有五个持枪士兵看守,四周篝火、风灯、车灯……

金海有点冷,掀起围巾捂嘴躲着风说:“世道变了,老话强龙不压地头蛇,现今北平地面儿上搁哪儿都盘着龙。”

徐天一肚子火气不觉得冷:“对不住大哥二哥,小朵是我的事,连累你们了。”

铁林抱着膀子直发抖:“都已经连累了,就别说这话了!”

徐天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铁林赶紧扶住他,金海瞟了一眼说:“肯定一天没吃。”

徐天强撑着起身说:“吃了,小耳朵那儿吃了点手抓羊肉……”

铁林试探着问:“哎,能坐地上吗?”

金海看着周围,五个士兵也不搭理他们,他直起身子说:“就能坐一会儿,宫里都是汉白大玉石,比冰块儿还凉。”

徐天不管不顾坐到了地上:“大哥你去哪儿?”

金海往前走:“要点吃的,犯人还给食儿呢!顺便问问啥情况。”

五个士兵挡着金海,金海指着不远处烤火的军官说:“这好几里地都是你们的人,我也跑不了,跟你们当官的说几句话。”军官正好回身看,招了招手,士兵放金海过去。

夜晚,徐允诺在家里守着三双碗筷,迟迟等不来人。

桌上摆了一些酒菜,徐允诺用一个小喷壶在给盆景喷雾水,旧匣子里也是京韵大鼓:“……孔明说,啊!二将军别看你能征惯战刀马好,据我瞧你不能够前去挡曹。关公闻听火往上冒……”

燕三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跟徐允诺把事儿一说,徐允诺身子弹起来说:“谁抓走的?”燕三低着头,明显不想把话说全了,“当兵的。”徐允诺更惊讶了:“共产党进城了?”

“国军,两卡车正规军。”

徐允诺不明白地问:“狱长也……保密局不是他们自己人吗?”

“金爷和天哥得罪高人了,二哥还带了五个帮手,跑了两个,剩下的也被抓了。”

“赶紧找人捞啊!”

燕三干着急没办法:“找谁?向来出事先找天哥,完了找金爷,顶不济再找二哥,这回全兜了。”

“犯的什么事儿?”

“就天哥往人院里去了一趟,金爷和二哥连人门儿都没摸呢。”

徐允诺六神无主,这完全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皇宫内,金海抱着几个馒头过来,铁林上前就拿:“给吃的?那还有缓儿,说什么了?”

金海将馒头递给徐天说:“不搭理我”。

徐天接过馒头啃了几口,舒出一口气说:“一会儿我去跟他们说,有事一人扛,不连累大哥和二哥。”

铁林边狼吞虎咽边说:“这些都是当兵的,话递不进去。”

徐天低着头,歉意说出口显得矫情,只能旁敲侧击地说:“你们正经给党国当差,说得清,我就是一小警察。”

铁林的嘴里塞满了馒头,含糊不清地说:“警察不是给党国当差的?”

徐天心事重重地说:“没觉得,我给白纸坊一片儿当差。”

金海掰着馒头往嘴里放,说:“不掰扯这个,咱自个儿先把事儿往最坏想,然后再想想怎么脱身出去。”

铁林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说:“我是无所谓,大不了保密局不干了,反正也干不下去了。”

金海看着铁林,铁林索性倒出所有苦水:“实话,诓出来五个兄弟抓了三个,跑回去那两个再一报告……白天跟四组在前门火车站捕仨共党,女共党差点弄死我,老共党莫名其妙被男共党杀了,刀子塞我手里跑了。回站里我以为能落点好,结果什么好都落不着,差点被处长当场枪毙,谁知道他们里边绕啥妖蛾子。背字儿都让我给赶上了,受够了!如果今晚能回家,从明天起保密局这局那局统统不干了,正好!”

愤懑带来的强势一扫平日里的窝囊,徐天、金海看着铁林即觉得新鲜也觉得可乐。铁林越说越起劲:“徐天咱们是兄弟,这不算连累。小朵是死得冤,但死都死了也别太往心里去。这年头自己活着都不易,你瞧瞧这满坑满谷的兵,都是奔死去的,也都是要去杀人的。”

声音越说越高,几个士兵瞪着铁林,铁林也不怵,抬着脑袋看回去,说:“别瞧我,琢磨吧兄弟,有种把我们哥仨儿做了!”

