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华子勒着那个女的,黄处长战战兢兢地开着车,二勇看车外的街面。车路过窄街里一处公用电话,二勇拍黄处长的肩道:“停,靠边。”

黄处长急急刹车,女人身子前冲,脖子被铁线勒出血。黄处长不知所措,二勇歪倒身子看到后座脚前一只小铁箱,华子问:“这女的是你什么人?”

“媳妇……小媳妇。”

二勇打开铁箱盖子,看到黄灿灿一箱小金条。

华子说:“小媳妇更好,去那儿给沈世昌家打电话,让他送四十根金条到门口,有人等着取。”

黄处长不明白地问:“什么人取?”

“你的人。”

“二位是……”

二勇从后摁住黄处长的头往方向盘上又撞了一下粗暴地说:“怎么那多废话?”

黄处长抬起头咧着嘴说:“沈世昌要不愿意呢?”

“小媳妇断脖子。”

“打电话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把金条给你们的人。”

华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想到黄处长居然想得还挺缜密,二勇顿了顿说:“金条没拿着,小媳妇断脖子。”

华子补充说:“记住啊,取金条是你的人。”

黄处长晕乎乎地说:“明白了,宝贝儿忍忍。”

女人的眼泪不住地掉,也不敢哭出声,黄处长下车往公用电话走去。

二勇问:“华哥,谁跟那头取金条?”

华子松开银线,缓了口气说:“不知道。”

北平街上,刀美兰在快速行走。同时,斜阳停在狱中金海的脸上,他眯起眼睛,将身子移入暗处。

电话在檀木案子上响起,沈世昌走过来接听,黄处长的声音充满了惊恐急切:“我黄宗祥,送四十根金条到门口,我的人在外面取。”

斜阳晃了沈世昌的眼,他将身子移入暗处问:“什么意思?”

公用电话在窄街口,车停在窄街里,相对安静,窄街外面人来人往。华子走到黄处长身边,侧耳朵听。

黄处长看着车的方向,心急如焚地说:“昨天在车上跟你说过,金条再多给一箱,明面儿上的事替你办了,背面儿的事我都知道,昨天那箱是明面儿上的,现在要背面……喂?”

沈世昌说:“我在听。”

“再拿四十根,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不然我现在就开车去剿总说说你背面的事。”

沈世昌脸色阴沉,没有说话。黄处长赶忙连问几声:“喂?老沈?沈世昌……”

华子将耳朵凑到听筒上。

这点事情对于沈世昌来说完全不重要,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你的人在门口吗?”

黄处长说:“在。”

沈世昌那边扣了电话,黄处长看华子,无助又可怜地道:“他挂了。”

“说明白了吗?”

“说明白了,你都听见了。”

二勇在外面喊:“华哥!”

华子转身看,二勇费劲地端着小铁箱从车里出来。车的另一边,那个女人推开车门,哇啦啦地向后跑。

“小娟!小娟!”黄处长拔腿追出去。霎时间只剩一辆车了,华子抱怨:“你怎么下来了呢?人跑了!”

二勇撸下面罩风帽:“跑吧,这箱子里有四十来根,不用费事了。”

华子看着二勇掀开的箱子,里面有四十根金灿灿的小金条。

沈世昌家门前,一堆车夫看着喘着气、攥着手轴的刀美兰,长根迎上去说:“是你来取吗?”

刀美兰看长根还是有点害怕,她没说话,光点点头。

“就你一个人?”

“换男的来,你还问不问是一个人?”

长根准备回身进院,刀美兰叫住长根:“等等,还有张借条,拿出来。”

长根皱了皱眉头,进入院子。刀美兰低身去搬箱子,搬了两步,吃力地放下,对前面的车夫说:“哪位搭把手。”

立即有车夫跑上前来说:“来了刀婶,搁我车上,拉哪儿去?”

“金海的东西,拉家去。”说着话,刀美兰看见沈世昌从院门里走出来。车夫将金条往车上搬,沈世昌扫视左右,白天在街上提醒他的那两位车夫都在,窝在车里朝他笑。

沈世昌问:“是金海要金条?”

