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铁林站在自己办公室窗前,看着下面二勇正领着大缨子穿过院子。铁林转身,摊开桌上金海那幅画。华子提着空餐盒进入门禁区,二勇正好送大缨子进来。

二勇说:“华哥,二哥让把缨子送楼上。”

华子放下餐盒,跟二勇说:“我带上去,你叫十七,老大有事儿。”

大缨子跟着华子边走边着急地问:“我哥人在哪儿?”

“里面特号。”华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缨子,只能公事公办地说。

“我不见铁林,哥和徐叔被关在一块儿吗?”大缨子问。

“谁?”

“徐叔,徐天爸。”

华子忖了忖,摇头说:“没在狱里。”

大缨子听完不高兴了,提高嗓门问:“蒙谁呢?徐天说在这儿,不然能去哪?”

华子打开侧门,说:“您先上楼,火气别这么大。”

大缨子哼了一声:“跟我哥这么多年,一群白眼狼。”

说完,大缨子进入侧门。

铁林在办公室里呆呆地看着沈世昌留下的那幅画。特务推开门,门外站着大缨子和华子。铁林冲大缨子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下,华子跟着也走进来。

铁林瞥了一眼华子:“没让你进来。”

“我拿茶叶。”华子说。

铁林困惑道:“茶叶?”

华子熟门熟路地拉开抽屉,拿到茶叶和杯子,铁林见状更奇怪:“干吗?”

“你大哥,我老大想喝茶。”华子梗着脖子回答,见铁林愣了愣,华子又故意补了一句:“行吗?”

“行。”铁林磨着牙答应,华子拿着茶叶和杯子去暖水瓶那边,打开塞子试水温。铁林站在一旁不耐烦地看着,没好气地说:“还干吗呢?”

“老大说水要烫。”

“左边,新灌的。”铁林没好气地说。

华子听完提着水瓶出去,铁林调整了下呼吸,让自己平和下来,然后卷起画轴坐到椅子里,目光回到大缨子身上。大缨子打量着铁林,不屑地说:“倒挺有样儿,我哥的椅子你坐上了。”

“这儿你来过吗?”铁林压着火气问。

“来过。”

“拿的什么?”

“给我哥的。”

“按规矩,东西进狱里都得先验验。”

大缨子将包袱放到桌上,说:“验吧。”

铁林没动包袱,掀起眼皮看她问:“你跟燕三真处了?”

大缨子翻了个白眼说:“碍着你什么事?”

铁林被挤兑了,但还是挤出笑脸说:“替你高兴,真的……缨子,咱俩好歹一起过过日子,他们不理解我,你能理解我吗?”

大缨子轻蔑地看了眼铁林,心里已经骂他无数遍了,问:“打算关我哥到什么时候?”

“徐天刚找过我,一会儿就去跟大哥商量。”

“还有啥好商量的。”大缨子心急地喊道。

“男人的事儿你不懂。世道要变,本来大家要走,现在都不走了。大哥先跟沈先生一头,后来跟田丹一头,不就是为共产党来了以后有好日子过?我也是人,也要挣巴,咱俩是分了,要还一块儿过日子你怎么想?”

大缨子哼了一声:“咱俩没在一块儿,问不着我,自己去问关宝慧怎么想。”

铁林看大缨子趾高气昂的态度,心中不悦,回想自己从没在她眼里抬起过头,便忍不住回击道:“我一直就屁都不是,谁都看不上,关宝慧不嫌弃,我终于出头了还用问她怎么想?”

“你这也叫出头?”大缨子撇着嘴,一脸嫌恶地看着铁林。

“不叫出头吗?搁从前你们什么时候求过我?”铁林直视大缨子。

大缨子张了张嘴,本想骂回去,但想想还在狱中的金海,把火气压下去露出笑脸,忍着恶心说:“……让我哥回吧。”

“能不能回,得看大哥自己怎么想,你求没用。”

铁林回绝得没有余地,像是出了口恶气。大缨子不悦地看着铁林,调整了下呼吸,生怕刚才的努力白费了,又压着火问:“徐叔总能回吧?”

