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街上都是人,长根的车开不快,便衣军人摁着喇叭。长根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前欢欣涌过的北平市民,有不少人还戴着华北人民和平促进会的袖箍,喊着“和平解放,积极和谈”。

监狱内响着沉闷的笛声,狱警们陆续往外走,一道道锁上监门。罩神、八青、小耳朵在各自的监舍里看着外面,通道里没有狱警了。罩神使劲摇晃自己的囚室门说:“哎,出事了,他们出事了!”十七在亲王囚室门口,听着沉闷的笛声,华子打开通道里头的监门,吩咐十七把门锁结实,然后到院子里去。

十七答应着,彻底无望的冯青波听着外头隐隐的笛声。特务们看着铁林在拍厚重的铁门,里面无人搭理。

沈世昌和柳如丝都在金海的办公室里,办公桌上搁着那副画轴。从窗子看出去,黄处长和另一个剿总军官站在院子中间,狱警们在集合。桌上的电话响起,柳如丝没理电话,神情复杂地问沈世昌:“今天杀冯青波?”

“还有金海。”沈世昌面无表情地回答。

柳如丝听了心里一惊。“都死光你就放心了。”

“还差一个徐天。”

柳如丝五味杂陈地看着沈世昌说:“以前改朝换代也这样?”

“这次不一样,迎来彻底的新世界,所以我也要把他们彻底解决。”沈世昌说完话,桌上的电话也停了。

“可以饶了徐天吗?他在机场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回不来。”柳如丝没有把握地问,但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沈世昌深深地看了眼柳如丝,说:“保自己最重要,不要管别人。”

此时,二勇敲门,探进身子:“沈先生,人都拢到院子里了。”沈世昌起身,吩咐二勇交接之后带柳如丝见一见冯青波。

“怎么交接?”二勇不解地看着沈世昌。

“你叫什么?”沈世昌笑着问。

二勇忐忑地回答:“周勇。”

“北平即将接受共产党和平改编,金海破坏和谈,就地免职入狱,京师监狱另行任命狱长。”

二勇彻底傻眼了,沈世昌先走出去,二勇木愣愣地跟着。桌上的电话重新响起,柳如丝望着窗外的院子,狱警们已经集齐。黄处长和剿总军官押着金海候在门禁区内,华子等四个狱警在后面。金海笑着看黄处长说:“黄处长,京师监狱我管了十多年,就这么着换别人了?”

“金兄……别往心里去,监狱都是你的人,换的也是你兄弟。”

“我没往心里去,挺大一事儿,沈世昌给你多少?”

黄处长听了变了脸色,墙上的电话响起来。金海笑着继续说:“那老丫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帮他兜事儿手别软,多要点。”

旁边华子去将电话接起来,电话里是看门的狱警,说铁林要进院里。华子听后为难地看向金海说:“老大,门口说二哥要进来。”

“还老大呢?进来的是老大。”金海甚至有心情开玩笑。华子听着不是滋味,心酸地说:“您别这么说。”

“让他进来吧。”金海朝门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华子又拿起话筒,此时,二勇和沈世昌从内部通道过来,华子从里面打开门禁。沈世昌看着金海说:“画带来了,交接完到办公室给你。”

“行。”金海点了下头。

沈世昌笑着问:“你要到院子里去吗?”

“在这儿吧,大伙儿都自在些。”

大铁门缓缓打开,露出一院子黑压压的狱警,沈世昌和黄处长走在狱警前面。沈世昌在院子的另一边向铁林招手,铁林站了一会儿,刚才火急火燎的情绪变得复杂,他不由自主地挺起胸,四个特务跟着他走进去,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铁林穿过层层狱警,走到门禁处和沈世昌并排站着,心情并没想象中那么愉悦。他没看到金海,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黄处长宣读命令:“中华民国司法行政部,北平监狱司第765号令,鉴于战时监狱划归军管,同时下达华北剿总政法联络处第165号令……”

华子、二勇、十七神色各异。另一名剿总军官守着金海,首道门禁区还有两名狱警,透过铁栅,金海看着院子里自己的下属和铁林的背影。

黄处长继续说:“京师监狱原狱长金海极其不合时局,任狱长期间行帮结派,无视上峰经策,多次私自处置所关押之政治犯人,即时予以撤换。”

在黄处长宣读时,沈世昌问一旁的铁林:“徐天呢?”

