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金海还坐在原地,像尊石像一样。桌上剩了两个药瓶,刀美兰推门进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金海,金海苦笑了一声,他并不是个爱后悔的人,但这次不同,他说:“不该让大缨子叫人,这下狱里都知道了。”

刀美兰不明白:“狱里不都是你兄弟?”

“跟铁林和徐天不一样,狱里那些都是当差吃饭的。”

“当差能赚四十六根金条?”

金海双手捂着脸,他也没了办法说:“三十二根,两百多人分,封口也不能封一辈子,人多嘴杂。”

两人沉默着,世界更安静了。刀美兰坐在金海旁边,无声地安慰他。外面人声杂乱,最上头的是大缨子的声音:“哥!哥!人叫来了!”

金海叹了口气说:“这下狱长真要当到头了。”

刀美兰宽慰着说:“不当就不当,明天把八青放出来,咱们过日子。”

“好是好,但过得有命日子。”

大缨子推门进来,金海抬头看着大缨子说:“来了多少人?”

“十来个。”

“多和点面,我上街买酒菜,让大伙儿在这儿吃。”说完,金海站起来走出去,刀美兰跟在他身后问:“你去哪儿?”

“体面衣服都换上了,去槐花胡同。”

“还去?田丹没丢。”

金海转头冲刀美兰笑了笑,说:“我可能丢了点什么,得去找找。”

刀美兰担心金海,她紧张地抚着衣角,说:“我衣服也换上了。”

金海说:“这儿还有十来个兄弟要支应呢。”

不明就里的大缨子自告奋勇地说:“我,我支应着。”

刀美兰拿起田丹忘在桌子上的两瓶药说:“走。”

金海从刀美兰院子走出来,胡同里站着十几个狱警,金海看着十几个兄弟说:“大伙在这院儿吃点儿喝点儿,进去,别站在外面。”

华子一挥手,喊道:“进院!”

金海拦住华子,说:“你去我屋里等会儿。”

华子一愣:“等什么?”

“等我回来。”

华子点头,答应道:“哎。”

北平安静下来,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摆。刀美兰和金海从平渊胡同转到大街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金海越走越犹豫,刀美兰干脆停下来问他:“想啥事儿呢?”

“没啥事儿,想走慢点。”

刀美兰和金海并行,战争宣传页被风在地上卷起转了一个圈,又被风没了,金海和刀美兰感觉有些冷,突然金海转头看着刀美兰,目光柔和地说:“这四年没跟你在街上走过。”

刀美兰低着头,说:“走过几回。”

“晚上没走过。”

刀美兰心中有些不安地问:“你找沈先生干什么?田丹跟你说啥了?”

金海停住身子,说:“空手上门好不好?”

刀美兰这才意识到,说:“啊?这大晚上的,也没有店铺开门,要不回家拿点东西。”

金海继续往前走着,说:“算了。”

“金海。”

“闭嘴,我想事儿呢。”陷入思考里的金海加快了步伐,又恢复了那个执拗的大哥狱长的样子,有些粗鲁,甚至不讲理。刀美兰并不在意,她愿意做顺从的那个人。

街上,七八辆车护着田丹和徐天向珠市口去,田丹好奇地问:“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徐天想了想,有点难回答,半天想出来俩字,说:“好人。”

“你怕他吗?”

“我表面看起来不怕,其实心里怕。”

“他脾气很大?”

“表面看着不大,其实大。”

田丹有些忐忑,徐天说:“那找个旅馆住也行。”

田丹没有直接回应:“你和金海说过去珠市口了。”

“就因为说才另找地方,他想把你送回狱里,为了应对这事儿不算撒谎。”

田丹笃定地笑了说:“他见过沈世昌,他就不会再带我回监狱了。”

徐天问:“为什么?”

“金海和你一样都有原则,同时他还有城府和变通,但这两样你没有,放心吧。”

徐天扭头看着田丹,田丹笑着问:“他喜欢什么?……你爸爸。”

徐天愣了一下说:“喜欢听好话。”

“哪种好话?”

