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华子走进刀美兰家院子里,喊醒睡得横七竖八的各位狱警:“老大给的金条都拿回家了吗?”

大伙七嘴八舌,“有拿回家,有派别处用场的。”二勇大声回答。

“把前天的事儿都忘了,田丹在牢里关着呢,你们出来干什么?”

狱警们都愣着。

“大伙出来认认老大的门,老大请大伙吃面。”二勇首先反应过来,大缨子在另一旁插嘴道:“还有菜呢!”

华子紧赶着问:“就这事儿吗?”

二勇使劲点头说:“就这事儿。”

“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了,我们都是来吃面条的。”二勇识趣道,众警纷纷接话点头道:“来吃面条,就是不管饱……”

“走了,”华子对着狱警们说,“明天早上二勇带四个人来这儿接老大。”

二勇连声应着,众警顿时走空了,大缨子看着离开的狱警们的背影,满是抱怨地说:“煮了八斤面还不管饱?”

大缨子关上院门走回自家院子,看见金海坐在院子里,说:“哥……都走了。”

金海自己喝着酒,难辨情绪,问:“美兰还没回来?”

“没有,明天还说去给小朵刻石头呢!”

“石头?”

“给小朵刻碑,坟地也看好了。”

金海恍悟,马上就是小朵头七了,又问:“在哪儿刻呀?”

“天桥王石匠铺子。”

金海点了点头,对大缨子说:“你歇着吧。”

“不用收拾东西走了?”

“不收拾。”

“田丹不往回带了?”

大缨子正好说到金海的烦心事,金海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别打听。”

“您让我去叫的人,这回折腾的。”

金海没听大缨子说什么,本想往屋里走,又停了下来,问:“还有酒吗?”

“沈先生金条白送了。”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我不说您也不会忘啊。”

金海被大缨子呛得无语,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现在就想忘,明天再说,拿酒去。”

“……凑合着少喝点,弄不好没了。”

金海瞪着傻妹妹。

徐天的桌上散乱着田丹从狱里带出来的一堆药瓶。田丹低头在成堆的照片找存取条子。

徐天挨个打开药瓶闻,问:“这些都要吃?”

“不要动。”田丹说。

“谁给你买这么多药。”

“十七买的,那两瓶生川乌和洋金花是给他的。”

“给他干啥?”

“不然我怎么从牢里出来?生川乌和洋金花有毒性,少量用镇疼止血,剂量大一些会造成假死。”

徐天不可思议地看着田丹说:“假死?”

“休克深度昏迷,病理上短暂心律衰弱,肌肉组织麻痹,类似假死。”

徐天感叹道:“你什么都懂?”

“我妈妈是医生。”

此时,院子里传来动静,是徐允诺和关山月的声音。关山月哼着曲儿,徐允诺的大嗓门传来:“我看天儿回来没。”

“后面有热水吗?”关山月问。

“给您把壶送进去。”徐允诺说着向徐天房间里走去。

田丹听见徐允诺的声音站了起来,说:“伯父回来了。”

“别出声。”徐天小声说。

“为什么?”

“看这些照相馆的条子。”徐天在田丹低头的时候,看到了她鬓边的发卡,徐天揉了揉自己的心口。

“都没用,只有照相馆给的照片编号和送洗日期,一式两份,另一份在送洗照片的人手里,没有送洗人地址,没办法和这几张照片联系起来。”

徐天叹了口气,对田丹说:“今晚你睡这儿。”

“你呢?”

“我跟我爸睡。”

“那要打个招呼,不然不礼貌。”

“他那人没谱,弄得好没事,弄不好把你送回狱里,比我大哥还上心。”

徐天正说着,徐允诺来敲门,喊道:“天儿,天儿!回来了?插门干啥?”

徐天赶忙回:“睡了。”

一句“睡了”,把田丹逼到了死角,一男一女,还“睡了”。田丹没办法再做出任何动作,只能干瞪着徐天,表达不满。

“听你声音就没睡,门口聚着一群伙计,是不是屋里藏什么了?”徐允诺满脑子都是那两箱手雷。只要房子够大,徐天藏一门火炮徐允诺都不稀奇。

徐天赶忙回道:“没有。”

田丹忍不下去了,准备去开门。徐允诺在门外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到我房间里来。”徐允诺脚步声远去,徐天看着田丹的发卡说:“这个是小朵的,明天给你再买一个,你扎着小朵的发卡我心里别扭。”

徐天说着走出去,转身将门关上,田丹怔了一会儿,卸下发卡。她头发散开来,扭头看床头徐天和小朵的合影。

徐允诺在屋里把玩着那架盆景,徐天抄着手进来问:“听戏去了?”

