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对面巷子里,华子下了车往窄街拐角走去,窄街那边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他快步走到窄街拐角看出去。司法处大楼前冷冷清清,只剩两辆军用吉普车停着。华子又伸头看了看司法处的大楼,毫无动静。

铁林站在办公室桌前,电话听筒贴在耳边,里面传来沈世昌的声音:“刚听到枪响,田丹死了?”

“还没有。”铁林回答地得些尴尬。

沈世昌在电话那头冷哼一声,说:“我马上过去,最好在我到之前把事情都了结,不然你就是个废物。”

铁林不忿地解释说:“怎么废物呢?没我田丹能上这来?没我金海能上这来?喂?”

还没等铁林说完,沈世昌那头电话已经挂掉了。铁林捏着听筒站在原地运了会气,然后慢慢将听筒放回去,一直站在旁边的特务提醒铁林说:“处长,又来一个。”

铁林抬眼看见一头血的徐天扶着门框,拖着铁棍。血从徐天头发里往下流,阻挡了他的视线,徐天使劲晃了晃头,睁大眼睛看着铁林,含糊地喊了声二哥。

“天儿?”铁林见到浑身是血的徐天赶紧去扶。

“你来这儿干什么?”徐天勉强站直。

铁林顿了顿,理直气壮地说:“帮你们!”

“她呢?”

铁林手指向走廊尽头方向,说:“冷库。”徐天看了眼铁林手指的方向,又问:“还活着?”

“她不死大家都活不成。”铁林没好气地回答。

徐天一听,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他看到金海,试图举起铁棍,问铁林:“谁打大哥了?”

“不是我。”铁林露出一脸无奈。

徐天虚弱地看铁林说:“你别这么蔫儿坏。”

“我没你们想得蔫儿坏。”铁林生气自己被想得这样坏,但又跟徐天说不明白。

血流到徐天的眼睛里,眼睛生疼。徐天抹了一把,反而把血抹了一脸,更显骇人。铁林拿袖子胡乱擦了一把他的脸,低声跟他说:“今晚得杀田丹,沈先生在过来路上了。”

不知道徐天是没听到,还是压根不想理,他离开门边往走廊尽头跌跌撞撞地走去,特务看向铁林问:“咱们过去吗,处长?”

铁林看着远走的徐天,沮丧地说:“别叫我处长!”

刀美兰和大缨子在冷库尽头被军人们看着,田丹面色苍白,肩头的血越渗越多。长根对田丹说:“我叫长根,四川人,你们的事情从头到尾我都知道。金先生义气,我敬重,沈先生是恩人,我给他卖命;铁林不是个东西,但他说的话没错。”

没等长根说完,门外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长根回头,看到徐天出现在门口,他先看了看田丹和美兰大缨子,见她们都还无恙,松下一口气,又平静地看了看长根问:“我大哥你打的?”

长根没有回答,徐天一棍挥过去。长根闪开,把他摁住。军人们正要上前,徐天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已力尽。铁棍当啷落地,声音响了半天。铁棍落地的嗡嗡声在徐天耳里一直持续,以至他听别的声音,都如同沉在水里。

刀美兰看徐天浑身是血,心如刀绞地说:“徐天……”

徐天向刀美兰看过去,努力挤出笑容说:“刀姨、缨子,我喘口气,一会儿跟他们盘道。”

“你怎么还来?”田丹看着徐天的模样,心疼又着急。

“你不见了。”徐天说得很自然,田丹眼泪婆娑。徐天目光此刻落到贾小朵的冰柜上,长根看着坐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徐天,又看了看满脸是泪的田丹,心里有些震动,但他必须完成任务。“你们杀了这个女共产党能走,你们不情愿的话我来杀,然后我杀光你们,再去你们家里杀剩下的人。”

“你说什么呢!”徐天怒道,试着要站起来,军人轻轻一摁就控制住徐天。

“谁来动手?”长根面无表情地问。

冷库里一时无声,长根向冷库里面的几个军人说:“靠边站站。”军人靠边,留下大缨子和美兰在中间,长根用枪轮流指着大缨子和刀美兰问:“你来?你来?”

