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北平街上有三两辆军车驶过,行人、人力车、街边冒着热气的摊贩混在一起。田丹沿街走着,像一个初来乍到忐忑又新奇的女孩儿,与北平格格不入,田丹看着四周有些蒙。

她走到身前一个小商摊边上,问:“先生……先生?”

“当不起先生,您啥事儿?”摊贩看着田丹问。

“广顺大街怎么走?”

“远着呢!”

“这是哪儿?”田丹又问。

“北河沿,过筒子河往西您再问问。”

田丹听后露出笑容道谢。广顺大街两旁的杨树很高,很静,周围都是小洋楼,也都静静的。人不同,树不同,房子不同,这是另一种北平,这种静是属于权贵们的,猛然看上去似乎是乱世中一方净土,但这权贵所在处,却是乱世的策源地。田丹一户户地看过来,她走得很慢,最终停在槐花胡同8号的门牌前。她想了想,继续往前走,最终消失在了胡同拐角。

沈世昌的小汽车开过来,他沉着脸和长根下车,进入院子。七姨太在院里等着迎他,看到沈世昌她忧心地问:“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都带出去了?”

沈世昌脚步匆匆,大步经过院子:“一会儿小四他们回来,把院门关了。”

长根应着转身离去,七姨太跟在沈世昌后面:“戴先生在里面等半天了。”

戴先生站在客厅门口等沈世昌,他显得有些慌乱:“老沈,老沈……”

“戴老,家里有些事要处理,不方便,您请先回。”沈世昌面色沉郁地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

“剿总确定要跟共产党和了!”戴长官一脸急切,沈世昌猛然站住:“确定?”

“我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个的,你是主和的,现在不表态,我们这帮人哪里还有家事……”

田丹站在街边判断了下方向,她朝一处公用电话慢吞吞地走去,时不时还停下来歇歇。此时街角转过来一辆吉普车,是铁林开的。

田丹在路边丛中,她先看到了开车的铁林,车拐入槐花胡同的时候,田丹看到了车里的冯青波和边上的柳如丝。瞬间她就像被电了一般怔住了。过了半晌,她仿佛才活过来,开始环视四周,田丹看到不远处有个公用电话,她晃了几晃,朝电话走过去。

铁林看见槐花胡同8号的牌子停住车。长根在院子里拉开门,铁林看了看柳如丝和冯青波,两人也不下车,萍萍懂事儿地先下了车,铁林也跟着下车,还随手关上了车门。三四辆保密局特务的车随后跟进胡同,特务们陆续下车,长根看着铁林,铁林也盯着长根不忿地说:“你看啥?”

长根移开目光,朝胡同里看。

车里,冯青波问:“来这里干什么?”

柳如丝轻描淡写:“你不是要以死相报吗?现在不用死了,我也不用你报,进去随便说两句,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爸。”

“我怕进去出不来。”

“铁林在这儿,他不敢。”

冯青波歪头看了眼车外面牛哄哄的铁林,还是没动身子,柳如丝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你死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走。”

“我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昨天我爸电话里说,他不杀你,你就要杀他,所以没辙了。我跟他说,你如果要杀他先得杀我,他如果要杀你也得先把我杀了。”

冯青波没想到她这么说,于是说:“我不值得你这样。”

柳如丝的心疼着,但表面上旁若无事:“我糊涂呗。”

“为活命,进去认个错是吗?”

柳如丝怒了:“你大爷的!命好容易拣回来,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冯青波闭了嘴。

柳如丝叹口气:“是不太值,我爸也不怎么样,你也不怎么样,但我架在这儿了,总不能眼瞅着你们两个里面死一个吧?”

“谢谢你。”冯青波看着神情憔悴的柳如丝无从表达,柳如丝苦笑着说道:“太见外了。”

冯青波一人下车进入院子,铁林迎上去,殷勤地喊:“冯先生,我在这儿啊!有事儿随时叫我。”特务们堵满了胡同,长根准备关门,铁林拦住,“别关门,要关门我的人都进院里。”长根只能将门敞着,自己站在门边。

沈世昌家的客厅里,戴先生看着沈世昌说:“已经谈差不多了,就是部队防区怎么撤还没和共产党谈明白,两边都有戒心,怕交换的时候又打起来,剿总不给共产党北平布防。”

冯青波走进来,沈世昌看着冯青波,焦头烂额地问:“小四呢?”

冯青波没吭声,看着戴先生。空气顿时凝固了,七姨太赶忙插话:“我去叫小四,在外面?”