“没戏听,陪着关老爷去道儿北票了两段,说你的事。”

徐天假装镇定地说:“我啥事?”

“服了你,没消停的时候。”徐允诺满脸愁容。

“爸,这是正事儿,大哥要是来了您得跟他……”

徐允诺打断他说:“金海来过,都告诉我了。”徐天怔着,难道田丹的事徐允诺都知道了?

“怎么又招惹小耳朵那种人呢?”

徐天松了一口气,说:“那事儿啊……”

“门口聚一群伙计有啥用,咱们的人都是拉车的。”徐允诺看着年轻气盛的徐天数落着。

“小耳朵跟我一起劫的狱。”

徐允诺噎着。

“您不用管了,小耳朵不是事儿。”

徐允诺恨铁不成钢地说:“人家说要弄死你……”

此时,刀美兰的声音从院里子传来:“徐天,允诺!”

徐允诺听见刀美兰的声音很纳闷,忙走到厢房门口,挑开帘,叫道:“美兰?”

“田丹呢?”刀美兰问。

徐允诺诧异地回头看着徐天,徐天走出厢房,经过院子,到自己房间前推开门,田丹走出来。

徐允诺看着田丹目瞪口呆:“……田丹?”

刀美兰担心道:“你没事儿吧?”

田丹看着徐允诺,又看刀美兰说:“我没事,刀阿姨。”

“药忘了两瓶,怕你要用给你送过来,肩上还疼不疼?”

“不疼。”

刀美兰心疼地说:“能不疼吗,前后被捅了两大窟窿。”

一旁的徐允诺气不打一处来,徐天真的藏了一门火炮,他有些激动地说:“徐天!我说怎么小耳朵要弄死你都不当回事儿,合着把女共党弄家里来了。”

徐天解释道:“不是我弄回来的,她自己跑出来的。”

徐允诺一肚子话无从说起,当着田丹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放下帘子进了屋,院子里剩下刀美兰、徐天和田丹三人。

田丹上前问徐天:“我可以和伯父说话吗?”

徐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回答道:“说呗。”

田丹上前去敲了敲徐允诺的厢房门,然后挑帘进去。徐天转身问刀美兰:“大哥叫来那群人在哪儿?”

刀美兰赶紧说:“没来这儿,都在平渊胡同。”

徐天稍微松快点,说:“就知道他不能让人来,这里我爸镇着。”说着徐天回自己屋,刀美兰跟进来,忧心忡忡地问:“你爸不会把田丹赶出去吧?”

徐天收拾半床条子,捡起田丹卸下的那个发卡,心里有点愧疚。

“金海去槐花胡同了。”

徐天没理解刀美兰的担忧,说:“我还要找姓沈的呢!”

“你先别添乱,田丹和金海比你有数。”

“刀姨您来正好,把我这狗窝收拾收拾。”徐天环顾四周说:“田丹睡这儿,一会儿我去爸屋睡。”

“合适吗?”

徐天把小朵的合影也收起来,说:“有啥不合适,她帮我,我帮她,再说她是来帮咱们全北平的。”

刀美兰点头称是,徐天将发卡递过去说:“小朵的发卡,看见别人用我感觉别扭。”

刀美兰拿起小朵的发卡,攥在手上,心里也不好受。

“我老梦见小朵。”徐天每次见刀美兰都想说这句话,不给她说,又能给谁说呢?别人能安慰自己,但除了刀美兰,谁能理解自己呢?

“别想了,小红袄也抓着了。”刀美兰忍住眼眶中的泪水。

“不是拍照的周老板。”

刀美兰吃惊地问:“那是谁?”

“……还得再找。”徐天无力地说。

“怎么找啊?北平这么大。”

徐天垂着头,心里也寻思着这事,他不怕难,不怕死,就怕小红袄早就离开了北平。

“明天刻碑得去司法处签字,小朵过头七了。”刀美兰看着徐天说。

“人一入土,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回哪儿?”

