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1949年1月19日,农历腊月二十七。

北平街道刮着大风,残雪融化带走温度,露出灰黑色的泥土。纸张和轻一点的杂物乱飞,街上零星已有行人,狗时不时地蹿过,胡同空无一人。那头小骆驼在胡同里行走,晨风里的它看起来焦躁。

街道,一个妇女挑着一担大白菜拐入胡同,红线围脖紧紧捂着脸,一个戴着兜风帽的男人跟进去。小骆驼在胡同行走,风在胡同里呼啸,妇女挑着担子。那个男人在后面跟着,他不仅戴着风帽,还戴着口罩和手套。妇女诧异地绕过骆驼。

戴风帽的男人与骆驼迎面,停了停,继续前行。妇女担子里掉下两棵白菜,她将担子歇下来拾菜,男人超过妇女向前走,消失在胡同拐角。妇女整理好担子,继续往前行。刚转过拐角,便被男人捂住口拖走。菜散了一地,小骆驼转过身子盯着那堆菜。男人将妇女拖进来,乙醚毛巾捂嘴。妇女身体强壮,手抓男人衣襟挣扎。男人与妇女一同倒地,他的手死死摁着毛巾,妇女扯下了男人一半口罩,露出半张脸。

妇女渐渐地不再动弹了,手一点点松开,两眼仍睁着。男人从地上起来,戴好口罩风帽,仔细地掸干净衣服上沾到的土,妇女看着男人拿出了哈德门烟和火柴,外头胡同有人经过的声音。

男人离开了。

妇女掌里抓着一粒从男人衣襟扯下来的扣子。片刻男人又回来,蹲到妇女身边,拿出一柄形状奇特的刀。妇女眼里全是惊恐,男人撩起妇女的衣服,一手伸进去摸,一手持刀在衣服外面比划,刀尖往衣服刺进去,三刀,妇女身子抽搐着。

哈德门是新买的,男人拆开烟封,笨拙地取出一支,划着火柴。

男人将刀放在地上,咳呛着……

那担菜撒在胡同里,小骆驼在吃菜。一个大娘出来倒水,看看菜和骆驼,又左右看胡同。

大娘大喊:“柱子,这有头骆驼,都邪乎了!喊你爸出来捡菜。”

大娘将盆里水倒净,用石头将骆驼赶走。一个半大孩子从院里出来。

“你爸呢?”大娘见孙子问。

“骆驼呢?”

“跑了。”

“我撒尿。”

“捡菜呀!”柱子跑开去上厕所,大娘忙着往盆里装大白菜。

妇女已经陷入昏迷,男人伸手去解妇女的红围脖,外面传来大娘的声音:“柱子,人呢?”

男人的手抚摸着红围脖,将烟头扔了,妇女身下已经都是血,男人将红围脖收起来,准备再点一支烟。突然,一个半大孩子进来,男人放下烟,孩子裤子脱了一半也怔着,看着地上的妇女。

大娘还在外面喊:“柱子!死哪儿去了!”

半大孩子看向戴着风帽口罩的男人,喊:“……我尿尿!”

男人起身离开,烟和刀子扔在地上。风刮着,大娘的盆里已经装满了白菜,可她心里有隐隐的不安,邪了门了,一大早的……

大娘转身看见柱子,问:“撒完了?”

柱子眨着眼睛,提着裤腰,回答说:“没撒。”

“一会儿跟你爸说菜是白捡的。”

“我尿没撒。”

胡同拐角那头,有个戴风帽的男人低着头向外走,大娘将目光移回来问:“这半天干嘛去了?”

柱子说:“那有个人,好多血。”

大娘抬头再看,戴风帽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哪儿?”

