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田丹完全掀开棉帘,跟金海确定了柳如丝的那栋小楼。田丹抿了抿嘴,只身往小楼去,金海皱着眉头在后面说:“你一个人?冯青波不好弄。”

“我要先看看。”田丹头也没回,鬓发散乱地走在风里。

柳如丝小楼的院门没有锁上,被风刮得一晃一晃。柳如丝和萍萍离开了,小楼里只剩冯青波一人。他看着柳如丝离开,在原地站了一会,又起身上楼梯,去梳妆台拿起那只琉璃柄电话拨号。院子下面,风吹着门,声音一声一声地响。

沈世昌家的电话在响,七姨太接过来,听是冯青波的电话,赶紧出门去喊沈世昌。此时长根扶着车门,沈世昌正要上车,看见七姨太从门里跑出来,边跑边喊:“老沈,冯先生电话。”

沈世昌听后皱了皱眉说:“冯青波?”

七姨太点了点头,沈世昌走回客厅接起电话。冯青波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看在我这么多年为你卖命的份上,让我见田丹一面。”

“……小四呢?”

“通知金海,他听你的。”

“不行。”

“她在狱里能知道我杀了田怀中,一样也可以知道背后是你指使的,让我见她一面。”

沈世昌对他丧失了最后的耐心,喊道:“叫我女儿听电话!”

“她去你那里了。”

“冯青波,最后说一次,今天晚上和我女儿走,不然就是你自己不想活了。”

“是的。”冯青波内心已然疯狂,沈世昌索性挂了电话,对七姨太说:“小四等下过来,留住她,不要让她走。”

七姨太看他发脾气,慌乱地应着。沈世昌从屋里大步走出来坐到车里,七姨太不放心地在后面跟着。沈世昌也不回避七姨太,临上车前冷着脸跟站在车旁边等他的长根说:“把我送到参议会楼,带人去东交民巷,把冯青波做掉。”

往常沈世昌从不当着七姨太的面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七姨太平素见惯了慈眉善目的沈世昌,都忘记了他本来就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她忍不住用手攥着披肩的流苏。

长根低头应了一声,关上车门,坐入前座。

田丹双手捂着暖水袋,一步步走入巷子,金海以及五个狱警在她身后远远跟着。

小洋楼院门被风吹得一下一下地开合,田丹走进院门,她用眼神示意金海他们留在门外。田丹走进客厅,她打量了一下四周,抬头看了看楼梯,伸手去试桌上汤碗的温度。

冯青波愣在梳妆台前,他抬头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地,镜子里的冯青波警觉起来,他目光一点点燃烧,站起来往房外走。

冯青波出了大房,下楼梯。客厅里没有人,冯青波经过餐桌,去楼下自己房间。他从枕头下面取出匕首,等再到客厅的时候,目光被一抹红色吸引,餐桌上摆着那只红色暖水袋。

冯青波怔了片刻,冲出院子,院子里无人,冲到巷子,巷子里无人。冯青波再冲回小楼,楼上楼下疯狂一通地奔走,也没有看见人。冯青波喘息着,一刀扎向暖水袋,水汩汩地漏出来,还冒着热气。冯青波强压着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去房间,匆匆穿了件青布长衫,围上围巾往外走。

田丹又坐回祥子那辆车里,金海和几个狱警在车边。金海觑着她的神色问:“不抓了?”

“等等,他只剩一个人了。”田丹拢了拢围巾,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金海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便转过头去盯着巷子。巷子口那头,冯青波顶着风出来,被愤怒燃烧的他完全没有平日的警觉,只往自己要去的方向大步走着。田丹一直在看他,眼神复杂,但不愤怒。

金海示意手下人跟着冯青波,冯青波一路疾行,人力车混杂在街面上。沉闷的一声爆炸传来,行人瞬间仿佛被暂停了一瞬,只有冯青波一人充耳不闻,依旧疾行。

另一边,阎若洲坐在吉普车副驾驶座。铁林和特务们从胡同里撤出来。特务四散,跟着铁林的四个特务挤进吉普车后座,铁林发动车子。

铁林问:“炸的谁家啊?”