“我怕以后梦不到她,本来就睡不着。”对徐天来说痛苦是一片沼泽,所有人都想把他拉上来,但只有他知道,这泥淖也是温暖的,出来了,就太冷了。

刀美兰的眼眶又泛红,说:“你魔怔了,天儿……”

燕三和一堆车夫看着关宝慧小跑着进院子。徐允诺在自己房间瞪着田丹,炕桌上摆着半包点心。徐允诺一脸严肃,他总是直接的,纯良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另一种单纯,他积聚着大半生的经验想从田丹的眼中判断出此人的好坏,说:“你是哪里人?”

“绍兴,祖籍是绍兴,家在上海,后来去外国……”田丹回答得认真,这是对老人的尊重。

“外国?”绍兴他知道,但外国太遥远了,徐允诺有点接不上。

“英国也住了两年,1945年回上海……”

徐允诺有些烦躁,打断田丹:“得,我没问这么多。”

田丹笑笑,说:“伯父您要问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了呢?”徐允诺问。

“从京师监狱出来到白纸坊看小朵被害的地方,就和徐天……”

“打住!”徐允诺再次打断,怕是徐天又惹了麻烦帮田丹从监狱里逃出来,问:“怎么从狱里出来的?”

“自己出来的。”

徐允诺表情稍微和缓了些,说:“金海放你了?还是别人劫你出来的?”

“我自己出来的。”

徐允诺不信,说:“监狱自己出不来。”

田丹笃定地说:“能出来。”

徐允诺特别无奈,也不想跟田丹再讨论这事,又问:“你刚从平渊胡同过来?”

“嗯。”

“金海知道你来这儿?”

“知道。”

徐允诺诧异地拍了拍自己大腿,感叹道:“邪了。”外国的事他不懂,出狱的事他不懂,金海的为人徐允诺是知道的,但金海却默许田丹在这儿,徐允诺就更不懂了。田丹的身上全是问号,每一个问号背后都是一个难解的谜团。只是徐允诺能察觉出这谜团或许危险,却并不邪恶。

田丹像个考了满分的学生,有点小小的得意地说:“我和他讲道理了。”

“讲了他就让你来这儿?”徐允诺还是不信。

“嗯。”

徐允诺看了看田丹的肩膀,问:“肩膀上的两个窟窿出狱落下的?”

“出狱之前的枪伤。”

“谁打的?”徐允诺问。

田丹没说话,徐允诺突然意识到,说:“是铁林吧?”

刀美兰收拾着徐天的床褥问:“田丹出来这事儿铁林知不知道?”

“得瞒着他,杀田丹她爸的人和二哥一伙的。”徐天回答。

“难道铁林还要杀田丹?”

“他的工作就是杀共产党。”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铁林的声音:“你给我出来!”

吓得刀美兰和徐天立刻噤了声,另一个房间里的徐允诺听见了也噤了声,他看着田丹若无其事地用手指去点那半盒点心,田丹的手指只有半截露出纱布,纱布上也有血迹。

铁林继续扯嗓子喊:“关宝慧!”

田丹拿起点心咬了一口,并不害怕,小声地说了句:“……甜的。”

铁林在外继续喊,关宝慧在关山月屋里听见也全当空气。铁林生气地边走进院里喊边:“关宝慧!我数到一!三!二!一……”

刀美兰开门出来看,徐天也跟着出来。刀美兰发愁地跟徐天说:“这节骨眼儿上……”

徐天说:“您回屋,他见您在这事儿就多了。”刀美兰听后返回房间,对面厢房的徐允诺也打开门。徐天看徐允诺说:“我去后院。”

徐允诺也要去,徐天转身让老爹回去说:“您在屋里,他没事不进您房。”徐允诺正准备缩回身子,徐天又突然叫住徐允诺。

徐允诺回头,徐天想了想,说:“一会儿我睡你屋。”

徐允诺明白徐天的意思,心里一团毛躁地说:“先把那杀人犯弄走!”

田丹在屋里吃着点心,看徐允诺锁好门,笑着对徐允诺说:“谢谢伯父。”

徐允诺问:“谢我啥?”

“谢谢您,这点心,真好吃。”

徐允诺无奈地看田丹,好像这一切都和她没关系一样。“你还有心思吃,打你一枪的人在外面。”

“但您把门关了。”田丹眨了眨眼,徐允诺返身又试了试门,已经完全锁好。

“这是满汉饽饽铺的玉米糕子?”田丹问徐允诺。

“知道?”

