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照相修理铺挂着锁,两辆人力车停在铺前,十七显得焦虑。

徐天打量着十七,随口问:“你着急啊?”

“咱等啥?”

“小红袄的照相机在这铺子里。”

十七困惑地看着徐天,徐天说:“杀我女人贾小朵的凶手。”

十七避开了徐天的目光,点了点头。

“在广济寺看见烧的不是田丹为啥不跟铁林说?”徐天问十七。

“我这手就他打的。”十七抬起还带着伤的手给徐天看:“二哥到狱里杀田丹,我挡了一枪。”

“为啥?”这回轮到徐天困惑了。

“老大让我看着田丹,不能让她死了。”

徐天感觉十七似乎可以相信,将一把钥匙扔给十七,又吩咐祥子先把十七拉去广济寺把药送小院里。徐天又交代十七说:“我一会儿过去。”

“钥匙开哪儿?”十七问。

“小院门锁着,谁出去谁锁上,我到了拍门。”徐天说完,祥子拉走十七。

铁林启动吉普车,发动机轰鸣却开着车门。铁林问身旁的特务说:“钥匙给你们了吗?”

特务示意手里的监狱钥匙。

“知道怎么干?”铁林吸了吸鼻子。

特务疑虑地看铁林问:“知道是知道,您不会后悔吧?”

“后啥悔?”铁林问。

“怎么说他也是您大哥。”特务看半瓶酒就搁在铁林的副驾驶座上,“再说这会儿您喝了。”

铁林甩了甩头,接着安排道:“天擦黑,我往楼上打电话听结果。他的人都锁到外面,一个也别放进去掺和。”

“明白,这种事从前也干过。”特务机灵地回答。

“当这么些年狱长,看他跟狱里的人什么缘份。”铁林想起刚刚灯罩对金海仇视的眼神,又自言自语道:“好不了,关着的都是仇人。”

铁林下定决心,关上车门。

“狱长,回头您别后悔。”特务不踏实地又说了一遍。

“跟这儿再多聊几句就后悔了。”说完,铁林轰动汽车,歪歪斜斜地开到大门前摁喇叭,大门开启,吉普车开了出去。

田丹在炕上沉沉睡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毛茸茸的轮廓。刀美兰披着棉袄在屋里呆坐着,她听见外头院门响,轻手轻脚地走出去。院门从外打开,刀美兰看见十七进来。十七提着布口袋示意刀美兰说:“我给田丹送药,三哥徐天给的钥匙。”

刀美兰打量从没见过的十七,只觉得他面相憨厚,她问:“他人呢?”

“在象房胡同口修理铺。”十七有条理地回答。

“修啥?”

“修照相机的铺子,等人。”

刀美兰还怔着,十七继续说:“那天这儿火化我也来了,看见烧的不是田丹,我谁也没说,刚在狱里告诉老大了。”

刀美兰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说:“手里拿的什么?”

“田丹的药,您是刀美兰吧?”

刀美兰点了点头,十七露出笑脸,说:“正好老大让捎个口信儿给您,省的我再往平渊胡同跑一趟。”

刀美兰听见是金海的口信,着急地问:“啥口信?他在狱里好吗?”

“好着呢,说让您天擦黑六点来钟去槐花胡同8号,取四十根金条和一份借据。”十七说着从布口袋里掏出那个手轴,递给刀美兰。

刀美兰接过手轴,问十七:“这是什么?”

“画,取金条借据的时候把画给人家。”十七告诉刀美兰,刀美兰点了点头,像是在默记,又看了眼十七手里的药袋,说:“药也给我吧,正好要出去。”

十七没把东西递给刀美兰,反倒问:“田丹在哪儿?”

“房里,睡着了。”

“三哥叫我在这儿等。”

“徐天过来?”