“何思源。”

“是我一个人不知道还是大家都不知道。”

“就你不知道。”

铁林不满地停下拧钥匙的手:“到底你是处长还是我是处长。”

阎若洲蔑视地看了眼铁林说:“谁也没把你当处长。”

铁林扭头往后看了看,挤在后面四个特务虽然没说话,但都见怪不怪。

阎若洲催促铁林开车,铁林青着脸启动吉普车。

徐天和燕三喘着气到达象房胡同,民房外面围了许多人。徐天直愣愣地拨开人往里挤,刚才问话的那个警察拦着他,说:“别往里进。”

“我白纸坊警署的。”说完徐天又要往里闯。

“你说是就是?”

徐天看燕三说:“三儿带警徽了吗?”

燕三摸了摸兜里:“没带。”

“我说是就是。”徐天烦了,警察也烦,“是也不让进,前门楼子管不着胯骨轴子。”

徐天瞪着眼睛说:“找不自在?”

“说啥呢,一边儿去。”

徐天眼看就要急,扭头看着燕三,燕三跃跃欲试地也看着徐天。徐天闭眼睛镇定了一下,对自己说:“我不情绪化,火顶脑门死得快。”

徐天退出人群,燕三也跟着退出去。

钟表铺的门被冯青波大力推开,他火顶脑门进入店铺,困兽一般,可铺内依旧无人。

田丹坐在祥子的车里,在钟表铺对街看着。金海在车边问:“动手吗?”

田丹看着半开半合的铺门没说话。四个狱警还没走到铺门,冯青波就从铺内疾步出来,四个狱警赶紧分散开。一个路人与冯青波撞了个满怀。路人挺强壮,推了一把冯青波,被冯青波反手一记上勾拳击中咽喉。众目睽睽之下,路人蹲下软倒在地,就在几个狱警眼前。

金海从车里拿了公文包准备过去,田丹按住公文包,向金海摇了摇头。冯青波并没走远。他走到街角公用电话前,提起听筒,五个狱警扭头看向金海,金海看田丹。

田丹喃喃自语:“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抓吗?”金海问。

“再等等。”

铁林在处长的小办公室里坐着,大办公室乱哄哄地冒着烟。铁林出来,看见是阎若洲和两个组长在烧文件。

铁林问:“干啥呢?”

阎若洲轻描淡写地说:“北平站要撤了。”

“都没通知我……刚炸了北平和谈领头的何思源家,保密局北平站就撤?”

阎若洲忙着烧文件,也不搭理他。铁林咬着牙绷了一会儿,抬脚将阎若洲踹倒在地。

“给你脸了,真当自己还是处长呢!”

阎若洲跳起来要打铁林,被铁林拔出枪顶着。

铁林举着枪来回指着烧文件的几个人喊:“谁撤?谁说保密局北平站要撤,动摇军心,党国江山固若磐石,烧什么呢,不许烧了!”

阎若洲恼火地原地嚷嚷:“你什么都不是,傍着个娘们儿来说情,站长跟人客气知道吗?”

铁林听不明白,阎若洲从文件里翻出一页摔到他脸上,厉声说:“看清楚!北平站二处四组铁林!组长马天放,处长阎若洲,保密局北平站的处长国防部在册,你从来都是个组员,北平站撤了就是个前组员,谁也记不得你。去那办公室去坐着吧,回头连这楼都空了!”

铁林从脸上扯下文件看,气得手都在抖。阎若洲将他手里的那页文件扯过来扔入火里,铁林怔着。

小林过来说:“处长,您电话。”

铁林说:“我?”

小林不说话看着他,铁林往小办公室去,小林指了指远处的公用电话说:“铁处长,那边儿。”

铁林火上头地向公用电话走去,拿起听筒:“我铁林。”

冯青波在电话另一边低吼:“田丹到底死没死?”

铁林那边一时没声音。二勇就在冯青波身边,冯青波完全没有在意,继续说:“问你呢!”

“没死。”

“她在不在京师监狱?”