“北平南城满汉饽饽铺五毒饼最有名,上边的蝎子蜈蚣都是模子窠出来的,端午节才有。”

徐允诺听着田丹在这个时候说这事儿感到非常意外。

关山月房间里,关宝慧正吃着和田丹一样的点心。厢房门关着,关山月和铁林在院子里。关山月小声跟铁林说:“趁闺女在房里,把那女的带走。”

铁林纳闷:“什么女的?”

“跟关宝慧直说要娶二房,让徐允诺把女人带出来。”

铁林无奈地解释道:“我哪有女人!”

“徐允诺给你藏起来了。”

铁林怔着,关山月接着哼哼:“一纸休书从天降,出嫁的女儿回娘家……”他边哼哼边进屋,徐天走进后院,铁林转身看了看徐天,缓过神来大声喊:“关宝慧,你在这儿住着吧,别回去了。”

关宝慧生气地拉开房门说:“铁林,你是男人吗?”

“……还拱火是吧?”

关宝慧对之前的事不依不饶,说:“那两口子明摆着看不起咱们,你还让我丢人现眼给他们唱戏。”

“这不没唱嘛!你有点事儿就丢人现眼往这儿跑,这是你家啊?”

关宝慧理直气壮地说:“我在徐家长大的。”

“说清楚,你是谁家人?”铁林目光凶狠,关宝慧有些心虚,缓声说:“……你把我当回事儿吗?”

铁林指着关宝慧说:“铁家就我一个,你要跟我,铁家两个人,不跟,我就打光棍了。”

一句话触到了关宝慧的底线上,她大喊:“你能耐大了,去当光棍吧。”

“我在外面等一分钟,这次不回家一辈子别回去。”铁林说完转身出院,把关宝慧晾在原地。

徐天跟出去,前院静悄悄的,残雪反射着天上的月光。铁林从后院出来,在前院停住,往徐允诺的房间看了片刻。徐天从后院出来,铁林继续往外走。徐允诺的厢房开了一条缝,徐允诺伸了伸头。刀美兰也伸了伸头,从对面厢房跑出来,进了徐允诺房间。

七八个车夫还蜷在门口的人力车里,铁林坐上吉普车,徐天跟到车前。铁林半天发不动车,一脸沮丧。徐天拉开车门坐进去,吉普车又能启动了。

兄弟俩一声不吭看着车前。

徐天率先打破安静说:“自从你娶宝慧,她跑回来多少次?”

“数不清。”铁林没好气地说。

“以前哪次你脾气也没这么大,都跟前院儿站到她消气儿回家。”

“脾气会涨。”

“当组长了呗。”

“处长了。”

徐天扭头看着铁林,铁林提不起精神解释道:“柳爷手段通天,今天直接找了站长。”

“为啥?”

“沈世昌要杀冯先生,柳爷傍着冯先生,让我做处长把他男人保了。”

徐天明白过来,气不打一处来,说:“合着冯青波是你保的。”

“你在警署杀了他,我处长的位置就没了。”说的时候,铁林看着前方。虽然他当上了处长,但冯青波和柳如丝还是大象,关宝慧和徐天还是看不上自己,北平街头该买的买,该卖的卖,世界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他觉得起码自己变了,不会在珠市口低三下四了,“处长”总归还是有用的。

徐天忍了忍,叹了口气说:“二哥,掉头吧。”

铁林看着车外头那堆车夫和燕三,半天没做声,问:“往哪儿掉?”

“咱们从前是啥样就还啥样。”

“你不跟冯先生较劲了?他活着呢,在柳爷小楼里,我刚从那儿回来。”

徐天没说话,铁林丧气地趴在方向盘上说:“他们俩要走。”铁林觉得“处长”这两个字正从自己身上消失,如果开始就没得到,自己最多是失落;得到了又被夺走,自己得搭半条命。

“谁们俩?”

“柳爷和冯先生。”

徐天“哼”了一声:“以后没主子了。”

“反正处长也当上了。”铁林安慰着自己。

“共产党进城,这处长还不跟没有一样。”

铁林气恼地坐直说:“你脑子让驴踢了,共党才到天津,外面都是国军天下。”

“您要这么说也行。”徐天看着自欺欺人的铁林。铁林被徐天盯得尴尬,他转开话题问:“燕三和这群人在这儿干嘛呢?”

“小耳朵这几天要找我麻烦。”

“叫我的人过来?我手底下有二十几号人呢!”