刀美兰没回答,直接伸手,说:“借条给我。”

沈世昌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刀美兰,长根将一只信封递过去。刀美兰抽出借条看向周围车夫说:“那谁,谁认识字。”

刚才那个车夫凑过来念:“金海暂借沈世昌金条四十六根,立此字据。”

刀美兰问:“就这两句?”

车夫点点头,刀美兰看了沈世昌一眼,拿过借据叠起来,撕了,碎屑装入衣兜。

“这画,金海给你的。”

长根接过画轴,刀美兰跨上车。“走。”

车夫奔跑着问:“刀婶儿什么买卖?四十六根借条撕了还倒给四十根?”

刀美兰不敢回头,心有余悸地道:“赶紧拉车……”

监狱里的斜阳完全消失。片刻,砰的一声,监舍以及走道的照明启动。灯光下,金海微微笑着。

京师监狱办公室里电话铃响,特务接起来,沈世昌严肃地问:“铁林?”

特务大大咧咧地说:“不在,你谁啊?”

沈世昌挂了电话,阴沉着脸,长根在门口屏着气。

电话又响,特务接起来问:“喂?谁呀?”

另一个特务说:“哥,天黑了。办事吧,老大一会儿打电话过来问呢!”

特务将电话挂回墙上,三个特务掏出手枪。他们用钥匙打开向里的门禁走进去。

街道上,铁林正开着车。突然升起一枚信号弹照亮天空。铁林抬头看。又是一枚,又一枚,信号越来越多。铁林看着,车不自觉地越来越慢。车前方遇到一群影子,铁林猛然将车刹住。他看清楚,是撤退的军队,铁林打方向盘企图绕过军队。大地隐隐震动,坦克军车从铁林的吉普车前经过。

铁林彻底停下来,他的手在方向盘上下意识地敲打。

监舍的小窗外,天空明明灭灭,一个特务打开金海监舍的门,金海回过头。特务什么也没说,走开了。监狱上方的天棚间或被信号弹照亮,三个特务,两个持枪,一个特务挨个打开一个个监门。

特务说:“有仇报仇,有冤伸冤,金海在里面等你们。”

罩神、八青、小耳朵以及众多囚犯,瞪着几个持枪的特务,一时没人出来。三个特务走出通道,锁上监门,铁监门的声音回响直至消失。没有一个囚犯出来,通道里空荡荡的。三个特务在门禁里观望,监舍里的通道依然空空荡荡,上方不时有信号弹的光亮。三个特务面面相觑。终于出来一个囚犯,四处望着,是罩神,然后出来一些奇形怪状的囚犯。

罩神大喊:“金海!”

金海脸一沉,听着外面罩神的声音,他将衣襟扣好,鞋带系紧,他甚至活动活动了筋骨,金海迈出开着的监门,走到外面。

此时,越来越多的囚犯从监舍出来,往特别监舍的方向过去。八青和小耳朵最后从自己的监舍走出来,小耳朵身边有几个囚犯跟着。特别监舍和普通监舍的交汇处,金海穿着一身白衣服走出来,本来要往里涌的囚犯停住。金海往前走,囚犯们往后退,如潮水一样。

罩神定住身子说:“怕啥,就他一个!已经不是狱长了,是坐牢的!”

囚犯恢复勇气,一个个跃跃欲试。

罩神咬着牙说:“金海,你也有今天。”

“我今天明天从前哪天都一样,行得正坐得端,你们这帮孙子一辈子加起来连我一天都赶不上。”

“嘴硬,有人要你死,没准是你兄弟,这儿一个狱警也见不着。”

“没有狱警,我在这儿你们敢怎样?”金海冷冷地看着对面众人,气势丝毫不弱。

罩神想动手,又不太敢,小耳朵穿过人群缝隙看着通道那头被围的金海,八青往门禁的方向看,手足无措。

罩神说:“今天你肯定死这儿了。”

金海扫了眼最前面的几个人,抬抬眉毛说:“来吧,谁先动手?”

有囚犯喊:“金海,喊声爷爷!”

另一边囚犯又说:“求个饶,爷就不揍你!”

