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1949年1月21日,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

灰色的北平建筑中间是金红的紫禁城,四周城堞绵延,有信号弹在城中此起彼落,像提前到来的新年烟花。广济寺前,阳光暖和,也没风,有只小骆驼懒懒地趴在寺院的红墙下,一个僧人在不远处打扫寺院的石阶。广济寺的厢房里,田丹睁开眼睛。厢房洁净,柔和的阳光打在纸窗上,映出干枯树杈的影子。她试图起身,但使不上劲。

徐天抱着一个骨灰罐走过院子,零星的僧人向徐天作揖,徐天点着头,走进一个三面厢房。整齐的小院内有石桌凳,徐天回身将门栓上,将骨灰罐放在石桌上,往东厢房走去。

田丹躺在床上,看见徐天进来,露出笑脸,说:“你来了。”

徐天看了眼田丹,也没个笑脸:“一会儿刀姨过来送饺子,今儿小年。”

“我躺了几天?”田丹问徐天。

“从医院接过来,两天,你失血加药物中毒。这是寺院,广济寺。”

“为什么在这里?”

“这儿他们不会再来,我生下来第一次剃头就是我爸带我来这儿剃的,我们家供香火。”

田丹看着徐天,听出端倪,问:“不会再来是什么意思?”

徐天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只好把实情说出来:“冯青波在这里死的,铁林杀的他。”

田丹怔了一下,徐天不看她:“你甭管了,就在这养着。北平真要和了,蒋介石今儿上午宣布下野,都传这两天城里的国民党部队要开走。”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田丹看着徐天追问。

徐天见她身子虚弱不忍拒绝,只好继续说:“沈世昌让铁林做了京师监狱狱长,大哥在牢里,我爸不见两天了,不是沈世昌拿着就铁林拿着,我得把他们弄回家,都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田丹听了着急起来。

“你做得够多了,我为家里人捅了你三刀……幸亏活过来了。”

田丹想要下榻,却只能勉强撑起身子。徐天拦住田丹说:“着急也没用,还得过两天才能动,我晚上再过来。”

院门传来响动,徐天起身,田丹叫住徐天问:“冯青波为什么死在这里?”

“不知道,刀姨来了,我去开门。”徐天低着头走出厢房,田丹一脸茫然。

徐天从厢房出来,打开门栓,刀美兰抱着个食盒进来。刀美兰见了徐天就问田丹醒了没有,徐天神色暗淡,说:“醒了,下不了地。”

刀美兰打开食盒问徐天:“素馅饺子,你吃了吗?”

徐天见满满一大盒饺子,抓起一个往嘴里塞,边吃边问:“她的药买了吗?”

“没买着,药房都关门了。”刀美兰心急如焚。

“医生的方子给我。”

刀美兰听后忙把方子掏出来给徐天,徐天接过来说:“小朵的骨灰从佛堂拿出来了。”刀美兰怔了一下,心里难过:“我晚上带回去,找个时间入土。”

“什么时候?”徐天问。

“过了这阵子,先顾着田丹。”

徐天喃喃自语:“罐子这么小,一个人闷着……”

刀美兰心里也不好受,一双泪眼看着徐天。徐天抬起头看向刀美兰:“您送她入土一次了,这次我送。”

刀美兰叹了口气,说:“徐天,人都没了,我是当妈的。”

徐天恳求地看着刀美兰说:“行吗?”

刀美兰看着徐天,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徐天感激地看着刀美兰,说:“您进去吧。”

“早点过来,我跟大缨子说了,晚上一块儿来这儿过小年,平渊胡同冷冷清清的。”

“缨子人呢?”徐天问。

“去监狱了。”

“干吗?”

“非要去找铁林。”

徐天嘱咐刀美兰:“您见着了告诉她,都别折腾,这两天大哥和我爸肯定回家,沈世昌就一块儿收拾了。”

刀美兰听了心慌,生怕徐天惹事,说:“你一个人怎么收拾他们?”

