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徐允诺端着个托盘从灶间出来,迎头踫上铁林和关宝慧,铁林不得不停下来跟徐允诺打招呼,徐允诺不动声色地观察铁林的神色,问:“你啥时候来的?”徐允诺生怕田丹的事被暴露出去,铁林笑得一如既往,说:“我刚来,接宝慧回家。”

“宝慧啥时候来的?”

宝慧赶紧接话:“一早,你们都不在。”

铁林假装随意地问:“天儿呢?”

徐允诺心里一紧,说:“办事儿去了。”

“啥事儿?”铁林故作关心,徐允诺说:“跟美兰和大缨子一起找石匠刻字儿。”

“刻字?”铁林不解地问。

徐允诺一脸不悦地说:“你还是这家的吗?”

铁林怔了一下,说:“我觉得是啊!”

“给小朵刻碑,下午美兰和缨子去司法处签字领人,明天入土。”

铁林这才反应过来,假装愧疚说:“……这是大事。”

徐允诺皱着眉头往里院去。“司法处要不要我打招呼?”铁林在身后问徐允诺。

徐允诺一边走一边连头也不回地说:“不用……”

“徐叔,门口那些人是谁啊?”

“……小耳朵的人,说是要收拾天儿。”

“不用担心,我去轰走他们,没跟您说呢,我现在是处长了。”

徐允诺继续往里院走,不以为然地说:“轰去吧。”

铁林看着徐允诺不把自己当回事儿的样子,心里很不忿,他和关宝慧出来径直上车,压根没搭理小耳朵手下那些精壮汉子。

“不是说轰人吗?”关宝慧问铁林。

“我能轰谁?一大早徐天和大哥在这儿一桌吃饭,要干啥呢?他们把我轰走了明白吗?”

关山月在屋里拿起筷子吃饭。徐允诺坐在桌边发呆,关山月停下筷子说:“你吃啊?”

徐允诺一脸心事,说:“按倒葫芦浮起瓢,老是不消停。”

“几个葫芦几个瓢?你一个人两只手不够用,我替你按。”

徐允诺看着关山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吉普车开在路上,铁林突然开口:“带钱了吗?”

“干啥?”

“饿了,去吃顿好的。”

“吃啥好的,没一件好事。”

铁林吸了吸鼻子说:“这年头好坏全凭自己。”

沈世昌家,依然有冰糖燕窝这种名贵东西在饭桌上,柳如丝小口地啜饮,七姨太在对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您有啥要说的吗?”柳如丝问七姨太。

七姨太赶紧摇头,柳如丝又喝了一小口,问:“我爸啥时候回来?”

“就说开会……”

“别这么烦我,天一黑我就走了。”

“小四,说句良心话我从来没有烦过你,倒是你讨厌我。”

柳如丝叹口气:“不讨厌,都是女人……有时候是冲我爸,姨太太一房一房地娶,娶了后头没前头。”

七姨太也轻轻叹了口气,说:“他也不容易。”

“谁都不容易。”

七姨太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你跟冯先生分开了?”

“从来没好过。”

七姨太恍然大悟,说:“难怪。”

“难怪啥?”

七姨太说:“……老沈出门的时候叫长根做掉冯先生。”

柳如丝半晌没说话,七姨太感觉自己话说多了,赶紧嘱咐她,“不要说我告诉你的。”

“去多久了?”柳如丝问她,七姨太还在自顾自絮叨,“为啥要杀来杀去呀,我看冯先生斯斯文文蛮好的。”

“还要吗?”七姨太问柳如丝。

“……要。”

七姨太站起身说:“等一下啊,我去盛给你。”

柳如丝看着檀木案子上的电话,一下下地拨号。长根带着便衣军人们在柳如丝家里楼上楼下里外搜索,不见冯青波人影,正准备离去,楼上传来电话的声音。长根上楼梯接听,他拿着电话听筒没有出声,听着对方的动静。柳如丝也没有出声,屏息听着。

七姨太端着碗进来放在桌上,说:“小四,有点烫,小心一点。”

柳如丝挂上电话,七姨太敛了衣摆坐在桌边,关心地问:“给谁打呀?”

