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徐天在前面一直垂着头走路,背影看上去很颓丧,田丹跟在他身后,眼神不敢离了他,生怕他把别人的摊子给掀了。徐天经过一个糖葫芦摊,又往折身返回,跟田丹擦身而过,田丹站在原地看着他挤进糖葫芦摊,她边上有两个男人,一个穿着长袍,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像是官员,田丹听见长袍男子说:“何市长女儿今天被炸死了,何市长也受伤了。”西装男子很诧异,问:“剿总干的?”长袍男子说:“剿总不会干,今天将军级的人物都在新华门对面参议会楼里,估计明天报纸就登出来谈和了。”他随后叹了口气说:“早点和早点太平。”

徐天捏着一串冰糖葫芦出来,走到田丹身前说:“看见你转头了。”

田丹意外地接过糖葫芦,笑着朝他道谢,看得徐天一阵恍惚。

囚车开过来,二勇伸出脑袋说:“三哥,上来吧。”

徐天偏了偏脑袋,示意田丹上车,田丹指着不远处的景山问:“景山……高吗?”

徐天瞥了一眼说:“你爬不动。”

“爬得动,上面能看到全北平。”田丹眼里看着景山,心里全是北平。

新华门参议会楼里,将军和大佬们坐在会议室内,彼此低声窃语。沈世昌看着对面一脸严肃的杜长官,有点坐立不安。会议室门开,剿总政工处长王克俊走进来,后面跟着一队宪兵。

会议室安静下来,王克俊口音略带方言,说:“军令部徐部长飞抵北平,司令长官晚一点过来,我代华北剿总通告各位……何思源何先生。”

一个手臂用绷带挂在胸前的长衫男人站起来,正是市长何思源,王克俊拿着份文件沉声道:“由何市长、吕复、康同壁等十一人起草接受中共和平改编通电,明日烦劳何市长亲自出城与中共接洽。在座各位如有异议现提出来,也可以等司令长官来再提,如无异议举手表决。”何市长胸前的绷带看上去让他更显悲壮,众人沉默着。

杜长官率先发言,依旧充满火气,甚至折断了一只铅笔:“还没打就投共改编,司令长官怎么不来,你一个政工处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说八道!”

王克俊缓缓地说:“杜长官如果有异议可以离开这里,现在就离开。”

杜长官怒气冲冲地看着那队宪兵,没有站起来。

王克俊只当杜长官不存在,继续说着:“和乃大局,自今日起任何破坏和谈之人,为我所弃,今日之前任何对和谈不利之人之事,一经查实交由中共严惩。”

戴先生看着沈世昌,他渴望沈世昌能给一个暗示,哪怕一个眼神,但沈世昌垂着眼睛面无表情。王克俊看着众人说:“委员长要求司令长官送走校级以上军官,辎重团将校优先,天坛机场有六架飞机,异议者交接下属兵权,今晚可以走。”

杜长官把折成两段的铅笔“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王克俊终于看向杜长官,说:“飞机是我们的,北平外围是中共的,飞不飞得起来就不知道了。”

景山山顶有个亭子,几只风筝在天上飞,田丹手握冰糖葫芦仰头看着。风筝下面是灰色的北平,一望无际。有鸽群在远处金黄的紫禁城上空飞舞,田丹再往西眺望,那里是西山。

几步外的地摊前,徐天拿起一根发卡问:“有红色的吗?”摊主盯着徐天鼓起的衣襟,徐天低头看,才想起衣服里还有一架莱卡3D照相机。

东来顺饭馆的包间里,铜锅炭火,清汤沸腾,摆着一小盘羊肉几样蔬菜。关宝慧看着铁林夹着一片羊肉在锅里来回涮,然后放到宝慧碟子里。关宝慧本该沉醉于这样的照顾,这年月能在东来顺安安稳稳吃上羊肉,是一种地位的象征,但此时的关宝慧有些不安,她觑着旁边的铁林,他却很安心的样子。铁林的安心来自于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关宝慧的心虚在于她对生活的欲望里,本就不该出现羊肉。

羊肉很快见底,最后一片肉夹到汤锅里涮,关宝慧实在坐不住了,说:“你自己吃吧。”

铁林依然将肉放到宝慧碟子里,关宝慧怯怯地说:“都我一人吃了。”

“本来就三两肉,不多。”

关宝慧怀疑地看着铁林说:“对我这么好,要干什么?”