徐天往院外晃去,扔下一句话:“世道变了,能。”

刀美兰捧着骨灰要往厢房去,又走回来把骨灰放到桌上。徐天在外面锁小院的门,锁了一半又停了下来。他走进院门,抱了骨灰罐出来,锁上门离开。

关宝慧在家里收拾箱子,往里放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铁林站在旁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知道她要去珠市口,问关宝慧说:“这两天见着徐天了吗?”

“谁也没见着。”关宝慧边收拾边说。

铁林纳闷:“他没回珠市口?”

“两进院就我爸一人,冷冷清清的,车头自己张罗给下面派车收份子。”

“把你爸接过来住得了。”

关宝慧横了铁林一眼,说:“这儿住得下吗?”

铁林被呛了一下,不言语了。关宝慧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转身看向铁林说:“铁林,我咋那么心慌呢?”

“慌啥?多踏实啊,我都当狱长了,共产党来了也是狱长。”铁林得意地坐在椅子上,端起盛有茶水的杯子,悠闲地喝了起来。

关宝慧看铁林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里拱起火说:“你有没有心肝肺?”

“有啊。”铁林理直气壮地看着关宝慧。

“大哥在狱里关着,你当狱长,徐天什么脾气?徐叔两天没见人了,是不是也被关在狱里?共产党来,你这狱长怎么能当踏实?”关宝慧一脸愁容地说,仿佛即将面临一场灾难。

“你不懂……是不太踏实,但跟共产党没关系。”铁林句句实话,他的不踏实主要来自于莫测的沈世昌。

关宝慧叹了口气,不理铁林,自顾自地说:“我得住珠市口去,爸没人伺候饭都不会吃。”铁林不高兴地瞪了关宝慧一眼说:“这家不回来了呗?”

“你跟徐天和金海把事儿说明白,大伙跟从前一样在哪儿都是家。”

关宝慧的话戳到了铁林的痛处,他望着关宝慧,心都拧成麻花了。自己的媳妇还不知他已经把徐允诺给杀了。以先是回不去了,以后还能不能与金海、徐天往来都悬而未知,铁林无奈地看着关宝慧说:“徐天人都不见着,怎么说明白?”

“那你把金海放了。”关宝慧大声说道。

“啥时候在意上金海了?”铁林听了不高兴,把剩下的半杯茶水一口吞下,杯子重重地搁在桌上,说:“被扇大嘴巴的时候忘了。”

关宝慧白了铁林一眼,火又窜了上来:“抽也是在自己家抽,你怎么不找补柳如丝他们那头抽我的嘴巴?”

铁林又被关宝慧怼得哑口无言,他调整了下呼吸,最后服软了。他站了起来,走到关宝慧身前,抚着她的肩头说:“今儿可是小年。”

关宝慧没好气地把箱子合上,也不看铁林:“我陪爸过,你要来就来。”

铁林听了把手收回来,说:“我去珠市口?”

“不敢去啊?”关宝慧转身直视铁林,故意激他。

“什么话,有啥不敢?说到底金海和徐天都是我救的。”

关宝慧没理铁林,吃力地提起箱子往门口走去,铁林跟在后面说:“我开车送。”

“不用,叫车了。”关宝慧虽是这么说,但铁林还是夺过关宝慧的箱子。

两人下楼,看见徐记车行的人力车候在门口。边上还停着一辆人力车,萍萍站在街边,铁林的吉普车边上候着两个特务。铁林提着箱子和关宝慧出来,关宝慧瞟了眼萍萍,跟铁林说:“找你的。”

“不理她,上我车。”铁林揽着关宝慧往车上去。

“不理行吗?我自己去珠市口。”车夫接过关宝慧的箱子,关宝慧坐上了人力车。萍萍看着关宝慧离开,冷着脸走到铁林面前说:“小姐叫您晚上去吃饭。”

铁林笑着问:“还有谁啊?”