柱子往回走,走了几步回让看还端着菜的大娘,大娘忐忑地跟上去。陷入昏迷的妇女躺着,血在冬天的泥里呈暗红的颜色。端着菜盆的大娘探身子,看到了血泊里的妇女。

“喊你爸去,快喊人去!”大娘被吓坏了。

徐天靠在床沿上睡着了,梦境里的天格外亮,冰面上只有两个人。他们坐在屋脊上,冰面下封冻了整个城市,徐天和小朵两人两双脚泡在冰面上的热水里,小朵左脚脖子上环着一只红线穿绕的小金铃。

“杀你的人是谁,上哪儿能找到他,跟我说了吧。”徐天哀求着。

“算了。”

算了?这就算了?想过我吗?你走了,我心里烂了一块洞,总得补上吧。徐天扭头看着小朵,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小朵说:“替我谢谢田丹。”

“不用谢,以后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谢谢你。”

徐天快哭了,说:“……你不要走。”

“我也不想走。”

“我给你换热水去。”徐天把脚从盆里拿出来,用棉衣包好小朵的脚,看到小朵的头发上绑着红发卡。

徐天提着盆三步一回头,再回头,小朵果然已经不在那里了。亮晃晃的太阳下,徐天提着铜盆失落着。

风刮得窗纸响着。刀美兰在炕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护着田丹的熟睡。田丹醒过来,围好自己的红围巾,轻轻起来下炕,又替美兰拢了拢被窝。她从炕头找了根细铁丝,从厢房出来。

田丹走到徐天房门外。徐天从梦里醒来,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听见轻轻的叩敲门声,未锁的门打开一条缝,露出门外的田丹。田丹推门进来,见徐天坐在床沿,问:“……你没睡?”

“做梦了。”徐天揉了揉脸。

“坐在这里做?”

“没做完。”

田丹看徐天,想了想说:“小朵?”

“嗯。”徐天显得很低落。

“伯父呢?”田丹见徐允诺不在屋中,又下意识朝窗户外看看。

“应该在外面。”

田丹疑惑地问:“为什么?”

“为了你。”

田丹听了觉得给徐允诺添了麻烦,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她顿了顿说:“陪我去个地方。”

“哪儿?”

“到了知道了。”

徐天披上棉袄,又抓起帽子与田丹走出厢房。早上的风很烈,院子外,几辆人力车的折叠车篷都放下来挡风。祥子的车有帘子,祥子和一个车夫挤在另一辆没帘的车里,徐天上前拍醒祥子。

祥子睡眼惺忪地说:“……少爷?”赶忙从车上下来。

“我爸呢?”徐天问。

祥子指那辆有帘子的车。

“拉我们走。”

“去哪儿啊?”

“西直门小街口,有个钟表铺。”田丹回答。

徐天和田丹上车后,徐天对旁边车夫说:“叫我爸进屋睡。”

风大,祥子小跑着说:“该拉我那辆出来,挡风。”

田丹捂住了围巾,徐天又摘了自己的风帽扣到田丹头上。

田丹感到不好意思,说:“你身上也冷啊。”

“我全乎人,你有伤。”

“以前想过很多次,一大早在北平坐人力车。”

“这也想?”徐天看田丹。

“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想到旁边坐的是你。”

“那是谁啊?”徐天问。

“冯青波。”

“你真喜欢他?”

“从1945年到前几天来北平下火车之前都喜欢。”田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伤感。

“我们去的地方是哪儿?”

“这四年我写信寄到的地方,冯青波的钟表铺。”田丹说着,回想起冯青波给自己描述钟表铺的样子。

“他要在呢?”徐天问。

“他信里说白天在,晚上回庆丰公寓。”

“在就顺手抓了他。”

田丹看向徐天说:“你为什么不杀冯青波?”

徐天被问住,想了想说:“我是警察,不是杀人的。”

“如果我们又抓了他呢?”

徐天抿着嘴,看向田丹说:“你把他杀了。”

田丹缩着身子不吭声,徐天看着田丹被风吹得通红的说:“把手伸到袖子里暖和。”

徐天示范给她看,田丹依言将手套入袖口。“我有手套,忘从监狱带出来了。”

小街还没行人,钟表铺前,祥子停着车问:“是这儿吗?”

田丹看了看,和信上描述的差不多。田丹下车,又四处打量了一圈,然后到门前掏出细铁丝,准备开锁。但她发现锁挂着,门是虚掩的。徐天见状将田丹挡在身后。徐天先进屋转了一圈,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田丹随后进来,关上门。

“……不要开灯。”田丹跟要伸手开灯的徐天说。

随后田丹走到操作台前,台子上有细细的灰尘。突然她看到操作台边垃圾筒里的暖水袋,俯身将暖水袋拣出来,放到台子上。田丹从进来一直是欣奇四顾的样子,这时眼泪涌了出来,但脸上却是自嘲的笑。

徐天看着田丹的表情变换,问:“你这到底是哭还是笑啊?”