“从前我对你不好?你叫我往东不往西,你叫我下床我不上炕,你不给钱我不花,你回珠市口多冷我在外头等你消气。”

铁林话都说得没错,但关宝慧就是听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她撇了撇嘴说:“就是要逛窑子。”

铁林嘟囔:“……我也不想。”

关宝慧扒拉着最后那筷子羊肉不舍得吃,轻声嘀咕:“胡说八道。”

“打最早那次跟你好被大缨子踹门,落下毛病了,喝什么药也不管用,以后也别喝了。”

“怎么跟别人管用呢?”关宝慧心直口快,说完就后悔了,铁林闹心地说:“别说这事儿了。”

关宝慧能看出铁林一脑门官司,她态度缓和下来:“那说你的事。”

“我没事儿,就想看你吃顿好的。”铁林一肚子话想跟关宝慧说,可又怕吓着她,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亲近的人了。

关宝慧盯着铁林,眼圈渐渐积起泪花。“……处长的位置没了。”铁林终于说道。

关宝慧的反应并没有铁林意料中那么激动,她只是愣愣地要铁林把话说明白。如果真是如此,关宝慧反而安心了,处长、羊肉本就不该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组长、处长都是假的,被冯青波从头耍到尾。今天站里销毁文件,从现在起我连个保密局北平站的组员都不是。”

关宝慧看了看铁林,竟然舒了口气,真心实意地觉得好。没了处长没了羊肉,铁林还是那个有点怂,但对自己好的铁林,看着生活即将回到正轨,关宝慧有些开心。

铁林看关宝慧明显轻松了许多,他勉强笑了笑,说:“你觉得好就行。”

“往后踏实过日子。”

铁林眼睛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说:“踏实不成,共产党进城我得被枪毙。”

关宝慧又紧张了,问:“为啥?你又没杀过人。”

“……杀了。”

关宝慧白了眼铁林,铁林认真地说:“我杀了田丹,大哥和徐天作证,只不过没杀成。”

“大哥徐天是自家人。”

铁林低着头:“田丹有嘴,她不是自家人。”

关宝慧沉默着,刚刚的好心情又不见了,铁林颓丧地抓抓头发,说:“要么我们去南边得了,还有几根金条。”

关宝慧觉得这也不是个办法,她怜惜地看着铁林,捋了捋他头上乱翘的头发,说:“……都不走,就咱们走?”

“还有条路,投共。”

关宝慧困惑地问他:“刚说杀过田丹,怎么投共?”

铁林盯着火锅慢慢消散的白烟思考着,说:“想明白了也能投,但手里先得有斤两,脚下才有路。”

“你有吗?”

“倒是都有,就是不知道斤两够不够,路子通不通,一会儿吃完我就去试试。”铁林心里其实也拿不定主意。

关宝慧吐出一口浊气,安慰他说:“投共好,搞不好大家都要投了。”

“你答应,我就踏实了。”

“啥意思?”

铁林想了想,说:“说不定跟大哥和徐天要翻脸。”

“他们俩拦着你投共吗?”

“我找个地儿待着不动,他们就会不拦,只要我有路走,他们肯定拦。”在铁林心里,沈世昌是自己唯一的一条路,但这条路在金海和徐天心中,是一根必须拔掉的刺。

关宝慧觉得铁林多虑了,铁林张了张嘴,有些话还是说不出来,绕到嘴边换了个样子:“真没想多,我又不傻,幸亏娶了你,还有个人掏心窝,所以我得对你好。”

关宝慧又停下,问:“你这是真好还是假好啊?”

“你看不出来吗?当然是真好。”

关宝慧抿着嘴看着铁林笑了,铁林看着宝慧也笑了,他握住宝慧的手,另一只手拿着个烧饼使劲嚼着。

田丹靠着亭子的红漆栏杆看着徐天走回来,他笨拙地摆弄照相机,完全不得要领,田丹帮忙解释说:“这是取景器,这是快门,固定镜头对准了就拍,手不要抖。”

“里面有胶片吗?”徐天拿起相机在耳边摇晃,田丹拿过来看看,点点头。

徐天又拿回相机,田丹在取景框里朝他微笑着,田丹那么清晰,又那么弱小,她在取景器里嘴唇张合:“你不用跟我回监狱了。”

徐天放下相机问她:“冯青波抓了,怎么弄沈世昌?”