大缨子和刀美兰都没吭声,长根的枪仍然指着两个女人,回头问徐天:“还是你来?”

徐天未及答话,长根手指勾动向大缨子和美兰开了两枪。大缨子被击中,另一颗子弹擦着美兰脑袋,击在冷柜上留下弹痕。刀美兰大喊:“缨子!”

缨子哇哇乱叫,实则子弹只是擦过胳膊,徐天血红的眼盯着留下弹痕的冰柜。长根的枪移向刀美兰,又开了一枪。徐天大喊:“你大爷,冲我来!”

长根的枪移向徐天,居高临下,又有些可怜他,说:“谁先谁后都一样。”

田丹见状说:“匕首给他,让他了结。”

长根迟疑了一会儿,将案子上的匕首扔到徐天面前。

田丹问长根:“可以给一杯水吗?”

长根示意手下一个军人用医用容器拧开水笼头接水。徐天看着面前的刀不动,恍然看到贾小朵躺在血泊里,自己与象房胡同里那个风帽男人并排蹲在小朵身边。他回头看,身后站着刀美兰、大缨子、徐允诺、金海。

徐天有点恍惚,耳朵里嗡嗡作响,田丹蹲下身,流着眼泪喊徐天:“看着我。”

徐天缓过神,他认清眼前的人是田丹,他眼神发呆。田丹忍住泪水,坐在地上,视线与徐天平齐,问他:“我重要还是贾小朵重要?”徐天恍惚着,没有作声。

“对你来说谁不重要?”田丹又问。徐天分辨着眼前好几个田丹,选择一个看定,喃喃道:“你不重要。”

“我重要还是刀阿姨重要?”田丹又问。

“刀姨。”

“金缨、徐叔、金海和我比,谁不重要?”徐天不知田丹究竟想说什么,但看着她的目光还是本能地回答:“你不重要。”

军人将水拿过来,田丹从兜里掏出两只药瓶,打开其中一只倒出四五粒。

“吃药,你在流血。”田丹把药递给徐天。徐天依言喝水吃药,他晃了晃身体,突然往前栽。田丹用一只手接住他,徐天的头沉沉地搭在田丹的肩膀,从别人的角度看过去,他们像是在拥抱。田丹另一只手将两只药瓶都打开,药全部倒入自己掌中,药瓶扔到地上,和水咽下去,接着在徐天耳边说:“刀拿稳,只有这样刀阿姨他们才可以回家,徐叔也在珠市口等你回家。你来真好。”

徐天难过地问田丹:“好啥?

“小朵怎么死的?”田丹直视徐天问。

徐天的头离开田丹的肩膀,他看着田丹,想到了那个雪夜,自己在田丹身上示意小朵的伤口,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其中的意思,徐天恍惚地说:“血尽……”

田丹望着徐天,露出欣慰的笑容,说:“我交给你了。”刀美兰看着徐天,泪流满面地喊:“天儿,不行啊!”

田丹看向刀美兰说:“刀阿姨,如果不行把我火化,和父亲的骨灰放在一起。”刀美兰已经哭得快要昏倒:“说什么呢!”

徐天坐在地上,还怔着。徐天仿佛看到自己从草地里抱起流血的小朵,在北平大街上奔跑,血一路滴。紧接着又撞破圣心医院的门冲进去,输血袋挂着,徐天守在急诊床边。床上躺着的是贾小朵。

徐天怒吼一声,握紧了匕首。田丹泪流满面,但她是笑着的,像面对一个久别重逢,无比熟悉的人,就像她初到北平,见到冯青波那样。

徐天再次有了幻觉,仿佛是风帽男人将刀交到他手上。徐天回头看到刀美兰、缨子、金海、徐允诺,他再回头,面前已是田丹。徐天的手抚上田丹胸腹,一刀扎入。

刀美兰和大缨子惊愕地张大了嘴,军人们冷眼看着。长根注视徐天握刀的手,徐天手指抵着刀刃中段,刀入田丹胸腹只有半指。铁林和特务来到冷库门口,眼看刀从田丹胸腹拔出来,徐天的手抚着她,田丹与徐天咫尺之间,面色苍白。