沈世昌疲惫不堪地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叫了。戴先生自顾自地说:“共产党提了一个对华北剿总团以上军官的安排原则,还有北平军政机构的接收办法,限令除夕之前军队全部撤出北平。”

檀木案子上的电话响起,七姨太接起来:“喂,沈先生在。”

沈世昌扭头看着七姨太。七姨太扭头看着沈世昌说:“剿总联络处,问政法处的电话要不要转过来。”沈世昌朝她点点头。

戴先生急切地说:“老杜那帮人拉山头,他手底下两个军只听他的,剿总里面心也不齐……”

田丹站在公用电话旁边,整个人都被阳光笼罩着,可目光虚虚的,一动不动,期间有小孩跑过。她捂着电话,戴先生的声音在听筒里传来:“现在说是和,有一个团不愿意动起手,十七八个团就都打起来了……”

七姨太说:“喂?政法处接过来了吗?”

田丹声音正常地说:“稍等,还没接通。”

沈世昌此时无法思考,说了句:“老戴你先回,明天上午剿总开会,中午到家里来,我们一起商量。”

戴先生却无法安心:“老沈,共产党那边和你还有联系吗?”

沈世昌劝慰道:“有,放心。”

“一定要把话带到,我们这帮人都靠你。”戴先生坚定地说。

沈世昌没理会,招呼长根说:“送一下戴先生。”事到如今,他还维持着临危不乱的风度,但内心却被那个电话搅得颇不宁静。七姨太将听筒搁在案子上,拿了戴先生的手杖递过去,送他出门。沈世昌转头问冯青波:“小四怎么不进来?”

大街上,一个孩子离开母亲,踱到田丹附近,手里的冰糖葫芦在阳光下显得很诱人,孩子一边盯着田丹,一边嘬着冰糖葫芦,田丹下意识地抿起自己的唇,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和铁林在门口。”

沈世昌一惊:“保密局的人都在外面?”

“在。”

沈世昌无奈,只好向冯青波说实话:“冯青波,大势已去,傅司令都要投共了。”

不远处,戴先生坐着小汽车划过,田丹看了一眼,紧着捂听筒。此时,冯青波的声音传来:“你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们以和谈之名诱杀共产党。”

沈世昌无所谓地说:“那又怎样,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南京方面也只知道你。”

冯青波盯着沈世昌:“现在多了一个铁林。”

这是沈世昌最难以容忍的,他低声斥道:“冯青波,当疯狗只能在乱世里当。”

电话听筒静静地躺在沈世昌家的桌案上,另一头的田丹听得清楚:“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世事所迫,谁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沈世昌是对冯青波说,也是对自己说。

冯青波点着头:“我明白。”但他在内心深处是瞧不上沈世昌的,不过他也能理解沈世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活成一把刀子。

沈世昌看着窗外,说:“我不杀你,你不要辜负小四,就这样吧。”

冯青波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他问:“田丹死了吗?”

“当然没有,她是我的后路。”

电话听筒捂在耳边,田丹笑着。

冯青波找到了沈世昌的软肋,说:“您太想当然了,如果要洗白投共,杀她比杀我更重要。”看着眼前的不倒翁如此轻敌,冯青波竟然生出了一些愉悦。

沈世昌是不会被一个小辈教导的,他说:“她在监狱里,生死全凭我一句话。”

冯青波笑着说:“她在监狱里,是她想在监狱里。”

沈世昌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沈世昌彻底被激怒了:“你到底想怎样?”

“我还能怎样?于公您要投共,于私您要杀我,本来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共戴天,但是您的女儿柳如丝……从未有人像她这样在乎过我,如果她愿意,好,从前那个冯青波已经不在了,往后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沈世昌的心沉了下来,表面上偏做出一副赞许模样:“这就对了。”

“但请你让我见一面田丹。”

“为什么?”

“看到她死了,从前的冯青波就死了。”

“你对她下得了手吗?”冯青波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沈世昌的前途,甚至生死。

没想到冯青波突然发起脾气来:“她要么长命百岁,要么死在我手里,而且她只能死在我手里。”这股火,是冯青波对自己的,只有自己心中的那点儿情愫燃尽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刀子。

“你就当她已经死了。”这是沈世昌的命令,两人都清楚,田丹的生命现在成了沈世昌的底线。

北平公用电话旁,那个孩子的母亲回来,将孩子领走,孩子手里拿着冰糖葫芦,一步三回头。田丹轻轻挂上电话,笑吟吟地看着孩子消失,她长吸了一口气,离开公用电话,往前走去。

“走吧,越快越好,再过几天北平的飞机都是共产党的了。”

冯青波问:“共产党还在和你联络?”