“一会儿就来。”

刀美兰想了想说:“那你别叫她,等她醒了让她自己看你拿来的药。”

十七一脸诚恳地看着刀美兰说:“您放心,在狱里就我给她把门儿。”

“那外头我不锁了,门里面栓上。”十七听后赶忙问:“您去哪儿?远吗?”

“北池子,四十三小学,干啥?”

“看要等您多久。”

“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刀美兰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十七在里面落上门栓,身子停了半晌。他慢慢转身看着安静的小院,厢房门半掩着,十七走过去。

广济寺门口,那只的小骆驼从跪姿改为站立,刀美兰匆匆地从它附近经过,小骆驼移动着迟缓的脑袋。

十七推开厢房门进来,他放下药和那副手轴,站在炕边看着田丹。

丁老师慢吞吞地走回修理铺,他看见人力车里的徐天没说话。丁老师打开铺子,徐天下车跟进去,丁老师有些怵,防备地问:“干啥?”

丁老师斜着眼睛一边说话一边将兜里的大洋掏出来放在柜台上说:“觉得拿多了?还是觉得少了再来给我补点?跟你说啊……”丁老师扭转身子,去柜台里拧开收音机,调着频道:“蒋委员长下野了,刚才路上听见中央社北平分社广播了没?北平即日撤军接受改编,共产党说话就来了,你们这些当警察的别得着点小理儿没完没了……”

丁老师扭过身子,看见柜台上搁着他刚送去的那些照片。徐天脸色不好地用手指了指问:“这些照片是我还给你那只相机拍的?”

“莱卡3D啊。”

徐天又从怀里取出之前从宝元馆带出来的几张照片,放在柜台上问:“这个呢?”

“也是啊。”

“是不是一个相机拍的?”

“看得出来吗?”丁老师拿起两张照片比对。

徐天指着每张相片下角的漏光说:“每张一样,不是镜头有毛病就是卷片轴有问题,对不对?”

丁老师带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嘴里啧啧有声:“还真是。”

“那个相机是谁的?”徐天直眉楞眼地问。

丁老师愣着。徐天说:“别告诉我没了。”

丁老师匆忙进到铺子后面去,不多时拿着相机从后面出来,放到柜台上说:“在呢,修不好了,估计买的就是二手的。”

“送到这儿修,总知道是谁的吧?”

“知道是知道,可人家没来拿。”

“没地址吗?”

“我开修理铺,人家修相机,有我地址就行。”

徐天想想,谨慎地盯着丁老师说:“我怎么知道这相机不是你的?”

“我的?”丁老师听了都要崩溃了。

“你自己的。”徐天厉声道。

丁老师无奈地摘下眼镜,揉着眼睛说:“哥们儿,有完没完,都把我提到苦主那儿照过面了,我要是杀人犯能把照片洗出来自己给你送去?”

徐天调整着呼吸说:“他什么时候来拿?”

“搁这十来天了,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来。”

“你认识他?”

“废话,能不认识?修理条给了,还得认脸。”

“他长什么样?”

丁老师回忆道:“圆脸,年纪不大,两眼不太瞧人,总往地上看,细皮嫩肉的,看上去挺干净,也不爱说话,干什么差事的不知道……”

徐天想了想说:“相机搁这儿,一会儿我让人来你店里蹲着。”

丁老师警惕地说:“啥人?”

“警察。”

“就上回那个?”丁老师撇了撇嘴。

“叫燕三,他来之前相机别让人拿走。”

丁老师为难地说:“哎,那可说不好。”

“再回来要说相机没了,你就是杀人的。”

丁老师张了张嘴,无力反驳。徐天未理会,转身离开。

十七从小院出来,轻轻带上门,搭上锁扣。他低着头匆匆出寺门,走进附近的杂货铺问:“有哈德门吗?”

