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七姨太忐忑地吃着鱼,食不知味。沈世昌四顾,没有看到长根,七姨太说长根正在外面。沈世昌放下筷子,沉沉地说:“叫他进来吃。”七姨太放下筷子开门唤长根进来吃饭。

广济寺小院的门掩着,刀美兰从外寻回来,一路小跑,焦急担忧。田丹沿着围墙慢慢走着,看到刀美兰便迎了上去。

刀美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埋怨里全是关心:“哎呀!跑哪儿去了,门锁着是怎么出来的?”

田丹偷偷地擦着眼里的泪:“我就在院子里走走,外面有人力车吗?”

刀美兰握住田丹的手,田丹感受着她手里的温度。“有,天儿留了伙计在寺门口,你要用?你还得歇着。”刀美兰连声嘱咐,扶着田丹往小院走。

田丹“嗯”了一声,听话地跟刀美兰走进小院。天上烟花与信号弹混杂,亮如白昼。田丹站在小院里微微失神,刀美兰提醒她注意门槛,田丹低头跨进去,朝刀美兰笑了笑。

刀美兰回头朝她说:“你先别上炕,我把褥子铺一下。”刀美兰说着话,放下锁上炕展褥子。

田丹看着炕边放着的钥匙,又看着刀美兰忙碌的背影,她在心里悄悄地对刀美兰说了句抱歉,轻轻拿起钥匙出门。

刀美兰展好褥子从炕上下来:“来,你快上去躺着。”

屋里没人回应,刀美兰转身一看,厢房里没人了。刀美兰慌了神儿,向外跑去大喊:“田丹!”

田丹扶着门站在门口,从外锁了小院的门,刀美兰在里面拉院门,不住地喊着田丹开门。

隔着一道门,田丹靠近门缝说:“刀阿姨,告诉徐天我去北池子四十三小学汇合同志了。”

刀美兰几乎是在哀求她:“不是明天一早吗?”

“我怕沈世昌今天晚上再做不好的事。”

刀美兰拍着门:“我跟你一起。”

田丹将钥匙隔着门缝递进去:“不要,您在这里很安全。”

刀美兰急得几乎又要掉下泪来,说:“你身子骨还虚呢!”

田丹安慰着刀美兰:“我慢慢走,外面有车。”

刀美兰透过门缝看见田丹走了,她步履缓慢地经过院子。刀美兰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劝回田丹了,她呢喃着田丹的名字,却像是看到了倔强的小朵。那天晚上,她不知道小朵是不是也离开得这样坚决,抑或有些踌躇……

长根站在餐桌边,七姨太添了一副碗筷给他,招呼他快坐。长根低着头没动,沈世昌看着长根,目光柔和地说:“鱼是你杀的,今天过小年。”

七姨太看看沈世昌,又看看长根,直到长根忐忑地坐下才松了口气,赶紧张罗着:“吃,都凉了。”七姨太希望自己能用热情抵消掉所有的苦涩。

“谢谢先生太太。”长根身体微微前倾,屁股只坐半个椅子。在沈世昌面前,他时刻保持着有序的尊卑。

七姨太提醒:“老沈,过小年不叫小四?她一个人在东交民巷多冷清。”

沈世昌抬头看向长根,长根放下筷子立即起身:“先生。”

沈世昌问:“我们是不是一家人?”

长根僵着,半晌才回答:“是。”

沈世昌的目光仍旧柔和,他意有所指地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做好还是没有做好,故意做坏还是不得以而为之,我们始终是自家人。”

长根死死地握着筷子,低着头,他的心碎成了一片片,自古忠义不能两全,他不知道自己这样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沈世昌接着说:“就好像无论我做什么,好还是坏,你也把我当自家人。”

“是,先生。”长根眼睛都红了

沈世昌又问他一遍:“田丹到底死没死?”

七姨太赶忙拦住:“哎呀,家里过节又说死啊死的……”

两个男人都没吭声,七姨太岔开话题:“老沈,北平到底住不住得下去?要是实在不行,到上海也一样的。”

沈世昌没回应,还盯着长根。

长根脑子里天人交战,艰难地说:“您在司法处看过她了。”

“火化了吗?”

七姨太不满,小声嘀咕着:“真是晦气……”

沈世昌冲七姨太大吼:“你闭嘴。”

这一吼,把长根憋着的话逼了出来:“火化了。”

“徐天怎么说没有死?”