铁林心里打鼓,看着大缨子,但还是强装镇定道:“回不了。”

“那让我见见徐叔和哥。”大缨子终于憋不住提高了嗓门。

“见不了。”

大缨子运着气,她看起来想把桌子给掀了,铁林不落下风地瞪着她。

金海把热茶沏上,吹开茶叶沫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华子告诉金海,大缨子这会儿正在楼上办公室,金海愣了愣,低声说:“真让你办件事,狱外头的事,办完就算帮了我,心里也别拧了。”

华子看着金海,一时没吭声。

“知道不能放我,我从前也是这么教你们的。”金海看着华子,宽慰地笑了笑,“当的就是看人的差,四年了八青不也是关着?规矩不是说着玩儿的。”

华子更加内疚,忙问:“狱外头什么事?”

“要觉得不方便,说了只当没听见。”

“您说,我办。”华子语气坚定,心里还揣着愧疚。

金海喝了口茶,说:“政法处的黄处长家在哪知道吗?”

华子想了一下,又帮金海斟茶说:“差不多能知道。”

“带上二勇去他家,让他打电话给沈世昌,就说把狱长换成铁林这事儿钱给少了,再跟姓沈的要四十根金条。”

华子听后困惑地看着金海问:“他能打这电话?”

“能不能打用我教?”

华子想了想,反应了过来,说:“不用教。”

“不上白道儿,上黑道儿。”

华子沉默了一会儿说:“能不能不在家办,这种事不一定上家里。”

“行。”

华子壮着胆子又问:“撒气还是求财?”

“算求财。”金海坦率地说。

华子脑子里又转了一圈,问:“把黄处长收的金条要来不省事吗?犯不上拐个弯再给沈先生打电话。”

“我就要那不省事儿的,四十根里面有你和二勇一人四根。”

“我和二勇不拿。”华子赶忙说道。

“别废话,天擦黑下午六点来钟,让沈世昌给金条。”

华子应下,又问:“给黄处长?”

“槐花胡同他家大门口有人等着拿。”

“谁拿?”

“那不是你的事。”

“明白,我和二勇办姓黄的。”

“别伤人。”金海叮嘱道。

华子心里掂量了一下,还是为难地说:“万一没搂住……”

“别伤人。”金海又说了一遍。

“哎。”华子狠狠地点了下头。

金海喝完了茶,把杯子往前推了推,说:“茶杯水瓶收走。”

华子看他刚斟的热水还有大半,说:“您不喝了?”

“两口就行。”

华子连忙去收茶杯,金海垂着眼睛看。

华子收拾完杯子刚想走,又想起大缨子在楼上要来看金海,转身问:“要不要带缨子进来看您一眼?”

“劝她回去,看也白看。”

“她说徐天的爸也在咱们狱里。”

金海听了非常吃惊,问:“关着的吗?”

“没有,狱里进人我肯定知道。”

金海皱着眉头说:“那怎么凭白无故说在狱里。”

华子问:“我去珠市口看一眼?”

此时铁门的声音响起,十七出现在铁栅前。金海向华子挥了下手,说:“不用看,去办你的事吧,谢了。”

“您别这么说。”华子见金海客气,心里酸楚。华子离开,金海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十七,朝他招手,十七挨近铁栅栏。

狱长办公室,铁林拉开门吩咐外面的特务把大缨子送走,两个特务立在门口,大缨子僵着不动。铁林催促大缨子,大缨子无助地说:“看看我哥也不行吗?”

“不行。”

大缨子眼圈红起来,恨恨地说:“欺负人到家了!”

铁林无奈地看大缨子说:“没欺负,好好跟你说呢。”

大缨子听后软了下来,恳求地看铁林,想做最后的努力,恳求道:“看在咱们从前的份上。”

铁林听大缨子这么说,露出一副惆怅的神情,像是自言自语说:“从前回不去了,眼前还不知道咋样呢!”