萍萍说:“就您一个人。”

“还请吃饭,不会要弄死我吧?”铁林眼神犀利地看着萍萍。

萍萍没理铁林,又补了一句:“不要带夫人。”

铁林看了眼走远的关宝慧,说道:“知道了。”

萍萍转身离开,铁林随后也上了自己的吉普车,带着两个手下开车离去。

车里,特务殷切地把头伸到前座,叫道:“老大。”

“叫我呢?”铁林斜眼看他。特务卑微地笑着说:“您以后就是我们几个人的老大。”

铁林不吭声,后视镜里有两辆人力车划过去。特务继续说:“啥时候您跟上面说说,让兄弟几个把狱里那几个牢头换掉,您做事儿方便,我们几个差事也稳当了。”

铁林看着后视镜里一辆一直跟着奔跑的人力车,踩下油门打轮拐弯,人力车没了踪影。铁林皱了皱眉头,心里打鼓,问:“你刚才说啥?”

“我们几个……”

铁林烦躁地说:“想着呢!”

此时,徐天正歪在祥子的人力车里,手扶着骨灰罐。一个车夫拉着空车跑过来说:“往东边去了。”

“那边有人吗?”

“一路都有。”祥子听后拉起了车子。

一辆人力车候在街口,铁林的吉普车划过,人力车拉起来钻入小胡同。

铁林开车经过什刹海,他扭头望着什刹海,车子越开越慢。特务在车里问铁林:“老大,去狱里怎么开这儿来了?”

什刹海附近一切如常,不远处有个茶水档,依旧人声鼎沸。铁林转回头,踩下油门准备加速。一辆人力车突然横到路中央,铁林打方向盘堪堪避过,特务伸头出去骂人,前方又有几辆人力车过来,越来越多的人力车将路堵住。

铁林看见车上都印着徐记,心脏狂跳,慢慢将车靠边停住。两个特务跳下车,指着车夫骂:“怎么拉车的?存心怎么的!”

车夫们也不吭声,只是堵着路。祥子的人力车从后上来到吉普车旁边,徐天在人力车斗里,和铁林隔着车门。车门下,铁林视线的死角放着小朵的骨灰罐。

徐天情绪难测地喊了声二哥。

铁林看了徐天一眼,心里忐忑地说:“天儿。”

“巧了,你把车停这干啥?”徐天问铁林。

铁林心虚地回望了一眼水岸,两个特务咋咋呼呼地往车这边来。徐天看了眼他们,跟铁林说:“让他们别咋乎,咱俩说会儿话。”

铁林一时没吭声,徐天示意铁林看看周围的人力车夫:“这帮伙计叫我少爷不是白叫的。”

铁林听后厉声训斥刚过来的特务说:“一边去,我们兄弟说话呢!”两个特务讪讪走开。

“这几天你都干啥呢?那天往狱里打个电话就不见你人了。”铁林假装镇定地问徐天。

“找我爸,给小朵入土,找不着这不找你来了。”

铁林绷着神经,脸上还得装着糊涂:“找我?”

“关老爷子说杀田丹那天晚上,你带我爸一块儿走了。”

“他看见了?”铁林心虚地问,他不知道徐天究竟知道多少。

“看见了。”徐天观察着铁林。铁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直冒冷汗,问:“还说啥?”

“他还得说啥?”徐天问铁林。

铁林不自觉地瞥了眼河边,问徐天:“你说我把车停这儿巧了是啥意思?”

“看见前面那茶水档吗?”徐天看向那里,心里不是滋味,“小朵原来在那儿干活。”

铁林转头看了看,悬着的心稍微放下,说:“那是巧了。”

“过去喝碗茶,还是就这儿说?”徐天问铁林。

“一点都不渴。”铁林说。

徐天脱了外衣,盖住骨灰罐,然后下人力车,绕过吉普车头从河沿那边开门进入副驾。兄弟俩看着茶水档那头,半晌没说话。

徐天打破沉默,说:“还叫您二哥,不别扭吧?”