“没谁,问问晚上的飞机。”

柳如丝走回餐桌,人看起来呆呆的。

祥子把田丹送到象房胡同的茶水铺子.田丹掀门帘进来,看见一支支哈德门烟摆在桌上,徐天用刀子将烟逐支拨开又拨拢。男孩趴在桌子边,看看烟又看徐天。田丹走到桌前坐下,徐天抬起头问:“冯青波抓住了?”

“没有。”

徐天吃惊地问:“跑了?”

“现在应该在京师监狱了。”

“没抓没跑,不会他自己去监狱吧?”

田丹满腹心事地看着徐天说:“刚才在路上想,我可能对他下不去手。”

徐天看看田丹说:“不能够,你看着面,应该比我们都狠才对。”

“面是什么意思?”田丹困惑地问。

“吃的面,案板上的面。就像我,让小红袄翻过来调过去揉。”

田丹忍不住笑了,又严肃起来转头问徐天说:“还是小红袄?”

徐天恨恨地点了点头,田丹看着烟问:“现场没发现什么?”

“发现有啥用,人跑了,昨天南城今天西城,明天北城再杀!”徐天有点泄气,田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徐天……”

“你到底见没见着冯青波?”小红袄又跑了,徐天希望田丹那边能有点收获。

田丹点点头,徐天又问:“说话了?”

田丹轻叹口气,眼睛扫向别处说:“……我等下去监狱,但不知道说什么。”

“我教你说。”

田丹睁大眼睛看着徐天,徐天活动了下身子,眼睛直视田丹,说:“我现在是你,你是冯青波。”

“……好。”

“我爸是你杀的?”徐天一脸严肃地问。

“……是。”

“你是个畜牲。”

田丹很委屈。

“别以为我待在狱里什么都不知道!”徐天情绪激动,恶狠狠地盯着田丹:“这监狱是我的,牢房是给你准备的。”

“嗯。”

“从前咱俩有过一段儿,知道怎么回事吗?假的,我蒙你玩儿呢。”

田丹看了眼徐天,难过地皱起眉头说:“他才是假的。”

“得反着说,你得比他气势足。”

田丹很沮丧,肩膀都松垮下来。

“那叫徐天的二十几个耳光扇得你舒服吗?我叫他扇的。”徐天越说越来劲。

田丹吃惊地看着徐天问:“二十几个?”

“他不是东西,一会儿见着想怎么骂就怎么骂,骂完告诉他等共产党进城审判枪毙!”

田丹用力点点头说:“嗯。”

“会说了吧?”徐天看着田丹,田丹一副为难的表情,她心里打鼓一样七上八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说:“会了。”

徐天看她这样子,比她还沮丧,说:“……走吧,我陪你去。”

田丹没动,突然说道:“带现场去我看看。”

徐天垮着脸说:“没啥可看的,被踩得乱七八糟,东西都在这儿,燕三在里面跟管这片的警察聊呢!”

“是这把刀?”田丹拿过桌上的凶器。

“刚拆的哈德门,他抽了一根,看场的警察抽了一根。”

田丹歪着头琢磨,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刀。”

“刚才那个孩子看见小红袄了。”

“受害人呢?”

“送圣心医院,对了,说是没死。”徐天说着站起来,田丹坐着没动,还盯着桌子看,徐天坐回去说:“看出啥了?”

“把烟装回去。”

徐天一支支将烟装回烟盒。

“有水吗?”

“水?有,这是茶铺……小朵以前就在茶铺干活。”

徐天赶紧喊茶水铺伙计端水,田丹端起碗就着水吃药。

田丹把碗放回去,问徐天:“怎么会有人看见凶手?”

“早上小孩出门尿尿无意碰见的。”

田丹小声梳理案件:“天亮行凶,在人居住密集的地方……”

“胆子越来越大。”

田丹摇了摇头说:“不,小红袄杀人来源于情欲冲动,这次一定有外界刺激导致他匆忙行凶,没有像从前一样跟踪受害人,准备工具,挑选时机。烟如果刚拆封也是临时买的,很可能就是杀人之前买的。”

徐天眼睛往街面看过去,街对面就有一个烟酒杂货铺,燕三跑过来说:“天哥,象房胡同管片的头儿过来了,叫您呢!”