“这里和我想的一样……”田丹的眼泪无法遏制,她的身体也在轻微抖动。田丹无数次想象着冯青波在这个屋里的样子,坐在桌前给她写信,用工具修表……可她终究没亲眼看到这些。田丹坐到工作台前的椅子上,那应该是冯青波坐的椅子。

“为他哭不值当。”徐天干巴巴地安慰着。

“我对不起爸爸,组织让我保护好他的。但我喜欢冯青波……人有感情就变傻了,他比我厉害,比我强……”田丹仔细呼吸着这个屋子里的气息,然后狠狠地跟它们告别。她也为自己的爸爸而哭,因为自己让爸爸失去了性命,她忍不住怨恨自己的愚蠢。

徐天看着田丹有些无措,他真的特别怕女人哭。

“你不要像我一样,找杀害小朵的凶手时不要情绪化,不然你也会变傻,永远找不到他……”田丹一直在抹眼泪,看得徐天心里也泛上酸楚。田丹一边哭还一边跟徐天抱歉,说:“再过一会儿就好了,最后一次哭,马上就好……”

“冯青波在柳爷的小楼呢,一会儿过去抓他。”徐天不敢靠近她,又觉得不该什么表示也没有,可不知道怎么表示,只能尴尬地在原地站着,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就我们俩做不到。”田丹用手背擦干净眼泪,但眼睛依旧红肿。

“回去找帮手。”

田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带着哭腔,说:“我想好了,沈世昌杀和谈人士,冯青波是证人,抓他关到京师监狱,再把沈世昌也抓起来交给新世界审判。你以后是警察,金海以后也可以继续做狱长。”

“抓沈世昌大哥不知道愿不愿意。”

“先抓冯青波。”田丹说。

“不杀他,你不解气吧?”

“这才解气呢,你一定不喜欢我杀人。”

徐天看着田丹慢慢恢复原来的样子,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说:“你想多了,话分两枝儿说,理儿分两头讲,我抓冯青波因为他杀了周老板和你爸,我是警察。可但凡家里人死谁手上,警察也拦不着我,我活剥了他千刀万剐。”

“你是说小红袄吗?”田丹红着眼睛问。

“是,只要让我找到他。”

北平街道,捡菜的大娘以及一些街坊邻居将流血的妇女从胡同里抬出来。风很大,刮起了不少尘土,看热闹的人都捂紧了嘴和脸,有两个管片警察过来。

流血妇女被送上一辆福记人力车,男女们拥着车走,带风帽的凶手也在街边人群里看。

戴风帽的男人看见刚才半大孩子在不远处注视着他,随即转身拐入胡同。

徐允诺和刀美兰在徐家前院站着说话,俩人都非常焦急。徐允诺数落刀美兰说:“跟你一块儿睡,都不知道人走了!”

“你不是一样,在门口看着,车把人拉走也不知道。”

“她昨晚说没说去哪儿?”

刀美兰想了想说:“啥也没说,看了会儿照片就睡着了。”

此时,车夫从院外跑进来说:“东家,金爷来了,带了人。”

刀美兰一听金海来了,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转念一想,又为难了:“这怎么和他说?”刀美兰看着徐允诺讨主意。

“你进屋,我跟他说。”

“一块儿说,反正人也不在这儿,他能咋着?”

金海夹着公文包进来,打招呼道:“徐叔,美兰。”

俩人也不吭声。

“人呢?我说田丹。”金海问。

“……在屋里。”

“金海,田丹是自己跑出来的?”徐允诺还是担心是徐天闯的祸。

“是,估计没啥牢能看住她。”

徐允诺还是很忧愁,看金海说:“你是踏实人,跟我说实话,往不往回抓她?”

“不抓。”

徐允诺看了眼刀美兰,金海看着他俩的表情继续说:“我带了五个人在外面,今天她要干啥我都陪着。”

“你意思是来帮她的?”