伙计笑着回应:“有”。

“火柴也要。”

伙计将烟和火柴放到柜台上。十七的目光落在柜台前一排刀具上,他从中挑出一把剔骨尖刀。

广济寺门口,小骆驼两眼瞪着,俯视着迎面的人。迎着小骆驼站立的是十七,他手里握着油纸包,露出里面的剔骨尖刀和一包哈德门香烟,良久,十七挪动步子,避开小骆驼,进入寺院。

再进到小院的时候,阳光已经斜到墙上,田丹全部陷入阴影,外面传来院门开合的声音。片刻,十七推开厢房门进来,他反手轻轻地关上门。

十七看着田丹沉静的脸,一切都很安静。他掏出烟和火柴,放到炕沿上,然后掏出刀,俯身去掀田丹身上盖着的被子。此刻,外面突然传来拍门的声音,十七收了刀,等了一会儿,声音没有再响,又亮出来刀子,拍门的声音又响。

大缨子站在门外喊徐天,十七的内心犹豫又急迫,他看了看田丹,又看了看窗外,听到燕三的声音:“天哥!”

田丹动了一下脑袋,眼睛睁开,十七赶忙把刀收回去。十七从容地看着田丹说:“醒了?”十七垂手将烟和火柴不着痕迹地收入兜内。“这是您留在狱里的药,三哥叫我带过来。”

田丹一脸茫然,她撑着身子坐起来。

“那天火化看见不是您,我就放心了。”十七诚恳地对田丹说。

田丹仔细地看着十七的样子,斜阳从窗户射进来,正好将十七的脸分成三个部分。鼻子以下和眉毛以上在阴影里,只一双眼睛被斜阳勾勒得清清楚楚。田丹看着这双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在那个半大孩子的叙述下画那张速描,凶手戴着风帽和口罩,只露出眼睛。十七移动身子,面庞全部陷入阴影。

“刀阿姨呢?”田丹用虚弱掩饰着警觉。

“说去北池子了,您叫她去的?”

“你家在哪里?”田丹突然问道。

“我家?”

“住在哪里?”

十七疑虑地看着田丹,道:“绒线胡同14号。”

田丹没说话还是盯着十七。十七心里紧张起来,在炕下的手重新捏紧尖刀,道:“从北口进胡同,西边第四家,您问这干啥?”

十七盯着田丹看,田丹露出笑容,道:“只是问问,认识你这么久。”

外面又传来大缨子的声音:“美兰!”敲门声越来越急迫,十七见状赶紧转身要去开门:“我去开门,要回狱里跟老大说徐天他爸的事儿。”

“徐叔什么事?”田丹关心地问。

十七的尖刀收进衣袖里面说:“两天没回家,人也没在狱里。”

院门哐哐地响,田丹看着十七走出去。大缨子和燕三在门口,徐天也从外面过来。燕三看见徐天,嚷嚷了一句:“天哥,以为你在里面呢!”

大缨子又说:“叫半天美兰也没人回应。”

“十七在里面。”徐天回答道。

院门从里面打开,露出十七,十七见徐天也在,忙打招呼。

大缨子问十七:“怎么这么半天不开门,美兰呢?”

“走了,走的时候叫我把门栓上。”十七回答。

三人往院里进去,十七停在门口。燕三一直扭头看十七,徐天和大缨子已经进了厢房。十七见燕三打量自己,忙说:“药在房间里。”

“什么药?”燕三问。

“田丹的药。”

“你怎么来了?”燕三直视十七问。

十七避开了燕三的目光,语气镇定地说:“告诉三哥,我回狱里了,把门栓上。”

说完,十七转身走出去,平静地掩上院门。

屋内,徐天拿出相片,一张张给田丹看,说:“这是之前宝元馆的,这是新洗出来的,那个相机就是小红袄的。”

“问送修人的地址了吗?”田丹问。

徐天沮丧地说:“他说不知道。”

此时,有僧人经过,十七低着头走,他双拳紧紧地攥着,纱布里有血渗出来。

燕三站在徐天身旁说:“说不定相机就是那铺主的,他就是小红袄。”

徐天看了一眼燕三说,不满地说:“带到圣心医院认过。”

“那天凶手带着口罩和帽子。”

“三儿你去他店里蹲着,有来拿相机的正好,没人来拿也看住他。”

“一会儿就去。”

徐天瞪着燕三:“现在就去。”

燕三看了看大缨子,只好说:“大哥今晚差不多能放出来,缨子你回平渊胡同等着。”

大缨子听见特别惊喜地又问徐天:“能吗?”