大缨子无计可施了,甩手出门。铁林关上门,拆开大缨子带来的包袱。里面有一瓶酒,一包卤肉,一盒饺子,几件换洗的衣物。

特务带大缨子从侧门过来,二勇打开向外的门。大缨子突然转过头问二勇:“你叫什么?”

二勇忐忑地看了大缨子一眼,回答:“二勇。”

“别让我哥吃苦。”大缨子含着泪拜托。

“这什么话?谁吃苦老大也不能吃苦。”二勇颇有些不自在,大缨子抹着眼泪跟随二勇出门禁,穿过院子。

牢房内,金海盯着十七,震惊得半天没说话。

“田丹没死。”十七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烧了吗?”

“烧的是……别人。”

“别人?谁?”

“不认识。”十七回答。

金海严肃地看着十七,问:“看清楚了?”

“当时在炉子边上,就冯青波和我。”

金海脑中飞转,又想不通其中关节,十七见金海不太相信,又继续说:“老大,我最不愿意她死了,跟您也用不着说瞎话。”

金海点了点头,心里稍稍松快了些,说:“好事儿,跟别人说了吗?”

十七忙不迭地摇头,金海赞许地看了眼十七,又拜托他说:“去珠市口道儿北徐记车行,徐天要不在找关山月老爷子,问明白徐天他爸是怎么回事。再到平渊胡同我家隔壁找刀美兰,让她天擦黑六点来钟去槐花胡同8号取东西。”

十七心神恍,像是没听见金海在说什么。

“听明白了吗?”金海又大声地问。

十七赶忙回应:“明白,到珠市口看三哥他爸在不在,再到您家找刀美兰,六点来钟去槐花胡同取东西。”

“四十根金条,一份借据,一样别少地取回家。”

“田丹还有一堆药留在牢里,要不要带过去?”

“药?”金海疑惑地看十七。

“伤药,给田丹。”

金海无奈地看了十七一眼,说:“老惦记田丹干啥?两件事儿赶紧办。”

十七答应着,刚要退出去。金海把他叫住:“楼上我办公室有幅画,手轴,卷着的,瞅空拿出来带给刀美兰,让她取金条的时候还给人家。”

沈世昌家的厨房里,鱼在石板上活蹦乱跳。七姨太和下人拿着刀却抓不到鱼,手忙脚乱,沈世昌在门口心事重重地看着。七姨太喊长根来帮忙,长根拿过下人手里的刀,一刀剁在案板上,鱼在刀下抽搐。七姨太吓得抚住胸口连声说:“阿弥陀佛……长根你吃素,怎么杀生啊。”

“你不杀生,吃肉,一样。”

“从市场拎到家里半死不活,临挨刀倒跳得这么凶。”七姨太还是一副惊恐的样子。

“不甘心。”长根说得淡淡的。

“让你这么一说都不敢吃了。”七姨太瞪圆了眼睛。

一名便衣军人从门外进来,恭敬地对沈世昌说:“先生,外面有个车夫找你。”

长根听见,看着沈世昌问:“我去看看?”

“不用,我去。”说完沈世昌向院外走去,长根放下刀跟出去。沈世昌从胡同走出来。徐天在街对面的人力车里向他招手,沈世昌脑中嗡的一声。两人之间隔着街道和人群,像隔着一条河流。沈世昌犹豫着要不要往对街走。徐天一手扶着骨灰罐,指了指沈世昌身边的一辆人力车。

徐天说:“我家开车行的,好处就是满大街都有座儿。”

沈世昌坐上人力车,周边十几个车夫拉着车子将徐天和沈世昌围在中间。

长根从对面的胡同出来往这儿看,徐天跟沈世昌说:“你的人往这看也没用,那俩拉车的是不是刚跟你打过招呼?那点事儿藏不住,分分钟散到全北平。”

沈世昌一脸阴沉地问徐天:“你要怎样?”

“我爸在哪儿?”

沈世昌有点发蒙。徐天不信任地看着沈世昌,威胁之意很明显:“别说不知道。”

沈世昌没说话,徐天接着说:“叫铁林把人都放了。”

“然后呢?”