铁林看了眼徐天,说了句真心话:“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兄弟。”

“以前是我和大哥不对。”

铁林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啊?”

徐天继续说:“我认怂,您让我杀田丹是为大家好。”

“你说真的?”铁林认真地看着徐天问。徐天直视铁林说:“不然大哥、缨子、刀姨和我都活不成,田丹一样活不成。您是我哥,我是您兄弟。”铁林眼眶越来越红,他抹了一把眼睛,嗔怪道:“早干吗去了。”

“现在也不晚,我爸是不是你被关着?”

铁林犹豫,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承认。

“和大哥都在狱里?”徐天又问。

“是。”

徐天听后放下了心:“今天早上蒋委员长下野了,这事儿知道吧?”

“知道,这会儿沈先生在中南海居仁堂开会。”

“等共产党进城、这狱长您是打算继续做下去?”

铁林心里忐忑,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说:“是这么想的。”

徐天瞥了眼铁林:“做得踏实吗?”

“有啥不踏实?”铁林嘴硬。

“您两头不踏实,沈世昌那头就先不踏实。”

铁林越过徐天看着河面,没说话。

“原来田丹是外人,死了,现在沈世昌算不算外人?总不能把我和大哥还有我爸都杀了吧?我们都死了,沈世昌靠得住吗?”

“啥意思?”

“我这么琢磨你看对不对,把大哥和我爸放了,把沈世昌做了。”

铁林移回目光看向徐天。徐天继续说:“沈世昌连自己人都灭口,你帮他把事儿料理干净能落着好吗?咱们还是兄弟,共产党来以前的事儿都不说了,大哥关过田丹,我杀了田丹也没法儿往外说,以后踏实过日子。”

“大哥出来能跟我过得去?”铁林问。

“我跟他说,过得去,本来也是要带缨子和刀姨走的,这狱长你当总比别人当好。”

铁林想了想说:“可他入狱的罪过是破坏和谈杀共产党,我这狱长要是还想做……”

“你意思大哥得枪毙呗?”徐天不悦地看着铁林,铁林不言语了。徐天继续说:“现在你是狱长,随便捏个事说狱里暴动人死了,大哥不就出来了?”

铁林反应过来:“你说真的?”

“今儿就把我爸和大哥送回家。”

“我琢磨琢磨。”

“还要琢磨?”

铁林苦笑说:“一会儿到狱里,我把你说的事儿跟大哥说说。”

徐天看着铁林:“我爸今儿能放吧?”

铁林目光闪烁,虚心地说:“能。”

“二哥,别瞎琢磨了,沈世昌肯定要把我也抓了一块儿灭口,你下得去手吗?”

铁林看着徐天,心脏漏跳了一拍,表情复杂地说:“不可能的事儿。”

“就你们几个能把我弄到狱里?日子一天天过,共产党眼瞅着就要进城了,那时候就轮不着你放人了,今天我爸和大哥得回家过小年,听见没?”

铁林听了心里不痛快呛道:“听见没?你是来跟我商量的,还是来给我撂话的?”

徐天看着铁林这个时候还装大尾巴狼,抬高声音说:“想出头已经出了,大哥的狱你做主他坐牢,份也拔到头了,趁大家都活着我来跟您商量。但凡我爸和大哥有一个人没了,咱俩还用废话吗?”