徐天抓起装好的烟吩咐燕三陪田丹待着,刀落在桌上,徐天匆匆走出铺子,叮嘱在门口等着的祥子看着点杂人。

徐天快步过街,完全不顾来往的车子,快步进入杂货铺,将那盒哈德门放到柜台上。

“卖这烟吗?”

伙计看了一眼说:“卖,买的人少。”

“今天有没有人来买?”

“小伙子,您买烟还卖烟?”

茶水铺里田丹又看了一会儿桌上的刀,默默思考着,忽然抬头对站在一旁的燕三说:“带我去看看现场。”

燕三为难地说:“天哥让您去这儿待着。”

田丹收起药瓶和尖刀,燕三接着劝她,说:“那儿都是警察,您露面儿不合适。”

“为什么?”

“不是从狱里跑出来的吗!”

田丹看了眼燕三,已经走出铺子,燕三只有跟上去,跟祥子说:“快跟天哥说一声,她非要去胡同里看。”

祥子答应一声跑到对街烟酒杂货铺外头,里面的徐天正对着伙计说:“别耽误我工夫,今天有没人来买这烟。”

“有啊,一大早还没开张,就被人买走一盒。”

“什么人?”

“修照相机的丁老师。”

徐天皱眉说:“……修照相机的?”

“高级照相机,也卖胶卷,一般人买不起哈德门。”

徐天声调都拔高了,说:“人在哪,带我去。”

伙计看着徐天不想答应,反问:“为啥?”

“我是警察。”

伙计撇了撇嘴,指着门口的路说:“盆儿胡同北口,拐过街就看见铺子,我这走不开……”

徐天走出铺子,看见祥子在门口,问:“三儿呢?”

“陪田姑娘去胡同里了。”祥子回答。

“跟我来!杀小朵那凶手找着了!”

徐天沿街一家家店铺看过去,快步疾行。祥子拉车拐过来,胡同口街边有一块招牌,上面写着“照相机修理养护胶片配件”。

徐天推门进去,铺子不大,归置得井井有条。有很多照相器材配件,看上去就很专业。丁老师半秃的脑袋埋着,戴了个单眼放大镜,穿的挺讲究,正在捣弄一只相机。徐天控制着自己,屏气走到柜前。丁老师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埋头问:“买胶卷?”

“这什么照相机?”徐天问。

“贵玩意儿,不知从哪儿倒换来的,有毛病。”丁老师将相机拿起来,卡卡试着快门,侧耳听着。

“什么毛病?”

“镜头有点漏光。”丁老师回答。

“莱卡3D。”

丁老师惊喜地抬头看了眼徐天,说:“行家啊?”一边说一边往相机里装胶卷。徐天看着丁老师满眼怒火地说:“你行家,我今天上午刚知道这相机名儿。”

“啥事儿?”

“请你抽烟。”徐天将皱巴巴的哈德门放到柜台上,丁老师警觉起来,摘下放大镜仔细打量徐天说:“哟……您哪位?”

徐天一巴掌拍在哈德门上说:“这烟你早上买的,忘带回来了。”

丁老师疑惑地看着他,徐天克制着自己说:“象房胡同到这慢走也就五分钟,怎么在家门口办事儿呢?”

“办什么事儿?”

徐天阴着脸直视丁老师说:“杀人。”

丁老师放下装好胶卷的相机问:“您是谁啊?”

徐天一字一句地说:“贾小朵男人,徐天。”

“不认识。”丁老师更加疑惑了,徐天鼻翼翕动着,说:“不认识我应当,你拍过贾小朵,用这个,莱卡3D。”

“啥时候拍的?”

“上月,这月初,照片送宝元馆洗出来了,在我手上。”

“从照片能看出莱卡3D拍的?”

“千分之一的快门,我女人端盆水洒了能拍出来。”

丁老师讶异地看着徐天说:“您还真是行家,全北平玩这相机的没几个。”

“认了?”徐天瞪大眼睛看丁老师,丁老师一脑门糊涂,反问:“认啥呀?”

徐天暴怒道:“杀人!这是你今天一早在象房胡同口买的烟,在胡同里杀人的时候抽了一根。”

丁老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包还没拆封的哈德门,当着徐天慢悠悠地拆开,叼一支到嘴上点燃问:“风麻燕雀哪门的?讹钱还讹事儿?”