沈世昌摇摇头:“不要问了。”他在努力控制着对冯青波的杀心。

冯青波不怕那股子杀意:“田丹说的二十号先农坛确有其事吗?”

沈世昌听到后彻底怒了:“到底走不走?我一枪打死你也就打死了,小四又能怎么样?铁林能为你所用,也能为我所用,我能给他的东西更多。”

冯青波僵着,沈世昌软了下来:“你就当你已经死过一回了,此生不要再回北平。”

沈世昌家门前还站着一胡同的特务,冯青波出来,拉开门进入吉普车,有卫兵在后面关上了院门。

铁林也进入车内,问他:“冯先生,兄弟们能撤了吗?”

“沈先生的事儿你跟别人说了吗?”

铁林看了看柳如丝说:“跟谁说?”

冯青波盯着铁林吐出两个名字:“金海、徐天。”

铁林装傻:“说啥?沈先生啥事儿?不知道啊?”

萍萍从另一头进入副驾驶座,冯青波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柳如丝说:“我和萍萍住六国饭店。”

冯青波看着柳如丝,他没法再对柳如丝冷脸,想到这里,他语气柔软:“回家吧,就一晚上了。”

这份温柔让柳如丝觉得安心又意外:“回家。”

铁林瞟了一眼后座的冯青波握住了柳如丝的手,柳如丝反手握住,觉得自己喉头哽哽的,她侧头看着冯青波感觉有点儿不真实。

铁林启动车子,把头伸出车外,大喊了一声:“收队,回站里待命!”

田丹独自在胡同里走着,与初出监狱的欢欣好奇不同,此时的她显得格外忧愁,并且眩晕。一辆人力车停在路边,车上有徐记字样。田丹坚持着走过去,说:“劳驾。”

张子停下来看着田丹问:“去哪儿?”

田丹直言:“我身上没有钱。”

张子把头转向一边,不想搭理她了。

“白纸坊警署远吗?我想找徐天。”

张子立即掸了掸车座上的土,咧嘴乐了,说:“上车,您坐踏实了。”田丹扶着车框定了定步子,才跨进车斗。

张子跑起来:“少爷说不准在哪儿,白纸坊要没有,拉您去珠市口行吗?”

田丹还怀着歉意说:“我没带钱。”

“钱用不上,给您悠着点,还带风儿跑?急不急?”

田丹靠入车座眯起眼,她吸了吸鼻子,说:“不急。”

沈世昌坐在客厅里皱着眉头,七姨太进来问他:“我刚才出去看见一弄堂都是人,小四怎么也不进来?”

沈世昌摘下眼镜按了按自己的眉头:“都走了?”

七姨太从檀木案上拿起电话听筒听了听又挂上:“走了,清静了。”

沈世昌看看电话又看看七姨太,心中慌乱更甚:“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

七姨太回:“说是剿总的,没接通。”

“一直搁在旁边?”

“我送戴先生出去。”

沈世昌恼怒地大嚷:“通没通!”

从不发火的沈世昌此时让七姨太胆颤心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

沈世昌又拍着旁边的茶几问七姨太:“我问你话呢!”

七姨太赶忙回答:“没通。”

“没通怎么不挂上?”

“可能没搁好,忘了。”

沈世昌的气稍微消了一点:“哪里转过来的?”

七姨太努力回忆,说:“联络处……”

沈世昌的气又拱了上来:“不是政法处吗!”

“联络处要转政法处,反正是个女的,还没通就挂了。”七姨太被沈世昌吼得彻底慌了。

“女的?”沈世昌又咆哮道。

七姨太委屈大了,直说出上海话:“介凶作啥啦!”

沈世昌盯着七姨太像盯着一个陌生的人,许久憋出两个字:“出去!”

沈世昌胸口不住地起伏,他闭眼缓了缓神,伸手拎起电话中发了一个号码:“接京师监狱。”

囚车疾驰过来,倏然停在门口,金海和华子一众人下车。一根绳子从车顶悬下来,二勇将绳子甩上去,关了车门。金海停下来,走到车边拉绳子,绳子全部被拉下来。金海一点一点地将绳子卷起来,也没吭声,就直接往里走。

监狱内,狱警们来来往往,金海拿着一卷绳子准备往二楼走。华子凑过来跟金海说:“小耳朵的人又来了。”

金海“哦”了一声算作回答,对于小耳朵一行人,他并不在意。

华子又请示他:“让不让见?”