铁林心里一沉,但还是镇定地说:“不用废话。”

“想明白了?”徐天问。

“明摆着的事儿,不用想。”

“晚上送大哥和我爸回家。”

铁林面上笑着应了,说:“行,我一个一个送,先送徐叔回珠市口。”徐天听后点了点头,拉开车门下车,扶着车门看看铁林,又坐上了祥子的人力车。徐天让祥子把车拉到铁林车窗前,神色暗淡地说:“二哥,我就够笨的了,你比我还笨。”

铁林愣了愣,随后挤出笑容说:“本来我就不聪明。”

“都什么时候了,是沈世昌靠着你,你不靠着他。”

说完,徐天坐着人力车汇入车流,一群车夫瞬间散去。两个特务回到车上,铁林冷着脸发动车子。

距离不远的中南海议会厅里,气氛严肃,在座的有很多军政人士。

首座的是一位便服长者,他就是傅作义,华北剿总司令。未来几天内,他手下的二十万官兵将接受和平改编。傅作义半生戎马,带兵的日子眼看就要结束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提刀跨马的日子正在向他挥手远去。

政工处长王克俊正在讲话:“关于全部守城部队开出城外听候改编的通告,即日下发,今晚开始第4第9兵团部,第13军16军31军92军101军35军104军所部向城外指定地点移动,31号前全部移动完毕,关于和平解放北平问题的协议,经傅长官签字,由中央社北平分社向全国通报……”沈世昌从会议厅里悄悄走出来,觉得自己突然无法呼吸。

在走廊里,许多宪兵有序地排列在那里。沈世昌站在走廊的红木雕花窗前往外看,中南海的冰被太阳融了一些,上面反射着水光。再眯眼往上看,天是蓝的,但不知道会不会划过共军的飞机和炮弹……他依然能听到王克俊的声音:“现宣读和平协议,为迅速缩短战争,获至人民公议的和平,保全工商业基础和文物古迹,使国家元气不再受损伤,以促成全国彻底和平之早日实现……”

沈世昌沿走廊走出去,中南海居仁堂前停着不少车,还有很多司机卫兵。沈世昌在各种人中间穿行,显得有些迷茫。长根过来引着沈世昌到停车的地方,旁边等候的便衣军人替沈世昌拉开车门。

沈世昌坐入车里,突然问长根说:“家里有鱼吗?”

长根没听明白,沈世昌继续说:“今天小年,太太喜欢吃鱼。”

“到家我叫他们买。”长根立即回复。

“现在去吧。”沈世昌的言语中听不出是落寞还是轻松。

车开起来,长根心里不安,他知道这个会议决定着沈世昌的下半生,却在沈世昌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结果。

沈世昌半阖着眼睛坐在后座,转过什刹海的时候,他在后座,问了一句:“田丹死了吗?”

长根心头一颤,他回头看了依旧半阖着眼的沈世昌一眼,顿了顿,说:“火化了,冯青波也火化了。”

沈世昌心神稍稍安定,睁眼看了看车窗外。街上人潮涌动,大家都出来置办年货。榴弹炮的声音换成了鞭炮,北平终于要和平了。不倒翁又扛过了一次风暴,但此时的沈世昌并没有多么亢奋,甚至还有些隐隐的不安。沈世昌暗暗笑话自己也许是年龄大了,年龄的增加会消渐一个人的勇气,但直觉也会变得更加敏锐。年味里,怀抱着不安的沈世昌没有注意到始终跟在小汽车后面的人力车。

广济寺的小院里,田丹半靠在刀美兰身上,刀美兰在帮田丹换药。田丹嘱咐刀美兰说:“北池子大街,第四十三小学教务处,您就说找河北来的王伟民先生,如果没有这个人,什么都不用说就回来。”

“如果在呢?”

“告诉他田先生的女儿有消息。”

“请他来广济寺?”刀美兰问。

“请他带一些同志,明天凌晨到槐花胡同8号和我汇合。”

刀美兰吃惊地看着虚弱的田丹问:“明天一早你要去槐花胡同?”

田丹穿好衣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再休息一晚上,明天就可以了。”

刀美兰觉得这话很违心,但又劝不动:“还是跟天儿说一声。”

“不要和他说,沈世昌是我要解决的事情。”

刀美兰想了想又问:“王伟民是你们一起的?”