“在,好好儿的,住得舒舒服服。”

冯青波的痛苦此时暴露无遗,他嗓音嘶哑地吼道:“为什么没有杀死她!”

“我日你大爷冯青波,有种你自己去狱里杀,真他妈当我是条狗啊!光跟我耍横,有本事去跟我大哥耍横,去跟二百多狱警耍横去,你在哪儿?我他妈现在就过去弄死你……喂?喂!”铁林已然疯狂,将听筒狠狠砸上叉簧。冯青波离开公用电话,低头疾行。

对街,二勇跑回来。金海问:“他给谁打电话呢?”

“不知道,他问田丹在不在咱监狱,还问死没死。”

金海回头看着田丹,田丹垂下眼睛,看着围巾上冒出一个小小的毛线头,说:“他要去监狱。”

二勇说:“那不省咱们麻烦了?”

金海招呼大家上车,车夫们动起来。

燕三托着徐天上墙,徐天在墙上走了一段,燕三在下面跟着,徐天将燕三拉上墙,两个人翻入墙另一侧,一个警察靠在杂物里抽烟。

徐天和燕三翻墙而入,警察夹着烟很惊讶地问:“你们谁呀?”

徐天不愿多理他,只说:“白纸坊警署的。”

“出去出去。”

“外头围着里头看着,等谁呢?”徐天问。

“等我们头儿。”

徐天伸手将警察嘴里的烟屁股拿下来看,问道:“什么烟?”

警察要往外面去,徐天大喊:“别动,我们待会儿就走,敢声张就打你。”

警察僵着,燕三说:“天哥,刚在外面没来得及说,还想夸您长进,脾气不暴了呢。”

“什么烟?”徐天死盯着警察,警察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说:“你管得着吗!”

徐天瞧着一地的血和一地脚印,问:“人抬哪儿去了?”

“圣心医院。”

徐天吃惊地看着警察说:“没死?”

“抬走的时候还有气儿。”

徐天紧张地问:“穿红袄了吗?”

警察懊恼地喊:“你们到底是谁啊!”

“警察!跟你一样。”徐天的声音比警察还大,警察又想往外跑,徐天一把揪住他,警告说:“别动啊!冷静,不许情绪化,要不然我真急了。”

“谁冷静,松开!”警察推徐天的时候,兜里掉出一包哈德门香烟。

徐天拣烟,眼神阴沉起来,问:“你的?”

警察衣服领子都歪了,不服地说:“我的。”

“你刚刚抽的就是这烟?”

警察一脸不耐烦地说:“撒手……”

徐天掐住警察脖子,恶狠狠地问:“再问一遍,这烟是谁的?”

“来的时候就扔在这儿。”

“扔这儿捡起来就抽,你是警察吗?这是凶手的烟!”

“自己人啊,别误会……”

“现场还有啥?”

“还有把刀,外面那兄弟拿着。”

“脚抬起来,让我看你鞋底。”

警察无奈抬起脚,徐天干脆地脱了他的鞋。“除了凶手和抬走的,还有多少人进来过?”徐天接着又问。

“我怎么知道?”

徐天一脸怒火地喊:“这凶杀现场,你是警察你不知道?三儿!外头看着,谁进来弄谁。”

“还是要弄啊?”燕三苦着脸说。

冯青波疾步拐入一条胡同,六七辆人力车随后跟来,二勇说:“这不是往监狱去的路。”

田丹下车,看了看四周,朝金海示意开始抓捕。

金海说:“二勇,你们仨那头堵,我从这儿进。”二勇领着两个狱警跑开。

“巷子还有出口吗?”

金海想了想说:“北平死胡同少,四面通,在西直门铺子就该抓。”

田丹进入胡同,金海领着两个狱警追上田丹。金海跟田丹说:“您稍后,有我们就行。”

华子家附近,冯青波一户一户看着。华子正在家铲煤,抬头看见冯青波走过来,他愣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冯青波推入厢房。华子媳妇发出惊叫,冯青波一手拿着匕首,一手关了房门。华子抄东西砸向冯青波,冯青波用不执匕首的单手击倒制服华子。华子惊惧地坐在地上喘气。

华子说:“……我没招惹你。”

冯青波手执匕首说:“带我去监狱。一个小时之内回来可以救你妻子,你死她也活不成。”

华子惊恐地哆嗦着问:“……啥意思?”