徐天想了想,说:“夸他没用,我爸下人出身,没来由夸他,他会当反话听,爱说北平老事儿,爱听京戏。”

“京戏呀?”田丹犯愁了,这让徐天觉得好笑。在他眼中,田丹一直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

徐天笑了笑,说:“没事,你不愿意聊,他也不能把你赶出去。”

七八辆车停到徐天家门口,田丹看起来虚弱又紧张,从人力车上下来。徐天对车夫们说:“你们走吧。’

祥子说:“少爷,哥儿几个商量了商量,我们先跟这儿不走,一会儿收车的回来换人,反正门口老有人。”

徐天想了想,说:“行吧。”

“我呢,天哥?”燕三问。

“你进来。”

田丹跟着徐天和燕三走进院子里,徐天边走边喊:“爸,爸!”田丹站在院子中间显得格外紧张。

“哎,人呢?”徐天纳闷道,走进徐允诺的房间看了看,又到后院去喊了一圈,还是不见人。徐天从后院回来,看看田丹,摇摇头说:“……不在。”

燕三说:“兴许跟关老爷出去了。”

田丹松了口气,眼珠子开始溜溜地四处打量,默默道:“东厢房、西厢房、耳房,照壁月亮门,山西砖雕,座北朝南二进院子,典型的北方四合院,还有个大水缸,养鱼吗?”

“里面装喝的用的水,有时候买回来的鱼也扔里面。”

田丹看徐天说:“没人啊?”

“他一会儿回来。”徐天说。

“我能到里面看看吗?”

“这是关老爷住的房间,我和爸住外面。”

“里面没人嘛。”田丹像个无法按耐好奇的孩子。

徐天笑了笑,答应道:“行。”

田丹跟着徐天刚进后院,徐天又从月亮门里出来,对着燕三说:“我爸不在没人做饭,你上街去买点吃的。”

燕三看着田丹的背影,有些稀奇道:“天哥,共产党就这样?”

“哪样?”

“这哪是坐牢刚跑出来,看什么都新鲜,她是来玩儿的吧?”

“你第一次来北平不觉得新鲜?”

燕三还是不明白:“我生下来就在这儿。”

柳如丝的住处,桌上摆着全聚德外送的食盒,菜都在食盒里,简单的四副碗筷摆在桌上。铁林和柳如丝喝着酒,冯青波和关宝慧几乎不动筷子。

铁林双颊绯红,不知是什么使他兴奋着说:“说起来我媳妇正经是格格,早年间王府在后海那片,出门没多远就是银锭桥,北平八景儿家门口。”

柳如丝的情绪也高涨着说:“哟,在王府住了多久啊?”

关宝慧冷冷的说:“没多久。”

“我一天也没住过,王府还了得。”柳如丝的话里带着一些讥讽。

“我不太记事儿就跟我爸搬到珠市口了,在珠市口长大的。”

“那也是格格呀!”柳如丝半起身俯着夹菜,她穿着一件低胸的衣服,借着酒劲儿,铁林的眼睛老往她领口里瞟,关宝慧盯着铁林,铁林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媳妇,尝尝这洋酒,上次在这儿喝了点儿,特别地道。”铁林说着把酒往一个空酒杯里倒了些,放到关宝慧面前,关宝慧压着火,说:“你什么时候喝的,我怎么不知道。”

铁林视若不见,说:“就上次,来跟冯先生谈事儿,是吧冯先生?”冯青波没吭声,铁林开始张罗举杯,“冯先生,柳爷,从前咱们有什么不愉快的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就是一伙儿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柳如丝没动弹,她笑了笑,说:“你那两个兄弟怎么办?”

“兄弟归兄弟,朋友归朋友。”

“你认为我们是朋友了。”冯青波的话里难掩厌恶道。

“我的底您知道,你们的底我知道是知道的,但忘了,咱们还不是朋友?今天我特意带媳妇来也让媳妇踏实,省得她一天到晚担心您又要杀人。”说着,铁林转身对关宝慧,说:“媳妇儿,经过这一次我算明白两件事儿,第一件得自己硬气,有底子,冯先生和柳爷才跟咱们做朋友;第二,得知道谁让咱们硬气的,以后干什么都得向着谁。”

关宝慧看着铁林:“谁让你硬气的?”