囚犯们恣意戏谑着,一个胆大的囚犯率先冲上来,被金海利索地击倒。有几个狱警提着东西从侧门过来,三个特务看着他们。

土宝拍着喊:“开门。”

特务也喊:“滚蛋。”

大刘眼睛一瞪,粗声问:“怎么说话的?”

特务摆摆手说:“里边去,要走从侧门走。”

监舍里闹哄哄的,侧门里什么状况狱警们也看不到,面面相觑。

又有两个囚犯冲上来,金海勉强将两人击倒,大声说:“跟你们这帮孙子认错?冯焕璋!你在天桥欺行霸市三年打死四个人。你,刘名义!闲着没事儿到处放火玩儿,烧死一对母女。耗子,你偷东西都偷到军需库去了,枪支弹药也敢偷!蔡离春,别躲!自己大名儿都忘了吧?犯啥事儿进来的?强奸!窑子大门开着不去,专门欺负老实娘们儿小姑娘,祸害了多少?关你们哪儿错!死在狱里最好,省得再出去祸害……”

罩神冷不丁一拳击中金海,金海踉跄了一下站住。

“还没说我呢,他们干的我都干了,咋样?你还是得死我们前头,你干净啊?别说没杀过人。”罩神看着金海嘿嘿地笑。

金海抹了抹嘴角流出的血说:“杀过,你手下老比划日本刀那孙子就我杀的,埋广安门城墙底下了。”

罩神挥拳,金海格档,但不是对手。此时,华子和二勇抬着小铁箱回来,华子拍门,无人应声。

二勇说:“哎,大雷!死哪儿去了。”

华子抬头看夜空里的信号弹说:“过小年了……”

几个从首道门禁回来的狱警从侧门出来。院子上空信号弹明灭。

土宝说:“老大在哪个区?”

大刘回答:“在6区。”

“华哥呢?”

“不知道。”几个人着急地团团转,但是都无计可施。

金海被罩神揍得坐在地上直喘,罩神笑着说:“当狱长的没想过死自己狱里吧。”金海拼力支挡,囚犯们涌上来,金海被淹没。八青从人缝里奋勇当先突到最前面,对金海说:“我来,还有我呢!”

罩神还没看清,被八青一拳击到眼眶上,罩神愣了片刻,回击。八青和金海背靠背格档。

金海看着八青,又可气又好笑:“你有病啊?”

“没忍住,妹夫,总不能干看着不动……”

“后边去,没你事儿!”

金海将八青甩到特别监舍通道里,关了铁栅门,自己用身子抵住。金海冲囚犯们喊:“来!趁着狱警没到,谁不干谁不是人养的!”

“狱警?想什么呢!就他们开的门!”

囚犯们再次涌向金海,此时,几个狱警走近大门,铁门从外被拍得山响。

大刘疑惑地说:“门卫没人?”

大兵跑进门卫室,大刘打开小铁门上方的小口。露出外面的华子和二勇,华子着急地问:“干什么呢!门口没人啊!”

一根磨尖的铁签子从人群里挨着往上传,传到最前面的一个囚犯手里。囚犯手握签子向金海刺去,金海被剌中。囚犯再刺,一只手伸上来抓住握签子的手,是小耳朵。小耳朵扳了几下没扳动,反而差点被那个囚犯甩倒。小耳朵恼羞成怒,张嘴一口咬住囚犯的手腕,生生夺下铁签子。金海已瘫坐在铁栅门前,站不起来了。

小耳朵手握铁签,身边跟着几个囚犯。小耳朵指着罩神鼻子说:“你谁啊?跟这儿一个劲儿撺掇大伙儿。”

“没你事,躲开。”

小耳朵仰头看着塔一样的罩神,神情不屑地说:“有种单挑,一个一个来。”

罩神问:“你谁啊?”

“天桥小耳朵。”

众囚犯如雷贯耳,纷纷避开。罩神怒视说:“一个一个来照样打死他。”

小耳朵对旁边招呼:“一个一个跟我来。”说完,一个囚犯冲上去,被弹飞,几个囚犯一起上,小耳朵施展身手,囚犯们陆续被抡飞。华子领着几个狱警跑到门禁区,二勇还抱着那个小铁箱,吃力地跑。

华子大喊:“开门!里面什么动静?”