田丹没回答,指着徐天手中的照相机:“按快门。”

徐天手指笨拙找不到快门位置,田丹伸指过去。

“端住不要动,我自己按。”田丹按住快门键,拍了几张,徐天不耐烦地放下相机,又问:“怎么弄沈世昌?”

田丹取过相机,在取景器里找到徐天,徐天也是清晰的,他满脸写着愤怒,像一团火,倔强又热烈,田丹有些想笑,放下相机,说:“为什么你总是情绪化?”

“我是俗人,俗人忍不住脾气。”

田丹不再谈论这个话题,重新拿起相机让他不要动说:“相机要还给人家,冤枉了人不能再拿相机,但胶卷得取出来。”

“小红袄一刀一刀杀人,我没事儿人似的冷静做不到。小朵生生没了,那天晚上我要是能找到她,输血能救活。男人连自己女人都看不住,死了还不能情绪化……她在看着我呢!”徐天一边硬着身子不敢动,一边倒出自己的心里话。他盯着田丹的镜头,田丹不断按下快门,又放下相机,转回身子将镜头对向北平,不断拍摄,说“我本来以为北平全是金色的,原来只有紫禁城一点点。”

徐天看着田丹的背影,红围巾随着山顶的风飘着,想到了她一直在帮自己,却没有给自己帮她的机会,徐天又一次说:“我和你一起抓沈世昌。”

田丹仍没答话,她放下相机跟徐天说:“还相机的时候问被你冤枉的师傅,北平用莱卡3D的人他知道多少,找到那些人再问,就算是俗人,也不要见到一个就情绪化。凶手特征是有这个相机,善于用刀,恋物,独居……”

“还有你画的画……”

“那个没用。”

徐天接回相机,固执地说:“等我帮你抓到沈世昌。”

田丹叹了口气,不想让徐天再卷到这件事情里,她深知沈世昌比冯青波更难对付。但她不能跟徐天说,只是回道:“有金海就可以。”

徐天盯着田丹毫不退让地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田丹一时语塞,她被徐天的坚持和善良震撼了一下,她随即再次拒绝了徐天:“不是你的事。”

“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眼前的这团火应该在新世界燃烧,未来这团火应该把往后的日子烧得通红,而不是现在就化成灰烬。田丹想保护这团火,她不容拒绝但仍温和地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帮人帮到底,我怕欠人情。”

“抓住沈世昌,就算帮到底不欠我了?”

“是。”

田丹莫名有一些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希望徐天怎么回答刚才的这个问题,她转过头向远方看去,鬓发被风吹散,田丹随手拂开,徐天把刚买的发卡递到她眼前,说:“这给你,小朵的我还给刀姨了,别用她的。”

田丹有点委屈,但又无从解释,她接过来整理了下头发。带上发卡,依旧微笑着道谢。

徐天看着田丹鬓边的发卡,跟小朵之前戴的那个不太一样,但都红得灼人眼,徐天移开眼睛说:“明天入土,我可能见不到她了。”

“见不到她?”

“这些天隔三差五梦见小朵,老人说入土为安,人就不回来了。”徐天的心碎了,碎成一片片的,这些碎片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小朵的气息,但这些碎片即将化为齑粉从自己的指缝里溜走。

“原来你真的爱她。”

“爱不爱的,还分真假?”徐天不解地看向田丹。

“我也爱过,以为是真的,现在才发现假得不像话。”田丹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徐天看着她的微笑,心里像拧得像麻花一样,想要安慰她,但又不知道如何说起。景山上的风越来越大了,田丹被风吹得眯起眼睛,要徐天再给她拍一张照片。

徐天怕她的身体不能再吹风了,劝她回去,田丹坚持让徐天再给她拍一张。

徐天端起相机,田丹高举双手说:“把北平拍进去。”

徐天从取景器里找到田丹,红围巾将她苍白的脸色衬得稍微红润了些,她高举的双臂后面是皇城,是珠市口,是平渊胡同,她在拥抱整个北平。

拍完了,田丹跑到徐天面前问:“还有胶片吗?”