铁林笑着看向柳如丝和冯青波说:“那肯定是柳爷和冯先生呀。”说着,铁林又瞟柳如丝领口,关宝慧目光从铁林脸上收回来,勉强笑了一下,说:“说白是人家落架了,不然也犯不上跟咱们坐一块儿。”

柳如丝看着关宝慧阴着脸的样子却不生气,反倒妩媚笑着说:“还记着那一嘴巴呢,我都过去了。”

关宝慧顶嘴说:“我是挨的,你是抽的,你当然过得去。”

柳如丝也不真的恼怒,反而有种逗弄的乐趣,说:“你还真挺来劲。”

铁林有些醉意,跟关宝慧嚷嚷道:“媳妇,都过去了,柳爷上次还说把这楼给咱们呢!”

“小楼是我爸的,”柳如丝说:“喜欢得跟我爸说,要不带你媳妇上楼转转?”

“带她转转,正好我跟冯先生说两句,宝慧?”关宝慧不情愿地站起来,铁林满意地看着柳如丝和关宝慧走上楼梯。

冯青波见桌前只剩自己和铁林两个人了,先开了口,说:“刚才你说知道的事忘了,其实不用忘。”

铁林没明白:“啥意思?”

“你是什么人我很明白。”

铁林皮笑肉不笑地说:“您怎么总是不相信我呢?”

“我从来只相信自己。”

“那一开始为啥用我?”

“因为田丹。”

铁林自己又喝了杯酒说:“那我得谢谢她,没她我当不了这处长。”

冯清波突然死盯着铁林,显然他已经忍耐很久了说:“为什么不杀她?”

铁林的酒杯举到一半,悬在半空中,放下不是,喝了也不是说:“田丹?没死吗?你听谁说的?”

冯青波看着铁林不说话。铁林放下酒杯起身,解释道:“我真打了她一枪,您要不解气我再去一趟,现在是处长更方便了。”

冯青波摆摆手,说:“无所谓了。”

铁林皱了皱眉,缓缓坐下,说:“无所谓这话听着有点儿瘆人啊,怎么能无所谓呢?”

“沈世昌要投共,你呢?”

铁林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往哪边走,自己要杀田丹,投共肯定是不可能了,现在又得罪了沈世昌,只能硬着头皮跟冯青波干,说:“您干啥我就干啥。”

冯青波蔑视了铁林一眼,说:“我明天走。”

“不回北平了?”

“对。”

关宝慧打量着柳如丝的房间,装作毫不在意,手却忍不住碰向梳妆台上的女性用品。这些柳如丝都看在眼中,还嘲讽地说:“格格出身,你还没见过这些东西?”

关宝慧收回手,说:“没见过,但不稀罕。”

“这房间还没王府一个丫环住的房间大吧?”

“我没住过王府。”

“别不好意思,我是偏房生的,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

“我想啥?”

“心里想,跟着铁林这么个窝囊废,不知哪朝哪代才能住得上这房子,用台子上的那些东西,挨了一嘴巴一辈子得咽肚子里,我跟你说今天我心情还行,本来打算给你们脸的,是你不知上下地多了那么一嘴,我落架了是吧?落架了个头也比鸡大。”

关宝慧听她说到了心眼里,恼羞成怒地说:“你说啥呢!”

“小声点儿,”柳如丝依着床边坐了下来,眼神瞥向关宝慧,“急了你看铁林坦朝谁摆脸色,别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铁林和冯青波互相看着彼此,都没动筷子。铁林收起了谄媚的嘴脸,像是个讨价还价的商人,说:“您走了我怎么办?”

冯青波不想看他的表情,嫌恶地说:“与我无关。”

铁林心里七上八下的,说:“您这话说的,北平是要和了归共党?”

“你可以问沈世昌,他比我知道。”

“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儿,北平丢了,国军也能打回来,战略收缩而已,当年党国都退到重庆了不还是打回来了。”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所希望的,从组长到处长,随着官位的升迁,党国这两个字在铁林心中的份量也越来越重,那是他蚂蚁变大象的依托。

冯青波不说话,铁林继续说:“您跟柳爷树大根深,走到哪儿都有身份,有地位,我要跟你们走了,又什么都不是了。”

“你跟我们走?”冯青波挑了挑眉,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想多了是吧?”铁林说着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白忙活一场,掏心掏肺地为他办事,秋收到了,发现粮仓空了。酒一口口下肚,铁林的心越来越凉,也越来越硬。

“铁林,你虽然救了我,但你在我这儿依然什么都不是。”

“总得是个啥吧。”

冯青波看着眼前这个醉醺醺的男人心里更加厌烦了,说:“我是个坏人,你是个小人。”