“没找着。”铁林小声回答。沈世昌不悦地瞥了他一眼,铁林见状忙补充道:“我当狱长,大哥在狱里,他肯定来找我。”

沈世昌一脸冷漠,压低声音说:“交接完毕,处决金海。”

铁林惊愕地扭头看沈世昌,前方的黄处长声音未停:“新任狱长铁林今日履职上任,京师监狱所部各区狱警维持原状,务必尽忠尽职,以向新狱长交接为已任,维持北平新局,守护人犯,现在请铁狱长发表履新讲话。”

众警鸦雀无声,铁林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说:“各位,没啥特别要说的,都是熟人,我大……金海做了不对的事,所以我来当这个狱长,原来狱里是什么规矩还照样,希望大伙精诚团结,为党国为北平,也为大家伙自己,说完了。”铁林心烦意乱,嘴上说得颠三倒四,心里六神无主。

黄处长在旁边笑着附和鼓掌,半晌之后,才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黄处长下达指令:“各区监长交接之后向狱长报道述职。”

铁林听了踏前一步,说:“一会儿都来我的办公室,散了!”铁林说完,狱警却还站着没动,铁林尴尬地看向华子,小声说:“华子。”

华子看一眼铁林,只好向身边的狱警喊:“狱长说散了。”众警这才散开。站在中间的沈世昌转身跟身旁的黄处长点头客套,又让黄处长和金海一起到狱长办公室,把事情办完。

铁林见黄处长离开,连忙转身看向身旁的沈世昌说:“沈先生,没说要杀金海。”

“我的将来就是你的将来,杀一个少一张嘴。”

“金海死了,徐天肯定要闹。”铁林着急地说。

“他亲手杀了田丹,能闹到哪儿去?处理了这里再处理他。”沈世昌说着转身往楼里走去,铁林心事重重地跟上去。

徐天跑回家中,嘴里还咬着吃的,前后院地喊老爹。关山月听见从后面出来,徐天见关山月,问:“我爸呢?”

“我也找呢!”关山月忐忑地说。

“昨晚没回来?”

“回了,又出去了。”

“去哪儿没跟你说?”关山月犹豫着摇了摇头。

徐天见关山月的表情不对,但没放在心上。“关老爷,您到底糊不糊涂?”

关山月看了看徐天,一脸苦相,说:“节骨眼儿上糊涂。”

徐天笑着进自己屋,一会儿拿了两颗手雷出来:“出去办点事,一会儿见着我爸,跟他说一声。”

关山月紧张地问:“说啥?”

徐天将手雷揣入兜里,说:“让他在家待着别动,事儿都妥了,晚上我再回来。”

“妥了,办妥了,天儿我还没吃饭哪……”关山月难受地冲徐天喊。

“灶上有凉的自己拿。”说完徐天转身出了院子。关山月看着徐天的背影,更加六神无主。徐天踏出院子,走到大门前,见祥子和几个车夫正在取车。徐天问祥子看见自己老爹没,祥子自己也是刚过来,自然没看到。

徐天走到祥子的人力车上坐好,又转头吩咐另一个车夫张子说:“你们俩别出活了,这两天跟着我,找我爸从账上支钱。”

“哎。”俩人答应得爽快,祥子拉起车,徐天往槐花胡同8号去。

徐天刚走,关宝慧便背着包过来,一进家门就喊:“爸!”

关山月咬着个窝头从前院进来,关宝慧看关山月嘴里叼着东西,便问:“你咬的啥?”

“凉窝头。”关山月一脸委屈。关宝慧奇怪地问:“怎么吃凉的呢?”

“允诺没了。”关山月说着难过起来。关宝慧困惑地抚着老爷子的后背,不知关山月说的啥意思。“没了?”