“不用,我手底下有百十来号人。”

“从今天起我也跟你和大哥学学……”

“从我这儿没啥可学的。”徐天瞥了眼铁林说:“大哥您学不了。”

“……厉害的低着头都厉害,怂货把脑袋磕地上也是怂货,我学得了。”此时,关宝慧僵着脸从院子台阶下来,铁林突然笑了,“处长”就是有用的,对徐天说:“瞧见没有,自己出来了。”

“以后我不叫您二哥了,我二哥从前不这样。”徐天看着这样的铁林,心里只剩下失望。

“没事儿,不叫二哥叫铁处长。”铁林浑毫不在意地说。

徐天一言不发地下车,替宝慧扶着车门。宝慧上了车,徐天看着吉普车越开越远。

徐天走回自己厢房里看了一眼,没人,径直往徐允诺厢房过去。一拉门,徐允诺跟田丹正说话,听起来情绪好了不少,“珠市口道儿南道儿北,大栅栏往南没不熟的,打小跟这儿长,这两进院盘下来之前,道儿北开明戏院还红火着……”徐允诺兴致勃勃地说着。

田丹沾着点心盒里的残渣往嘴里放,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话道:“珠市口原来叫猪市口,这里是卖生猪的地方。”

“胡扯。”徐允诺说。

徐天靠门站着,田丹笑着继续说:“皇上认为不雅才改成了珠市口。”

“真的呀?”刀美兰认真地问。

“哪个皇上?”徐允诺也跟着问起来。

“那我不知道了。”

“知道大栅栏为什么叫大栅栏吗?”徐允诺又问。

“以前北京城里的胡同为了防盗,装了很多栅栏,晚上关栅栏。这里商户多,栅栏又多又高,所以叫大栅栏。”田丹回答得一本正经,刀美兰惊奇地瞪大眼睛问:“是吗?”

“你没来过北平?”徐允诺感到田丹对北平很了解,甚至比自己知道的还多。

田丹笑着看徐允诺说:“不一定要来过才知道,明天带我看看前门箭楼好不好?”

刀美兰担心地问“身子骨顶得住吗?”

“前门楼子有啥好看的。”

“我看过《乾隆京城全图》,那时候这里就叫大栅栏,前门应该叫正阳门。”田丹越说越起劲,“原来叫丽正门,比京城其他八门都高,由代汉八旗的镶蓝旗镇守。里面有大城炮八门,制胜炮三门,神威炮九门,铁心铜炮四门,神机炮一百零九门,翁城东西两边还有两个千斤闸。”

徐允诺和刀美兰面面相觑。此时,一盒点心已经被田丹吃光了,她不好意思地问:“点心还有吗?”

刀美兰笑着看田丹说:“南方人,我煮的面一口没吃,爱吃点心。”

徐允诺起身从炕柜里抱出一床被子枕头,然后将炕上的被子枕头抱起来,说:“我还是走吧,柜子里有干净被卧,别动那盆景。”

田丹看向窗台上盆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徐允诺打断了。

“别聊,知道你又明白。都别杵着,走吧。”

徐天看着徐允诺问:“你抱被子干啥?”

“你那屋跟狗窝似的,让她睡这儿。”徐天知道,徐允诺已经接受了田丹。

刀美兰在旁笑着说:“我陪她睡,晚上有事儿也好有个照应。”

田丹开心地点了点头,徐允诺心有不甘,又问田丹:“你看得明白这盆景儿吗?”

“地柏。”

刀美兰眼睛继续瞪着:“地柏?”

田丹笑嘻嘻地重复说:“地柏!”

徐允诺一脸无语,他夹紧被子出去,徐天跟着徐允诺出来。

“我让燕三他们走了。”徐天跟徐允诺说。

“她咋什么都明白呢?”徐允诺有点挫败,徐天也不知道原因,只好说:“共产党嘛!”

徐允诺进了徐天的房间,把合上,徐允诺铺被褥,脚不小心踢到炕下的两箱手雷,埋怨道:“尽是这些玩意儿……”

徐天站门口朝外面喊:“三儿,祥子,散了吧。”

祥子的声音传过来:“轮班儿,您别管了。”

徐天跨出院门,跟燕三说:“那你们俩回去,明天一早过来就行。”

徐天回屋将收起来的小朵合影重新摆到桌上,又拿了那几张偷拍的照片出去,徐允诺直起身子问徐天:“干嘛呢?”

“照片给她拿过去。”

刀美兰也给田丹铺好了被褥,关切地问:“躺下?”