“谈不上帮,一会儿还有话问她。”

徐允诺看金海说得真诚,拍着金海胳膊说:“官面上的事儿我不懂,就信你。”

金海苦笑了一下,这乱世里他都不知道自己可不可靠了。“您也别信我,我也不信我,咱们都信她。”

“可她人没了。”刀美兰终于小声说出口。

金海感觉五雷轰顶,急忙说:“不是说在屋里……”

“一大早和徐天不见了。”

金海赶紧去徐天房间,此时徐天和田丹正从外面回来。

“爸。”徐天进院就喊,田丹在后面拿着红暖水袋,向徐允诺和刀美兰问好:“伯父,刀阿姨。”

刀美兰赶紧迎上去,上下仔细打量着田丹说:“去哪儿了?”

“能吃了吗爸。”徐天搓着手问徐允诺,金海闻声从徐天房间出来。

徐允诺瞪着徐天说:“你出去不能说一声啊!”

徐天讪讪地笑了下说:“想让您多睡会儿。”

“在车里被叫醒就再也没睡过!”

金海站在屋门口看着徐天和田丹,徐天转过头看见金海,快步走过去说:“……大哥。”

刀美兰拉着田丹的手说:“赶紧进屋,风这么大一会儿吹伤身子了。”说完,俩人进了徐允诺房间。

“大哥您吃了吗?没吃一块儿。”徐天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吃你们的,我吃了。”

徐允诺往厨房去,院子里只剩下徐天和金海。

“昨晚上见沈世昌了,冯青波是没死。”金海的心情很复杂,徐天惊讶地问:“他告诉你的?”

“没承认。”

徐天“哼”了一声,说:“沈世昌不是东西。”

“看走眼了。”金海坦诚地承认自己的失误,他在心里酝酿着计划。徐天想起这事儿更是心里痒痒,忙怂恿金海说:“冯青波在柳爷那儿,我一会儿去抓他。”

“把他再抓到你警署?”

徐天想起了田丹说的话,他复述给金海:“抓到您狱里,再抓沈世昌,把两个破坏和谈的反派关一起。共产党来了咱能当狱长就当狱长,不能当回平渊胡同过日子,这样您跟共产党也是一头儿的。”

金海一听这么流畅的计划就知道是田丹想的,他把脸扭到另一边去,说:“……我不用你们铺排。”

徐允诺端着托盘从灶间出来,对徐天说:“吃去吧。”

“去吃吧,我院里站着。”金海把徐天打发走,自己踱到一个避风的屋檐下思考着。

隔着窗户,田丹看到站在院里的金海。

“金海不吃吗?”田丹问徐天。

“他吃过了。”

田丹的目光回到照片上,用手指头点了点,说:“拍这张照片的人今天找。”

“怎么找?”

徐允诺催促俩人先吃饭,刀美兰拿起两个馒头起身出去,屋里三个人拿起筷子。

院里刮着风,刀美兰将馒头递给金海。

“拿回去吧,出来前吃了。”

“站这儿干嘛?”刀美兰还不知道昨晚金海去槐花胡同的结果。

“站会儿……一会儿我跟徐天去抓人。缨子去天桥王石匠铺子了,你到那儿和她碰头,给小朵挑石头刻字。”

“要抓谁?”刀美兰担心地看着金海。

“冯青波,杀田丹爹的人。”

刀美兰轻轻地叹口气,关切地说:“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有些事儿我没想明白。”

“跟我说说。”

“都想明白了跟你说。进去吧,一会儿徐叔又该出来了,我去门口守着。”

刀美兰拿着两个馒头返回屋里,徐天和徐允诺正在看田丹指着的照片。

“水怎么了?”徐天问。

徐允诺用手指在照片上擦,不解地问:“哪有水啊?”

田丹指着照片,说:“小朵端的盆,洒出来的水。”

刀美兰也伸过头去,照片里小朵端着水盆,有一些水洒出来,洒出来的水的脉络清晰可见。

田丹肯定地说:“莱卡3D。”

三个人面面相觑,屋门忽然被推开,关山月自顾自进来坐到桌前。

四个人都停下来。

“吃得好吗?”关山月环视着大家伙问道。

“您的早饭送后面去了。”

“一个人吃不热闹。”

徐允诺无奈地说:“您平时不都一人吃?”