关山月趁机赶紧拉住关宝慧说:“你别走行不?在家住,铁林可能不是个东西。”

关宝慧越听越奇怪,在心里打鼓,不知关山月是在说疯话,还是真出了什么事,犹豫地说:“爸,我得回那边。”

关山月听了不高兴,委屈地喊:“他找来再说。”

祥子拉着徐天小跑,徐天在移动的阳光里闭着眼睛,张子拉着一辆空车在后面跟着。

刀美兰和大缨子也在北平的街道里奔跑,刀美兰不断催促跑不动的大缨子说:“快点,他们先到就露馅了!”大缨子捂着肋气喘吁吁,被刀美兰拽着七扭八歪地跑。

长根的小汽车已经开到了司法处楼前。便衣军人回头跟长根说:“哥,到了。”长根坐在车里没动,听着外面“和平解放,积极和谈”的口号,闭上了眼睛。

两辆人力车到槐花胡同8号。祥子停下来说:“少爷,到地方了。”徐天睁开眼。

“睡了一觉?”祥子问。

“连梦都没做。”徐天让祥子在门口等,自己一边往院里走,一边从兜里掏出手雷。沈世昌家院子里静静的,徐天大喊:“有人吗?”

七姨太和下人从后面出来,徐天问七姨太:“沈世昌在不在?”

七姨太见又是徐天,慌张地喊:“哎呀!叫人,快点!”下人赶忙往院子后面跑去。

“叫谁?沈世昌在不在?”徐天一脸不耐烦。

“不在。”七姨太小声说。徐天大摇大摆地走进屋,七姨太看着他,退进客厅。四个便衣军人从后院跑出来。徐天冲着几个军人亮了亮手雷,说“待着,别招我毁院子。”

徐天关上门,四个军人停在院子里。徐天打量了一番沈世昌家的客厅,然后悠然地坐到沙发上,腿搭在扶手上,一晃一晃地问七姨太:“真不在?”七姨太害怕地一直摇头。

“去哪儿了?”徐天问。

“京师监狱。”七姨太觑着徐天的手,生怕他扔手雷。

徐天把手雷塞给她一个,七姨太想缩手丢开,徐天瞪了她一眼,厉声道:“拿好!别炸了!”

七姨太已经快哭出来了。

以华子和二勇为首,七八个狱警在金海办公室门口站着。四个特务和两名剿总军官都在,柳如丝坐在金海的转椅里,手转着那副画轴。铁林瞟着金海,金海像没看到他一样。沈世昌问柳如丝:“小四,要亲眼看到冯青波死吗?”

柳如丝没吭声。沈世昌见状,瞥了眼铁林说:“铁狱长,让你的人带小四去看一下冯青波,看完就地处决。”

“在狱里杀?”铁林为难地问。

“他破坏和谈。至于关在哪里、在哪里处决、尸体怎么处理,这都是你的事。”

铁林听了挥手示意,两个特务开门出去,柳如丝站起来要往外走,路过金海时停了下来。柳如丝神情暗淡地看了看金海说:“金海,没想到会这样。”

“少贫嘴。”金海不理会柳如丝。柳如丝暗自叹了口气说:“我是说没想到我会这样,到你这里来看一个快死的冯青波。”

金海见柳如丝样子悲戚,也不吭声了。

“四十六根金条不欠你的了。”

“不欠。”金海答道,柳如丝走出办公室。办公室里只剩下沈世昌、铁林、金海和两名剿总军官,沈世昌看着铁林说:“铁狱长,动手吧。”

铁林听了一脸紧张地说:“动啥手?这是办公室,外头都是我大哥的人。”

此时外面走廊传来吵闹声,走廊里特务揪着狱警,两边有要动手的架势,柳如丝事不关已地站在一边看着。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铁林走出来没好气地喊:“吵啥!”

“处……狱长,这帮家伙不听我们的。”特务向铁林告状,铁林走到华子身旁看着他,华子避开铁林的目光。

“沈先生和政法处长官都在里面呢,冯青波关在哪儿?”

“最里面那间。”

“带她看一眼,我一会儿过来。”铁林说完,华子不情愿地往外走。铁林目送一行人离去,又低着头回来,关好了门。

铁林看了看两名军官,问沈世昌:“话能敞开说吗?”沈世昌看了眼两名剿总军官,想要制止,但铁林还是先开了口:“沈老,只说换了金海,没说要杀金海。”

沈世昌不理铁林,转身笑着跟黄处长说:“我和新旧两位狱长说几句话,烦劳二位在外面等一下。”黄处长识趣地与另一名军官离开。

铁林看着两名军官离开,把办公室的门关好,着急地对沈世昌说:“田丹已经死了,一会儿再处决冯青波,何必再动别人呢?”

沈世昌将一支枪放到桌上说:“只是金海和徐天,没别人了。”

“刚上任就在办公室处决原狱长,怎么跟外头交待?”