长根慢慢抬起头直视沈世昌:“他说什么我不知道。”

沈世昌低下头:“我相信你。”

“……先生,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什么都能说。”

“如果您愿意到四川住,明天我跟下面的兄弟说一声,十来个人保您和太太,一路上还是太平的,您这些年给的钱,我在江油老家买了个院子。”

沈世昌盯着长根,眼神犀利:“你的意思是我在北平待不下去了。”

“……换换地方住。”

七姨太脑子乱乱的:“四川就不要去了,上海蛮好,共产党总是不太牢靠,家里的钱带到哪里不能过舒服日子?”

沈世昌命令长根现在带上人去平渊胡同把那两个女人抓回来。长根红着眼说:“没有用了,先生。”

沈世昌的眼神变得阴冷起来,道:“徐天能为她们杀田丹,就能为她们到这里来送命。”

长根僵着不动。

“几十万部队撤出去起码得三天,还有时间处理,他那些车夫说的话没有人信,只要金海和徐天两家人死绝,北平一样可以住下去。”

长根死死握着拳,掌心都有了痕迹:“如果田丹还活着呢?”

“我相信你做事牢靠。”

七姨太看着长根的样子,试图缓和下气氛,道:“刚刚坐下来一口没吃。”

长根苦笑着。

“去吧。”沈世昌说的每个字,都不容置疑。

此起彼落的末世夜空,一辆人力车拉着田丹。不远处十字路口有军车部队在经过,车子划过一处街边的公用电话。

田丹请车夫停一停,车夫将车挨着路边停下。

田丹看着四周,问车夫现在是哪里,车夫回答说:“这里是南坊路。”

“离绒线胡同和北池子远吗?”

“去北池子过绒线胡同。”

“麻烦等我一下。”

田丹下车,走向公用电话。

此起彼落的末世夜空,十个便衣军人聚集在院子里。长根看着手下,再次走进厢房。沈世昌和七姨太在餐桌边,长根走进来说:“先生,人齐了。”

“去吧。”沈世昌不看他。

长根低着头劝:“算了吧。”

沈世昌扭头看着长根,这是长根第一次违逆自己,沈世昌没有愤怒,却生出一种慌乱,这慌乱不是来自于手下的违逆,而是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被他人看穿。

长根几乎在恳求沈世昌:“杀光他们也没用。”

“我的话不听了?”

“长根的命都是您的。”

沈世昌又重复了一句:“去。”

长根半晌没话,随后轻轻地说:“田丹没死。”

沈世昌怔着,这四个字像是一颗子弹,瞬间击碎了他的心。

长根看着沈世昌满头的白发,他忍不住回想,沈先生是什么时候白头的呢?长根恍惚了,似乎就在这几天。人不是慢慢变老的,是一瞬间。

长根的心也碎了,他苦苦哀求道:“先生,现在走还来得及,兄弟们保您和太太去四川。”

沈世昌摔了筷子,彻底崩溃:“我看到她死了!”

檀木架子上的电话响起来,沈世昌无动于衷,七姨太也不敢动。长根过去接起来,听了一会儿,扭头看着沈世昌:“先生。”

沈世昌大喊:“现在就去,全部灭口!”

长根没行动,只是把电话听筒递给了他。

听筒贴在田丹耳边,沈世昌的声音传出来:“我沈世昌……喂?谁,说话,你是谁!”

田丹淡淡地说:“你别走,等着我。”

这个声音像是催命铃,沈世昌僵着,握着听筒的手在发颤:“谁?”

“田丹。”

沈世昌暴怒:“胡扯……田丹死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如果死了,谁向新世界证明你是潜伏在华北的国民党保密局双面大特务?”说完,田丹挂上电话,慢慢走向人力车,说:“去北池子四十三小学。”

车夫问田丹:“要不要转到珠市口和少爷说一声?”

“不用,过一下绒线胡同。”

沈世昌控制着自己,手颤抖了几次都没将听筒搁回原位,他扭头看着长根,目光似是能飞出刀子:“你从头到尾都知道?”