“然后你也没几天好日子了,等共产党来挨收拾。”

“徐天,你哪年当警察的?”沈世昌突然问。徐天不明白沈世昌的用意,但他也不在乎,笑着反问他:“你哪年当浑蛋的?”

沈世昌脸色更加阴冷,说:“年轻人说话要有分寸。”

徐天啼笑皆非地看着沈世昌还摆出老资格教育自己,冷笑一声说:“三百六十行,浑蛋也是一行。哪行都有规矩,啥规矩都没有怎么坏怎么来的,就是浑蛋行,别不好意思。”

“你知道什么叫规矩?”

“余誓以至诚,恪守国家法令,尽忠职守,报效国家,依法执行公务,行使职权,勤谨谦和,为民服务,如违誓言,愿守最严厉之处罚。这是我当警察时候宣的誓,这是警察行的规矩。知道你想盘道,这么大人物,犯得上跟我一三等警长废话?”

沈世昌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徐天。徐天看着沈世昌的嘴脸,心头拱火,愤懑地说:“规矩被你们这些人弄得都没了,入浑蛋行的越来越多,还好共产党要来,把浑蛋都收收,要不然我得跟你们一样也杀人。”

沈世昌忍不住哼了一声,眼神犀利地看着徐天,说:“你杀了共产党。”

徐天笑了一下,神情放松地说:“我是警察,不杀人。”

“你杀了田丹。”

徐天上半身靠近沈世昌,像故意要拿把刀子戳进他最痛的位置似的,说:“我要告诉你田丹没死呢?”

沈世昌大惊失色,他回头看着街上来往的人,迷茫地张了张嘴,但发不出声音。

“我现在抓不了你,警察就是个屁,我也不杀人,等着吧。”徐天胸有成竹地看着沈世昌说。

“等什么?”

“等共产党。”

沈世昌倒吸了一口凉气,瞪着徐天,挣扎着说:“你的人还在我手里。”

“别挣扎了,给自己留条路,趁铁林还听你的,入了浑蛋行大家都靠不住,说不定哪天反过头把你办了……下车吧。”

沈世昌僵着,徐天满意地看着他的表情,靠回椅背,说:“晚上我得见着大哥和我爸,要不然全城拉车的见一个传一个:槐花胡同8号沈世昌借和谈名义杀共产党。用不了两天,全四九城就都知道你脏不拉叽的想往新世界混。抓几个人就想封口,想什么呢?以为北平是你的?”

片刻后,长根看到沈世昌跨下人力车,往自己这边走来。沈世昌像游魂一样,长根连忙快步走上去扶住沈世昌。沈世昌眼神复杂地看着长根问:“田丹死了吗?”

长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世昌越过长根走进胡同。

广阳门外小阳坡,远远的坡下过来两辆人力车,徐天走下祥子的车,抱着骨灰罐往坡上走。两个车夫拿着铁锹跟在后面。坟前,徐天看了一会儿贾小朵的碑。他将骨灰罐放下,接过祥子手里的铁锹。祥子对徐天说:“我们来吧。”

“都别动。”徐天喊。

“少爷,东家啥时候能回家?”

徐天闷头锹土,不吭声。

“这几天右眼皮老跳,不会出啥事儿吧?”祥子小声嘀咕。

“出啥事?”徐天回头盯着祥子,眼神冷冷的,吓了祥子一跳。

铁林在高高的靠背椅里将那手轴转来转去,对瓶吹大缨子带来的白酒。桌上的电话响起来,铁林拿起来接听,懒懒地说:“我,铁林。”

“我沈世昌,田丹死了吗?”沈世昌扭脸看出去,厨房里正在剖那条鱼。

铁林喝着酒,心不在焉地回答:“死了。”

“徐天的父亲你抓起来了?”