田丹笑着看徐天,仿佛在给他鼓励,低语道:“把我当成贾小朵……”

徐天忍着眼泪,又一刀扎进田丹的身体,他颤抖着摸向下一处入刀的位置。

田丹的身子缓缓瘫软,视线听觉模糊,她低头看着匕首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来,感觉伤口传来凉意,身体里的器官在抽搐痉挛。徐天扔了匕首,接住田丹无法支撑的身体,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他哀号着,像一头野兽。

“走吧……”田丹声音微弱,“不要太久,我还想看见你……”

铁林见状赶紧上前,拉起地上的徐天:“走吧,还跟这儿等死呢!”徐天被铁林拉起,田丹失去支撑,摔到地面,在她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冷库惨白的灯和潮湿的房顶。

田丹只觉得身边声音乱哄哄,又近又遥远。徐天在她视线中消失,刀美兰和缨子在她视线中消失。屋中顿时只剩下长根和手下的军人。长根走上前来,蹲下身子,把手伸到田丹鼻前,停顿了一会,对旁边军人说:“抬架子上。”两个军人把她从地上抬起,血滴滴答答,她被放到停尸的铁架上。周遭彻底静下来,田丹的双瞳也一点点失去神采。一会儿时间,冷库已再无旁人,田丹躺着的铁架上,血液在凝固。地上躺着两只空药瓶。

楼外面,华子裹着大衣在司法处大楼前的窄街拐角观察。他远远看见司法处那边两辆军用吉普车开走。华子犹豫着,回头看了看窄街深处自己带来的囚车,长枪在他裹着的大衣里。他离开拐角,准备进大楼去。正在这时,一辆小轿车开过来停到楼前。两个便衣军人下车,拉开后车门,沈世昌下了车,华子见状又退回到窄街拐角。

金海在司法处办公室悠悠转醒,他扯动手铐,又看见长根和保梁,还有几个军人。一切好像重回原点,没发生过什么。

“田丹呢?”金海问眼前的长根。

“死了,你兄弟杀的。”

金海脸上浮现出不敢置信和痛苦的神情。

两辆吉普车在北平的街道疾驶,徐天、刀美兰和缨子在铁林的车里。本来该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但谁都没吭声,都苦着脸。金海和长根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长根开门出去。沈世昌出现在门外,他看了一眼铐着的金海,问长根:“其他人呢?”

“铁林带走了。”长根回答。

沈世昌皱了皱眉头,长根继续说:“徐天杀了田丹。”

沈世昌怔了一下,问:“在哪里?”

冷库里,田丹还有意识。她像隔着千山万水听到零乱的脚步临近,又听到门开的声音,于是她闭上双眼。沈世昌走到铁架前,将手贴到田丹鼻下,半晌收回手,扭头看见门边惊了一宿的保梁,问:“他是谁?”

“司法处的。”长根回答。

沈世昌冷眼看保梁,让他把尸体放进去。保梁颤抖着过来,推起铁架床到一格冷柜前,将田丹平推进去。田丹被送进冷柜时睁开眼,看到最后一丝光线消失。这时,长根看到沈世昌脚边躺着两个小药瓶。

“明天火化。”沈世昌叮嘱长根。

长根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保梁此刻忐忑地站着,沈世昌看了眼保梁问:“晚上的事你都看见了?”