徐天看着大缨子,笃定地说:“我刚找过铁林和沈世昌,能。”

“行,那我们走了。”

徐天点点头,燕三和大缨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徐天从里面栓上院门。田丹坐在炕上一张张地看那些在城楼上自己和徐天拍的照片,等徐天进屋,田丹依然沉浸在照片里。徐天见田丹侧面头发上又扎着贾小朵的发卡,他转过目光。田丹手中照片里的徐天正愤怒地盯着她,她下意识摘下发卡,放在照片上,解释道:“是刀阿姨给我戴上的。”

“没事,你用吧。”徐天说。

“不想用。”

“养几天,等你们的人进城来把你接走。”

“已经请刀阿姨去联络了。”

徐天诧异地看着田丹问:“这么快?”

田丹掩饰着心里的委屈,低着头说:“你好像想尽快把我送走。”

徐天皱着眉头,心里翻腾,他当然不想把田丹送走,但自己好像又没有什么理由和本事能把她留下,他不自然地说:“是,反正你也不会和我们在一起。”

“为什么不会?”田丹看着徐天的眼睛问。

徐天避开了田丹的目光,低声说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共产党一进城就各顾各了。”

说完,徐天拿起桌上的素馅饺子往嘴里塞。田丹看徐天吃凉饺子,小声地提醒:“冷的。”

徐天边吃边说:“有吃的就不挑。”

田丹心里想制止又忍住了,说:“徐叔和金海能回家吗?”

“能,我告诉铁林和沈世昌放人。”

田丹思索了下,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没有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沈世昌也没想到国民党倒这么快,他封不住全北平人的嘴。”

田丹心急地道:“铁林没有底线。”

徐天看了眼田丹说:“我二哥我比你知道。”

田丹听了,不再分辩,又继续问:“你见到金海和徐叔了吗?”

“没有,但今晚把他们送回来。”

田丹的大脑飞速地运转,说:“刚才十七说徐叔不在狱里。”

徐天困惑地又皱起眉头说:“铁林说在。”

“你相信铁林?”

徐天思索着说:“再怎么说也是插过香的兄弟,他不会害自己人性命,人不送回来关着还能干啥?”

“沈世昌用刀阿姨和金缨要挟过你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除非真的走投无路。”田丹提醒徐天。

徐天说:“我告诉他你没死。”

田丹吃惊地看徐天说:“说了?”

徐天点了点头说:“刚找过沈世昌。”

“那何必把我藏在这里。”

徐天以为田丹在埋怨自己,他冷下脸将手里的饺子扔回食盒,有点烦躁地说:“你不是不能动吗?当谁愿意藏,能动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反正也让刀姨去联系人了。”

“对不起。”田丹没想到徐天会朝自己发脾气,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会是这样。

徐天重新拿起一个饺子,但只是捏在手上,嘀咕着:“没啥对不起的。”

“刀阿姨告诉我,小朵火化了。”田丹以为是这件事情让徐天对自己态度不好。

“一报还一报,你替我们挨了三刀。”

“我们之间就是这种关系?”田丹心里更拧巴了。

“还有什么关系?”徐天盯着田丹问。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生气,原来不是这样,如果重新来我宁可……”

徐天声音突然增大:“宁可什么!”