门禁区里三个特务不动声色,华子边跑边喊:“去大门外头拉警报,开枪械库,拿备用钥匙!”

身后几个狱警跑入黑暗中,金海倚在门边看,又一拔囚犯被小耳朵弹开,他累得不轻,蹲在地上喘。

金海笑了笑,赞道:“有两下子……”

小耳朵瞟了金海一眼,累得不想搭理人。一时间囚犯们不敢再上。罩神排开众人,向小耳朵扑上去,谁也没看清,罩神被抡飞了,罩神再上,又被抡飞。

罩神怒了,大喊:“敢玩邪的!”

罩神面前,小耳朵竟然抖擞出一身正气,轻蔑地说:“你才邪,爷这是正宗北京跤!”

罩神喘着气说:“你揽这事儿犯得上吗?”

多年没人敢跟小耳朵动手,他也累到虚脱,说:“一点也犯不上,但揽了。”

监舍里回响起沉闷的警笛,小耳朵笑了:“傻了吧?有种等狱警来接着干……”

沉闷的警笛继续响着,狱警从各个通道汇合。三个特务在门禁区里显得孤独。侧向两边的狱警都抽出了警棍,向外的门禁被大刘打开,华子和二勇接过枪进入门禁区,土宝打开侧向的两扇门,狱警汇入。

华子枪指着特务说:“几区出事了?”

特务不吭声,向监舍内的门已打开,华子当先进去。在沉闷的警笛中狱警们冲进来,挥舞乱棍,囚犯们四散,被一一驱回监室。华子一伙突到特别监舍通道前,看见金海一脸血靠在门上,门里面是抓着铁栅的八青,金海身前是小耳朵,地上扔着带血的铁签。

华子抡枪托砸向小耳朵,怒喝道:“找死!”

金海赶紧出声阻止,小耳朵险险躲过一枪托。

金海摇了摇头说:“跟他没关系,一头儿的。”

小耳朵咬着牙看华子说:“换个狱长连老大也换了,所以说你们这帮官道儿的真不靠谱。”说完,小耳朵迈步子往自己的囚室去,八青推开铁栅门从特别监舍通道出来。

八青扶着金海说:“金爷,您没事儿吧?”

金海一脸不耐烦地说:“回自己牢里。”

狱警们提拎起八青,八青赶忙拦着说:“哎,咱们一拨的……”

华子看金海直抱怨,说:“老大,这差没法儿当了。”

金海没理会,问:“铁林在不在狱里?”

大刘说:“不在。”

华子说:“那也是他吩咐干的。”

金海让华子把警报关了,有狱警赶紧往外跑出去。华子看着受伤的金海,有些难过,说:“兄弟们爱谁谁了,送您出去。”

金海看着黑压压的一众狱警,说:“谢了,死不了就行,两百来人拖家带口,为我一人背事儿犯不上,去把铁林那几个兄弟弄住。”

二勇这时发现十七不见人影,问:“十七呢?”

大刘摇摇头说没见着。一堆狱警端枪围着三个举着手枪的特务。华子走过来大喊:“枪放下。”特务们还举着自己的手枪,胆颤心惊。

华子步步紧逼,说:“想死啊!”

特务强撑着大喊,似乎这就能吓退众狱警。“狱长不在要造反啊!”

向内的铁栅门响,金海排开狱警走过来,挨个安抚道:“不造反,放心,家都在北平。”

金海走到特务枪口前停住说:“你们也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命。”

特务们怂了,对视一眼。金海逐一下了三个特务的枪,交给华子。

北平街道上,军队隆隆地撤退,十七和压抑着欢欣的北平市民站在街边。一个小媳妇穿着红袄,十七的目光在她身上闪烁。小媳妇牵着孩子,她的男人过来拉娘俩儿去别的地方。再看,十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沈世昌家里,红烧鱼摆上餐桌,沈世昌在里间,门半掩着,长根敲着里间的门说:“先生,吃饭了。”