“华北城工部的同志,如果傅作义接受改编,他应该是第一批进北平接洽先入城人员的,但也可能还没有到。”

说话间,刀美兰把田丹的头发也梳好了,问:“我去北池子,你一个人怎么办?”

田丹扭头看到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问:“这几天都是您陪着我?”

“白天是我和缨子,晚上徐天睡东厢房。”

田丹听后点了点头,朝刀美兰笑了笑。她总在想着北平,想着徐天,如今自己也是被牵挂、被照顾着。刀美兰握着她的手叮嘱:“去北池子当心一点,北平现在还是国民党的……老天有眼,还好你活回来了,不然我们的罪过就大了,十辈子也还不清。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外面都说共产党一来以前什么都不作数了,从头开始。金海在狱里只要待到共产党进城,你和上面说说,他不算有功也不能有罪过吧?本来要走,一通折腾下来坏事变好事……”田丹微笑着听刀美兰絮叨,她反握住刀美兰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刀阿姨,冯青波怎么死在广济寺?”田丹突然问道。

“徐天没跟你说?”

田丹说:“我没听清楚。”

“他非要来看看你死没死,让铁林杀了。”

田丹一愣:“看我死没死?”

刀美兰知道田丹和冯青波的过往,得知自己说多了,赶忙掩饰着把一个发卡别到田丹的头发上说:“不说了。”

“刀阿姨,以后我也是要知道的。”田丹眼神恳切。

刀美兰心里为难,想了想,索性全部说出来:“那天晚上他们把你放在司法处冷库,第二天要拿走火化……”

刀美兰的声音越来越弱,停了一下,把眼泪生生憋回去,接着说:“小朵坟都立了,你人在医院,结果把她火化了。”

田丹看着眼前的刀美兰,刀美兰在忍着不哭,田丹却哭了。她不只是小朵的母亲,徐天的刀姨,金海的爱人,不只是自己为之奋斗,甚至可以为之牺牲的民众,更是在危难时,自己可以牢牢抓紧的一个衣角。

田丹的泪把刀美兰的心里话激了出来:“田丹,以后刀阿姨就把你当闺女了。”

小朵替自己被火化,田丹心痛难当,她剥夺了一个苦难的小姑娘死后的尊严,剥夺了一个母亲的念想,她颤声问道:“她的骨灰呢?”

“在院子里……本来和你爸放在一起。”

田丹忍着泪,轻轻说了声:“拿进来吧。”

刀美兰起身开门,门外的石桌上除了几片树叶什么都没有,刀美兰往院门去,拉了下门,轻轻叹了口气。

沈世昌的车停在一个铺子门口,长根转头跟沈世昌说:“先生,鱼铺在前面,路窄过不去了,我去买回来。”

长根下车,沈世昌降下车窗,看着街上来往的人。一辆空的人力车停到小汽车边,车夫勾着脑袋看沈世昌问:“是槐花胡同8号的沈先生吧?”见沈世昌一脸诧异,车夫继续说,“杀共产党的事别瞒了。”车夫说完便离开,将车拉到不远处停着。

沈世昌紧锁眉头,快速升起车窗。刚才的车夫是什么意思?片刻之后,沈世昌还是下了车,往与他说话的车夫走去。车夫面无表情地看着沈世昌走过来。

沈世昌严厉地问:“你是什么人?”边上另一个车夫接话说:“解放军要进城了,瞒不住。”

沈世昌扭头看着这个车夫,心里更加忐忑。此时,过来一个客人坐上车说去天桥,车夫拉起人力车离去。

旁边的车夫笑着问沈世昌:“沈先生坐车吗?”另一个车夫说:“他有小汽车威风着呢,用不着我们。”

沈世昌僵着,似乎半条街的人都对他心底的那些秘密都心知肚明,他耳边隆隆作响,旋即整个世界又得悄无声息。他似乎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车夫逐渐连成一片向自己围过来,自己就像一个裸体雕塑,被众人撕碎,整个世界也随之崩塌。沈世昌打了个寒战,向小汽车走去。长根拎着一条鱼,站在车边,看沈世昌脸色不对,关心地问:“先生?”