金海四人沿胡同往前,一名狱警跟金海说:“老大,华哥住这儿。”

“华子?”

“就前头拐弯。”

金海回头看田丹说:“冯青波知道华子家,之前我让华子跟踪过他。”

田丹说:“他还是要去监狱。”

金海一行加快步子,拐过胡同,与二勇三人撞见,问:“没见人?”

二勇摇摇头,金海问:“华子住哪个院儿?”

狱警带路,田丹和金海一伙进入杂院,四下无人。华子家的屋门上挂着锁,田丹掏出先前准备的细铁丝捅入锁眼拨开锁。众警目瞪口呆。

门开,众警随田丹进入厢房。华子媳妇的脖子被一根绳吊在房梁上,嘴里塞了布,脚尖点着圆溜溜的米缸,努力坚持着,惊惧的泪挂在腮上。

金海大喊:“解下来!”

华子媳妇被解下来,惊魂未定地说:“去狱里了……”

华子和冯青波一前一后从胡同走出来,冯青波低声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可以两秒内取你性命。”

华子战战兢兢地回答:“知道。”

“我见到田丹,你就可以回去救你妻子。”

“进监狱你怎么出来?”华子问。

“走快点。”

冯青波落后华子一步,他走得很迷茫。有几次华子走快了,与冯青波拉开距离,不得不又放缓步子。

田丹坐在祥子的人力车里,她看着北平街头来来往往的行人,眼里有些晶莹泪光。

金海让狱警抄近道回监狱候着冯青波,田丹转头,看着金海说:“那你也回去吧。徐天在凶杀现场等我,天黑之前我和他到监狱。”

“您要回狱里?”金海吃惊地问。

“总要让冯青波看到我。”

金海问祥子杀人的地方在哪儿,祥子说在象房胡同。

“我让人把囚车开象房胡同接徐天,你回狱里不能从大门进去。”田丹点了点头,金海看着田丹随时要晕倒的虚弱样子,问:“你行不行啊?”

田丹朝他笑了笑,说:“行。”

象房胡同那滩血前有两只相对深一些的脚印,脚印已经被破坏了一半,但能看出比周围的深。徐天拿着警察的那只鞋,蹲到那双脚印前。他将警察的鞋子扣上去,正合适。鞋印泥里露出一点白色,徐天用手指挑出来,是枚烟头。

“……这不是我抽的。”

徐天充耳不闻,他捏着烟头,直愣愣看眼前那滩血。他仿佛看到躺在乱草里的小朵,双目绝望,刀刺入身体,鲜血流淌,顺着血迹,一支烟亮着火,喷出烟雾。

燕三的声音和外头那个警察的声音交织着传进来,“真是白纸坊的,前头一个被杀的人在我们管片,我叫燕三!”

几个警察推着燕三进来,燕三扭头喊:“天哥,我拦不住……”

原本在屋里的警察也来劲了,也喊道:“翻墙进来的,还把我鞋脱了。”

徐天扭头盯着领头警察问:“刀呢?”

领头警察狐疑地看他说:“真是白纸坊的?”

徐天喊:“刀。”

一名警察从兜里掏出那支形状奇特的刀,徐天起身将鞋扔还给警察,又问他:“这盒烟,抽了几支?”

“一支,刚拆封的。”

“谁先看见杀人的?”徐天又问。

领头警察说:“一半大孩子。”

“叫过来。”

领头警察不满地说:“兄弟你管得有点多了吧?”

“把人叫过来,这凶手是小红袄。”徐天大喊,领头警察一愣,说:“小红袄?”

“八天前刚杀了我女人。”

警察们面面相觑。

“别动这俩脚印。”说着,徐天拿过警察手中的刀向外走。领头警察招呼旁边的小孩说:“你,过来。就这孩子先看见的。”

半大男孩目光闪烁地打量着徐天,徐天看着男孩说:“杀人的看见了?”