金海心不在焉地说:“见吧。”

屋里电话一直响着,金海进来,把一卷绳子扔在桌上,接起电话:“我,金海。”

沈世昌声音传来,金海不由得恭敬起来:“沈先生。”

沈世昌愠怒:“怎么才接电话?”

金海解释:“我把冯先生放在了北土城,刚回来。”

沈世昌这才缓了下来:“辛苦了。”

“不辛苦,那祸害早该除了,给田丹报个仇,对我两个兄弟也好。”金海说。

“田丹在吗?”沈世昌问。

“在牢里。”

沈世昌疑虑地说:“你不是说你刚回监狱吗?”

金海看着那卷绳子,半晌没说话。

沈世昌心中不安:“喂?”

“我刚到办公室。”金海说。

沈世昌沉吟了一下:“刚去看田丹了?”

“是。”

“那就好,安抚好你的兄弟徐天,让他不要误会。”

“放心吧,我的兄弟我心里有数。”金海挂上电话,迅速走出办公室。他快步走着,通道里来回忙碌的狱警看到他,纷纷侧身向金海打招呼。金海步子慢了下来,迎面华子带着小耳朵过来,金海问:“带哪儿去?”

华子说:“兄弟来看他,您刚准了。”

“听着点说啥。”

小耳朵阴着脸过去,金海继续往前走。监狱牢房通道有一个狱警在,金海走过来示意狱警掏钥匙开门。金海看看这个狱警,问他:“十七呢?”

狱警有点拿不准,磕磕绊绊地说:“在里面吧?”

金海被他的含糊搞得有些不高兴:“在不在?”

狱警正色:“交班的时候说在里面。”他又往里进,狱警要跟进来,金海转身吩咐:“你在这儿站着。”

他一个人往里走,通道里空无一人,走了一段路之后,他隐隐感觉出事了。于是他加快脚步走到门前,推了推门,看了看锁,抬头又看见了挂着的钥匙。金海摘下钥匙开锁,门打开,十七看到金海表情慌张。金海进来,看了一圈,然后抄起遗落在地上的警棍,开始劈头盖脸地打十七,十七也不吭声,躲着忍着。

金海冷冷地斥喝:“别用手挡,不打你脸。”

十七不再动,任金海打,过了一会儿后,他气喘吁吁地停下:“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今天上午。”十七说。

金海又问:“制服她穿走了?”

十七点点头,几乎快哭出来了。

“收拾一下,出来把门锁上,站在门口别动。”金海将钥匙扔给十七,转身出去。

铁林的吉普车停在柳如丝的家门口,柳如丝没理铁林,下车直接进了院子,铁林跟着冯青波下车,他叫住正要往院里进的冯青波,说:“冯先生,那我走了,晚上说好带媳妇过来,这儿要不要再留一组人?一个电话的事儿。”

冯青波有些不耐烦:“不用了。”

铁林赔笑着说:“我这人脑子慢,捋通了就全顺了,以后有啥事您尽管吩咐。”

冯青波挑了挑眉:“以后?”

铁林一字一顿地表忠心:“从今儿往后。”

“谢谢。”虽然这两个字从冯青波口中说出,没有任何感谢的意思,但铁林却笑开了花,还说:“再这么客气就见外了。”

冯青波从里面合上院门,铁林停在门口,笑容从脸上消失。

客厅里还散落着没带走的箱子,冯青波走进来问萍萍:“她呢?”

萍萍指了指上面,说:“楼上。”冯青波问:“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萍萍说:“都是一些吃的用的,明天晚上走,小姐说不用打开了。”

冯青波往楼上走去,大房里没人,卫生间有水声,门没关,开着条缝。冯青波站在门边,有水汽冒出来。

片刻,冯青波把那条缝合上,关上浴室门,默默走出去,又关上了房门。

街头,铁林开着车,长根开的吉普车从后面超上来,靠边停住。长根在车里向铁林招手,铁林将车开过去,把车停到长根的吉普车旁边。长根探出头,说:“沈先生让您想想以后,如果想不明白,那就去家里,沈先生告诉您。”铁林怔着,摸不清沈世昌的意思。

“沈先生说没几天了,脑子慢,以后也就没了。”说完,长根开车离去。

金海手里拿着一堆衣物,狱警打开门,他沿着通道走进来。十七站在囚室门口,金海将衣物扔过去,是一套狱警制服,他对十七说:“除了吃喝拉撒就回这儿待着,哪儿也不许去,这就是你的牢了。”

十七眼睛呆呆的:“老大,我肯定把她找回来。”

金海看着十七问:“把谁找回来?”