铁林嚼着卤肉,还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死了。”

沈世昌那边半晌没声音,铁林自顾自喝酒,依然举着听筒。片刻后,铁林听见沈世昌说:“晚上到家里来吃饭,有鱼。”

“您女儿要请我,柳如丝。”铁林说完扣了电话,走出办公室,站在走廊上思索了一下,转身又走回房间。他脱下金海的那件制服,挂到衣架上,然后把吃剩的菜装进包袱,拿起剩下的半瓶酒,再次走出办公室。

广安门外小阳坡,空棺开启,泥土在四周滑落。徐天站在坑里,他打开骨灰罐,将骨灰平洒到棺中。

徐天家后院,关宝慧做了几个菜,正侍弄着关山月吃饭。关山月也不说话,端着碗默默地吃,一反常态。坐在对面的关宝慧也没在意,仍给关山月夹菜。突然,关山月端着碗哇的一声哭出来,关宝慧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关山月索性放下碗筷大哭。

关宝慧着急地看着关山月,问:“怎么了爸?”

“你这做的是啥呀?能把人齁死。”关山月淌着泪说。

关宝慧被吓了一跳,露出嫌弃关山月大惊小怪的神情,埋怨道:“盐搁多了您也别哭啊。”

关山月突然停止哭泣,认真地看着关宝慧问:“允诺死了吧?”

“啊?”关宝慧没反应过来。

“这两天憋坏了,说还是不说?铁林是你男人。”关山月说着又哭起来。

“说啥呀?”关宝慧心急起来。

“腊月二十一!头两天晚上允诺把铁林叫到房里。房里放了一枪,铁林把允诺架出去就再也不见人了。”

关宝慧惊得张大了嘴,关山月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扎在她的心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和整个身体都在下沉。

关山月接着说:“现在房里还有血。”

关宝慧听完更慌了,一扭身看见十七拎着一个口袋走进月亮门,便忙走出去。见他站在门口往院里张望,关宝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问:“你谁啊?”

“十七,狱里的,老大叫我来问徐天他爸在哪儿。”

关山月在屋里听见也忙跑出来问:“在哪儿?”

关宝慧没理关山月,忐忑不安地问十七:“你都听见了?”

十一假装茫然地看着关宝慧说:“没有,听见啥?”

没等关宝慧继续追问,门外突然传来丁老师的声音:“有人吗?喂!有没有人?”

十七往外看了一眼,身子跨进后院,旁边的关宝慧六神无主地往前院走去。丁老师拿着照片袋在徐天家前院东张西望。

“你谁?”关宝慧心乱如麻地问丁老师。

丁老师粗着嗓子问:“这儿有个叫徐天的吧?白纸坊警署的,徐天。”

“不在。”关宝慧不耐烦地说。

“照片洗出来了,给钱。”

“啥钱?”

“照片钱,铺子被砸坏的钱,就知道要赖。”丁老师说着往徐允诺住的大屋走去,“人在吗?”

关宝慧见状赶紧拦着说:“说了不在。”

“不在拦着干吗?”丁老师觉得关宝慧心里有鬼。

关宝慧拦在徐允诺的大屋门口,看见门框里面有半只血手印。丁老师正欲往里走,关宝慧赶忙喊住丁老师问:“多少钱?”

丁老师回身说:“说多了讹你们,但不少呢!”

“给你拿钱。”关宝慧急急地说。

“你什么人?”丁老师问。

关宝慧想了想说:“家里人。”

丁老师盯着关宝慧狐疑道:“他女人让小红袄捅死了,家里还有女人?”

关宝慧盼着他赶紧走,不耐烦地说:“给你钱就是了,站这儿别动。”

另一边,十七拿着布口袋贴墙站在关山月的门口,关山月看着十七,怀疑地问:“你躲啥?你也杀人了?”

十七看着关山月不吭声。关宝慧从月亮门进来,径直进入大房取钱,出来看见十七还站在这儿,心里又忐忑起来,问:“刚才我们说的话听见了?”十七依然不吭声。

关宝慧心里更急,大声说:“你到底是谁的人?铁林的人?”

十七犹豫地点头。关宝慧提着个布兜直奔前院,十七跟上,关宝慧见状又小声问十七:“铁林把允诺带哪儿去了?”