燕三领着田丹到象房胡同时,围观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那个半大男孩和他奶奶还在,所有人都朝田丹看。

领头警察问燕三说:“白纸坊警署头儿是女的?”

燕三转头小声地跟田丹说:“这人较劲,我得说是苦主,要不然肯定不让进去。”

领头警察拦住燕三说:“往哪儿走?这女的谁啊。”

燕三说:“苦主。”

领头警察“哼”了一声,说:“我们还没找着苦主呢,白纸坊倒找着了。”

“跟您说了,上个被杀的是我们天哥的女人。”

“这女人是你们天哥谁?”

田丹礼貌地说:“我只看一下,谢谢你了。”

领头警察还在犹豫,田丹将那把杀人的刀放到领头警察手里,走进民房,领头警察回头对男孩说:“那杀人的长什么样,说清楚点。”

男孩直愣愣地重复道:“说清楚点。”

领头警察皱着眉头训斥小孩道:“缺心眼吧……不许学!”

燕三跟进去,站在原地看田丹走到那滩血边,看了片刻。她退后半步,都是徐天之前说过的,那两个蹲着的脚印,田丹将自己两只腿踩到脚印里,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她在乱七八糟的足迹里找到了与现场一样的脚印。她再迈一步,脚落地后又往前伸了伸,找到第二个脚印,然后勉强有第三个,脚印到门外就没了。田丹退回原处,踩着凶犯的脚印向外走,一直走出民房。领头警察看燕三和田丹走出来,田丹问领头警察:“请问您,杀人的这把刀平时做什么用,没有见过。”

领头警察对田丹挺客气的,说:“杀人用的。”

田丹点了点头,领头警察有点得意地说:“这刀就是杀人的,正好还就我知道,凌迟知道吗?早年间刽子手最牛的活儿是凌迟,裁筋络,剔骨缝,大刀小刀一百多件。光绪爷那会儿废了这门手艺……刽子手和刀都少见了。”

照相机修理铺门口,祥子守着自己的车,他看徐天一言不发;一扇扇装上了修理铺的门板。徐天装好最后一块门板转过身,丁老师依然坐在原处不动,桌上多了一支手枪。

丁老师手里捏着枪说:“认识这个吗?跟莱卡一样,也德国货。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四蛇就这个,德国蛇牌,绍尔M1913,市面上能换齐白石两尺虾。坐,抽烟自己点。”

徐天僵着,丁老师冷笑一声说:“铺子里随便抄样东西,就够一家五口吃俩月,你当我这买卖挨着大街随便开呢?”

徐天走回到柜台前,拿起丁老师刚在捣弄的那只相机,丁老师用枪指着他让他把相机放下。徐天将照相机妆到外衣口袋里面,说:“这是杀人证据。”

丁老师恼火了,说:“你抢啊!”

“我是警察,你杀人了。”徐天已经冷静下来,他看着丁老师说:“眼前警察局、司法处、监狱各顾各的,我先抓你去坐牢,等过些日子有人审有人判,再把你从狱里提出来当堂枪毙。”

“我杀谁了?”丁老师一肚子冤枉,皱眉头看向徐天。

“加上今天上午杀的人,一共五个女的。”

“你到底想干啥?相机拿出来,铺门开开,别往身上招呼子弹。”

徐天一拍柜台怒喝:“枪给我。”

“连枪都要抢?”

“别招惹我让我失手杀人。”

丁老师用枪指向徐天说:“我也不想失手杀人。”

徐天伸手去够枪,丁老师往后让,徐天咬着牙说:“知道为啥把铺门关了?”

“抢呗。”

“我特别想弄死你,就在这里活剥了。”

丁老师愣住了,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么个人。徐天看丁老师不说话了,只当他承认了,他手指着丁老师的鼻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惹我,一点就着。”

丁老师反应过来了,大喊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眼下这铺子里,我就是王法。”

丁老师瞪着徐天说:“你脑子有病,出去。”

徐天不再说话,两手伸到柜台下面准备把整个柜台掀了,丁老师震惊,眼睛里也冒着怒火,喊道:“我真开枪了!”