西直门有一间很小的钟表店,很整洁,大大小小的钟表,有序地码在层层叠叠的架子上,合奏的“滴答”声颇有音律。柜台后面有一个修理操作台,放着各种工具和钟表零件,那只红色胶皮暖水袋静静地躺在台上。冯青波摘了眼镜,卸了袖套,从操作台站起来,他拿起胶皮暖水袋,一盏盏关灯,掏钥匙向外走去。

店门口,柳如丝提着个点心匣子进来,她径直往那个操作台走去,熟门熟路,重新开灯。冯青波贴着门往外望了望,萍萍在外面街角站着。冯青波关了门,柳如丝已经在操作台上打开了点心匣子。

冯青波问:“怎么来的?”

柳如丝一边开匣子一边说:“人力车。”

冯青波看着她,像是责怪她的冒失,柳如丝笑得温软,将一块精致的女式手表放到操作台上说:“没人看见,就算有人看见我也是来修表的。”

冯青波将手表放入抽屉,说:“没人这么晚修表。”

“最多说我是你相好,共产党也喜欢女人。”柳如丝笑着看冯青波,生出几分妩媚。

冯青波将暖水袋放在操作台上,坐下来,抓起一块点心吃。柳如丝也坐下来吃。

“就知道你没吃晚饭。”

冯青波嘴里嚼着东西,对上柳如丝的媚眼。柳如丝拿过那只胶皮暖水袋,柔声问他:“出什么问题了?”

“田丹下车给了我一只暖水袋。”

“然后呢?”

“她怕我冷,在车上专门灌了热水给我暖手。”

柳如丝把暖水袋重重掷在桌上,冷声冷气道:“现在冰凉了。”

冯青波也不吃了,叹息一声道:“她是聪明人,分开四年通了八封信,因为爱我才没有察觉我是保密局在共产党的卧底。”

“你不会也爱她吧?”

冯青波没说话,这是他无法面对的问题。他明白自己身在烈火之中,爱会害了自己,但不爱却是在骗自己。柳如丝的心揪了一下,放柔了声音劝他说:“北平保不住,赶紧了了手头事,我跟上峰说我们一起去南边。”

“然后呢?”

“恢复身份,总不能一辈子做共党卧底。”

“也做不成了,田丹被剿总带进了京师监狱,不用多久就会知道我的身份。只要她愿意,没有什么可以瞒住她。”

柳如丝知道田丹在冯青波心里的地位,可她不愿意听他亲口说出来,一股酸楚涌在喉咙里,“你没杀她?”

“当时来不及了。”

柳如丝发了狠,半是为公半是为私,“我找人杀。”

“京师监狱归剿总管,田怀中和她找沈世昌和谈,沈世昌肯定会保。”

“说不定也保不住。”

“像我这样的人在北平还有多少?”

“不知道,我只负责给你传话。”

“我讨厌现在的局势,更讨厌沈世昌这种跟共产党和谈的人,如果没有沈世昌,我不用做现在的事。”

柳如丝想说话又忍下来,她往嘴里送了块点心。冯青波接着说:“其实沈世昌才应该杀。”

柳如丝眼中的光芒暗淡下来,低声说:“如果你不想干了,以后我们找个地方安生,我赚了很多钱。”

“找个什么地方?我是党国的人。”

“党国靠不住。”

柳如丝的苦口婆心,冯青波不是不知道,可他现在心里都是在监狱里的田丹,顾不上体恤另一个女人的心意,他说道:“我一直搞不懂你到底是什么人,局势这么乱还能南北倒金条,而且对共产党来北平和谈的行踪这么清楚。”

“你只要明白,这世上到最后还有个人把你当回事儿就行了。”

冯青波低着头,看点心盒子里还有一半点心没动问道:“你还吃吗?不吃我带回去明天早上吃。”

柳如丝站起来冷冷地说:“今天有三个换金条的差点把我那儿抢了。”

冯青波抬头看着柳如丝,柳如丝迎着那目光,希望从中寻找到某种关爱或担心。冯青波只是看着,眼睛里的情绪没有温度。那点期望在柳如丝心中灭了,她转过头调整语气道:“已经让31军的人轰走了,三个人里的大哥正好是第一监狱的,他们有四十六根金条在我手里。即然你不舍得杀田丹,让金海杀应该问题不大。”

“金海?”