长根羞惭至极地低着头:“是。”

沈世昌目光立刻涣散,他扶住檀木架子,稳住自己摇晃的身体,但仍然努力保持镇定,压抑着愤怒:“没关系,我们是自家人,难怪你说没用了,难怪……”

沈世昌知道,自己必须要冷静,任何情绪都会影响他的判断和决策。

便衣军人推开门:“哥,先生,铁林来了。”

门口停着几辆人力车,车夫们蜷在车里,铁林从吉普车上下来,人摇摇晃晃的。

沈世昌慢慢走回餐桌边坐下,甚至还招呼长根一起来吃。七姨太赶忙给长根使眼色:“不去打打杀杀了,快来。”

长根刚坐到桌前,铁林就晃进来,双颊通红:“沈先生,对不起,来晚了。”

沈世昌面不改色地叫他一起坐,铁林不客气地抄起筷子挑鱼送进嘴里:“真有鱼啊?我还说叫柳如丝一起过来。”

沈世昌瞧着醉醺醺的铁林,难掩厌弃:“酒在小四那里喝的?”

“喝了去的,本来想在她那儿洗个澡,对了,沈先生您说过把那小楼给我,啥时候?”

长根瞪着铁林,铁林回瞪着:“再瞪,别招我啊。”

沈世昌起身去拨电话,铁林没吃几口,鱼刺卡住了喉咙,痛苦不堪地发出“嗬嗬”的声音。电话通了,沈世昌开口:“小四,你还好吧?”

“一点也不好。”柳如丝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波动,像是一架机器。

“铁林对你做什么了?”

“如果您还是我爸,帮我杀了他。”

不用柳如丝说,沈世昌也能猜出八九,他沉默着,看着铁林在大口地往下咽饭裹鱼刺。

柳如丝的旁边,萍萍正在往两只箱子里装金条。电话那头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柳如丝仍然想求一个明确的答案:“可以吗?”

沈世昌明知故问:“为什么?”

柳如丝笑起来,笑得凄凉:“打电话来问他对我做了啥,我叫你杀他,又问为什么。你明明一直都是这么假的人,我是真缺爹呀。不求了,告诉你个事儿,杀田丹那天晚上,是我让徐天去槐花胡同的,你跟铁林合计的脏事儿也都是我告诉他的,徐天要不赶过去,你是不是早就顺风顺水了?别再装模作样,你这爹没了。”

说完,柳如丝扣上电话,萍萍合上了箱子。

柳如丝看着萍萍,问她:“提得动吗?”萍萍试了试,有点吃力。

柳如丝看着那箱金子,心里像是又断裂了什么,道:“以后这就是咱们的亲爹亲妈。”

铁林努力咽下一大口饭,端茶碗喝水。沈世昌放下电话回到桌边问:“卡住了?”

铁林嘴里含混着:“咽下去了。”

沈世昌阴沉着脸:“不要急,吃鱼要仔细。”

“沈先生,您真稳当,见着您就踏实了。”

“我叫你办的事办好了?”

“杀我俩兄弟是吗?办一半儿了。”

“一半?”沈世昌问。

“这会儿金海估计没命了,我自己下不去手,狱里暴动了,他当了那么多年狱长,牢里都是仇人。”铁林说得轻松又自豪,长根瞪着铁林,眼里全是恶心厌恶。铁林用筷子指着长根:“别再瞪我啊,都是帮沈先生做事的。”

“徐天呢?”沈世昌又问。

“弄他就几分钟的事,只要我想,但您得给我吃个定心丸,外头撤军了,心慌。”

沈世昌说:“给狱里打电话。”

“打呗。”铁林无所谓地说,他用筷子拨着鱼,三下有两下拨了个空,“是得仔细着点,这鱼都是刺……你们打啊,这电话我不会用。”

长根无奈,去拎起电话拨号,又递给铁林,铁林晃悠着起身接过来:“喂,是我,金海死没死?”

那头接特务拿捏不准:“死了吧,刚才下面响警报,正要下去看。”

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特务问:“老大,你在哪儿呢?”

“在沈先生家。”

“肯定打死了,我看一眼去。”

铁林那头挂了电话,办公室门被推开,特务看到华子和二勇等一帮持枪狱警。

特务挂上电话,想去掉头拿枪,二勇向桌子打了一枪,木屑飞溅。金海进来,看着破损的桌子,二勇内疚地看着金海。

铁林落下电话,重新回到餐桌上吃饭。

沈世昌问:“金海死了?”