柜台沉重,徐天一时没掀动。

“你穷疯了,要钱还要命?”丁老师没见过这架势,扯着嗓门喊,徐天扎马沉腰,怒目圆睁,将柜台掀起来。

“土匪啊!”丁老师失声喊道,柜台向里倒,徐天也跟着跌倒。丁老师胡乱开了一枪,子弹穿透铺门。徐天迎着枪口逼近,丁老师手颤抖着,枪口对着徐天。徐天不管不顾打了丁老师一拳,丁老师抄起身边东西砸向徐天,跳出柜台向外跑,徐天扑倒丁老师,两人撞倒铺门一起出去。

祥子被打穿门板的子弹吓得坐在地上。丁老师先起来,满街喊:“打劫,大白天打劫啊!”但他身子笨拙,也不跑远,只是在铺子附近街面上兜圈子跑,挥舞着手枪说:“过来,打死你!”

路人街坊想要劝,又不敢上前。燕三和田丹过来,徐天迎着枪口上前,丁老师返身跑。田丹看着丁老师奔跑的步伐,心里暗暗在计算。燕三离开田丹,迎上去扑住丁老师,丁老师被徐天和燕三俩人合力摁住,夺了枪。

“都看着大伙!这世道没法儿过了,大白天打劫跟土匪有啥两样,没王法了没法儿活了……”丁老师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

街坊路人聚过来,徐天向围观的人喊:“起开,我们是警察,这人杀人了!”

“徐天,他不是!”田丹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徐天回头看见田丹,情绪激动地说:“就是他!”

“回铺子里,不要在街上。”田丹态度平和又坚决地看着徐天,徐天和燕三往铺子里拖丁老师。

田丹又喊来燕三,请他把那个男孩子叫来,她自己也走进照相机修理铺。田丹四周看了看,着手收拾被徐天打得乱七八糟的铺子,祥子也跟着进来搭手。

丁老师冤枉又委屈,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头发早就乱了,还叫喊着:“街坊们都看着啊,这两人说是警察……”

徐天呵斥他闭嘴,田丹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我们弄错人了……徐天你放开他。”

丁老师见有人撑腰,甩徐天的手,但没甩开。

“你说放就放,你谁啊!”徐天火顶脑门朝田丹咆哮,完全不是平时的样子。

田丹态度依然平静,声音依然轻轻的,但是很笃定地说:“你冤枉人了。”

徐天大喊:“你怎么知道!”

“他的步幅比现场凶手脚印小,脚码也对不上。”

丁老师又甩徐天的手,田丹继续相劝道:“受害人活着,现场有目击者,认一认就知道。”

燕三带着半大男孩进来,徐天还揪着丁老师,看着男孩说:“你早上看见是他吗?”

男孩转着眼珠子,丁老师直嚷嚷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跟我有啥关系……”

“是不是他!”徐天大喊。

男孩被徐天吓着了,小声说:“……没看清。”

徐天又向丁老师喊:“站好了,脸朝着他!”

丁老师瞪着男孩,慢慢站起来,男孩看了看说:“没准儿不是。”

“听见没!”丁老师也喊起来,终于把徐天的手甩开了。

“没准儿?不是说看见了吗!”

男孩见暴躁的徐天一脸胆怯。田丹拿过徐天手里的德国枪,放到丁老师面前道歉。“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杀谁了?犯得着杀人吗!”丁老师现在开始生气了。

徐天依然不信,拉着丁老师胳膊就要去圣心医院,说:“我要真冤枉你,铺子里砸坏东西全算我的,再专门来跟你赔不是,走。”

“你说走就走啊?”

徐天发怒,大喊:“走不走!”

田丹拿了柜台边上的纸笔,丁老师见徐天的样子吓人,他又虚了,问:“去圣心医院干啥?”

“让挨刀的认你。”

“认完不是,你跪着给我磕仨头。”

正说着话呢,铺子外开来京师监狱的囚车,华子和二勇进铺子看一地残局,说:“三哥,怎么了?”

徐天看了看华子和二勇,收回目光朝丁老师掷地有声地保证说:“认完不是,给你磕!”

徐天冲进圣心医院,燕三拉着丁老师在后面,燕三跟护士扯着嗓子打听:“警察公干,白纸坊警署的!早上送来的挨刀的在哪儿?”