十七垂着眼睛,就是不说话。关宝慧无奈,走到丁老师身前打开布兜,往外抓了一把大洋,递给丁老师问:“够不够?”

丁老师往布袋里伸头看了看,满意地说:“还真阔气。”

“够了吗?”关宝慧心急如焚。

“杀人的抓着了吗?”丁老师好奇地问。

“够了就赶紧走人。”关宝慧没好气地说。

“照片不看看?”

关宝慧抽出照片,是徐天和田丹在城里拍的那些,等关宝慧看完抬头,丁老师已经走了。关宝慧将照片塞回袋子里,放在水缸盖上。她挪开半个盖子,从缸里盛出水端着,又扯了块抹布去徐允诺屋里。

关宝慧慌张地擦门框上的血手印,看见地砖上还有暗红的血滴,赶紧低头猛擦。十七从后院走出来,他拿起水缸上的照片袋,一张张地看照片,田丹被风撩起头发的样子,迷惑的样子,对着镜头笑的样子,每张照片的角上都有漏光。十七看着田丹的照片发呆。

徐天在家门口下车,吩咐祥子说:“这两天兄弟们辛苦点,槐花胡同8号门口得一直有人,啥也不用干,就跟车里坐着。”

“都招呼了。”祥子点了点头。

徐天往院子里走进去,关宝慧在找地上还有没有残余的血迹。徐天一进门就在院子里喊徐允诺,关宝慧在屋里手一哆嗦,差点碰翻了水。

徐天看见十七站在院子里,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关宝慧听见,赶紧将水盆和抹布塞入柜子底下。十七将照片塞入袋子说:“老大叫我来看您爸在不在。”

“手里是啥?”徐天问。

十七把袋子递给徐天说:“照片,刚送来的。”

关宝慧掀起帘子从徐允诺屋里出来。徐天看到关宝慧更觉奇怪,问:“你在我爸房里干吗?”

关宝慧忐忑不安地搓着手说:“看看……”

徐天抽出照片来看,发现每张照片的左下角,都像高医生说的那样有漏光,便问:“送照片的人呢?”

“走了。”关宝慧刚要回后院,又转头回答。

“我爸晚上回来。”徐天匆忙地跟关宝慧交代。

“能吗?”关宝慧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不能就是他们自己作死呢!”徐天恶狠狠地说完,匆匆地往外走。

关宝慧喊住徐天,徐天皱着眉头问:“干啥?”

关宝慧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最后说:“这些天我就住这儿了。”

“住吧。”徐天跑出院子,十七提着布口袋跟在徐天身后说:“三哥,我这还有些药。”

徐天看了眼十七手上的袋子问:“啥药?”

“她让我买的。”

徐天止住身子问:“谁让你买的?”

“田丹,之前在狱里的时候。”

徐天准备上人力车,朝他伸手说:“给我。”

十七说:“我给她也行。”

徐天彻底停下身子问:“啥意思?”

“在广济寺我看到了,火化的不是她。”

徐天吓了一跳,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靠近十七问:“跟别人说了吗?”

“就跟老大说了,他让我来找您的。”十七小声回答。

徐天想了想让十七一起上车,十七顺从地坐了上去。

铁林提着大缨子拿来的包袱,摇摇晃晃地朝金海待的监舍走。两个特务跟在后面,土宝在守门。铁林让狱警把门打开说:“我去里边找金海……华子呢?”

土宝犹豫地打开向里的门,摇头说不知道。

“钥匙给我。”

“狱长,您开错门就麻烦了,都是老大看管的犯人。”土宝拿着钥匙的手往回缩了缩。

“啥意思?”铁林斜着眼看他。

“狱里都是老大的仇人。”土宝提醒道。铁林看着土宝的一大串钥匙,没再说什么,走进监舍,两个特务也跟着进去。土宝在前面走,钥匙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铁林一间间监舍地看过去,突然停在罩神的监舍前笑着问:“你还关着呢?”