饺子终于被扔回到食盒里,徐天继续说:“贾小朵被小红袄捅三刀,我也捅了你三刀,她坟里的棺材是空的,火化的是你,她骨灰放在寺庙田怀中旁边,我抱过去葬到她的坟里,你还在我面前躺着,我都不知道谁是谁了,我宁可贾小朵活着,那天晚上拉着她满北京城转到天亮!”

田丹喃喃地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说什么?”

“我看起来好像很有本事,其实还是要靠你。”

“别扯了,没你我连找小红袄的影儿都摸不着。”

“现在还是没找到。”

“快了。”

“如果永远找不到呢?”田丹紧张地问徐天。

徐天怔了一下,但眼神还是笃定,说:“不会。”

“如果呢?”田丹逼问。

“没有如果。”

“有几次我觉得不会再见到你了,一次在监狱你说小红袄找到了,一次在景山我要回监狱见冯青波,最后一次在冷库把刀交给你,每次我都想再跟你说一遍……”

“知道你要说啥,没用。”徐天声音里透露着暴躁。

“贾小朵已经死了,不重要了,你自己才重要,新世界要来了。”田丹努力提高声音跟他说。

“我怎样,跟你有关系吗?”徐天突然大声喊。

田丹看着徐天,忍住眼泪说:“有关系。”

“啥关系?”徐天直视田丹。

田丹低下了头,避开了徐天的目光。此时外头院门响,徐天调整了下呼吸转身出去,田丹见徐天离开的那么坚决,泪水从她长长的睫毛下面涌出来,晶莹的泪珠流过面额,流进嘴角。她在昏迷中是那样渴望活着,清醒之后却又觉得人间还是充盈着酸楚。

徐天打开院门,发现是刀美兰回来了,徐天把心中的愤懑咽了下去,轻声说了句:“刀姨。”

刀美兰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跟徐天说自己刚去了趟北池子找田丹他们的人。

徐天关心地问:“找着人了吗?”

“他们也刚进城,问了田丹这些天的事,明儿一早抓沈世昌。”

徐天愣住了,刀美兰发现徐天脸色阴沉,有些担心地问:“怎么了?”

徐天强撑着,装作一脸轻松地说:“……没怎么,人牢靠吗?”

“牢靠,叫王伟民,早先跟田丹一块儿的。”

“冯青波早先也跟她一块儿。”

刀美兰一愣:“说啥呢?”她以为徐天对王伟民田丹有误会。徐天低着头说:“您在这儿陪她,我回珠市口,缨子回平渊胡同了,晚上见着我爸再过来替您。”

“金海今晚回来?”

“铁林答应了。”

刀美兰欲言又止:“他让我去……”

没等刀美兰说完,徐天已经走了。

田丹正坐在炕上抹眼泪,听到刀美兰进屋,她艰难地将身子转向墙面。刀美兰看着她的背,轻声叫她的名字,田丹转过头,刀美兰看田丹通红的双眼,以为她又不舒服。田丹又扭脸向里掉着泪,疲惫地说:“想睡会儿。”

刀美兰没在意,她看着炕边的手轴说:“四十三小学找着人了,叫王伟民,一早来接你。”

“嗯。”

“我出去一会儿,现在几点了?”

田丹看了下手腕上的表说:“四点半。”

刀美兰拿起那副手轴踌躇着,一时没了主意。

柳如丝站在窗前,胡同里还是没修好,保持着那天被三十一军打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她一时间有点恍然,仿佛那是上辈子的事情。她听见铁林的吉普车开进来,今天是铁林的死期,柳如丝做好了准备。

柳如丝离开窗口走到楼梯口,萍萍在楼梯下面仰着头问:“来了?”