“萍萍查的,京师监狱狱长,另外两个一个叫铁林,保密局北平站的,还有一个是警察。”

冯青波愣了半天,盖起点心盒子说:“杀田怀中的时候,有一个北平站二处的看见我了,叫铁林。”

“这么巧?”

“我让二处安排明天见他。”

柳如丝往外走,停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转身问:“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人,不闷吗?”

“没多少年。”

“别想田丹了。”

“没想,你先走吧,我过一会儿走。”

柳如丝觉得没趣,快步走出了钟表铺,萍萍在街边冷得直跺脚。

柳如丝看萍萍冻成这样子,问道:“车呢?”萍萍的后槽牙都在打着颤说:“您吩咐找冯先生不带车。”

柳如丝叹口气,说:“叫人力车。”

萍萍说:“往外走走兴许有。”

柳如丝急了:“那前头走呀!”

萍萍打着颤往前去,柳如丝回头看钟表铺里还亮着灯。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两种心事。整条街好像都被冻住了,今晚没有听见炮声,夜晚显得好静,这种静让柳如丝的心更凉了。

萍萍终于拦到了辆人力车,柳如丝裹着大衣从街角转出来,转头看了眼街角的一架公用电话机。

萍萍喊:“姐,这儿!”

人力车夫看着两个女人说:“宵禁了,二位往哪儿呀?”

“宵禁也禁不着我们。”

车夫一脸不信。柳如丝坐入车内,萍萍正要上车,被柳如丝用话拦下:“赶紧跟31军说一声,那儿有电话。”

萍萍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回去打吧姐,冷。”

“回去我怕已经把他们枪毙了。”

“谁?”

“下午打算劫咱们那三兄弟,放他们走。”

萍萍没办法,小跑着向街角那架公用电话过去。车夫惊愕地看看萍萍又看看柳如丝。柳如丝没好气瞪他一眼:“看啥,棉帘子放下来。”

皇宫内广场,金海看着一言不发的徐天说:“徐天,天儿!”

徐天从混乱的思绪里挣扎出来,答应一句:“大哥。”

“别想小朵的事儿了。”

徐天不吭声,金海仍然担忧地问:“那位姓柳的多大?”

“不大。”

“咱们真该早点走,弄不好今晚糊里糊涂折这儿了……”金海话说一半,看见当官的向看守他们的几个持枪士兵招手。士兵们离开三兄弟,走向篝火取暖去了。徐天过意不去地说:“大哥二哥,明天我找姓柳的去认怂,不就钱吗?我那六根扣了要不够,珠市口两进院子换钱再往里补,怎么着也够了。”

铁林已经冻得颤若筛糠,嘴上还在硬撑说:“怎么能让你补呢!”

金海一直在观察,官兵往来没人再搭理他们。

徐天仍旧自说自话:“不补二嫂也不答应,换钱的线是我托的,祸也我招的,该我补。但南边我不去了,不逮着杀小朵的人,我这辈子跟这儿死磕。”

铁林几乎放弃了,唉声叹气地说:“能过今晚再说吧。”

金海站起来,拍拍徐天和铁林说:“起来,走两步。”

铁林终于来了精神,四处打量了一下说:“没人看了?”

金海一咬牙,下定决心说:“兴许,咱们仨分三头走能走出去,我走午门,你走南池子,徐天走天安门。”

铁林下意识地说:“还是我走午门吧。”

“为啥?”