沈世昌背着身子不搭理。七姨太听着外头的声音,说:“才到小年外头放这么多鞭炮。”长根整理着酒杯,看不出情绪地说:“不是鞭炮……是枪声。”

七姨太心头一惊,看向慢慢走出来的沈世昌。沈世昌没说话,也没动筷子,他坐在桌边看着碟子里的鱼,似乎看到了即将被宰割的自己,他的神情怪异酸楚。他是不倒翁,不倒翁总能找到不倒的办法。现在办法没有了,他还能说什么呢?沈世昌夹起了一块鱼肉,连带着苦涩往肚子里咽。门外是不间断的枪声,门里是三个人,一条鱼,大家各怀着难言的痛苦,只能选择难堪的沉默。

照相机修理铺下午刚被徐天整理过,看上去很整洁。收音机开着,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丁老师竖着耳朵听外面的枪声,如数家珍地说:“中正步枪、汉阳88、美国造M3、M1卡宾枪……”门外的枪声似乎在做兵器展览,丁老师听得起劲。

坐在煤炉边上的大缨子觉得不安,低落地说:“三儿,我想回家等哥。”

燕三不同意,说:“刚才先送你又不回,现在怎么回,外头都是当兵的。”

大缨子抱怨道:“这日子小红袄也不会来拿照相机。”

丁老师停止了对枪声的辨别,道:“外头改朝换代,你们还抓杀人犯,换成我是杀人犯今天晚上肯定不出门。”

燕三没理会大缨子,看着丁老师,他的悠闲让燕三隐隐生气。闲着也是闲着,燕三逗弄丁老师说:“换成是你?”

丁老师眼睛一瞪:“少废话,信不信把你们轰出去。”

大缨子朝燕三瞪眼,抱怨道:“我哥和徐叔今天晚上回,美兰在广济寺,平渊胡同没人,哥该急了。”

信号弹把天空染成白昼,炮声又把白昼拉回黑夜。一黑一白中,城中枪声四起。祥子将徐天拉回家中,徐天下车,让祥子回家。祥子看着天空,又看看没精打采的徐天说:“不碍的,跟家说了这几天不回。”

“我晚上不动了,明天来就行。”

“您看一眼东家回了没,回了我就走。”

徐天往院里进去,大喊:“爸!”

关宝慧从灶间出来,徐天问关宝慧说:“我爸回来了吗?”

关宝慧心里打鼓,张开嘴说不出话,愧疚感让她窒息,听了许久,憋出两个字:“没有。”

徐天看出关宝慧不自然,问:“您干什么呢?”

关宝慧低下头,避开徐天的眼神:“收拾。”

徐天有些惊讶:“什么时候也学会收拾了。”

“徐叔没了……”关宝慧没忍住,但也没勇气说出实情。

“啥叫没了,会聊天吗?关老爷呢?”

“在后面。”

徐天走进徐允诺的厢房。关宝慧心里不安,她也跟过去。徐天打开灯,看门框和地上有擦拭的痕迹。徐天再回头,关宝慧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您擦了?”

“嗯。”

“别动这屋,他回来自己也得收拾。”

“噢。”

“弄碗水过来。”

关宝慧跑出去,徐天到窗台那架盆景跟前,盆景折的枝被细铜丝绕着。关宝慧小心端着一碗水回来。徐天接过来,往盆景里浇,关宝慧忐忑地站着。

徐天看着关宝慧,有些想笑,说:“二嫂,改脾气了,从前可没这么听话。”

“打小你叫我宝慧,嫁铁林改叫二嫂,铁林要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你不会也不把我当自家人吧?”说的时候,关宝慧快哭了。总把徐天看成奴才,看成自己老公的兄弟,到头了,关宝慧才发现,这是自己的家人,是自己的弟弟。

“已经对不起了,您跟铁林不是一回事,咱们从小一院儿长大的。”

“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从前不这样,对我也不错,在一块过日子从来我说啥就是啥……”关宝慧说着就流出了泪。

徐天愣了,关宝慧的反常让他摸不着头脑。

关宝慧吸了吸鼻子接着说:“万一真不行了,您多少看着点我和我爸。都没脸再住这儿了……”