田丹还是有些虚弱,说:“我就靠着,躺下会压到伤口。”

“在狱里也靠着睡的?”刀美兰心疼地问。

“嗯。”

徐天推门进来,刀美兰无奈地看徐天说:“敲个门,这都要躺下了。”徐天不好意思地将那几张偷拍照片放到炕上说:“刚才问铁林了,冯青波和柳爷要走。”

“和谁走?”田丹偏了偏头问。

“女的,叫柳爷,沈世昌闺女,跟冯青波傍着。沈世昌要杀冯青波,柳爷让铁林做了处长把人保了。”徐天说话间不时地看田丹神色,怕她难受,但她看上去一切如常。

“知道了。”田丹心沉了下来,虽然对冯青波断了念想,但没想到他会跟别的女人离开,心中隐隐作痛。田丹讨厌这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冯青波是她曾经的恋人,是隐瞒身份的敌人,是杀父仇人。田丹觉得对冯青波的痛都是对父亲的背叛。转念间田丹就明白了,这痛是对自己的痛,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感情,其实早就面目狰狞了,还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

“那我过去了。”徐天看田丹不说话,猜她心里可能还是过不去。

两个女人看站着不动的徐天,刀美兰说:“去吧。”

徐天抿了抿嘴说:“刀姨,您受累。”

刀美兰朝他摆了摆手,徐天退出去关上门。

回到家,关宝慧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铁林心事重重的,心里想着关山月跟自己说徐允诺藏女人的事,他跟关宝慧说:“明天你回珠市口打听打听,别惊动徐叔和徐天。”

“打听什么?”关宝慧侧着身子背对着他问。

“他们有事儿瞒着咱们。”

“打听出来又去告诉冯先生。”

“冯先生以后指望不上了。”

“那就别打听了。”

铁林转头看向身旁的关宝慧说:“沈世昌要投共。”

北平是战是和,关宝慧并不关心,她早就不是格格了,心里坦然接受并认可了老百姓的身份。她是老百姓,铁林也是。百姓家里,两口子过日子,就是挣钱养孩子。沈世昌是否投共,和他们两口子有什么关系?

“剿总的大佬,柳爷的爹,从前杀共产党,现在要洗白。”铁林解释道。

“你要抓他?”关宝慧吃惊地转过身看他。

“我吃饱了撑的?”

“那碍着你啥了?”

“我得琢磨琢磨别碍着他。”铁林说着也钻进被子,两眼瞪着房顶。“从前啥也不用琢磨,上了官道儿才知道要琢磨的还挺多。”

“铁林,你还在不在意我?”关宝慧问铁林。

铁林依然一动不动,说:“……在意。”

“那你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姓柳的收不回来?”

“是吗?”铁林的眼睛长在房顶上了,关宝慧又转过身去。

里间,柳如丝躺在大床上,两眼也瞪着房顶。外间,冯青波靠在沙发,半闭着眼。柳如丝开门出来,轻轻走到冯青波身边说:“……这也太邪门了。”

冯青波正了正身子。

就这么一晚上了,冯青波仍是紧张的,柳如丝有些失落地说:“明天飞到南边,是下飞机就各奔东西,还是以后找间房,我里屋你外屋,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这样过一辈子?”

“我没想过一辈子。”冯青波说。

柳如丝看着冯青波。

冯青波又说了一遍:“从来没想过一辈子。”这一遍,冯青波是对自己说的。

柳如丝眼里含着怨恨,说:“咱们俩不算外人了吧?”

“生死之交。”

这四个字是柳如丝最不想听到的,生死之交?这情谊是深厚的,但这深厚的友情远没有轻薄的爱情让柳如丝满足。柳如丝站起来走出房间去,楼下传来唱机的声音。冯青波站起来也走出去,柳如丝站在唱机旁边,冯青波从楼上走下来。

柳如丝站在昏暗的落地灯旁,看不清表情,说:“走前把话说明白,之前忙着逃命没时间说。”

“说什么?”

“别拘着,让我明白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柳如丝看着冯青波。

“田丹没死。”

柳如丝苦笑了一下:“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不要误会,我和田丹之间没什么。”

柳如丝的心在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让冯青波不再惦念田丹。“不用误会,这还叫没什么?”