徐天不知道怎么看还有没有胶片,他把相机翻来覆去地看,田丹笑了笑,说:“那拍光它。”

徐天皱了皱眉嫌麻烦,田丹突然问他:“我叫你取的信在哪里?”

“在家。”

田丹看着徐天重新端起相机说:“送给沈世昌,槐花胡同8号,不要见他,放到门口就走。”

“什么时候?”徐天放下相机,田丹同意自己帮她了,刚泄下去的那股子劲儿又一下子恢复起来。

“现在。”

“非得现在吗?”

田丹点点头说:“这很重要。”

徐天要跟田丹去监狱,田丹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要见冯青波,不想你在场。”

徐天有点失望,他努力没有表现出来,说:“但你怎么收拾沈世昌得告诉我。”

“先去送信,送到后还相机,查有这种相机的人,越早查越好,一刻不要耽误,北平每天都有人往外跑,明天我去送小朵入土。”

田丹一步一步规划详细,徐天最吃惊的是她要去送小朵,田丹笑着点头说:“到时候告诉你怎么抓沈世昌。”

徐天没说话,在田丹面前,他总是觉得自己笨笨的,总也跟不上田丹的思路,这令他时不时有些泄气。田丹问他相机里还有没有胶片,徐天没头绪,田丹将相机拿过来说:“你心里乱七八糟的,把我也弄得乱七八糟,我去做我的事,你做你的事,我们都不要乱。”

徐天皱着眉,田丹抬起相机,拍下徐天迷乱的样子,再拨卷片器,胶片到头了,田丹将相机放到徐天手里,笑得平静温暖,转身往山下走去。

监狱里,冯青波被镣铐固定在铁架子上,看着面前田丹换下来的绷带,他开始寻摸着挣脱镣铐的办法,拼命折腾,把手腕磨得血肉模糊。他瞪着门喘息。

金海走到亲王囚室的门口,问守在门口的十七说:“从昨天到现在你都在?”

十七点点头。

“田丹一会儿过来。”

十七又点点头。

“里面换了人,门还是你看,别再出事,这个也不省心。”金海看了一眼牢房的门锁得紧紧的,本来都转身要走,又看见牢房外桌子上插着一把匕首:“谁的刀?”

十七指着牢门:“是他带来的。”

金海改变了主意,让十七把门打开,冯青波瞪着走进来的金海,金海绕到冯青波身后,低头看他血肉模糊的手腕,前后检查了一遍镣铐。

冯青波打破沉默:“田丹什么时候出去的?”

金海没回答,反问:“昨天把你放到城墙根,后来怎么回事?”

“田丹什么时候出去的!”冯青波又问了一遍,看起来更显狰狞。

金海看着冯青波不说话了,冯青波无奈,只好先开口说:“沈世昌要杀我,柳如丝让铁林做了保密局北平站的处长,沈世昌投鼠忌器,碍着父女情份和铁林知情。”

“父女情份……你和柳爷还差我一笔金条没有我。”

“我可以见到田丹吗?”冯清波眼下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见到田丹。

“问你话照实说。”

冯青波嘶吼着:“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都听说了,但想从你嘴里再听一遍,到这份儿你说的应该是大实话。”

冯青波斜眼看着金海,金海冷笑一声问:“沈世昌为什么杀你?”

“洗白投共。”

金海阴下脸来,说:“田丹的爸和之前来和谈的人都他引过来的?”

冯青波苦笑着,牵动受伤的嘴角说:“是。”

“柳如丝是沈世昌闺女?”

“是。”

“铁林也知道你和沈世昌的脏事儿了?”

“是。”冯青波一声比一声高。

“沈世昌怎么没杀铁林?”

冯青波看了眼金海,放声大笑,说:“会杀的。”

“我兄弟你们也要害。”

“是。”冯青波平添几分得意,他接近疯狂。金海最后问:“你和田丹啥关系?”

冯青波瞪着金海没回答,“跟柳如丝又怎么回事?”金海等着冯青波回答,冯青波却突然嘶嘶地笑起来,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明白,跟你学学。”金海坐到八仙桌边的椅子上,好整以暇看着他。

“你是男人,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是男的。”

“女人可以换随便换,她们就像一件衣服一只鞋。田丹是个笨蛋,我只是利用她,玩她,利用她杀田怀中。女人天生笨,柳如丝也一样,明白了吗?”