“我去撒尿时看见的。”

徐天将手里的烟给男孩看,问:“他是在抽烟吗?”

“还想再抽。”

“往哪儿跑了?”

男孩摇摇头,说:“没看见。”

徐天放弃从孩子中得到线索,往胡同外走,看热闹的人成群地跟在徐天后面。徐天走,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走,徐天停,他们也停。徐天无奈地看看地上尽是他们踩出的杂乱脚印,毫无头绪。

“后来我还看见他。”男孩突然开口,徐天吃惊地问:“后来?”

“他回来,又走了。”

“往哪儿去了?”

男孩指着胡同另一个方向。

徐天随着男孩走,在曲里拐弯的胡同里穿行。男孩领着徐天和燕三从胡同出来,在一个茶水摊附近停下了。

“到这儿不见了。”男孩说。

徐天环顾熙攘的街市,沮丧和怒火在他心头交织着。旁边上是个茶水摊,伙计招呼停住脚步的一行人,说:“大冷天儿的热水热茶!”

徐天转身看着伙计和铺子里的人,眼睛里像是要喷火。

和往常一样,监狱的大门紧闭着,冯青波和华子走到小门前。冯青波将围巾卸下来,一头在华子腕上缠死,一头自己在自己掌中绕了两圈,然后脱了长衫搭在自己和华子连结的手之间,匕首换到右手,缩入衣袖。

华子叩门,小门打开。监狱院子里也一切如常。风刮着,冯青波和华子穿过院子,往首道门禁走去。

冯青波低声道:“说错一句话你就得死。”

华子努力让自己保持正常,一路上跟狱警们点头打招呼。首道门禁打开,华子和冯青波进去。华子让狱警开门,狱警看着冯青波问是谁,华子略带紧张地回答:“老大的客人。”

“老大不在啊。”

“我先带人过来。”华子表情有些微妙。

狱警犹豫着,看华子和冯青波之间用长衫遮住的手。华子不耐烦地催促道:“赶紧的。”

狱警打开向里的门,冯青波和华子向里走。两边是监舍,那个给二人开门的狱警跟着过来。冯青波和华子到达下一道门禁,门禁处的狱警和华子打招呼,也问跟着他的这个人是谁。

华子只能又说一遍:“老大的客人。”

跟着的那个狱警已到了身后,他感到华子有些异样,问:“华哥,您没事儿吧?”

华子咬着牙说:“没事。”

第二道门禁里的狱警打开门,冯青波和华子进去。狱警问华子:“您去哪个号子?”

“十七呢?”华子问。

“在最里面。”

华子和冯青波往里走,前两道门禁的狱警都在后面跟着。冯青波在华子耳旁说:“让他们走。”

华子停下来喝斥道:“跟着我干什么?”

两个狱警站住,华子不耐烦地让他们哪来回哪儿去。

狱警们警惕着看着冯青波,华子挥挥手不耐烦地说:“老大的人你们问得着吗?回去。”

两个狱警留在原地,华子和冯青波继续往里走。华子将另一只手背到后面,向两个站着的狱警打手势,示意跟上。两个狱警等冯青波和华子拐过去,各自抽出警棍。通道越来越狭窄清静。

冯青波边走边观察,问:“田丹关在哪里?”

“前面,再过道门禁。”

“别找死。”

“刚换,以前关亲王的,进去就一间牢。”

临近下一道门禁,又一个狱警站在门禁外,狱警见华子打招呼道:“……华哥。”

华子瞥了眼狱警,说:“打开,老大的人进去见田丹。”

狱警打量着两人之间的长衫,打开门禁。华子侧身让了让,冯青波自然先进了门,华子突然将铁门合上,连结两人的长衫掉落,门把围巾夹住。冯青波和华子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华子死死拉着门,朝狱警们喊:“顶住门,顶死了!”

两个狱警从后赶过来。

华子说:“叫人!快叫人!”

冯青波在里面尝试了一下推开铁门,随后立即放弃。他松开围巾快步沿通道往里走。

门外,华子大声催着:“去叫人啊还站着干啥!”