“今天不想一人吃。”

徐允诺拿了双筷子放到关山月面前,关山月看着田丹。

田丹冲关山月礼貌地微笑说:“关老爷。”

“徐天新娶的媳妇?”

徐天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不是。”

关山月偏头看着刀美兰说:“你新养的闺女?”刀美兰没做声。

关山月又看着徐允诺说:“铁林收的二房?”

徐允诺一脸崩溃,赶紧招呼老爷子吃饭,说:“筷子放这儿”。

“叫什么呀?”关山月点点头,接过筷子。

众人都不做声。

田丹小声地说:“田丹。”

关山月点点头,一副长辈样子,接着问:“哪里人?多大了?”

徐允诺看着关山月犯难,打断道:“关老爷您吃不吃?”

“这么一大桌人也不叫我,我都吃过了。”关山月放下筷子,徐允诺站起来拉着关山月说:“吃过了,我陪您溜溜鸟去。”

“上哪儿溜?”关山月提起了兴趣,徐允诺快走一步给他开门,说:“后院。”

徐允诺拉着关山月从厢房里出来。徐允诺嘱咐他说:“您消停点,这两天在后院待着,别出来。”

“我爱上哪儿上哪儿,大清的江山是我们家的……”

“后院都是大清江山,您绕着弯儿溜。”

俩人走后,徐天看着田丹问:“接着说呀,莱什么D?”

“莱卡3D,1940年批量生产,全世界只有这个相机快门速度达到千分之一秒,很少人用,普通的照相馆根本不会用这种相机。”

徐天和刀美兰根本听不懂田丹说什么。

“我在外国的时候用过。固定光圈下,快门千分之一秒才能把运动中的水拍成这个样子。除了军方人士和外国记者,普通市民有这种相机的屈指可数,而且应该保护的很细心,买胶卷和配件维修肯定都在固定的地方,北平能调理这种相机的地方不会太多。”

此时,燕三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天哥!”

徐天开门出去把燕三叫进来说:“三儿,正好,查查哪儿倒换……莱D,等会儿。”徐天说着又看向田丹,田丹还没来得及说,燕三就喘着粗气跟徐天说:“天哥,正义路象房胡同又杀人了。”

徐天感觉一个雷劈下来了。

“三刀,一个卖菜的女的,不知道是不是小红袄杀的。”

象房胡同废弃民房的地上有一滩血,两个警察在驱赶围观的人。一个警察捡起地上的刀,哈德门烟头被人踩来踩去。

胡同里,拣菜大娘颤颤惊惊地站在一边,领头警察问她说:“你最先看见的?”

“孙子先看见。”大娘回答。

“谁孙子?”

“我孙子。”

“叫什么?”警察继续问。

“梁大柱。”

警察白了一眼她,说:“问你叫什么。”

“宋观望”。

警察感觉她是来捣乱的,大娘赶紧解释说:“宋观望,观望观望。”

警察狐疑地看着她。

“不能叫这名儿吗?”大娘也很疑惑。

“怎么一大早,就只有你看见杀人?”

“我不看见,你们怎么来?”

警察看看围观群众,又无语地看向宋观望,严厉地说:“问你呢!”

“我这不说着呢……有头骆驼在胡同里吃菜!”宋观望急切地回答,手还跟着比划。

警察转身看了看,大娘继续说:“一大早出门倒水,见到头骆驼在吃菜。孙子去里头撒尿,然后就把我领进去,我就见了。”

警察还瞪着宋观望。

“人死了吗?”宋观望问。

“死不死的不管你的事,走走走,都回家别跟这儿围着。”

金海、二勇以及四个便服狱警站在胡同口,看胡同里祥子和七八个车夫忙乱起来,燕三从院里小跑出来。

金海向燕三招招手,说:“慌里慌张的……怎么了?”