护士大夫拦住燕三和丁老师,徐天一间间帘子掀过去,掀到卖菜妇女的隔间停下。卖菜妇女头朝里躺着,徐天看病床上方吊着的血袋,顺着血袋往下看,他一时恍惚,竟觉得是贾小朵躺在面前。

燕三扯着丁老师进来,丁老师还不忿地说:“我捅谁了?最好别死了……”

妇女转过头,迷迷蒙蒙地看着发呆的徐天,燕三问护士:“是这个吗?象房胡同送来的?”

护士点了点头,徐天揪过丁老师问躺在床上的妇女:“看清楚,今天早上是不是他捅的你?”

妇女虚弱地问:“你是谁?”

“警察。”

妇女将目光转向丁老师,微微摇了摇头说:“……当时没看清。”

徐天忍住怒火把丁老师揪得离病床更近,说:“现在看。”

丁老师也很紧张,生怕对方认错,妇女仔细看了看,说:“……不是他。”

徐天将丁老师再次推上前,说:“看清楚。”

妇女惊惧地看着徐天,徐天见她这样子,态度不由得变得好了一些说:“别怕,我替你做主,是不是他?”

妇女仔细看了看丁老师,坚定地说:“不是。”

丁老师这下有底气了,看着徐天说:“还要逼她说啥!”

徐天认真地看妇女,仿佛在向她求助一般:“是不是?”

“不是他。”妇女越说越肯定。

“不是,都听见了就你没听见!”丁老师也来脾气了。

“对不住。”徐天声音软了下来,心里萌发的那点希望又熄灭了。

丁老师生气地看着徐天说:“对不住就完了?”

徐天盯着血袋和输血管,脸色一点点灰败,丁老师来劲了:“磕,有能耐冤枉人,没能耐逮正主儿,还好意思喊自己是警察?”

燕三在旁边生气地说:“说啥呢你!”

突然徐天朝丁老师双膝落地,燕三吃惊地要去扶:“天哥!”

“错了得认。”徐天“咚“的磕了一个,丁老师也有点始料不及,面子上还有点过不去,小声说:“这年头都你们这帮干啥不成的东西……”

燕三听着扑上去揪丁老师,丁老师甩开燕三悻悻而去。面前已经没人了,但徐天“咚“的又嗑了一个,磕完三个头徐天才站起来,看着床上的妇女。卖菜妇女眼泪滚出来。

卖菜妇女问徐天:“……你为啥?”

徐天想起小朵的样子,他浑身都在颤抖,眼眶已经湿润了,他像是跟自己说:“我要早送她来这就好了……”

徐天站在妇女床前,握着拳头,指甲陷在掌心里。从小朵死的那一天,他这个的身份未婚夫就被小红袄生生撕扯下来了。北平不论战和,老百姓都得过日子,过日子就需要警察,警察这个身份是他最后的支柱。现在看着受伤的妇女,警察这个身份也被撕碎,徐天似乎听到了小红袄的笑声,妖异疯狂。“我会抓到他。”徐天说给妇女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妇女掉着眼泪,委屈也后怕。

徐天收拾好情绪接着问:“你有没有少啥东西?”

“围巾被拿走了。”

“红色的?”

妇女点着头,摊开手掌,露出半副盘扣。

“杀你那人的?”

“嗯。”

徐天拿过盘扣,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死死捏在手里,这是他距离小红袄最近的一次。

风还在继续刮着,圣心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监狱的囚车停在人力车边。华子和二勇在人车里,看着外面人力车上的田丹。田丹和那个半大男孩在祥子的人力车里,田丹手里拿着一支笔一张纸在画画。

“是这样吗?”田丹画出一个男人的模样,拿着画问男孩。

“没看见呀。”男孩吸溜了一下鼻子。

田丹又在纸上改了改问:“这样呢?”

男孩看了看:“鼻子太小。”

田丹继续画着,纸张上男人的脸在改变。上半部分在风帽阴影里,隐约只有一双眼晴。

田丹又把画像给男孩看,男孩歪着头说:“好像是”。

“到底看清楚了吗?”