“田丹。”

“她在里面呢,明白吗?”

十七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金海说:“她在里面关着,你跟这儿看着,谁也不许进,一日两餐照样领过来,自己跟这儿吃了再送出去。”

“老大,要么你打死我得了。”十七皱着眉。

金海的胸口上运着怒气:“最多两天,你求祖宗十八代保佑我把田丹带回来,两天一到自己跟这儿撞死。”

小耳朵和那个精壮汉子跳子在审讯室里。跳子凑上前问:“爷,您有啥要吩咐的?”

小耳朵四周看了看,跳子说:“虎哥到家了,监狱里的人没上门找。”

小耳朵用气声说话:“别连带他家里人,跟他两个兄弟也没关系。”

跳子听不清,问:“啥?”

小耳朵看着审讯室里墙角上方的那个方形盒子,华子在隔壁,竖起耳朵凑到听筒跟前听,小耳朵的声音若隐若现。跳子的声音传来:“爷,您大声点,这儿也没人。”

小耳朵说:“找够兄弟,谁拦弄谁,飞机大炮拦着都不管用了,弄死他。”

“徐天?”

小耳朵点着头:“死透透的,来告诉我。”

“哎。”跳子爽快答应。

华子沉着脸,摁灭监听开关,走出监听室,往狱长办公室去。

白纸坊警署,燕三一脑袋撞回来:“人都走了?”

老胡眯着眼睛,懒得说话。

燕三又问:“天哥呢?”

老胡慢悠悠地抬手指了指后面。

燕三走到警署后面,看见蹲在乱草里的徐天,燕三走过去,也不敢吱声。

徐天头也不抬,直接问他:“去哪儿了?”

“刚,刚您让我送大缨子……”

“三儿。”

“哎。”

徐天看着燕三,说:“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燕三不知道怎么回答,徐天眼神空洞,继续说:“仔细想想我就是一傻蛋,我爸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有些日子没见徐天这样了,燕三有点慌:“怎么会呢?”

徐天不再看燕三,而是看着地面:“当个警察,牛哄哄的,女人被人弄死了,还就死在警署后面,杀了白杀,那孙子在背后天天看笑话,跟田丹吹牛逼,帮她出气,劫她出狱,劫半道儿还把自己劫进狱里了,不靠着大哥我就是个屁。冯青波抓回来假模假式地在门口跟人玩手雷,最后还是白玩儿……”

地面在眼前扩大,失落到极点的徐天变得很渺小,化成了一棵草,一粒尘埃,飘摇又跌落。

燕三环视四周,想起刚才一路进来没看到冯青波。徐天幽幽地说:“大哥把他接走了,兴许死了。”

燕三松了口气:“死了不就结了?”

徐天抬起头:“死就结了?没说理的地儿!”

燕三蹲下身来和徐天并排,说:“天哥,您要是……那啥,我就更傻了。”

徐天苦笑一声,说:“别跟我争,谁也没我傻。”

“您是我榜样,我当警察就冲您呢!”

徐天看着燕三说:“警察是干啥的?”

“您说干啥就干啥。”

徐天的目光越过燕三,直愣愣地盯着警署前面,燕三扭回头,也直愣愣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俩看见田丹笑盈盈地走过来。田丹走到他们近前,徐天慢慢直起身子,张口结舌,他还从来没见过穿着自己衣服的田丹。

田丹笑着说:“这是作案现场?贾小朵?”

徐天没反应过来:“大哥放你了?”

“我自己出来的。”

徐天欣喜中带着慌乱:“三儿,那啥……”

燕三除了慌乱,没有一点儿欣喜:“啥?”

徐天拉着田丹说:“进里边去,别让人看见。”

田丹倒是磊落,她眨眨眼,说:“我想在外面,在监狱里总是觉得北平冷,可是出来后感觉也不太冷。”

徐天傻笑着说:“今天太阳足。”

办公室里,阳光照在杯子里,水面泛亮,金海将水面上的茶叶吹开,端起来喝。华子站在桌前说道:“老大,没什么事我就下去了。”

金海抬起头,问道:“你喝茶吗?”