“回家。”沈世昌感到彻骨的寒意。

监狱外,大缨子固执地抱和燕三站在大门口。燕三劝大缨子回去,大缨子说:“都两天了,今儿见不着我哥不走。”

此时铁林的吉普车开过来,监狱小门打开又关上,大铁门缓缓开启。

“铁林。”大缨子冲铁林喊。

铁林没下车,从车窗口看大缨子问:“你来干啥?”

“看我哥,他们不让进。”

铁林又看燕三说:“你呢?”

“陪缨子。”铁林想说什么又没说,踩油门将车开进监狱。缨子也要往里进,二勇和狱警拦着不让进。

大缨子看着二勇,恨恨地数落:“我是金缨,金海是我哥哥,又不是不认识我,你们这帮白眼狼!”

二勇一脸尴尬。大门重新合上,铁林和两个特务通过门禁,铁林问二勇:“华子呢?”

“在里面……二哥,缨子在外头站一天了,要不要让她看一眼老大?”

铁林想了下,看了看二勇,说:“带楼上去,那男的别进来。”

“哎。”二勇赶忙应道。

铁林又斜眼看了一眼二勇说:“管金海叫老大,叫我二哥不合适了。”

二勇低下头说:“知道了狱长!”

金海的监舍里,一张椅子上摆着四五个监狱的餐盒,有菜有汤有馒头,华子立在一边伺候金海吃喝。

华子苦着一张脸喊老大,金海低头吃着,说:“狱警管犯人叫老大,不合适。”

华子眼眶红红的:“不管怎样,您都是老大。”

金海没表情地吃着,华子继续说:“悔死了,那天晚上就该跟您进司法处。”

金海抬头看了看华子,笑了笑说:“别往心里去。”

“我怂了,脑子里想以后,想家里的媳妇和老人,想一堆没用的,就是没想老大您不易……”华子说着,心里更加难受,仿佛是自己坑害了金海一样。

“我不易是我的,大家都不易,那天晚上就不该取枪带你们去。”

“这么说我心里更难受。”华子低着头,迅速抬手抹了下眼睛。

金海吃完,一个个摁好餐盒的盖子,说:“谢了,有这份情就行。”

华子下定决心似的看金海,说:“老大,您给句话。”

金海看了华子半晌:“说啥?”

“说啥都行。”

“管用吗?”

华子直视金海,郑重地点着头,说:“管用,这狱还是您的。”

“把钥匙插门上,这儿往外六道门都插上,兄弟们躲开,我从这儿走出去。”

华子颤抖着,金海看了华子一会儿,说:“就说我自个儿跑了,狱里我熟,大伙儿都担个祸水。”

华子听了内心翻江倒海,紧张地问:“啥时候?”

金海又看了华子半晌,大笑起来,说:“没时候。”

华子的手心开始冒汗:“啥?”

金海笑着说:“想喝茶了。”

华子怔怔地看着金海,不明白金海的意思。

“不是让我说话吗?”金海问。

“您说。”

“上办公室把我的茶叶和杯子拿来,茶叶在左边第二个抽屉里,水要够烫。”

“就这事儿?”

“行吗?”金海问华子。

华子如释重负,说:“您等着。”

华子赶忙出了监舍,金海目送华子返身关门。华子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拔了门上的钥匙,脸出现在铁门上的长口子里,一脸内疚。

金海又叫住华子,让他把十七叫过来。监舍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坐在床上迅速地思考。沈世昌欺负他的事儿不能就这么过去了,虽然他身陷囹圄,但依旧要想办法报仇。金海眯着眼睛看了看高墙上的小窗,阳光照进来。他有点想念刀美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