燕三跑言简意赅地说:“正义路象坊胡同又杀人了,女的,三刀。”

金海正要说话,看到那边徐天和田丹从院里出来,田丹跟徐天说:“你去看现场,我和金海找冯青波。”

徐天往金海那边看了一眼,田丹严肃地叮嘱他:“快点去,越晚现场痕迹越少。”

徐天六神无主地发愣。

“在钟表铺我说什么?”田丹看着徐天的眼睛问。

“……什么?”徐天茫然地对上田丹的眼睛,田丹皱起眉头,慢慢地跟徐天又重复一遍:“小红袄杀第五个人而你还不知道他是谁。他比你强,不要像我刚来北平时那样情绪化,不然会变傻。”

徐天看来到近前的金海,喊了声“大哥”,金海拍了拍他的背,知道他此刻一定心乱如麻,安慰他道:“去吧,我跟田丹找冯青波,从我手里放走的,还得我亲自抓回来。”

徐天从纷乱的心绪里努力扯出来一根线,他认真地看着金海说:“您不会把田丹抓回狱里吧?”

金海看了眼站在一边的田丹说:“不会。”他看着惴惴不安的徐天催促道:“踏实去吧,我这儿五个人呢,少你一个不少。”

徐天听后看向祥子,说:“祥子,你们几个拉我大哥和田丹。”

“金爷,上车吧几位……”祥子说道。

刀美兰急匆匆地从大门迈出来,把灌了水的红色热水袋递给田丹,说:“田丹,拿着。”

田丹看着热水袋一时没伸手,刀美兰索性将暖水袋放到田丹衣服里说:“捂在衣服里暖和。”

一旁的金海也看向刀美兰,说:“我跟田丹去办点事。”

“当心点别出岔子,一会儿我和允诺去天桥石匠铺和大缨子会面。”刀美兰忧心地叮嘱道。

“现场在哪里?”田丹问徐天,徐天半张着嘴很茫然。

“象房胡同。”燕三在一边急忙说。

田丹站到徐天面前,微微抬头,直直地看着徐天,用她的情绪稳住徐天的心神:“抓到冯青波,我就去象房胡同,等我。”

铁林此刻正开车往珠市口去,他叮嘱关宝慧说:“别跟徐叔打听,他看着老好人,脾气比谁都暴,问你爸。”

“到底要我打听啥?”关宝慧有些不耐烦。

“徐天在就啥也别问。”

“昨天还让我别回珠市口,说那不是我家。”

铁林听见又急了,急赤白脸地呵斥关宝慧:“那是你家吗?你嫁给我了!”

“想问啥你自己问不就得了,我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关宝慧看他动不动就发脾气,自己也很火大。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那成天忙啥呢?”关宝慧不满地问。

“一会儿处里有行动。”

“啥行动?”

铁林看着车前方过去一辆军车,说:“不知道。”

“处里行动,当处长的不知道。”关宝慧小声嘟囔,铁林没说话。看铁林不言语,关宝慧继续小声自言自语:“珠市口啥事儿也不知道,兄弟也躲着,还不如从前呢。”

“你能不能别唠叨!”铁林抬高嗓门说道。关宝慧把眼神移到车窗外,还自顾自说:“从前脾气也没这么大……”

警察们把看热闹的人驱散,宋观望拉着孙子缩回自家关上院门。半晌,柱子又从院门里出来,跑到废弃民房边上张望,哈德门烟头被一个警察彻底踩进泥里。

徐允诺和刀美兰穿戴整齐出门,分别坐上两辆人力车。刀美兰问一旁车上的徐允诺说:“关老爷安顿好了?”

“门口有伙计看着,给小朵挑完石头我就回来。”

人力车将两人拉走后铁林的吉普车就开了过来,关宝慧气呼呼地下车。

风还是很大,街上时而熙攘,时而寥落。田丹坐在祥子的车里,棉帘晃动。她捂着红色的暖水袋,不时能看到街景。

小洋楼里,冯青波和柳如丝还在面对面吃东西,俩人都沉默着。萍萍蹲在地上收拾昨晚的唱机碎片。柳如丝看着一地碎片,放下筷子,昨日的不快又涌上心头,烦燥地说:“萍萍别收拾了,把楼上两个箱子拿下来。”

萍萍听后放下手中的东西往楼上去,柳如丝转头看着冯青波说:“我去我爸那儿说几句话,你肯定不去的对吧?”

“是。”冯青波也放下筷子。

“那你在这干什么呢?”柳如丝挑了挑眉毛,冯青波没吭声,柳如丝又说:“不如趁这空去京师监狱一趟跟田丹见见面,想杀她顺手杀了,回头咱们机场汇合?”