“说话不用这么刻薄,您还没走呢,搞不好明天又有事儿求我。”

“不会有了。”

“您又过河拆桥。”

“你得到处长的位置了。”

“处长救你命了。”

两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冯青波觉得两人是等价交换,铁林却觉得自己赔了,甚至丧失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不知是酒精,还是愤怒的原因,让铁林的手有些抖,他赶忙把手放到桌下,握成拳。他低着头,看着虎口上细密的纹好像一张网。醉酒的铁林觉得那张网正在不断扩大,漫无边际,无处遁形,把自己兜头盖脸地罩在里面,他得出去,他暗暗地想。

关宝慧和柳如丝此时从楼梯上走下来,关宝慧冲到铁林身旁扯他,说:“走,铁林。”铁林坐着没动,还沉浸在网中。

柳如丝笑盈盈地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楼梯,说:“铁林,你媳妇看了一圈房间,她受刺激了。”

铁林心中忿闷,说:“过几天这房我能住吗?”每当事情糟糕到无法挽回时,铁林总能被激发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痞气。怂就怂,如果怂能换回一栋小洋楼。

“我高兴就能。”

“听见了没媳妇。”铁林朝关宝慧示好地笑。

柳如丝也笑着说:“再坐会儿。”她并不想多留铁林,这只是为了彰显权力。

“我们再坐会儿,宝慧。”铁林冲关宝慧说,柳如丝坐到铁林对面,故意把领口拉得低低的,说:“娶个格格你够有福气的呀!”

“有福气,白天跟老丈人唱戏,晚上回去伺候得我好好的。”

“晚上怎么伺候,我不知道,唱两句来听听?”

“想听我媳妇唱戏啊?”

柳如丝看关宝慧笑着说:“还没听过格格唱戏,旗人下海唱戏那才是落架呢,唱一个,兴许我一高兴明天这小楼就归你们了。”

铁林挑畔地盯着柳如丝的脸和领口,柳如丝任领口敞着也不动。铁林看着柳如丝的领口,眼神里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柳如丝看着关宝慧,眼神里是另一种挑衅。关宝慧的存在让柳如丝对铁林的挑衅照单全收,铁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转头跟关宝慧说:“唱一段,宝慧。”

关宝慧没坐下,眼神里的怒火还未消,说:“这楼我是挺喜欢的,唱两句你们不嫌难听?”

“不嫌。”柳如丝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

“就两句?”

柳如丝笑着说:“两句就行。”

关宝慧运了运气,怒道:“换一楼就唱两句,那我也不唱,老娘是格格,落架不落脾气!走不走铁林?”

说完,关宝慧急匆匆地走出屋穿到院里,径直沿着巷子往外走,铁林见势,跟冯青波和柳如丝匆匆告别,从后面跟出来,来发动吉普车。

柳如丝见铁林夫妻俩离开了,喊了一嗓子在客厅外的萍萍:“萍萍,过来,收了给人送回去。”

萍萍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柳如丝看了看神色阴郁的冯青波,说:“别不开心。”

“没有。”

“从明天起,党国,我爸和田丹全不在了,咱们也过点儿清闲日子。”清闲日子是柳如丝的未来,明天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小洋楼不在了,蝼蚁不在了,那些赔笑算计也不在了,用这些来换一个冯青波,这个时刻柳如丝等太久了。

“好。”

“北平最后一宿,睡楼上吧。”

冯青波看了看柳如丝,那是一张精致又酸楚的脸,冯青波心里明白柳如丝的选择,也明白自己的心,自己必然不在柳如丝的未来里。她的未来他给不了,此刻也无法忍心断了她的念想,想了想,说道:“好。”

关宝慧独自沿着街边走,铁林慢慢开车并行着。铁林探出车窗冲关宝慧喊:“上不上车?”

关宝慧不搭理他,铁林不悦地说:“这次本来挺高兴的,又弄成这样。”

关宝慧白了一眼铁林说:“你高兴吗?”

铁林边开车边说话:“你上来说。”

“一顿饭你俩眼睛往哪儿看!”

铁林提高了嗓门:“我就看了,她能把我怎么着?”

关宝慧怒吼:“你不要脸!合着药劲儿都朝她身上散。”

“我当处长了,你该高兴。”

关宝慧听着心里更气了,想着自己在柳如丝那儿受的冷嘲热讽,觉得铁林这处长当的还不如不当,说:“你给他们唱两段就更高兴了。”

“你以为我愿意啊,这帮过河拆桥的货色。”

关宝慧哼了一声,说:“你愿意得很!”