金海克制住内心的暴怒,他摇摇头说:“不太明白。”

冯青波又嘶嘶地笑,金海说:“田丹他爸田怀中,你原来认识吗?”

“当然,他以为可以做我的岳父。”

“那是你长辈。”

“是。”

“沈世昌和田怀中认识吗?”

“认识,田丹管他叫伯父。”冯青波回答,金海眼神犀利地看冯青波说:“世交?”

“是。”

“你跟沈世昌多久了?”

“四年。”

“不是手足,也算一伙的。”

“是。”

金海想了想,又问:“他知道他闺女跟你好吗?”

“对沈世昌来说,柳如丝也是一件衣服或者一只鞋。”

“他本来杀共党的,杀掉你准备做共党?”

冯青波终于不耐烦了:“你还要问多少遍!”

金海想确定的事情全部都确认过了,怒火不再压抑,他离开冯青波,到周围转了一圈,没找到趁手的物件,握紧拳头,结结实实地揍冯青波。冯青波毫无还手的力气。半晌,金海喘息着停下来,看着垂下头的冯青波恨得切齿。“难怪老理儿行不通,这世上所有道理都被你们这伙人毁了。”

此时,十七开门进来叫金海出去接电话,金海没转身,十七退出去。

冯青波吐掉一口血,他抬眼看着金海,牙齿都染了血,断断续续地说:“你帮田丹是为了保命吧?党国监狱长有血债,区区一个田丹保不住你,我在共党组织做了四年,相信我。”

“你金爷是靠人保的主儿吗?从前不是,以后也不是。”金海用手指了指冯青波,拔下桌子上的匕首,转身出去,出门接起电话。

电话里传来徐允诺焦灼的声音:“金海,天儿在你那儿吗?”

金海平复情绪回答徐允诺说:“他这会儿不在,一会儿过来。”

徐允诺着急地说:“见着千万别让他回家,小耳朵的人在家门口候着。”

“我留着他,您别急。”

“留着他就行,我跟小耳朵的人进道理。”徐允诺那头挂了电话,金海沉吟了半晌,又看身旁站着的狱警,说:“车回来了吗?”

狱警说:“还没有。”

“把小耳朵带楼上我房间。”

“上铐子吗?”

“不用上,他那体格捏蚂蚁都费劲。”

徐天家门口聚了二三十个白衣的汉子,连虎巨大的身躯蜷缩在一辆车里。祥子和七八个车夫在院门口,徐允诺打完电话走回来。祥子说:“东家,他们要进去。”

“徐天不在家。”徐允诺看着跳子说,跳子打量着徐允诺,态度还过得去,说:“就进去看看,徐天要不在还出来候着。”

徐允诺也没急说:“事儿有解吗,啥过不去的坎真要人命啊?”

“跟您没关系。”

“徐天是我儿子。”

“也跟您没关系。”

“我要就不让看呢?”

跳子语气客气,但态度强硬:“得看。”

徐允诺生气地说:“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们爷的话就是王法。”

徐允诺点点头说:“也是,这年头没王法了,谁能耐大谁是王法……等着啊。”

徐允诺消失在院里,过一会儿费劲巴哈地搬出来半箱手雷,然后一手一个放在门坎上,说:“说了徐天不在家,不是怕你们,他不在院里头有家里人在。要是让你们里外看一圈再出来,往后我徐允诺跟珠市口道儿南道儿就没脸了。”

祥子目瞪口呆地说:“东家……”

“没你们事儿,该拉车拉车去,我也学学我儿子,这雷怎么炸?”

祥子指了指,说:“拔销子。”

徐允诺便拔了销子,跳子一伙人慢慢退后。

祥子吓得大喊:“东家您可捏住了!”

徐允诺冲跳子喊:“家炸了也不能让你们进,好话听不明白。”

金海办公室响起敲门声,金海将冯青波的匕首放进抽屉,两个狱警带着小耳朵进来。

金海抬了抬下巴示意小耳朵坐下说话,小耳朵抄着手看金海没动,说:“啥事儿啊?”

桌上电话响,金海接起来,狱警在电话里说:“老大,车回来了。”

金海扭身往窗外看,囚车正慢慢开进来。金海放下电话,让狱警给小耳朵沏杯茶。

小耳朵一副少来这套的表情看着金海,还是没动弹,说:“啥事儿你就说。”

“等一会儿,别急。听说你喜欢用枪玩轮盘赌啊?”