“党国要完了,我十六岁加入青训班,以为可以一辈子做党国的刀。”

“什么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党国没了就是结束的时候。”

“别提党国行吗,说田丹。”柳如丝不耐烦地说道,她面对着两个情敌,党国这个情敌快完了,完了就没事了;田丹这个情敌,就算完了,冯青波也会把她放在心里怀念。

“离开北平后无异行尸走肉,我要见她一面,亲口告诉她田怀中是我杀的。”

柳如丝直视着冯青波,心早已凉透,冷冷地说:“……跟我离开北平算行尸走肉。”

“实际上一直都是,除了和她在一起那三个多月。如果可以忘掉从前重新开始,我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我从来就不是她心里的冯青波,然后看到她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只要田丹活着,我躲到哪里都等于死了。”

“我对你算什么?”柳如丝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但听到他这么说还是心里感到刺痛。

“你对我有恩。”

柳如丝的手紧紧抓着唱机,面无表情地说:“我都懒得骂人了,接着说,说透。”

“沈世昌要投共,但他是你父亲,我不可以杀他,他随时可以杀我。料理完田丹,冯青波今生是你的人。”

柳如丝气愤地掀了唱机,发出一声巨响。萍萍从自己房间伸出头,又缩回去。叮叮哐哐的声音停止,柳如丝看着一地碎片,双眼通红地说:“冯青波,看来你从来没把我当女人,我也是够贱,从头一直把你当哥们儿处多好,非得半道拐个弯把你请楼上去。你这辈子被田丹迷住了,别看你能杀她杀她爹,但心里头她就是你女人。”

“不是。”

“我爸娶了七房女人,身份换了不止七回,这回又要投共了,从来没听他说换活法儿之前,非得跟个女人交待一下。”柳如丝情绪激动,她已经没有妈妈了,爸爸有也和没有一样。这么多年,辗转周折,如履薄冰,她也是女人,冯青波是她唯一的稻草,是她的唯一的光。她是苦楚的,她也知道冯青波是苦楚的。柳如丝认为只有冯青波懂自己,她也是最懂冯青波的人。未来是什么样呢?不知道,但在柳如丝的期待里,未来是有冯青波的。他是顽石,自己是青苔,原以为可以相附相依,彼此苍老。原以为只要时间足够久,石块也可以被捂热。最后发现,能捂热这石块的,是另一个女人。

“……我是要杀她。”

柳如丝冷笑一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你想见她,她要不是共产党,还用杀?”

冯青波沉默着,柳如丝气馁又愤恨着说:“我怎么就在你这儿不是女人呢……”

徐天在房间酣睡,他翻了个身,炕上只有徐允诺的被子,没有人。田丹在徐允诺房间,一半身子斜靠在叠起的被子上睡了,另一半身子倚着刀美兰。刀美兰小心翼翼地顶着,尽量让自己不动,田丹呼吸均匀。徐允诺裹着大衣蜷在门口祥子的车里。

祥子缩着脖子问徐允诺:“东家,少爷拉回来那女的什么人物,劳烦您也跟这儿看着。”

徐允诺撇了撇嘴:“我才不看呢!”

“那您回去睡吧。”

“知道前门楼里有多少炮吗?”

“里头有炮吗?”祥子一脸不解地反问

“大城炮八门,制胜炮三门……神威炮,听说过神威炮吗?”

“听着就威风。”

“前门楼里好多炮。”

祥子赞叹道:“东家您知道可真不少。”

一枚黑呼呼的东西从徐允诺衣服里掉出来,砸到车斗里,徐允诺起先没在意,片刻后蹦起来,赶忙喊:“扔了扔了,要炸!”

祥子捡起来,看到是枚手雷。

“没拔销子炸不了,东家您还说不是出来看着的。”

徐允诺仔细看了看手雷,又看了看天色,说:“……天快亮了。”

“天亮还有一会儿。”祥子也看看天说道。

“出不了腊月天就亮。”

祥子明白过来,说:“您的意思是要改朝换代啊。”

“有人要杀人。”徐允诺叹了口气说。

“杀谁?”

徐允诺看着天上的月亮没说话。徐允诺的世界里只有这几条胡同。再往上的人他懒得想,也想不明白;小红袄这样的人,他不招惹,也招惹不到他头上。关老爷子好,关宝慧好,徐天好,心里就满足了。但为什么大家总是过得不好呢?为什么日子总是皱巴巴的呢?一个事接着一个事,没有尽头似的。直觉告诉他,田丹就是解决一切的钥匙。徐允诺闻到了那股气息,超越了这几条胡同。整个北平的脉络在他心里渐次展开,那是一个新的世界,离现在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