几个狱警一动不动,华子心急大喊:“啥意思?”

大批狱警手持警棍悄无声息地沿通道过来,堵死了冯青波退路,十七在牢房门口,看到冯青波过来。冯青波亮出匕首。

冯青波挥了挥匕首说:“开门。”

十七连犹豫都没犹豫便打开了门,囚室露出本来面目,冯青波走进去。

他没有看到田丹,冯青波嘴角一点点牵起来,一个苦笑还没有形成,脑侧便传来破空声响,冯青波躲过砸来的警棍。牢房内侧埋伏了二勇带领的十几个狱警,一张大网撒来,将冯青波裹在网里。冯青波在网里竭力挣脱,躲闪警棍,不时击倒接近过来的狱警。冯青波用匕首将网子割开一道口子,挣脱出来,但匕首缠在了乱网之中。更多的狱警冲进来,冯青波被打得一头血,嘿嘿地笑着,像一个疯子。狱警接二连三地出击,冯青波最终被众警死死压制住。

金海来到和往常一样的监狱,狱警们向他问好。金海走进小铁门,经过院子,走入首道门禁。

华子、二勇一伙正从狱里往外走,正看见金海,华子急得眼泪要流出来,抱着金海胳膊说:“老大,我媳妇还跟家里吊着呢!”

“解下来了。”

华子不可思议地看着金海,金海说:“没事了,跟二勇开上车回家看一眼。”

华子崩溃地大喊:“原来你们都知道啊!”

金海瞪着华子,华子挪开自己的目光。

“送完华子回家,再到象房胡同接人。”

二勇问:“接谁?”

“徐天在那儿。”说完,金海经过侧门,进入办公区。

石匠铺子的院子里堆着各种石头。石匠用笔蘸饱墨,在纸上写了“贾小朵”三个字。徐允诺、大缨子和刀美兰都歪头看着,不大满意。石匠将纸扔到一边,那儿已经有无数贾小朵的字样,石匠拉开架势准备继续写。

刀美兰问:“您是刻石头的还是写字的?”

“刻石头的。”

“那石头上的字怎么样?”

“我字儿写得不差。”

“没说您差……”

“您要么试试柳体?”

徐允诺说:“美兰,挑一幅,王师傅的字儿正经不错。”

石匠说:“天桥早市俩大狮子底座的字儿都我写的,石头年份再老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乾隆爷手笔呢!”

大缨子拎起一张,说:“我看这幅不错,秀气,像小朵。”

刀美兰不说话,大缨子也不敢说话了。石匠不耐烦地说:“碑上啥字您作主,墓里埋的是您闺女。”

大缨子看石匠说:“怎么说话的?”

“要不您亲笔写?”

刀美兰看着徐允诺说:“我哪会写字。”

徐允诺说:“我拉车的,字也不行。”

刀美兰喃喃道:“早知道让田丹写了。”

“有人写就行,不急,回头拿字过来。”

刀美兰说:“我急,冷窖里放八天了,就这张,明天就用碑。”

“得嘞您哪!”

三人从铺子里出来,刀美兰担心地看着徐允诺说:“也不知道他们那边怎样了?”

“田丹跟金海压阵错不了,天儿那边别有岔子就行,这小子没一天不出妖娥子。”徐允诺无时无刻不担心儿子,大缨子听话只听前半句,吃惊地问:“我哥跟女共党一伙了?”

“世道要变了,国党那群人不得人心。刚来的路上还说何市长一车人出城找共产党谈去了呢。”徐允诺看大缨子说道。

“我听说今儿一早何市长家被炸了。”

“炸了怎么出城?”

“没炸着他呗!”

“缨子,下午陪我去司法处,我不会写那单子。”刀美兰说着,想到小朵心里就不是滋味。

“小朵今天领出来?”大缨子问。

“昨天去问了,前天写单子摁手印,第二天领人。”

大缨子点头,三个人沿街走出去,刀美兰跟大缨子说:“我回家换身儿衣服。”

“昨晚你跟女共党一起睡的?”