保梁点头,沈世昌眼神变得阴冷起来,说:“对不起了。”

保梁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长根在沈世昌的注视下迟疑了片刻,揪起保梁往外拖。

“哎,哎……我什么也不知道,没看见……”后知后觉的保梁大声喊道。沈世昌随之走出去,军人在他身后关上冷库的门。冷柜里田丹感觉疲累席卷全身,她在想象徐天来救自己的样子,想着想着,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

车停到徐天家门口,徐天开门便下,刀美兰和大缨子也跟着要下。铁林赶紧喊:“没到呢,送你们到家。”

两个女人不敢吭声,又坐回来。大缨子扁了扁嘴,又不敢哭。

厢房还亮着灯,隐隐有冬蝈蝈的鸣叫。徐天摇摇晃晃走院子,差点摔了一跤。徐允诺打着手电出来,照见一头血的儿子吓了一跳。

徐天扶着院里的缸看着徐允诺问:“爸,打蒙了,家里有啥吃的顶顶劲儿?”

徐允诺见徐天目瞪口呆地说:“进屋。”

“不进屋了。”

徐允诺看着儿子心疼,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哀求地说:“进屋呀!”

“没工夫。”徐天虚弱地说。徐允诺见拗不过儿子,忙跑回厢房。徐天趴在水缸旁,掀开水缸盖子,用勺子盛出水低下身子往脑袋上浇。

片刻,徐允诺拿着一堆莫名其妙的药出来,见徐天往身上浇水,大喊:“怎么还往脑袋上浇水!”徐允诺立即跑到儿子跟前,双手擦着徐天脸上未擦干的血迹,徐天瘫坐在地上拨拉着徐允诺拿过来的一堆东西,徐允诺用手电照着徐天脑袋问:“小耳朵干的?”

乱物里有一根老参,徐天拿起来就往嘴里塞,支支吾吾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他们人呢?”

“完事走了。”

“完事了?”徐允诺吃惊地看儿子。

“是。”徐天虚弱地回答,眼睛半睁半闭。

徐允诺眼眶湿润,急切地问:“血倒是不流了,这一下午你都干什么了?”

“找小红袄。”

“找到现在?”徐天没回答,脱了自己的大衣,递给徐允诺说:“拿件大衣,这件湿了。”

徐允诺忙脱自己的大衣,徐天从脱下的大衣里取出小红袄偷拍的那几张照片。

徐天看徐允诺说:“上屋里拿一件,您跟我一起走。”

“还去哪儿?”徐允诺一脸愁容。

“我捅了田丹三刀,得赶紧弄医院输血。”

徐允诺听后怔着问:“你捅了田丹三刀?”

徐允诺慌慌张张爬起来,进屋拿了大衣,又去拖门口停着的人力车说:“天儿,快上车!”

这时关山月扎着靠旗也从里面出来,一屁股坐到车里,徐允诺急了,直朝关山月嚷嚷:“下来!”“怎么说话的?”关山月不高兴。

“我们救人去。”徐允诺急得直跺脚,关山月坐在车上稳如泰山,说:“我出把子力。”

徐允诺着急道:“你能出啥力,光会裹乱!”

“允诺你骂我?”关山月委屈得直抖嘴唇。

“赶紧回去,再磨蹭真开骂了!快点儿,我回来就去院里陪您去。”关山月磨磨蹭蹭地下了车,还一步三回头,徐允诺朝他摆手催促说:“回去吧,听话!”

徐天拖出另一辆车,嘴里叼着老参对徐允诺说:“我拉您。”

徐允诺放下自己的车,抢过儿子手里的车把说:“上去。”

徐天看徐允诺为难地说:“不合适。”

“我拉儿子有啥不合适,小时候还骑我头上!”徐允诺喊道。

司法处旁的小胡同里空无一人,保梁哆哆嗦嗦地走在前,长根在后。

“别走了。”长根突然说道。保梁听后站住身子,回过头,看见长根枪指着他。

保梁带着哭腔说:“爷,饶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转过头去。”长根命令道。

保梁依言转过头,说:“您放了我这也没人知道,下辈子我都记您的好……”

身后没有声音,保梁回头再看,长根已经扭转身子往回走。保梁大着胆子往前迈步。长根回身看保梁,一脸纠结。保梁见长根不动,干脆快跑起来。长根举枪射击,枪声回荡在胡同里,保梁倒在地上,冷清的胡同里,只有长根一人往回走的脚步声。