柳如丝点头:“完事叫个车把尸体弄走,不要让我看见。”

萍萍应声离去。

铁林坐在车里,他仰头喝光瓶里剩余的酒,血红着眼盯着关闭的院门。柳如丝在拨电话,萍萍提着M3站在门后。

半晌,外头也没动静,萍萍扒着门缝往外看,院外无人,她将枪靠到门后,打开院门。萍萍走出来,看铁林的吉普车停着,车内也没人。萍萍回过头,一个空酒瓶砸下来,在萍萍脑袋上迸碎,萍萍软倒在地。铁林摇摇晃晃,扔了剩余的瓶头,将瘦弱的萍萍扛起来,反身插了院门。萍萍头上往下滴血,铁林俯身去门后提起M3。

柳如丝在大屋里打电话:“戴老,我柳如丝,挺好的……我爸好不好跟我没关系,明天有车吗?不要跟当兵的一起,这也要钱?没问题,就我和萍萍俩人,有几只箱子,到天津我自己有办法,也就能靠您了……我等电话。”

大房门被推开,铁林提着M3进来。

柳如丝见铁林的那一刻,就知道危机并不在于如何出北平,而是眼前的醉汉,铁林眼中喷着怒火,浑身酒气。柳如丝反而镇定了许多,她慢慢扣上电话。铁林将M3扔到沙发里,说:“给我来杯茶,酒喝多了嘴干。”

柳如丝问:“萍萍呢?”

“楼下。”

柳如丝起身欲出去,被铁林喊住:“站着!我知道叫我来有妖蛾子,我为啥还来?……想在这儿洗个澡。”

“你把萍萍怎样了?”柳如丝从大象变成了蚂蚁,镇定不见了,全是慌乱。

铁林站起来向柳如丝走过去,说:“砸晕了,死不了。”

柳如丝往后退,铁林扑住柳如丝,开始撕扯,说“让你跟我牛,抓我们哥仨,扇关宝慧,拿水泼我……要给冯青波报仇是吧?这小楼连你不都归我了吗……”

铁林将柳如丝摁在了沙发上:“今儿就专门过来睡你的,以后咱们一块儿过,把关宝慧接过来,还有她爸,你也就二房的命……”

柳如丝渐渐失去了气力,绝望中抓到了沙发里的M3。柳如丝努力将枪掉过头,但被压着。手指扣到扳机,闷闷的突突声在沙发里响起。一梭子弹在沙发里穿行,沙发毛絮炸飞起来,扬满半个房间,铁林被掀开,柳如丝滚到房间的另一边,双手端枪对着铁林。

铁林嘿嘿笑着,好像魔鬼一样:“我把徐允诺杀了,徐天的爸。”

柳如丝端着枪直喘,她看着铁林,铁林终于不怂了,抛开了人性,他觉得浑身都有着说不出的爽快。“逼他们杀田丹,兄弟还有缓儿,现在没辙了,你猜狱里这会儿在干什么?金海也得死,谁都比我要紧,他问我徐允诺的时候,要不是隔着牢门,恨不得当时弄死我。枪放下,以后咱们一拨的,一会儿你爸还叫我上家去吃鱼呢……”

柳如丝扣动扳机,M3却没动静,铁林上前一把拽过柳如丝的枪,看了看枪膛,说:“子弹打光了。”

柳如丝去抓别的防身东西,铁林也不在意,说:“你这儿电话能用吗?这么多,哪个打到京师监狱?”

柳如丝指着其中一个电话,眼神防备又绝望,铁林拎起话筒拨号,期间眼神一直在柳如丝身上打转,电话接通了,他开口道:“咋样了?我铁林。”

特务说:“老大,他们的人都清出来了,金海那还有一个狱警在和他说话,天一黑就开始放人。”

铁林扣了电话,看了半晌柳如丝,铁林手里提着M3,大大咧咧地问:“吃鱼吗?你不去我自己去。”

柳如丝眼里全是愤怒,却对铁林毫无威胁,铁林晃着起身,提着枪从楼梯下来,一直向外面走,到门口将M3扔下。萍萍在沙发上睁开了眼。

胡同里,铁林打开吉普车门,他上了几回才进入车内,打着车开起来。他看见吉普车后视镜里,萍萍提着M3一边装弹匣一边追出来。

铁林踩油门出巷子。

头发零乱、失魂落魄的柳如丝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她看见萍萍流着眼泪提着枪回来,楼上大房电话在响。

萍萍颤抖着身体说:“姐,电话。”

柳如丝无力地抬起头,问萍萍:“明天托戴老弄了辆车,不太牢靠,走不走?”