“我也不知道为啥。”

金海和铁林往外走了几步,扭头看徐天还蹲着,金海低声喊:“走啊徐天。”

徐天看着金海说:“你们先走。”

铁林假意活动着腿脚,观察四周报告说:“看着没事儿。”

徐天看两个结义哥哥一左一右穿过重重军人军车走开,自己嘟囔着:“我不怕事。”

起初金海和铁林还不时回头,然后就不见了,徐天一人盘坐在乱世宫城的兵荒马乱之中。

远处隐隐有炮声,但平渊胡同是安静的,似乎有道无形的屏障,外界的一切都无法打破这里的安静。大缨子从刀美兰家出来,回头说:“美兰姐我走了,门栓上吧。”

刀美兰的院门“嗒”的一声从里栓上。大缨子小跑几步进入自己家院门。金海从暗处走出来,手里拎着东西来到刀美兰院子前。他熟门熟路地从门楣上摸出一根断锯片,塞进刀美兰的院门缝。

刀美兰停在院子里,看锯片从外伸进来在挑门栓,她叹了口气,走回屋子。金海挑开门栓进入院子,回身将门关上栓好。

屋里,刀美兰坐在床边,看金海挑帘进来。金海将手里拎的东西放到炕桌上,看着屋里已经熄灭的炭火,叹了口气:“吃吧,绕远去了趟稻香村,特意敲开门买的。”

“你们仨合计了吗?”

金海一愣说:“啥?”

刀美兰抬头,红肿的眼圈有些吓人:“谁杀的小朵?”

“合计了,明儿起就逮。”

“你走吧。”

“陪陪你。”

“放心,本来活着没盼头,现在反倒有了,我得看见谁替小朵找出小红袄来。”

金海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还是坐会儿,过那边也睡不着。”

刀美兰看了看金海,注意到他的手,问:“手怎么了?”

“刚才伤的。”

“今儿早上就见你裹着。”

“早上?”

“院里还烧东西。”

金海叹口气说:“这一天日子真长。”

铁林家是一栋位于前门的公寓楼。由拱门进入,楼房环抱一个内院,内院有破败的假山和公用水池,每层门户一律朝向院子,二层一圈铸铁扶栏。铁林穿过拱门,上铁楼梯,他到二层一间门前掏了半天钥匙无果,后伸手拍门,越拍越理直气壮。

门打开,里面灯光粉粉的。铁林一边脱外衣一边往进走。屋里的摆设偏女性,凌乱地放着关宝慧的各种照片,几乎看不出男主人的痕迹。外屋有不少纸包中药,煤炉子上小火炖着药。

里屋地上扔着铁林的衣裤,床上的被子在一拱一拱地动。关宝慧脑袋在被子外面,似喘似怒地说:“你行不行你个窝囊废,就冲这能耐……你这能耐……保密局再干一辈子也是小喽啰……”

被子“呼”地掀开,铁林满头大汗地钻出来说:“能不能别这么多废话,老子担惊受怕一天了!”

关宝慧扯过被子盖上自己,嫌弃地说:“要抽烟上外头去。”

“就这么定了。”铁林像是对关宝慧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你能定啥?”

“不当差了,八根金条够咱们到南方过日子了。”

“不是到南边还当差吗?”

铁林鼓了鼓气,大声说:“不想干了!”

“要连个保密局的差事都没有,你就是个屁知道吗?”

铁林看着宝慧,刚鼓起来的气就这么被戳漏了,关宝慧哼了一声:“连徐天都不如。”

“我怎么就不如他了?”

“他好歹还是个警察,你算什么?”

铁林发了狠,好面子的心态占了上风,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我杀了个共党!”

“啊?”关宝慧吓了一跳。田怀中的死状还在脑海里盘旋,但铁林已经不再害怕,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凶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两刀,手刃。”

关宝慧看他这样子,知道八成是编的,她没了兴致,转了个身说:“就你?你猜我信吗?上峰奖赏了吗?”

“明天一早让我去午门。”

“干啥?”

“我刚从那儿回来……行动。”

“又行动?你怎么跟我就没行动呢!”

百感交集的铁林又掀开被窝钻进去拱,关宝慧脑袋在被子外头仰着说:“这回,你最好给我有点行动……”

没一会儿,铁林掀开被子,重新钻出来。关宝慧彻底气馁了,铁林闷了一会儿说:“贾小朵死了。”

关宝慧这回彻底惊了:“啥?”