铁林看着生气的关宝慧,自己心里也窝着火,他虽然当了处长,但眼前的北平马上就是共产党的了,自己仍然前途未卜,说:“关宝慧,我受别人气,你也给我气受是不是?我容易吗!从组员爬到处长,北平又要和了,受一圈劲你还不乐意,我图什么!”

“还不如当个组员呢!”

“继续成天在你们面前当孙子!”

“那也比让人扇耳光好。”

“让他们往我脸上抽。”

铁林一脚油门,吉普车蹿出去不见了。关宝慧继续向前走,起初还感到忿然,渐渐地感到了孤单。街上没几个行人,不知什么从地方传出一阵嘶喊,两个兵痞从临街铺子里蹿出来,背着一包东西往宝慧的方向跑来,铺子里追出一男一女,兵痞跑到关宝慧身边时包袱里的东西散了一地,大多是家里用的东西,瓷器在包袱里碎了。

路边男女大喊:“强盗!”

兵痞说:“老子打仗卖命拿你们东西是应该的!”

男女护着东西大喊:“强盗,叫警察去!”

关宝慧吓得直往后缩,兵痞拿着枪指着他们说:“打死你,开枪了!”

兵痞开了一枪,关宝慧撒腿就跑,吉普车加着油开回来,两个兵痞散去。马铁林的吉普车在空旷的大街上绕了一圈,下车他在街上着急地大喊:“宝慧!关宝慧!

刀美兰家的院子里有十几个狱警,他们有蹲着的,有站着的,扒菜吃面,便喝酒热闹,大缨子端着盆子提着勺跟在二勇身后,小声提醒:“小声儿点,别吵着街坊邻居。”

二勇把空碗递到大缨子面前,说:“还有面吗?”

大缨子甩出一个白眼:“再下去,真能吃。”

金海家,空荡的卧房,华子独坐,显得很拘谨。

金海带着刀美兰走到沈世昌家附近,看到胡同里沈世昌的院门洞亮着的灯,金海停在胡同口跟刀美兰说:“你回吧。”

“站了半天还说这句,都来了,我跟你一起。”刀美兰不踏实,心里生怕金海在出什么事,她知道自己也帮不上忙,但有事了一起扛,是她能给金海的唯一安慰。

“不合适。”金海想了想说。

“有啥不合适的?”

“啥话你也接不上,也没个眼力劲,你进去反倒坏事。”

刀美兰想想金海说的在理,又问:“真的是田丹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

刀美兰困惑了,说:“刚说田丹让你来的。”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金海自己脑子里都一团麻,说:“赶紧走,我说两句就回平渊胡同,狱里兄弟还等着呢!”

“田丹让你怎么跟沈先生说?”刀美兰还是不放心地问。

“告诉你,你听得懂吗?”

刀美兰看金海也没了注意,问他:“真没事儿?”

“沈先生跟田丹一伙的,有什么事儿?”

“不让我在这儿待着,那我去珠市口了。”

“干什么?”

“田丹只顾着拿照片,忘拿了两瓶药,我给她送过去。”

金海点点头。

“我看着你走进去,是那个院子吧?”刀美兰看着前面沈世昌的院子问。

“都是好事。”金海突然说。

“什么?”

“没这些事,你也不能跟我说这些体已话,”未来看不清,沈世昌和田丹谁对谁错,北平将来是战是和,都看不清。互相嘶咬的世界里满目都是尖酸和刻薄,能撑下去的,全靠着夹缝里的这点温情,金海认真地看着刀美兰,“都值了。”

刀美兰微笑着看着金海的脸,看着金海转身沿胡同走进去,走到院门口拍门。不一会儿有人在里面拉开了门,金海消失在院洞里。刀美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开了。

里间,穿着家居服的沈世昌躺在沙发上打瞌睡。长根走进来叫醒沈世昌说:“先生,先生?”

沈世昌眯开眼睛,长根轻声说:“金先生来了,在客厅。”

沈世昌皱皱眉,问:“谁?”

“京师监狱的金海。”

沈世昌停了片刻后坐起身,原本放在身上的书和眼镜掉在地上,长根弯腰下去捡,沈世昌定神问长根:“什么事?”