萍萍狠狠地点点头,柳如丝陷入疲累,拖着脚步向楼上去。

监狱里,十七在监舍门口低声跟金海说:“后院的关老爷子说徐天他爸死了。”

金海心头一凛:“跟你说的?”

“跟他闺女说的。”

金海上前两步,说:“十七,这你可别听岔。”

“没听岔,关老爷子说腊月二十一,也就前天晚上,徐允诺把铁林叫到房里放了一枪,之后铁林把允诺架出去,就再也不见人了。”

金海面色铁青地问:“见到田丹了吗?”

“见到了,在广济寺。”

“徐允诺的事儿跟徐天没说吧?”

“没说。”

金海咬着牙:“不能说。”

十七点点头,站在通道尽头的特务敲着铁门,催促着十七离开。

十七最后说了一句:“老大,今儿请个假,家里有事。”

金海没听见一样。作为大哥,他最无法面对、无法解决的事终于出现了。十七从特别监舍通道走出来,特务在他后面将钥匙从锁孔拔出,却没有锁门。铁门虚掩,特务跟着十七往外走。门禁区里没有狱警,只有两个特务。十七穿过门禁区走向外面,特务们锁了门禁区侧面和向外的门,监舍里静悄悄,只有通向特别通道的那扇门虚开着。

换了身普通衣服的二勇和华子正在街口,百无聊赖。来往的人形色匆匆,二勇看着过往的行人,好奇地问:“这是要走吗?”

华子眯眼看了看:“要跑。”

“往哪儿跑,城外都是共产党。”

华子说:“挨到这会儿,就是想等天黑了混出去。”

窄街里面,便服的黄处长和一个女人进入一辆小轿车。华子推了推二勇,说:“办事了。”说完,华子兜着风帽,竖起事先准备的毛线大围脖,从下往上遮挡到鼻梁。二勇却没动,华子踢了二勇一下,催促道:“扮上呀!”

二勇有些犹豫地说:“华哥,好久没干,有些生。”

“你是怯了。”

“也怯,从前自治的时候,老大领着偷摸干日本人,有年头了……”

华子俯身蹲在二勇身边,打气说:“干起来就不生,要是怯,把姓黄的想成日本人。”

二勇也蹲下,抱着头说:“但他也不是啊。”

“是坏人不?贪污、不仗义、卖官,把老大弄牢里自己得钱跑……”华子话没说完,二勇已经翻上风帽,竖起围脖往里走,往窄街里看。

小轿车开过来,华子跟上去。车里,黄处长眼看前面一人低着头迎车走赶紧摁喇叭,前面的人已经碰在车头上,身边的女人惊叫,黄处长下车查看。车子另一边,华子拉开后车门进入。黄处长回头,前面碰瓷的二勇已经接近,抓着黄处长脑袋往车盖上死命撞了一记,然后拉开车门,将黄处长摁回驾驶室。

二勇自己也拉开后车门进入,一切发生得很迅速。黄处长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又坐在车里,额头巨疼。但身边的女人后脑贴着车座,恐惧地睁着眼睛不出声。定睛再看,女人咽喉处勒着一条银色的铁线,铁线掌握在后座的华子手里。黄处长看着两个遮挡严实的男人,勉强镇定地说:“要钱还是要命?”

华子低低地下令让他开车,黄处长还在挣扎:“二位是认识的吧,有啥过节……”

华子收紧铁线,女人眼睛凸出,几乎要翻白眼了。黄处长赶忙手忙脚乱地启动车子,连声道:“我开车,我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