“人家有名字,叫田丹。”

徐允诺跟两个女人说:“我不跟你们一路,我得回珠市口伺候关老爷吃午饭。”

徐天家里,关山月和关宝慧待在屋里。关山月时不时扯着嗓子喊:“到饭点儿了!”

“越喊越饿。”关宝慧靠在椅子上,怏怏地说。

“允诺呢?”关山月问。

“您喊一声。”

“徐允诺!”关山月扯着嗓子又喊。

关宝慧苦笑着看关山月说:“爸,咱这么些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没觉得不合适?”

“徐允诺是咱们家包衣。”

“您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关山月躬着身子凑近关宝慧说:“你糊涂了吧?我心里明镜儿似的。”

关宝慧无奈地撇撇嘴说:“咱家早败了,徐叔自己是东家。”

“他命是我救的。”

“要管您一辈子?”

“以后得机会我还救他,一辈子我都救他。”

关宝慧看着关山月说:“幸亏我嫁走了,要不然也天天在这儿吃闲饭。”

“跟二房见上了吗?”关山月又凑近她问。

“啥二房?”关宝慧一脸疑惑。

“还不知道呢?不知道我不说。”关山月直起身子摆摆手,关宝慧盯着关山月问:“你能说出个啥?”

“大老爷们迟早的,我见过了,长得不错,就脸太白身子骨太虚的,没准儿是个病秧子。”关山月十分有把握地评论,关宝慧越听越迷糊。

徐天家门口还剩些车夫,聚了一些小耳朵的人。铁林开着吉普车,阴着脸从车里下来。他瞟着小耳朵那些手下,走进后院。

关宝慧“哼”了一声说:“给他十个胆儿,我都没整明白,还有力气整二房?”

关山月说:“那就是徐天娶了媳妇。”

“到底谁啊?”

铁林不知何时已经进来,跟着问:“谁啊?”

关山月让关宝慧问铁林,关宝慧对铁林说:“问你。”

“谁啊?”铁林眨了眨眼看着关宝慧,关山月手叉着腰站在地上,说:“都一桌吃饭了,昨晚上跟谁睡的?”

“谁跟谁一桌吃饭?”铁林还一头雾水,关山月捋了捋胡子说:“允诺、美兰、金海、徐天。”

“啥时候?”

“今天一大早,我进屋才给我摆双筷子。”

“还有那女的是谁?”关宝慧问。

“想不起来了。”

“爸,这大喘气儿的,到底有没有谱啊。”

徐允诺回到家,看着堵在门口的几个精壮汉子。他皱紧了眉头,猜测出应该是小耳朵的人找来了。徐允诺发愁地走进院子,走了一半又返回来,还是向门口的跳子招了招手。

跳子向徐允诺走了过来,徐允诺问:“干啥呢?”

“等徐天。”跳子回答。

“等着了呢?”徐允诺直视跳子。

“收拾他!”

“你们是小耳朵的人?”

跳子不吭声。

“先收拾我。”

“爷发话不带家里人,就收拾徐天。”

“小耳朵在哪儿,带我去找他。”

跳子一时没吭声,徐允诺上前拉住跳子说:“走,现在就去。”

跳子站着不动,说:“爷在狱里关着。”

徐允诺怔了半天,也暂时想不出其他法子,转身进院子里。

铁林着急地看着关山月说:“爸,您再想想那女的叫什么?”关山月坐在炕边上低着头不看他,说:“不告诉你。”

“长什么样?”铁林循循善诱,他直觉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关宝慧讪讪地打岔:“说你娶的二房。”

铁林着急地瞪她一眼。“一个病秧子。”关山月突然说道。

徐允诺在前院喊:“关老爷,饿了吗?”

关山月扭过头朝窗外喊:“饭点儿都过了!”

铁林彻底失望,他招呼关宝慧回家,“公事儿忙完了?”关宝慧站起来随他往外走。

“田丹。”关山月突然说道,铁林愣在原地,回过头看着关山月。

“你们跟这儿吃吗,允诺回来了。”关山月站起身张罗,铁林匆忙拉起关宝慧说:“不吃了,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