“没说。”长根看沈世昌回答。

“让他等会儿。”沈世昌起身整理衣物,系领口的扣子时,脸上硬是绷出了一些皱纹,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金海站在客厅里,看见长根从里间出来,开亮灯绕过金海开始沏茶。他看着长根忙活,不好意思地欠欠身,说:“不用麻烦,我一会儿就走。”

长根顾自沏茶,将杯子端到金海面前,然后垂手站在一边,沈世昌从里间出来了。

金海更恭敬地说:“沈先生。”

沈世昌提高警惕,说:“你怎么来了?”

金海看了看长根,沈世昌看了眼金海说:“有急事吗?”

“私事儿。”

沈世昌坐到沙发上:“说。”

“昨天和今天都没抽出时间,您的金条收到了,我来补个借条。”

沈世昌抬起眼睛看他,说:“就这件事。”

“就这事儿,当面写个借条心里踏实点,等从别人那儿要出来再还您。”

沈世昌放松警惕,看着金海说:“算了,那是画钱,长根你没说吗?”

“说了。”长根在后面说道。

金海笑着看沈世昌,垂手说:“那画不值四十六根金条。”

“情谊比金子贵重。”

金海看了看沈世昌,暂时看不出他的异样,说:“那更得白纸黑字了,我这人心重。”

沈世昌的心放下来了,说:“哎呀……来,来。”

长根去案子打开墨盒,铺开纸,蘸毛笔。沈世昌起身走到桌前问:“要怎么写?”

“您写,我签字摁手印,四十六根十六两足金,数量得对。”

“算了吧?不如吃点东西。”

“沈先生,您就只当我无功不受禄。”

沈世昌笑了笑,说:“我也有事托你,看着田丹呀!”

“这是做狱长份内的事。”

“那我真写了?”

金海说:“真写。”

沈世昌摇着头,一副无奈的样子,开始写。

金海看了看周围,没发现印泥,问道:“有印泥儿吗?”

沈世昌看了看案头,吩咐道:“长根,到里面找找。”

长根离开客厅去里间,沈世昌在写字,金海屏着气问:“沈先生,冯青波埋了?”

沈世昌的笔锋稍稍顿了顿,金海看见沈世昌的目光往左上方停了片刻。

“问这个干什么?”

“明天我去狱里,这事儿能不能跟田丹说?”

沈世昌双眼往右上方停了片刻,随即抬起起头来,发现金海一直在注视他,警惕重新弥漫全身。

“为什么要跟她说?”沈世昌问金海,金海双目炯炯,说:“我跟她说过您让我关照她,冯青波杀她爸,给她报仇了,好事儿。”

沈世昌的脸阴沉了下来,说:“还是不说的为好。”

长根拿来印泥,沈世昌俯身下去,写完最后几个字,问金海说:“这样写可以吗?”

“有借,有欠,有数儿,就齐活。”

金海接过毛笔,沈世昌退到一边,皱着眉头看金海仔仔细细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摁了一个鲜红的拇指印,越过金海的背脊,沈世昌与长根对视了片刻。

金海直起身子,笑道:“这样我就踏实了。”

“先生,七太太还没睡”,长根看向沈世昌说,“问客人要不要吃东西。”

沈世昌看金海说:“你要吃点吗?”

金海思索了一下,说:“也行。”

长根离开客厅,沈世昌笑着示意金海坐到沙发前,说:“喝茶。”

金海坐下,说:“沈先生,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沈世昌注视着金海,不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问。”

“狱里总归不如家里太平,为啥不让我把田丹给您送家里来,您这院子也没人敢来找。”

“田丹在狱里还好吗?”沈世昌眼神锐利。

金海低下头,眯起眼睛端着茶杯喝着茶,躲避沈世昌的注视,说:“给她换了间牢房,早年间关亲王的。”说完,放下茶杯,重新面对沈世昌。

“把她先关在狱里,我有我的考虑。”

“听您的,但她说要给您打电话。”

沈世昌皱着眉头,问:“什么时候说的?”

七姨太端着一副碗勺进来。

“前天,还是大前天来着,记不清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儿太多了。”

七姨太重重顿下碗准备出去,沈世昌瞥见七姨太:“你干什么?”