“怎么了?”

“枪械库调一只左轮上来”金海向另一个狱警吩咐道,下楼从小门里出来向囚车喊:“后面的人都下来。”

华子和二勇打开囚车后门,狱警纷纷下来,车厢里只剩下田丹一个人。田丹看金海进车厢没找到徐天,说:“走了。”

“为啥?”

“今天晚上抓沈世昌,我不想他卷进来。”

金海又点了点头,更觉她是大义之人,说:“不带挺好,他是回家了?”

“到槐花胡同8号门口放一封信。我先见冯青波,再给沈世昌打电话。”

“……行吧。”

“你怎么了?”田丹发现金海有些不对劲。

“刚和冯青波聊了聊,沈世昌怎么弄您划道,但抓着人先交给我。”

田丹不明白地问:“给你?”

“不耽误事儿,你除奸,我要账。”

金海下车,看还坐在车里的田丹问:“咋了?”

田丹打量着那个内部人专用的小门有些感慨地说:“我就是从这扇门出来的,再坐这辆车出去。”

金海笑着说:“打有京师监狱起您头一份。”

田丹也笑了,金海假装生气瞪她,“还笑!”田丹笑得愈发欢畅,一来一去间,俨然成了同盟。

新华门参议楼前,沈世昌和一群将军大佬一起出来,长根替沈世昌拉开后车门。沈世昌与戴先生寒暄了几句,坐进车内就沉了脸。长根禀报说没有找到冯青波,沈世昌没说话,他望着车窗外的中南海,脸色冷得像海上结的冰。

长根硬着头皮接着说:“小姐给东交民巷打过电话……我在东交民巷的时候,小姐从家里打过来的。”

沈世昌心烦意乱地合上眼睛,命令长根开车,他不住地摩挲手上的扳指。

沈世昌家的院子被卫兵围得严实,似乎连风都吹不进来。阳光明媚,萍萍坐在两个箱子上,抬头看着太阳,似乎很享受。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沈世昌沉着脸,一边走一边吩咐长根说:“找到铁林,让他闭嘴,包括他身边的人。”

长根领命离开,沈世昌停在萍萍面前,心事重重地问:“你跟小四多久?”

“从小。”萍萍起身回答,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

“今年多大?”

“二十一。”

“小四带你走吗?”

萍萍点点头,沈世昌问:“冯青波呢?”

萍萍不说话,沈世昌皱着眉头进入厢房,客厅里收音机开着,传出女人的歌声。沈世昌经过客厅,进入里间,见柳如丝靠在沙发里。沈世昌有些烦躁地说:“你怎么又过来?”

“以后见不到了,再来家看看您。”

“冯青波呢?”

柳如丝一时没说话,沈世昌看着柳如丝,柳如丝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说:“他去办些事,晚上机场碰面。”

“办什么事?”

“私事。”

几句话,把沈世昌逼到了角落。一切都无法掌控,这样的感觉太糟糕了,沈世昌把紧张和担忧压下去,换了种语气说:“和爸爸说实话。”

柳如丝显得有点疲倦,转头看向了院外说:“实话不实话的,都最后一天了。”

“他还是走?”沈世昌期待着柳如丝的回答。

“谁都想要条活路,应该走吧。”

田丹第二次沿着通道往亲王监房走,但与上次心情大不一样。守门的十七看到金海和田丹,目光复杂。

金海用眼神示意十七开门,十七仍看着田丹,没有任何动作。金海喊:“开门。”十七这才转身开锁。

“用我们进去吗?人倒是铐得很结实。”金海问田丹。

田丹看向金海,感激地笑了笑,又摇摇头,十七替她把门推开,田丹暗暗吸了口气,她看见落魄又狼狈的冯青波。

田丹一步一步走进去,和冯青波相对而视。一个被铐着,一个是自由的。

冯青波仔细地看着田丹。爱情没了,党国没了,这恐怕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开口说话了,自己陷到如此境地就是为了和田丹说说话,可还有什么能说的呢?再次相见,似乎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冯青波的脑子里全是自己在孤儿院的时光,和田丹恋爱的种种,还有自己如何杀死田怀中。对了,还有柳如丝。过往的一切都成为了一个黑洞,似远又近的黑洞,错乱又清晰。好吧,以前的时光连头绪都理不清,那就说说现在。冯青波声音沙哑:“你怎么能从这里出去?”