“说啥呢?这儿就是你们家,我爸是关老爷包衣,关老爷要因为铁林跟我的事儿搬走,爸能活撕了我。”

听完,关宝慧哭出了声儿。

“哭啥呀?我跟铁林都说好了,他坏归坏,没那么坏。”

关宝慧从抽泣变成了号啕。

“有啥事我不知道?”徐天瞅着关宝慧的脸问,但关宝慧除了哭,没有任何反应。徐天看了半晌关宝慧,出厢房走入院子。

院子上空,信号弹一明一灭,明灭之下,是拄着白蜡杆银枪头的关山月,徐天看着他。

关山月气宇轩昂,俨然两军阵前的架势,正色说:“天儿,啥时候咱们都是一头的。”

徐天察觉了不祥,紧张起来,问:“我爸怎么了?关老爷。”

“铁林带走了。”

“是他带走了。”

“能回来吗?”

徐天依旧相信铁林不会把老爹怎么样,说:“一会儿就回来。”

“要回不来呢?”关山月问到了徐天的心中,徐天满脑子都是关宝慧的哭声,这哭声让他打了个冷战。

徐天毫不犹豫地说:“那我就杀人了。”

关山月大喊一声:“杀!”

徐天梦游似地穿过前院去大门外,坐在门槛上。祥子在人力车边看徐天走出来,问:“东家在吗?”

徐天不吭声,头顶是此起彼落的末世夜空。

燕三把缨子送到金海家门外,转身看着大缨子,道:“我走了。”

“还回那铺子啊?”

“天哥叫我蹲着等小红袄。”

大缨子扁着嘴不高兴地说:“我一人害怕。”

“天哥说大哥一会儿就回了。”

大缨子低着头难得温柔地说:“陪陪我。”

燕三当然也想陪,但又不敢误了徐天的事,犹豫着道:“门栓上就是了。”

大缨子盯着燕三:“这门一踹就开。”

“谁会来踹门啊。”燕三安慰着大缨子,又催促她快进屋。

院子门掩上,失落的大缨子抬头看信号弹和枪声四起的末世夜空。她走进金海的房间,拉开灯,看见炕下放着一只小铁箱子。大缨子打开盖,一箱黄灿灿的金条。

此起彼落的末世夜空下,刀美兰穿过寺庙,到小院门口。院子门半掩,锁搭在一边,刀美兰忙乱地往院里去。片刻,一无所获地出来,她向外寻去。

化身窟前,田丹候着,一个僧人提着风灯,打开锁:“只有田先生的骨灰留在里面。”田丹忍着痛道谢,僧人合十退到门边,田丹走进去。

炉火熄灭,四周燃着长明灯,外面的声音隐隐还能传进来。田丹来到唯一的那罐骨灰前,又扭头看了看黑黑的化身窟炉口:“爸……北平和了,国民党的部队在撤,冯青波死了。我碰到一个人叫徐天,他善良,但总是很愤怒、不理智,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人。他为我劫狱,对付冯青波、沈世昌,他杀过我,又把我救活,我记得和他的每一句话、每件事,可是他不在乎……我知道,他一点也不在乎……您说新世界拥抱我们的时候,会有些不适应,但一定温暖可靠,像一架充满活力的原始机器,我们必须奔跑才能跟上它的节奏。爸,我从来没有见过徐天这样的人,他像是新的世界,在他怀里即使不能活过来也觉得可靠,他就是那架原始的机器,起初我以为自己在他的节奏里,他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我不会爱上他的,他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从来不害怕,现在害怕见不到他……”

黑暗里,田丹对着父亲的骨灰,期待着一个回答。北平,父亲死在了这里,自己死在这里又活了过来。来之前,北平这两个字是属于冯青波的,现在属于徐天。

长明灯燃着,门缝里挤进来一些月色,月色给长明灯蒙上了轻纱。田丹闭上眼睛,看见黑暗,这一片漆黑中,徐天的形象愈加清晰。田丹似乎看到了他奔跑的样子,徐天在跑着,然后回头一笑。

这笑让田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