两辆吉普车到平渊胡同口停了下来,铁林从前面下来,大缨子和刀美兰从后下来,铁林看向两个女人,告诫她们在家待着别串门儿,别乱说话。

“我哥啥时候回来?”大缨子含着眼泪问。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铁林的回答不太耐烦。

“为啥?”大缨子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从明儿起在狱里了。”

“我找他去。”

铁林看了大缨子一眼,说:“你没听明白,从明儿起他蹲监狱了,京师监狱我是狱长。”

大缨子怔了片刻,抬手准备扇铁林,铁林早有提防,一耳光抢先打上了大缨子的脸,吼道:“疼吗?你也敢抬手,疼吗?”

大缨子被铁林一巴掌打得忘了反击,铁林接着吼:“挨一枪非得再挨一耳光,要不是我把田丹这根刺拔了,你们能回家?”

刀美兰见状赶紧拉着大缨子进胡同,铁林转身回吉普车边。旁边特务们看着铁林,铁林转身看向特务们,换了个语气,他无比自然用长官的口吻说:“大伙儿辛苦了,今晚算保密局北平站最后一次行动。明儿我就是京师监狱狱长,共产党来了也是。从前我跟你们一样,行动来跟着混,主子换了从头混,北平站撤了,名册也烧了,南京不管你们我管,有愿意跟着干的,明儿一早京师监狱门口候着,脱黄皮换黑衣。”

特务们一时都没吭声。“共产党来了您还做狱长?”一个特务突然问。

“信我就别问。”铁林说。

“要是做不了呢?”这名特务壮着胆子又问。

“做不了老子也是南京委任的少将。”

特务看起来都不太相信,铁林哼了一声,说:“爱干不干,一帮没出息的东西。”

说完,铁林上了自己的吉普车,开走了。

办公室里,沈世昌和金海相对而站,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味道。沈世昌看了金海片刻,问:“什么时候你成了田丹的人?”金海也直视着沈世昌,眼里的鄙视毫不掩饰:“我从来不是谁的人,也没成过你的人。”

“昨天到家里要借条是田丹叫你来的?”

金海听到田丹的名字,猛地瞪了眼睛,腮帮子的肌肉被他咬得紧紧的,说:“我自己,但田丹教我怎么判断你撒谎。”

沈世昌嘴角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说:“都过去了,金条不要担心,柳如丝是我女儿,我替她还的。”

“把借条还我,还有那幅画。”

沈世昌看了金海半晌,说:“可以,但你活不长了,没意义。”

“一码归一码,事归事,理归理。”金海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沈世昌听后,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说:“可惜,你应该站在我这一边。”

“我只站自己这边。凡事分对错,金条你替柳如丝还,本来不相欠,但你吓着我家里人了,咱们还有一笔账。”

沈世昌觉得金海可笑,说:“铁林脑子不够用,原来你脑子也不够,难怪是兄弟。你们杀了田丹我就放心?我答应铁林是要把田丹引回来,她来了死了,为什么还要留你和徐天?”

金海听后怔着。长根开门进来说:“先生,人弄掉了,这个地方您不方便久留。”

“铁林不是要回来?”沈世昌问。

“我留在外面,叫他去家里?”

“今晚你看着金海,明天早上在京师监狱碰面。”

长根看了眼金海,沈世昌回身对金海说:“噢,我让铁林做京师监狱狱长了,明天政法处黄处长亲自宣布撤换履新。”

金海诧异地看沈世昌说:“北平剿总的监狱狱长随便任命,你怎么做到的?”

“乱世之秋,大家都不认真,花点金条封口办事。”

金海皱了皱头说:“沈世昌,那天送画去的时候你把我说蒙了,长根也在,我就想问问,豫让的主子把他当国士,你把长根当什么?”

沈世昌未想金海会提起长根,他看了眼长根,说:“家里人。”

金海点了点头,似信非信地说:“难怪这么卖命。”

沈世昌眯起眼睛问:“你要说什么?”