田丹也仔细地看着他,充满了疑惑。一个月前,他还是自己的恋人,田丹曾以为这份情感能持续一生;几天前,他是杀父仇人,田丹以为这份恨意能持续一生。但当冯青波真的出现在面前时,田丹爱恨全无,心里平静无波,到底是什么把这些爱恨顷刻之间就冲刷得这么淡了?自己白爱了吗?父亲白死了吗?看着冯青波,田丹想不明白,直到冯青波开口说话。

冯青波接着问:“金海放的?”

田丹还是没说话。

“才几天时间,徐天和金海都变成你的人了?……当然,只要你愿意,可以让任何人为你做事……田丹,说说话,我想听你说话。”是啊,冯青波只是想听听田丹说话,说什么都行,打骂嘲讽都可以,只是别这么沉默着了。过去田丹不说话只看着他的时候,他就变得手足无措,如今还是这样。

田丹缓慢地眨了眨眼,她慢慢说道:“早上我去钟表铺了,和你信里说的一样,也和我想的一样,但里面的人……和我想的不一样。你说喜欢我傻,我理解成你喜欢我,现在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傻。你比我强,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我竟然没有知觉,这么傻的人,难怪你喜欢。所以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是真的。现在你成为这个监狱的囚犯,戴上镣铐,不是因为我强,是因为我们阵营不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劳苦大众做主人的中国,让每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最终都比你们强大,监狱会是你们的监狱,北平会是我们的北平……你在信里写的北平大栅栏,冰糖葫芦,前门箭楼,人力车我都看到了,只是和我一起看的人不是你……为什么在信里说要带我去看?你以为能瞒我到什么时候?”

冯青波听着心里一揪一揪的难过,比身体上的痛疼十倍,他终究不是一把没有血肉的刀子,事已至此,冯青波只能把不甘咽下去。

“以后你要和徐天在一起吗?”

“你是个畜牲,他说的。”

“他配不上你。”

“他配得上新世界。”

冯青波贪婪地看着田丹,曾经跟她所发生的所有美好都历历在目。“……我想瞒一辈子,但知道不可能,有一天瞒不住了就杀掉你,或者告诉你真相,请你杀了我。”

“想过新世界会这么快到来吗?”田丹看着冯青波,她一点一点地坚定了,刚才想不明白的那些事情渐渐被风吹开。

“世界是给人类的,我是一缕游魂,没想过。”冯青波笑容惨淡。

田丹问:“柳如丝是什么人?”

“一个女人,过客……一件不想穿的衣服。”

果真是游魂,倘若冯青波能对柳如丝还有一丝眷恋,也不枉人生一场,眼前这个人早就死了,想必多年前,她遇到的就是个已死的冯青波了。田丹叹了一口气,说:“我走了,只是来看你一眼,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

“田丹,杀了我。”冯青波哀求着田丹,田丹从没见过这样的冯青波,问:“想死在我手里?”

“是。”

田丹慢慢往后退了一步,怜悯地看着冯青波说:“对我来说,你已经死了,一具肮脏可悲的行尸走肉。”

说完田丹转身往外走,冯青波伤心欲绝地喊着田丹的名字,田丹站在天井投下的阳光里回身看着他,问:“……你到底是哪里人,祖籍?”

“不知道。”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说是孤儿,是怕组织调查吗?”

冯青波摇着头。

“家里人知道你在北平?”

冯青波摇头。

“你会死在北平。”

冯青波青肿血污的脸,淌下眼泪。

“如果知道生在哪里,以后我可以去一趟,告诉家里你死了。”

冯青波情绪崩溃,反复摇着头说不知道。家是他不曾想过的,冯青波心里念的一直都是党国。国没了,冯青波才觉得家的重要。一个没家的人,还算是活着吗?这么多年不去想,就是一种逃避。冯青波突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没勇气直面内心。他的悲剧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没权利抱怨,但他感到很遗憾。

田丹再也没回头看他,冯青波在她身后哀哀地喊着她的名字。牢门重新关上,冯青波盯着天井投下的那束阳光,仿佛田丹还站在那里。他喃喃自语,但谁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许他在怀念四年前的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