“送吃的。”

“不情愿就不要送,当着客人手脚这么重。”

七姨太也没好脸色,说:“联络处那个电话没接到,你跟我有轻有重有好脸色?你们几个自己说话顾不上……”

沈世昌暴怒道:“出去!”

七姨太委屈又惊讶,她转身出去。这下金海彻底明白了,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起身告辞:“沈先生,我走了,借条您收好。”

沈世昌看着金海说:“等会儿,汤圆送来了,吃几个。”

金海走到碗勺前,问:“甜的咸的?”

“太太是南方人,汤圆是甜的。”

金海犹豫地看着汤圆。

“金海。”

“沈先生?”沈世昌注视着金海说:“你来就是为借条吗?”

金海低下头,躲开视线,拿起勺子往嘴里塞汤圆。

“问你呢?”

金海双眼往左上方停了片刻,说:“有件事儿不知道能不能提。”

“我们之间什么都可以提。”

金海嘴里塞满了汤圆,抬起脸,问:“共产党来,我能还做京师监狱的狱长吗?”

沈世昌看着金海没说话,金海嘴里嚼着汤圆,说:“您要是看得起我,就把我当豫让。”

沈世昌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

“金海不傻,谁好谁坏分得清。”金海假意诚恳地看着沈世昌说,“四十六根金条记在纸上能还,但您这份情太重,记在心里,以后得认真还了。”

沈世昌放松地笑着说:“汤圆是不是太甜了。”

“是。”

安静的胡同里,沈世昌家的院门开了,金海从里面出来,沈世昌和长根送到门边。

“关门吧,沈先生您不回去,我都不敢走了。”金海说道。

“好好……”说着沈世昌走入院子。

金海站着等沈世昌和长根走入院子,门关好后,他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转身走向夜街。

桌上堆满了碗筷,大缨子从窗户向外看去,院子里有一群狱警,有打瞌睡的,有瞎聊天的。二勇从刀美兰家出来,走到金海家院子,推门进去喊华子,华子出现在厢房门口。

“老大还没回来?”二勇正问话呢,金海走进李院门,华子冲着二勇身后喊:“老大。”

二勇转身,看见金海正走进来,金海说:“让大伙再等等。”

二勇答应着出去坐,金海进屋,从柜子里翻出半瓶酒,两只杯子,招呼华子说:“过来坐。”

华子拘束地坐过去,金海倒了两杯,端起自己杯子,华子欠着身子喝下,说:“跟您十多年,第一次在您家喝酒。”

“狱里没人来过家里。”

“有什么话您就直说,您是老大。”

金海沉默着。华子见金海不作声,自己先开了口,说:“我这么琢磨,您看对不对,田丹跑了,咱没抓着,让兄弟们都对对嘴别说岔。”

“都跑了没抓着,还能岔到哪儿去?”

“那您说。”

“田丹还在狱里,没有跑的事儿。”

华子反应过来,点头道:“……行。”

“你们出来的时候十七呢?”金海说着往华子的空杯子里又倒满了洋酒。

“没见着,还在里面吧。”

“那间房这两天谁也不要去查,除了你和十七。”金海说着把酒杯递给了华子,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明白了,我这就让兄弟们闭嘴。”

“再喝一杯。”金海也举起自己的杯子。华子双手端杯恭敬地饮尽了自己的酒。金海看着华子,突然有点伤感,“等有一天我不当狱长了,你也来家里串串门儿。”

华子不明白金海的意思,说:“您不当谁当?谁来兄弟们也不服啊!”

“话别这么说。”金海看起来不像一个上级,倒像一个即将远行的家人,他语重心长地说,“如果真来个新狱长,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抻头冒尖。”

“老大,您是拿话试我。”

金海注视着华子,华子目光往左上方划停了片刻,说:“这么些年,老大不是白叫的,京师监狱如果换狱长,别人不知道,我华子第一个出头冒尖,大不了兄弟们都不干了!”

金海看着华子笑了笑,自己的真话,华子听成了假话,真真假假,往往都是解释不清的。金海抬起第三杯酒,说:“有你这份心,我当不当这狱长都应当。”

华子干了第三杯,说:“那田丹就还在狱里?”

“在狱里。”

“明白。”华子说。

金海说:“明天你休班吧?”

华子想了想说:“我不休也行。”

“休着吧,一早让二勇带四个人来这儿。”

华子点了点头,说:“好,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