“叫人捅死的。”

关宝慧缓了半晌,心中大震,偏偏嘴上不饶人:“不是你捅的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铁林心里更加气闷,抓过床头的烟起身往外屋去。他从屋里出来,叼上烟,划了半天火也没划着。夜风反着吹,“砰”的一声将门反锁上,铁林将一盒烟狠狠地揉烂。

夜晚,冬蝈蝈罐握在徐允诺手里,间或鸣叫。徐允诺裹了裹薄被歪在炕里睡着,突然听见碗筷的响动,他睁开眼睛。茶炉冒着热气,徐天坐在桌前吃早已摆好的那些东西。徐允诺问:“燕三呢?”

“走了。”

徐允诺起身要给徐天热菜,徐天拦着老父亲说:“吃差不多了。”

“不喝酒?”

“喝了脑子糊涂……我得清楚。”

“燕三说你们哥仨被当兵的带走了,没事儿了?”

“有,天一亮我去给人赔不是。”

“人家能消火吗?”

“爸,咱家这院儿要抵出去,您别怪我。”徐天看着已显老态的父亲还得为自己操心,有些心酸。

“为啥?”

“我不能对不起大哥二哥。”

“那是,一日兄弟一生兄弟,只要你人没事咋都行。”

“上午在司法处的话我听进去了,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得好好的。”

“小朵……”

“别说小朵,你们谁都别说,人都死了。”徐天说着从椅子上起来,“我回自己屋,爸您躺下睡吧。”

“唉。”徐允诺不放心地看着他,眼神随着徐天走到门口,果然徐天又站住了,问道:“咱家房契在哪儿?”

“你房里。”

徐天应了一声走出去,徐允诺坐起来发怔,他不知道徐天要房契做什么。

徐天穿过院子,去对面自己的厢房。他躺在床上,从怀里掏出自己和小朵的合影照片,合影立在枕头边,然后拉开被子合衣躺下。

黑暗里,他睁着眼睛,没有流泪。这一天太长了,他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也不肯放任自己沉湎在过去的回忆里。他告诉自己,事情已经发生,只有找到小红袄,这事儿才能翻篇。他知道,或许找到凶手也于事无补,但他需要给小朵一个交代。

同样的黑暗里,八青双眼圆睁,他盯着罩神手里尖尖的半片发卡,听见罩神声音嘶哑地说:“别的号子七八个,你怎么一个人?”

见八青不说话,罩神一手摁住八青的脸,一手用发卡抵住八青的眼睛,说:“问你呢。”

八青惊恐地说:“我在天桥伤了个人……”

罩神把发卡往前送:“故意伤的吧,在这儿住小号养得细皮嫩肉的。”

八青紧闭着眼,颤抖着说:“狱头金海喜欢我妹妹,好吃好喝把我在这儿关着……”

“你妹怎么不把你弄出去?”

“我出去,美兰就不搭理金海了……”

罩神松了手,八青捂着脖子咳。

“明儿放饭的时候,就这么咳,咳到他们把这门开开为止。”

“大哥,出不去的,外头还有好几道门呢。”

罩神向外看着走廊说:“谁跟你说我要出去?咳开这门儿我弄死他们几个,咳不开就弄死你。”

平渊胡同,金海轻轻拉开院门,从刀美兰家出来。刀美兰扶着门说:“以后不要来了。”

“为啥?”

刀美兰迎上他的目光,生硬地说:“别扭。”

“要不这么着。”金海和缓地说,“找一天合适我送八青出来。”

刀美兰伸手将门楣上的锯片收了,心灰意冷地说:“我恨自己不争气,提着心忍着气,日子还是越过越薄……八青随他去了,你看着办吧。”

“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就剩我一人了,为啥还搂着?”刀美兰合上院门,里面嗒一声落了门栓。刀美兰这一肚子火说不清楚向谁发的,似乎是金海,似乎是自己,似乎是这乱世。所有的愤怒都出自无奈,可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无奈。

1949年1月12日,农历腊月十四。

早晨清冷的午门,零落着几名军人,那头掉队的小骆驼孤独地穿过午门门洞。铁林裹着大衣站在寒风里,他不时向后张望,关宝慧则缩在后面的一辆人力车里。铁林四顾广场,不远有一处早点摊子冒着热气。铁林向人力车过去,关宝慧看着铁林坐入车斗问:“完事儿了?”

铁林转头问关宝慧:“我公干,你跟着干啥?”