“我特意把两位处长留下,他们一会儿可以作证,金海畏罪反抗,企图夺械加害长官,就地枪决,说得过去。”

铁林听了六神无主,看向金海说:“大哥,您拿眼睛看看我。”

金海的表情一直淡淡的,仿佛跟自己无关一样,他突然扭头直视铁林说:“别怂,现在你是老大了。”见铁林愣着,金海轻蔑地问:“不是说田丹死,保大家回去过日子吗?”

办公室里突然没人说话,气氛很凝重。铁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为难地说:“沈先生,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两个兄弟我负责,金海留在狱里慢慢跟他说,徐天杀了共产党,我们三个家里人都连着,谁也不会害谁……”

“你已经害他们了。”沈世昌阴着脸打断他。

“我是救他们。”铁林小声辩解。

“他们不用你救,本来就在帮共产党,剿总已经决定接受改编,我做的事是灭口自保,你做的事也是灭口自保,不要自己骗自己。”

铁林垂头听着,片刻后又鼓起了劲,说:“您听我说……”

沈世昌明显不耐烦了,打断他说:“共产党来,你这狱长还想当下去吗?”

“想啊。”

“金海活着,你能当得了?”

“能啊,我当他当都一样,都是自己人。”

“铁林,难怪你从前那么窝囊,下不了手我来。”

“等等。”铁林紧张地大喊。

沈世昌已经抓起桌上的手枪,铁林看着沈世昌苦劝道:“沈先生,我们三兄弟活着都好商量,死一个反而麻烦,徐天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田丹也白杀了,他肯定要闹。”

“一个一个处理,徐天我有办法。”

铁林低着头,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沈世昌高声催促:“你来还是我来?”铁林看看沈世昌又看看金海。金海依然一副冷漠的神色,他咬了咬牙,最后说:“我来吧。”

沈世昌将手枪推出,枪顺着办公桌推向铁林。铁林伸手抓住枪,顿了半晌,他拉开弹仓,膛里有黄澄澄的子弹。铁林又踌躇起来,说:“沈先生,这屋里一共就咱们仨,我跟金海十来年了,咱们才认识没几天,枪交到我手里,您对我可真够放心的。”

沈世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我对你不放心,但知道你对出人头地有多上心。”

铁林无话可说,扭头看向金海,金海目光复杂地与铁林对视,铁林扭开目光。沈世昌将那卷手轴放到桌角,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金海说:“画在这儿,我不相信来世,咱们两清。”

“铁林,你还算个人吗?”金海看着铁林的眼睛问。

“不是人是啥?”

“是人往后照顾着点大缨子。”

铁林听了心里难过,说:“您不怨我?”

“不怨。”金海甚至朝他笑了笑。

“大爷的,真他妈把人往死里逼!”铁林咬着牙刚要举枪,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七姨太在另一端举着电话听筒。徐天在客厅里沙发上窝着,看着外面院里的四个军人。

“打通了吗?”徐天问。

七姨太战战兢兢地回答道:“通了,没有人接。”

铁林握着枪,接起电话。金海往窗外看去,天空一碧如洗,阳光从结霜的窗户里照进京师监狱的办公室,把整个房间照得通亮。铁林捏着话筒,电话中传来七姨太的声音:“侬啥人啦,我寻老沈。”

心里一怕,七姨太上海话都出来了。屋里剑拔弩张,打来个电话又听不懂,铁林没好气地问:“你谁啊?”

七姨太一听,立刻改回口音,心急如焚地说:“老沈在不在?快叫他听电话,家里昨天杀人的那个人又来了,把我关在房间里。”

铁林仍然没明白这女人在说什么,不耐烦地喊:“说什么呢,我是铁林!”

电话另一头,徐天听见了铁林的声音,拿过七姨太手里的话筒喊二哥。

铁林听见徐天的声音,怔了一下,问:“天儿,你在哪儿呢?”

“做上狱长了?”徐天冷冷地问。铁林听了有些尴尬,没有直接回答:“刚才谁啊?”

“沈世昌媳妇,我在他家。”

铁林听后心里一惊,耳朵离开话筒,看向沈世昌说:“徐天在您家。”

沈世昌听见立即夺过铁林手中的话筒:“喂,徐天!”