冯青波还是没说话。

“监狱你想进还是能进的,原本怕她知道你不是东西,现在她都让徐天抓你了,身份也不用瞒了,但进去出不来怎么办?”柳如丝拿出粉盒一边涂口红一边说:“我可是等着你和田丹要死要活之后,再跟你过下半辈子呢!”

萍萍费劲地提着两件行李从楼梯下来,柳如丝吩咐萍萍到门口叫个车,把东西装上去。

“看着我。”柳如丝语气平静,冯青波抬眼看柳如丝。

“我欠你什么吗?”

冯青波看着柳如丝抱歉地说:“我欠你。”

柳如丝最生气他这副模样,说:“还来这套……指使了你四年,实际上是我爸指使的,我觉得你不容易,我欠你的明白吗?……但我救了你几次?以命相报,也得我愿意接着,我现在不接了,你命还是自己的,我们两不相欠。”

萍萍此时跑回来问柳如丝:“姐,叫几辆车?我跟您去吗?”

“两辆,带上你的东西。”

萍萍瞟了冯青波一眼出去,柳如丝继续说:“冯青波,我爸说得对,你是条疯狗,我不陪你疯了。到最后再说点两不相欠的话,你自己都没明白,你实际上是不想活了。”

“为什么?”冯青波知道,柳如丝说得对。

“你从小没爹妈,党国就是你爹。现在你爹要完蛋了,一辈子跟狗似的,就1945年春天假模假式像个人活过。你的命早被田丹收了,从那年春天起你就是个死人。”外面的萍萍正往车里吃力地拎箱子,柳如丝盯着冯青波索性把心里话全部倒出来:“我爸要投共,谢谢你不杀他,但别说是因为我救了你看在我的情份,我在你眼里算个屁!华北剿总整个儿都要投共了,师长以上就好几百,你杀得过来吗?……去找田丹吧,她死不死我不知道,你肯定死也没人收尸了,对你挺合适的。”

萍萍进来搬完行李跑进来说:“姐,车叫好了。”

柳如丝最后看了冯青波一眼,她的眼神里充满绝望,说:“一宿到早上,想明白了直犯恶心,我柳如丝怎么会对个死人上心呢?”

冯青波听柳如丝不断挑最扎心的话说,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这些年是自己对不住柳如丝,但他没办法。冯青波不知为什么,看着柳如丝慢慢说出了一句:“你不回来了?”

柳如丝停了半天,眼泪在眼圈里蓄满又退回去,她冷硬着心说:“两不相欠,听不懂吗?”

“晚上几点的飞机?”

“……你不要来了。”说完,柳如丝大步走出去,她怕自己走得慢了会说出其他的话,这次她真的不想再留恋了。

风将车帘子掀开一道缝,田丹扶着棉帘,看到柳如丝和萍萍分乘两辆人力车从胡同出来。柳如丝脸上挂着泪。车帘子忽然被人从外掀开,田丹被这一掀吓了一跳,她看着面前说话的金海:“那是姓柳的,冯青波女人,要抓吗?”

“先抓冯青波。”田丹稳了稳心神。

“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里面。”

“他在。”田丹笃定地说。金海注视着田丹,她此时看起来很冷静,金海忽然很好奇,说:“像你这样的人,撒谎之前眼睛会往左上划吗?”

田丹看着金海的眼睛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原本我以为沈世昌是高人,你才是。”

田丹脸色仍然没有血色,她扬了扬嘴角说:“我是普通人。”

“你爸是冯青波杀的?”金海问。

“是。”田丹抿了抿嘴。

“沈世昌让冯青波杀的?”

“是。”

金海注视着田丹的眼睛,田丹目光平静地叙述道:“我来北平之前,还有两批和沈世昌接洽和谈的人也是他杀的,以和谈的名义,诱捕和谈的人。现在沈世昌想洗白。”

“你这样的人要么从不说谎,要么就是说习惯了。”田丹蹙了蹙眉,金海将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你和沈世昌的事情我插不插手没想好,现在帮你抓冯青波,是因为我有话要问他,他和柳如丝还欠我一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