关宝慧不认为铁林有什么好公干的,说:“没跟着你呀,我车里坐着。”

铁林看着车外的午门说:“弄点热乎吃的去。”

“出门中药喝了?”

铁林顺口就答:“喝了。”

关宝慧看着铁林问:“喝没喝?”

铁林梗着脖子回答:“没有。”

关宝慧语气放缓,说:“那就对了,一会儿完事去同仁堂让涂大夫再看看。”

“家里那么多药还看啥?”

“方子不对,搁别人身上管用,搁我身上不管用。”

“合着之前的药都白喝,这会儿才想起来重看。”

“徐天说的。”

“他说的你都当圣旨。”

“说的在理儿。”

被呛了一跟头的铁林跨下人力车,关宝慧跟着喊:“去哪儿?”

“我这公干呢!”铁林心烦意乱地下车,他厌烦自己阳痿,更厌烦关宝慧老是不死心地带他看病。

“公啥干,一大早人都没几个,你别蒙我。”

“我吃早点去!”

关宝慧仍然在后边喊:“看大夫得空腹。”

“一会儿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我不想当饿死鬼。”铁林转身看着关宝慧,虽说是老夫老妻了,但被这么认真地盯着,关宝慧还是有点虚,“大早上的真不吉利……”

铁林离开人力车,往午门城墙下那处早点摊子过去。铁林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招呼着:“豆汁,仨火烧。”摊贩应着,铁林一抬头,看到对面喝豆汁的人竟然是冯青波。

冯青波低着头问:“那边车里的女人是谁?”铁林也低下头答:“我媳妇儿。”

冯青波接着喝豆汁不理铁林了。铁林的早点端上来,他往人力车那边看了看,有些忐忑地说:“就你啊?”

“是。”

“合着一大早你约我。”

冯青波仍旧低着头说:“是。”

铁林感觉被戏耍了,说道:“你到底什么人?别装大尾巴狼。”

“国防部二厅保密局冯青波。”

到底还是保密局的,铁林心里有底了。

“神神叨叨的,自己人有话怎么不上处里说。”

“北平现在鱼龙混杂,分不清谁是党国的人谁是共党的人,剿总、保密局、青教团都一样,所以小心一点儿好。”

“找我干啥?”

“昨天在前门车站时田怀中没死透,我看见你蹲下去听他说什么了。”

铁林想不到,自己今后的命运都要跟这个死人纠缠在一起,他皱着眉头回忆,看见关宝慧下车往这边过来。

冯青波冷冷地说:“记性这么不好吗?”

铁林嘴上不吃亏:“昨天事儿多。”

“难怪一直当小喽啰。”

铁林火顶上来,瞪着冯青波没好气地说:“说还有一拨要来,杀他没用。”

冯青波怔了怔。看到冯青波的反应,铁林觉得满足,说:“找我还有没有别的事,没事别耽误我喝豆汁。”

“还有人要来?”

“对。”

冯青波显然并不信任铁林:“听清楚了?”

铁林有点不耐烦地说:“有本事以后把人杀透了,别把刀塞我这种小喽啰手里。”

关宝慧来到桌前,说:“还真吃上了,不是让你空腹吗!”冯青波放下碗,站起离开。这时关宝慧看看铁林,又看看离开的冯青波,问:“谁啊?”铁林狠狠咬了一大口火烧,报复性地喝豆汁,看着关宝慧。

关宝慧坐下,向摊贩招呼:“给我也来一碗。”

铁林有点恼火冯青波的态度,说:“一会儿问问涂大夫,有没有方子壮阳又壮胆儿。”

“你胆儿还不够大吗?昨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刚杀完人。”

铁林瞧着冯青波的背影问:“跟你说是我杀的了吗?”

“合着不是啊?不是最好,光壮阳就行了。”

铁林低头快速吃饭,刚才这个冯青波让他感觉非常憋屈,打扰了他吃早饭的心情。人都得吃饭,但人不同,饭就不同,有些吃得踏实,有些吃得心虚。铁林吃了三十多年的饭,踏实又怂,踏实是什么?踏实是一种失去后才能想到的东西,怂是一种失去了就想不到的东西。铁林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能有一顿饭吃得彪悍,吃得痛快,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