“死了,我的人下去看一眼,再打电话过来。”铁林继续吃鱼。

沈世昌咬牙说出三个字:“杀徐天。”

铁林等的就是这三个字,这是他讨价还价的筹码:“行,但费些事儿,人在外面呢。”

沈世昌见过很多见利忘义的人,但铁林的样子仍然令他吃惊:“这么痛快?”

“想通了,跟您一条道走,但得让我见着亮儿。”

“狱长已经当上了。”

“共产党来了之后呢?”

“一样。”

“共产党来了您做什么?剿总没了。”

沈世昌笃定着:“华北人民和平促进会,我一样管政法。”

“真事儿?”

“何思源是我多年老友。”

“田怀中也是你老友”。

“世道换了,老友就是老友。”

“国军光复北平呢?”

沈世昌起身从檀木案子上取过一个档案袋。铁林继续吃着鱼:“这是啥?”

“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南京正式委任,无论北平是否光复,你都是党国少将。”

铁林抽出档案里的委任状看了半天,做梦一般,相比之下,鱼也没了滋味。

沈世昌看一眼铁林:“保存好,铁少将,这是保密局正式在编的,国军光复,重设北平站就是你当家。”

铁林呢喃着:“沈先生,跟您还真跟对了。”

“东交民巷的小楼可以搬进去住,以后就是你的。”

“柳如丝怎么办?”

“不用管,只需要再把徐天杀掉。”

铁林开怀大笑:“必须的呀,都得跟田丹一样死了,咱们心里才踏实。”

长根厌恶地看着铁林,铁林起身盯着长根:“啥意思?真恶心……起开!”

铁林酒气上头,刚出沈家门口,就蹲在墙边呕吐。良久,他站起身子看着几个车夫:“……徐天叫你们在这儿?回家吧,搂媳妇比啥都强。”

车夫们不理会,长根出现在门口,递过那只档案袋。铁林接过来裹在怀里,又拿出来看看:“差点白忙乎,把少将忘了。”

长根居高临下地看着铁林:“你真可怜。”

铁林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给口水喝,有吗?”

长根没理会,消失在院里。

沈世昌再次提起电话打到京师监狱,长根从外进来,站在门口。

办公室里挤满了狱警,金海坐在椅子里,他将桌上的东西一样样挪动,摆回原来的样子,将特务遗在桌上的枪挪到一边,又看着不顺眼,拉开抽屉放了进去。最后,金海抚着被打坏的桌子,那名特务颤抖着,华子看着二勇,二勇更内疚了:“……老大,金条拿回来了,四十多根。”

“你们拿回来的?”

“沈世昌吐出去那四十根不算,这四十多根从黄处长车上拿的。”

“在哪呢?”

“楼下。”

“拿上来。”

听完,二勇立即拉着一个狱警转身跑出去。

电话铃响,金海接起电话,将听筒举到特务耳边,特务颤巍巍地道:“京师监狱。”

沈世昌的声音传出来:“我沈世昌,金海死了吗?”

特务忐忑地看着金海,不知该如何回答,金海捂住话筒,悄声说:“问他铁林在哪儿。”

特务仍然颤巍巍地道:“在沈先生家。”

金海眼睛一瞪:“问。”

特务接过话筒问:“铁林……老大呢?”

沈世昌不耐烦地道:“走了,告诉我金海死没死。”

金海捂住话筒:“叫铁林听电话。”

特务依言,沈世昌的声音因为愤怒有些发抖:“铁林不在!我才是你们老大,剿总政法处京师监狱的老大!”

听到沈世昌震怒的声音,金海夺过话筒说:“从来没见你这么失态。”

良久,沈世昌没吭声。

金海自报家门:“我,金海。”

沈世昌失了魂一样:“他走了。”

“画收到了吗?”

沈世昌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收到了。”

金海又问:“借条呢?”

“拿走了。”

“是个女人来拿的吧?”

“什么人?”

“刀美兰,我没过门的媳妇。”

沈世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想怎样?”

“先说账,之前收到四十六根金条,是你替闺女柳如丝还的,不算借算还,借条得收走,没错吧?”

沈世昌那头没声音,金海厉声道:“老东西,这儿跟你算账呢,认真点。”

沈世昌咬着牙稳住自己:“说。”

金海继续说:“刀美兰取走四十根,是我自个儿给画估的价,那幅画让你说得神神叨叨,得值这么多钱,怎么还回来呢?说好买画不能退了,清楚吧?”