“豫让的主子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死就得了,还把豫让一家人忽悠得人不人鬼不鬼,杀人放火不得善终。”

沈世昌冷笑着说:“那是古时候的事,我从来不想死后他们会对我怎样。”

华子还站在司法处旁的窄街拐角,他看着铁林又开着车回到司法处,两个军人从沈世昌的小轿车里下来,拉开后车门,铁林勾着头往轿车里看,进入车内。

铁林说:“沈先生,进去看了吗?田丹死了。”

沈世昌看着铁林,感到好笑。

“您笑啥?”铁林不解。

“你来我家告诉金海、徐天和田丹在一起,往下的事都想好了吗?”

“想好了呀,让他们杀田丹,以后大家伙都闭嘴。”

“闭得了嘴?”

“都杀共产党了。”

沈世昌说:“徐天和金海什么脾气,不会我比你更了解吧?人活一口气,认怂一辈子都不能够,共产党来他们能闭嘴认怂?”

“人都能杀,肯定能闭嘴。”

“从出卖他们,再逼他们杀田丹,你就没有回头路了。兄弟变仇人,你觉得徐天会当今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铁林沉默了,他一厢情愿地设想自己杀田丹是救了他们,但他们真的能理解自己吗?沈世昌看铁林心思松动,说:“坏就要坏彻底,三心两意,不好不坏,会死无葬身之地。”

“您意思呢?”

“明天一早我让长根把金海送到京师监狱,你把徐天一早也送到监狱,我陪你上任。”

“徐天和金海都关狱里?”

“人死了才闭嘴。”

铁林看着沈世昌惊道:“从头可不是这么说的。”

“想出头就要有代价,自古成事者六亲不认。”

“您不会到最后连我都不放心吧?”

沈世昌笑笑说:“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空旷的北平街道上,徐允诺拉着儿子小跑,他越跑越慢,喘着粗气说:“比不得当年了,从前给关老爷做包衣,南城没人跑得过我……”

徐天在后面没有声音,徐允诺转过头去喊他,徐天依然没回应,徐允诺不放心,将车放下来,俯身查看,只见徐天嘴里叼着老参,头在车斗里歪着。

“天儿!徐天!”徐允诺靠近徐天喊,徐天仍没动静,徐允诺不知所措,重新拉起车,掉转车头往另一个方向奔。

司法处的街角,华子看见铁林从小轿车钻出来,又上了他自己的吉普车离去。华子轻蔑地冷哼一声,返身往窄街里去了。

冷风吹着徐允诺,他拼了老命地拉车跑。徐天在车斗里睁开眼干呕着。徐允诺担心地边跑边问问:“天儿,没事儿吧?”

“这往哪儿啊?”徐天坐在车里迷迷糊糊地问。

“医院,你刚背过去了。”

“她在司法处!”

徐天跳下车斗,在街边干呕,也吐不出什么来。徐允诺揉了揉老眼,想把眼眶里的泪水擦干,却越拭越多。

徐天直起身子往车上爬,说:“……行了,走。”

“儿子,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徐允诺老泪纵横,看着徐天。

“放心,日子长慢慢孝敬您。”徐天看着老爹,他咧了咧嘴。

“上来吧。”徐允诺又重新拉起人力车,他如一头老牛在街上跑,说:“司法处那边还有人吗?”

“铁林的人已经走了,还有沈世昌的人。”

“铁林会不会回去?”徐允诺担心道。

徐天心里也没底,没吱声,徐允诺继续说:“我说这话马后炮,当时你们三个插香,我就觉得铁林不牢靠,脑袋后面有反骨,这种人最难弄,反天反地连自己都反……”

“爸,我没事儿了,停停。”

徐允诺说:“多拉两步,你多歇会儿。”

徐天没再说话,他的头仰在车的栏杆上,感觉星星月亮都一晃一晃,不知道是自己头晕,还是车子太颠。他不敢想万一田丹真的被自己捅死了该怎么办,田丹刚才的泪眼还在他眼前晃悠,他想到这里,猛地坐直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