华子笑着答:“在家时会喝两口,没工夫泡。”

金海又不说话了,华子皱起眉头担心地说:“小耳朵可是把话传下去了,我听得明明白白,是弄死天哥。”

金海沉吟了一下,说:“知道了。”

华子看看金海,犹豫不决地说:“老大,我能问吗?”

“问。”

“今儿到天哥警署带走的那人,咱们怎么放了?”

金海放下茶杯看着华子:“心里不踏实?”

“我跟了您十多年,加起来经历过的事儿都没这几天多,今天放的那人是不是也跟女共党田丹有关系?”

金海转过身子看着窗外,眯起眼睛说:“华子,你有没有想过,北平会成为共产党的天下?”

“想过,兄弟们在下面天天聊。”

金海问:“怎么聊的?”

华子说:“不管是谁的天下,都得有监狱,有监狱就得有看监狱的。”

“我坐这儿有时候也会想,京师监狱就像个鸟笼子,但从来没想过鸟笼子压根关不住鸟。”金海说。

“怎么关不住?不论是谁,到咱们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一个个都收着呢!”

金海将桌子上的绳子收起来放进柜子里:“我说鸟,有的鸟是自个儿来笼子里待一待,想飞就走了。”

燕三随便找了个借口溜走了。风吹草低,田丹躺在枯草里,看着一只鸟落下来,琢地下的草籽,啄了两下转眼又飞走了。天地茫茫间似乎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连风都和缓了。田丹眯着眼睛,太阳照在她脸上,她问徐天:“太阳还有多久?”

徐天看着田丹说:“一尺。”

田丹并没有躺在贾小朵死去的地方,但对徐天来说依然有些恍惚。太阳的光从屋脊斜下来,光线的边沿离田丹身子还有一尺。

田丹突然说:“我刚才知道了沈世昌才是出卖爸爸和我的大坏人,我们这条线上前两次来人也是他诱捕的。”

“诱捕?”徐天不解。

“我们信任他,他假装和谈,人到北平后交给冯青波杀。”

徐天难以置信。

“现在他想洗白做好人了,以为我不知道。”

“你出狱他还不知道吗?”

“我十岁就认识他,叫他伯伯,爸爸和他是世交。”田丹的语气很低落,她叹了口气问,“……还有多久?”

徐天愣了一下:“啊?”

田丹仍然眯着眼睛:“太阳。”

“还是一尺。”

“你知道吗?北海团城的承光殿里有一个渎山大玉海。”

“不知道。”

“北平人也不知道?”

“玉海?”

看徐天不知道,田丹的兴致高起来:“那我告诉你,元代的时候本来放在太液广寒殿,明末时移到了紫禁城西华门外真武庙,是乾隆的时候才迁到北海团城的。”

徐天一头雾水:“大玉海,迁来迁去?”

田丹比划着:“不是海,是玉瓮,这么大,青绿色,里面雕着龙、螭,外面有羊、鲤鱼、犀牛、蟾、蚌、马、兔……”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本来想让冯青波带我去看的,现在不行了。”

徐天沉默了半晌:“冯青波可能死了。”

田丹笃定:“没有。”

“要我做什么?”徐天问。

田丹说:“帮我证明一些事。”

“你说。”徐天是急迫的,他需要找到一个方向,这个方向只有田丹能给他。

田丹倒是从容:“急什么?太阳还有多久?”

“还是一尺。”

“再歇一歇,带我去照相馆。”

徐天怔着。

“这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你说那里烧了,烧得厉害吗?”

“你脑子里别搁我的事儿。”

“为什么?”

徐天有些丧气,说:“我的事不重要。”是啊,田丹是属于北平的,而他自己总是瞄着个人恩怨。相比之下,自己永远那么傻,那么渺小。

“我们认识就是因为贾小朵,所以这当然重要。”

徐天眯着眼睛抬头看着阳光,说:“田丹,新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田丹举起手放到剩余的光线里,说:“新世界里天天有太阳。”

新世界,徐天似乎从未想过这个三个字。他想不到,也不敢想,新世界里天天有太阳,但太阳下永远没有小朵了,新世界意味着对旧世界的告别吗?那自己也要和小朵告别了吗?旧世界里找不到凶手,新世界里找不到小朵,徐天卡在了新旧之间。徐天看着田丹,她是一道光,一道连接新旧世界的光,也是一道可以拯救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