“既然从牢房出来,怎么不来找我?”

“急啥?要不了一会儿天就亮了,你不是不走吗?铁林算不算正经狱长单说,京师监狱有上百年规矩,我收进来签了字的,出去最好也合规矩狱长签字,要不然我一帮兄弟私自放人担祸水,往后甭管这儿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都说不通。好了,我和你这幅画的账清了,咱们现在说另外一件事儿,咱们俩有仇啊,你刚才问我,我为什么不去找你。别急,你不是不走吗?天一亮我就去找你。我活着,你得死,等我啊!”

沈世昌希望抓住金海的软肋:“天亮铁林要不去,你就在京师监狱等共产党进北平?”

“铁林要不来,那就是又怂了,到天亮只能连累他留在狱里的几个兄弟变成死人。”那个特务在一边抖若筛糠。

金海问华子:“一共几个?”

华子说:“四个。”

金海重新对着电话筒说:“摆布摆布,从关我那间牢往外摆四具尸体,金海杀人越狱,我的兄弟们没挡住,祸水轻点背个失职,不算放人。”

沈世昌那边半晌没声音。

“喂?天亮找你,等着。”

电话那边没声音了,沈世昌挂上电话,他回身看身后的长根和七姨太,身体里泛起从未有过的绝望。良久,沈世昌让七姨太收拾东西,又补充一句:“今晚就走。”

七姨太喜忧参半,长根明白沈世昌的绝望,问“去哪里?”

“先出北平。”

沈世昌败了,未来在哪,他也不知道,但未来一定不在北平。

二勇和一名狱警将小铁箱放到地板上。金海打开盖子看了看,又盖回去:“……大家伙儿分了。”

华子吃惊:“这,这是您的……”

“这跟我没关系,分了。”

金海问:“怎么没见十七?”

华子摇了摇头:“没见着。”

金海坐在办公桌前看一众狱警都不做声,他的目光在这些汉子脸上一个个划过去,语气平静地道:“我就不站起来跟大伙说话了,有些累……华子、大刘、二勇,天亮咱们缘分就到了,我去南方。世道再变监狱还有,我犯事儿了,跟你们没关系,我尽量做到有来有去不给大伙儿添麻烦,你们也别出头惹事儿,拖家带口都在北平,跟我一样走犯不上……再说了,南方天儿热,日子不如北平,北平好地方。”狱警们整整齐齐地低着头站着,有一两个年纪小的偷偷抹着眼泪,华子他们也都红了眼圈。

看着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金海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他一再告诉自己,他是大哥,得稳住。他扯了个笑:“不给大家添麻烦,还是没少麻烦大家……把金条抬出去吧,这屋我一人再待会儿。”

华子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和二勇去抬起小铁箱。

十七家是个归整的一进院子,没有杂居。狭小的天井上方信号弹的光亮将小院映得时明时暗,城市里依然零星的枪声。院里长满荒草,像是从来没人走动过。

一个厢房里晃着灯火,屋内立着一盏煤油风灯。昏暗的光线伴随外面时而闪起的火光,映照着一排几十把奇特的刀。

是凌迟刀,既笨拙又精巧,透着冷酷。

大概有二十多把,从大到小排列在一整张牛皮封套上,其中有一个位置缺了一把。一只手伸过去,将空位边的那支抽出来,是十七。他抚了抚抽出来的刀,把它收入衣襟,然后将整张牛皮封套卷起来,形成一个背囊。十七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他从炕角拖出一只木箱,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包袱,解开,里面是各种女人用的东西。赫然有一件小红袄,小朵的红绳金铃也在其中,还有田丹的红线手套,十七拿起田丹的红线手套,将自己的双手套进去,抬起手反复看着,送到鼻下嗅……

十七恋恋不舍地脱下手套,放入那堆女性用品里。他换了件利索一点的外衣,将包袱系回去,与牛皮刀套一起背起来,从厢房出来。他趟过天井中间的乱草,往对面厢房走去,这个厢房的灯光很昏暗,诡异地供着许多牌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躺在榻上。

十七进来大声地说:“妈,我上班去了?”