徐天听到沈世昌的声音非常不高兴,他一屁股坐到桌子上说:“没到你说话呢,你媳妇在我边儿上,我手里捏着俩雷,让铁林说话,一会儿到你。”

说着,徐天往身后看,军人推开客厅的门想进来,徐天冲门外喊:“出去,跟你们家老大说话,一会儿炸了算谁的?”军人无奈地退了出去。

电话里又传来铁林的声音,语气恢复了正常:“徐天。”

“大哥在狱里吗?”徐天问。

铁林看了看坐在身旁的金海说:“在我边上。”

“听听他声儿。”徐天在电话里大喊。铁林将话筒递给金海。金海早已听见徐天的喊声,不用铁林说什么,自己冲话筒喊:“天儿,在呢!”

金海说完,铁林又把话筒放在了自己的耳边,心里忐忑,语气却很平静地说:“正跟大哥念叨你呢……”

“念叨我啥?我要不跑,不也被你弄狱里去了?”徐天手里颠了两下手雷,旁边的七姨太看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没坏心。”铁林说得诚恳,他觉得自己真没想要他和金海的命,如今却骑虎难下、百口莫辩了。

“知道……”徐天说着吸了口气,“二哥,我错了,你说得对,我一当警察的抓小红袄就得了,不该往田丹的事儿里掺乎,你有媳妇我有爸,大哥有妹妹还有刀姨,一大家子都让我拖累了。杀田丹了,共产党进城我也落不着好……二哥?”

徐天把铁林说愣了,他呆了一会儿,嗯嗯回答着,表示自己正听着。

“大哥那狱长不当就不当了,你不会不当兄弟吧?”

“当一天兄弟,咱们一辈子是兄弟。”铁林表情坚定,他的话里绝对没掺假。每一个字都格外有力,仿佛这样就可以说服自己。

“从前我说你的那些话也不对,平时老是跟你没大没小的,你别往心里去,回头专门赔不是,以后我改。”徐天说得语气诚恳,铁林听着眼眶都红了,心绪如风暴骤起的海面般浪花冲天,许多往事重现在眼前。他从没听徐天说过这样的话,心里的天平被吹得乱七八糟,不知该往那边倒。

“叫沈世昌听电话。”徐天打断铁林的思绪。铁林黯然地将电话递给沈世昌,沈世昌看铁林神色,大为不悦,又心系太太的安危,语气阴沉地说:“让我太太听电话。”

“老东西,我知道你去狱里干什么,想弄死我大哥吧?”

徐天听见沈世昌的声音,在电话里骂了起来:“听着,威风抖差不多得了,昨天晚上是没辙,家里人被你捏着,让我干啥我也干了。大家都是北平长的,我有家里人你也有,你要活我们也要活,赶尽杀绝得先捏住我才行,我人在外头飘着呢,我哥就得自在点,耍流氓你不行,我就治流氓的,听得懂吗?是不是留在北平不想走?你家我知道,鱼死网破过得踏实吗?喂?不通了……”

“我在听。”

“没话了,你媳妇手里捏着雷,女人手劲儿不大,可能捏不了太久,赶紧回来。”

“叫我太太听电话。”

徐天没好气地把话筒往七姨太那边移了移,七姨太哭天抢地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世昌啊快回来……”没等七姨太说完徐天就扣了电话,看着七姨太乐着说:“有吃的吗?从昨天到现在没一口热的。”七姨太看着阴晴不定的徐天,心里更忐忑了,她赶紧点头。

沈世昌捏着听筒半晌没说话,这样的沉默对此时的铁林来说如同凌迟,铁林刚想张嘴,沈世昌放下了手中的电话,对铁林说:“枪给我。”

铁林暗舒一口气,将枪放回桌上。

“冯青波立即处决。”沈世昌厉声说道。

“放心,不用别人,我自己动手。”铁林忙不迭地回答。沈世昌怀疑地看着铁林说:“你可以吗?”