男孩想了想:“嘴巴没有,戴口罩了。”

无法确定男人的相貌,田丹有些失落地收起画像,男孩抬头看着田丹说:“给我买串糖葫芦。”

祥子拉着男孩下车说:“我给你买去。”

男孩跟着祥子离开,田丹将速描的鼻嘴部分用虚虚的口罩框起来,二勇从车里下来说:“要不要上车里,外面风大。”

隔着囚车窗,田丹看着车里的华子,若有所思地问:“冯青波在我那间牢里?”

二勇回答:“在。”

丁老师从医院出来,后面跟着燕三。田丹从华子那边收回目光,问燕三:“徐天呢?”

“在里面……磕了仨头。”燕三垂头丧气地回答。

祥子只身回来,没有见到男孩身影,祥子生气地说:“小崽子拿着糖葫芦就跑了。”

徐天拖着脚步从医院出来,径直坐上人力车,脸埋在双手里,声音闷闷地,说:“三儿,在这帮那女的张罗,问她家在哪儿,找家里人过来。”

“不用跟您一块儿了?”

徐天摇了摇头,看着祥子说:“去京师监狱。”

“哎三哥,这有汽车……”

人力车已经跑起来,二勇只得回囚车。

祥子朝监狱方向小跑着,囚车在后面不远处跟着。二勇和华子在前座,华子阴着脸,二勇宽慰着说:“华哥,别拉着脸,嫂子没吃苦,前后脚就被解下来了。”

“田丹怎么把人引到我家去的?”

“没引,大伙在东交民巷候着,冯青波出来就直奔你家了。”

“老大眼瞅冯青波去我家也没说啥?”委屈、伤心、恐惧,种种情绪在华子体内都化为了一股怨气。大哥有事,自己拼命;自己有事了,大哥却没有声响。

“老大不知道您家住哪儿。”

华子瞪着二勇,二勇被华子瞪得发毛,说:“我也不知道,到了胡同里还是土宝说的。”

华子阴着脸看前面摇晃的人力车。

田丹将那幅画像递过去说:“男孩只看见眼睛,凶手戴着口罩。”

徐天把画像叠起放入衣兜,街景一一掠过,两人沉默不语,田丹转头扭过身子,过去好久才坐回来。

徐天突然问:“早上刀姨给你的热水袋呢?”

田丹垂下眼睫毛,掩饰着情绪说:“……不要了。”

“冷吗,把车帘子放下来。”

“不冷。那把刀是凌迟用的。”

徐天呼吸都停滞了,田丹边想边说:“根据男孩的描述凶手年龄不大,凌迟刑法1905年就废除了,凶手应该不是职业刽子手,但家庭和刽子手有关,那种刀是方便凌迟自己制作的,出色的刽子手可以剔尽犯人身上的筋肉,让其三天三夜不死。”

徐天青筋暴起,压着火喊:“祥子,停了。”

祥子将车在街边靠下,徐天下车,回头盯着人力车上的田丹说:“你下来。”

田丹依言下来,囚车也跟着停了。徐天突然抬腿猛踹那辆人力车,一直踹。杀死小朵的凶器竟然是把凌迟的刀,“一刀一刀”“三天三夜”,这两个词刺激着徐天。小朵生性温暖纯良,到头来却被如此对待,而他自己浑然不知,还跟凶手屡次擦身而过。徐天似乎能想象出来小红袄看见鲜血时的微笑。但那鲜血是小朵的啊,徐天宁可是自己的,起码不会如此愧疚。

二勇和另两个狱警从车里下来,也不知道该干啥。华子坐在车里没动,徐天踹累了,喘着气。

祥子不明白徐天这股邪火从哪儿来,又不敢多说,徐天回过头朝他解释道:“不冲你,满大街就这一辆车是咱们自己的。”

“知道。”

徐天朝田丹喊:“回珠市口。”

“你们俩呢?”祥子怯怯地问二勇他们。

“不缺车。”

祥子看着徐天,忧心地说:“别再遇上点事儿,我还是跟着吧。”

“遇上啥事儿?还有啥事再让我遇上!”徐天怒火顶脑门,返身往回走。田丹朝祥子微微颔首道:“辛苦您了。”

祥子憨厚地摆了摆手说:“这都应当的……”

田丹赶紧跟上徐天,二勇看着都快走得没影的徐天嘟囔道:“哎,怎么又往回走了,从牢里跑出来这满大街溜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