老妇显然耳背,瞟了他一眼,点点头。

“灯放在这里,饭我回来给你做。”

老妇闭上眼睛,十七背着两个包袱往院门口走,他穿着新换的那件外衣,胸襟上少了一副盘扣。

僻静的胡同,人力车停下来,车夫说:“这里第四家。”田丹四顾着下车。

一边,十七打开院门,外头的胡同空无一人。

另一边,田丹走上台阶,来到院门前。

一边,十七带上门,缓缓走出胡同。

另一边,田丹推着院门,门上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田丹和十七迈着相同的步伐,走在不同的空间,田丹逐步走向深渊,一个院落中的,一个谜团的深渊;十七也逐步走向深渊,一个世界,一个罪恶的深渊。

田丹借着光亮看锁上的锈,问车夫:“这里是小红门绒线胡同?”

车夫回答道:“这北绒线胡同,去北池子不过小红门。”

田丹想了想:“走吧,去北池子。”

车夫有些担忧:“田姑娘,您这大晚上满城转,真不用跟少爷说一声?”

田丹问:“他在哪里?”

“珠市口跟东家过小年。”

田丹有些惊讶:“徐叔回珠市口了?”

“回没回不知道。”

北平街道,撤退的部队一直在向城外涌动,十七背着两个包袱,贴街边行走。

照相机修理铺里,收音机开着,半醉的丁老师在货架后面哼哼着准备上床。突然,外头传来敲铺门的声音。丁老师愣了愣,当没听见,敲门声却越来越响,而且执着得要命。丁老师不耐烦地起来,绕过货架柜台去开铺门,嘴里一直嘟囔:“有完没完?大晚上还来,这个点儿谁还会来取相……”

打开铺门,丁老师看见的是十七,十七眼神冷冷的:“我来取相机。”

那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丁老师心头生出一阵凉意:“什么点儿了。”

十七从兜里掏出一张存取票:“莱卡3D,修好了吗?”

丁老师克制着紧张,道:“修不好了。”

“送来的时候,您说能修。”

丁老师看着十七胸襟缺盘扣的地方,尽量不让自己颤抖:“……镜头跑光了,只能换一个。”

“给我吧。”

丁老师从柜台下拿出相机,十七问:“多少钱?”

“……没修不收钱。”丁老师的身体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谢谢。”十七转身走了。

丁老师愣了片刻,身体恢复了知觉,赶忙披上大衣跟出去。

相对安静的街道里,十七快步走,丁老师远远地跟上来。街边停着一辆卸草料的大车,十七走过大车消失,丁老师快步撵了上去。

十七停在大车前,两个包袱在地上,他伸出凌迟小刀。丁老师撵上来,感觉光亮闪过颈侧一凉,血突突地从颈侧大动脉涌出来。十七接住倒下的丁老师,把他拖到大车后面,扛到车斗里,扒拉车上的草捆盖住丁老师的身子,然后拣起地上的两个包袱往回跑。

车夫从邻近的大车店走出来,卸下两个草捆继续往里面搬。丁老师在大车后面的草捆里抽搐。

十七跑回铺子,他将相机放回原处,观察着,随后进入柜台,躲到货架后面。他掀开丁老师的被褥,露出小手枪。十七没有理会手枪,将包袱里的女人用品零散着塞到床里面,又将牛皮刀套半开,塞入床底下,准备离开。

此时,燕三走回来,他看见铺门半开,里面有灯光。十七重新翻找那些零散的女性用品,终于翻到田丹的红线并指手套,他将手套揣到怀里再次准备离开。

外面传来推铺门的声音,燕三边推门边喊:“丁师傅。”

十七绕开燕三进来的线路,翻上货架顶端。

燕三走进柜台:“丁师傅,我回来了,今晚就跟你这儿蹲着,小红袄不来取相机……”

燕三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他看到床上露出的一角红色。他伸手去抽出来,赫然是一件女人的小红袄。再翻,陆续看到其它女人的东西,再寻到贾小朵的红线小金铃。

十七在货柜顶端趴着,他甚至有心情将自己的手一点点套入田丹的红色并指手套。

燕三翻找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从床下拖出了牛皮刀套,凌迟小刀叮叮当当地散了一地。

“……王八蛋。”燕三抓了把大一些的刀跑出铺子,在门口四处张望,又手足无措地跑回来:“王八蛋!”燕三重新奔出铺子。

十七从柜顶翻下来,最后看了一眼相机,转身离开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