罩神不高兴地喊:“你大爷。”

铁林瞪了一眼道:“再说一句揍你。”

“金海落难了?他也有这时候。”

铁林皱着眉头说:“跟你啥关系?”

铁林继续往前走,经过八青、小耳朵等人的监舍。金海坐在床上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铁林拎着包袱走到监舍铁栅栏前。土宝和两个特务退出去,铁林打开包袱,瓶子还剩一半酒,半盒饺子,卤肉还有一点。

铁林看着金海说:“缨子带的,没让她进来。”

“挺好。”

铁林看眼金海,举着酒瓶问:“吃点喝点?”

“吃过了。”

铁林自己接着吃喝,说:“我自己喝了半瓶,从前喝不了这么多,酒量涨了。”

金海轻蔑地看了铁林一眼说:“心眼没长。”

铁林两颊发红,眼神发亮,说:“大哥,我有那么傻吗?”

“好心眼没长,坏心眼长不少。”

铁林听了无奈地笑笑:“啥叫好啥叫坏……算了,不论这些,徐天刚找过我,叫我放您。放您出去,这几天的事一辈子不找后账,您爱回家爱走走,我接着当狱长。”

“行。”

“现在说行,出去以后行不行?”

“狱长谁当都一样。”金海不在乎地说。铁林依然踌躇着,试探道:“那我可真放了。”

“沈世昌那头怎么交待。”金海问。

“刚才就着半瓶酒就想这事儿呢,得弄死他,咱们兄弟都能说明白,他是外人,备不住哪天就把我们全咬了。”

“咬啥?”金海问。

“田丹可是咱哥仨儿合伙杀的。”金海没作声,铁林继续说:“我现在可算明白了,做老大就得心狠手辣。您之前替徐天埋罩神兄弟,斩草除根绝后患,这种事儿以前我还真犯怵,在保密局北平站四年了,没杀过人,这两天连着杀了俩,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也就那么回事……”

“杀了俩,都谁呀?”金海警惕地问铁林,心头笼罩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铁林陡然一惊,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差点咬了舌头,忙改口说:“冯青波。放了你,再杀沈世昌,今晚他叫我上家吃鱼。”

“手给我。”金海说。

“干啥?”

“田丹关押在这儿的时候教过我一本事,我教教你。”

铁林没反应过来,说:“啥呀?”

金海的手从铁栅栏伸出来,轻轻地搭住铁林的手。铁林皱了皱头,问:“看手相?”

金海直视铁林,端详半天突然问:“徐叔呢?”

铁林猛然怔住,金海两眼凌厉起来,说:“他又没碍着你,为啥?”

铁林缩回双手,紧张地说:“说啥呢?”

“你杀了徐叔?”金海逼问道。

铁林的瞳孔剧烈收缩:“没有……想啥呢?”

金海死死地盯着铁林,腮帮子咬得铁硬一字一字地说:“这种事儿撒不得谎。”

铁林内心翻江倒海,哆嗦着嘴唇情绪激动地说:“这是啥玩意儿?那女共党教你啥了?人都死了还作妖!”

金海凶恶地看着铁林,脸色阴冷得像是结了冰。“铁林,要是这样,你可就没路了。”

铁林看着金海的样子迫使自己镇定,他强作冷酷地说:“大哥,刚才我是真想放您,但您这么想才没活路。”

“我怎么想?”金海句句紧逼。铁林倒吸一口凉气,问:“酒喝不?”

金海看他的表现,已知结果。他缓缓地摇摇头,双目凄然。铁林扭头不看,踉跄地抄起酒瓶走出去。

铁林从通道出来看土宝锁了门往外走。他还站着,土宝停下身子,扭头看铁林。铁林指着两个特务吩咐土宝说:“牢里钥匙给他们一套。”

土宝为难地看铁林。铁林不高兴地吼道:“听到没有?”

“哎。”土宝赶忙应下。

监舍中的金海,牙咬得咯咯作响,他弓着身子把脸埋在双手之中,许久,肩膀轻颤,为徐允诺,为自己,为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