铁林露出殷勤的笑容说:“不瞒您说,早就想弄死他了。”

沈世昌收起枪说:“把两位处长请进来。”

铁林听后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沈世昌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金海,说:“你有一个坏兄弟,一个好兄弟。”

“好坏轮不着你论。”金海看都不看他一眼。

铁林扶着门请两位军官回办公室。沈世昌缓和神色道:“铁狱长交接完了,辛苦二位签字带金海下去收监。”

黄处长看了看安然无恙的金海,不知道这几分钟内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不动声色地说:“沈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剿总军官将文件推到金海面前,金海拿笔签字。黄处长又看向铁林说:“铁狱长,您也要签个字。”

“我签啥?”铁林不明所以。

“金海是政法联络处从外面抓回来的,送狱收押需要狱长签字。”

铁林听后也拿笔签字,他故意把字签得龙飞凤舞,看起来更有身份一些。身旁的沈世昌轻蔑地瞥一眼铁林,说:“安排好这边,到家里来。”

“柳小姐还在狱里呢!”

“一起带回来。”

铁林答应着送沈世昌和两个军官出办公室,沈世昌匆匆下去,二勇几个狱警和两个特务在走廊里。目送沈世昌离开后,铁林问身旁的二勇:“柳小姐见完冯青波了吗?”

“没有。”二勇回答。

“这么长时间?”

“华哥和您的人杠上了,柳小姐在审讯室待着。”

铁林一脸无奈地挥了下手,示意两个特务去看看。特务听后看了看长长的走廊,问身旁的狱警说:“在哪里?”两个狱警不情愿地带两个特务离去。

二勇站着没动,问铁林:“二哥,老大……关咱们狱里?”铁林没搭理二勇,走回办公室,走廊里只剩下二勇和一名狱警。

柳如丝一人在审讯室里,外头吵吵嚷嚷的,她用力拉门,门被反锁着。嚷嚷声都来自两个特务,华子一伙的狱警们则零散地站着。特务大声喊:“什么意思?铁狱长发话你们当没听见,信不信明儿起你们就都不在了?换狱长了,明白吗?这门打开,赶紧的。”华子一伙只是看着,也不作声。柳如丝抄起手边的东西朝门砸过去,喊着:“开门!”甚至对着门拳打脚踹,但依然没人理会她。

办公室内只剩下金海和铁林。铁林走到金海身前,不自然地说:“大哥,委曲您了,在狱里待些日子。”金海站起身看着窗子下面,沈世昌和两位军官正走向小汽车。

铁林见金海没言语,又说:“幸亏天儿打电话过来,刚才本来要翻的。”

金海转头看铁林说:“翻啥?”

“天儿把沈世昌救了。”铁林大声说道。金海哼了一声说:“我怎么觉得是把我救了呢?”

铁林有些尴尬,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说:“你们为啥都把我往坏琢磨呢?”

院子里的小汽车开动,铁林拉开办公室的门叫二勇和一个狱警进来,吩咐他们找个清静点的号子。

“关老大?”二勇吃惊地问。

铁林不高兴地说:“你说呢?”

“得关单号,狱里都是老大逮的人。”

“那就单号。”

金海深深地看了一眼铁林,跟着二勇出去,办公室里就只剩下铁林了。铁林长舒一口气,目光扫向办公室的各个角落。这里,他曾来过很多回,但从没想过有天他能成为这里的“主人”。他一时忘却了刚才的危机,觉得神清气爽,好像多年被压制的身体终于翻了过来。他看了看办公室挂着的金海的制服,走过去,拿起来披在自己的身上。

监狱大门缓缓打开,黄处长踢了踢座位下的公文包说:“沈先生,方便的话再多给一包。”

沈世昌诧异地看向黄处长,没想到他如此贪心,问:“知道里面有多少金条吗?”

黄处长笑着说:“多少金条不知道,你的事情我知道。”

“事已办完了,多少就这些。”

黄处长心里不高兴,皱着眉说:“难怪金海说你过河拆桥。”

大门已完全开启,小轿车开出去,沈世昌阴着脸。

监狱内,门禁被一道道打开。二勇和三个狱警押着带铐子的金海经过一个个监舍。监舍里的犯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继而躁动起来。八青看着带着手铐的金海吃惊地大喊:“哎,你们要反了吧!金爷!金海……”金海和狱警们都没理八青,几人很快走到了特别监舍前,二勇打开门禁把金海引了进去。

“隔壁后墙修好了。”二勇跟金海汇报说。

“打开吧。”金海看着牢房门。

“老大对不住,兄弟们心里都不痛快。”二勇眼圈发红。

金海看二勇,耐心嘱咐:“叫华子别杠,听他们的。”

二勇忍着火气,咬牙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