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大缨子坐在徐家的大门门槛上看头顶斑斓的夜空。燕三坐在旁边看她,大缨子不时地耸一下胸,燕三忍不住问:“你那里头……装的什么呀?”

大缨子奇怪地看着燕三说:“你说呢?”

“不是,你老这么,这么托……”燕三比划着模仿她的动作,“没见你在意这儿啊!”

大缨子没好气地说:“把眼睛挪开,你是要娶我做媳妇儿吗?”

燕三缩了缩脖子,讪讪地说:“我是这么想的。”

大缨子认真地看着燕三:“你知道我什么人吗?”

“你什么人呀?说来听听。”燕三乐了,反问她。

“当初铁林把我休了,我跟我哥说了一句话,这辈子我都不嫁了。”

“啊?”燕三的笑凝固在脸上。大缨子补充道:“再嫁除非铁林死了。”

照明弹失去光亮,大门口的红灯笼也被撤了,周围又黑下去,燕三无从分辨大缨子的神色,他讷讷地问:“那金爷说什么呀?”

“我哥说,‘不嫁就不嫁吧,别咒我兄弟’,所以你要是娶我的话,我就得把铁林给杀了,跟我哥说过的话得算话。”

燕三愣了半晌才说:“你一女的杀来杀去的,铁林不死咱俩就没戏,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杀人犯法,再说金爷都不在了……”

大缨子急了,挺着胸瞪着眼问燕三:“是男人吗你?我哥叫人拿枪打了,又没让你报仇,我自个儿的前夫自个儿来,你还不乐意了。”

燕三一时语塞,徐天从院里出来,看着俩人的背影,奇怪地问:“你们俩干什么呢?”

大缨子猛地起身,还不忘护着胸,她心事重重地走回屋里,徐天狐疑地回头看她,也在门槛上坐下来。

燕三看大缨子进了屋,小声问:“天哥,您是不是要杀铁二哥。”

徐天点了点头没说话,燕三叹了口气。

王伟民开车在黑夜里疾驰,田丹坐在副驾驶。王伟民看着田丹苍白的脸说:“你身体顶得住吗?”

田丹没回答,她看着窗外的漆黑说:“等天一亮,就是新的开始了。”

柳如丝的小楼,未栓的院门被人小心地推开。铁林拉着关宝慧进来,然后反身拴上院门。铁林小声嘱咐关宝慧站在原地别动,他一人走进小楼,关宝慧木然地在院子里站着,看一层二层的灯都开亮。

铁林提着枪,重新出现在楼门口,兴奋地朝关宝慧招手:“没人,都走了。来宝慧,谁也不会找这儿来。”

关宝慧转身准备去开院门,铁林在身后说:“宝慧,你要是走就白折腾了。”

关宝慧转过身子,看着铁林手里的枪说:“这地方我不想待。”

铁林将枪背在身后:“街上待不住,天亮再走。”

关宝慧慢慢走进去,铁林进屋径直打开酒柜,他握着左轮手枪,拔了一瓶洋酒的塞子直接仰脖喝,喝完了冲着关宝慧拍沙发,示意她过来坐。他一脸满足地窝在沙发里发出喟叹:“这沙发特别舒服。”

关宝慧忐忑地坐下,铁林将酒递给关宝慧:“喝不喝?特别贵。”

关宝慧瞟了一眼,说:“……我没酒量。”

铁林笑着看她,说:“你酒量比我大多了。”

关宝慧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铁林,说:“铁林,你连我都要杀?”

铁林一愣:“说什么呢?你是我媳妇。”

“那你拿着枪干啥,这里也没别人。”

“怕你走。”

“我要走你就杀我吗?”

铁林半晌没说话,想了想,说:“杀我自己。”

关宝慧抓过酒瓶:“给我,横竖都是死。”

“没准儿,到了南边就是功臣。”说完,铁林将委任状从怀里拿出来,“少将,太太平平几辈子能做上?就得搏命。”

关宝慧喝了一大口酒,皱着眉头很痛苦。

铁林笑着说:“啥滋味?”

“苦。”

铁林接过瓶子灌自己:“心里不想着苦,就不苦。”

关宝慧又抢过瓶子,喝了一大口:“给我,喝大了就不苦了。”

铁林看着宝慧制止着说:“哎,少喝点。”

“那还有,自己再开一瓶。”

铁林起身过去拿酒,背对着关宝慧说:“宝慧,我这辈子最值的就是娶你做媳妇。”

关宝慧已经有点醉了,她红着脸问:“我哪儿好?”

铁林转身看着关宝慧的背影,扬了个笑:“哪儿都好。”

关宝慧没看到,她胳膊撑在扶手上,手撑着头:“你这辈子最不值的,就是娶我当媳妇。”

“胡扯。”

“胡不胡扯,天亮就知道了。”

铁林坐回她身边喝新开的酒:“天亮人一多,他们就不好找,我们再换身儿衣服。”

“哪有衣服?”

“楼上柳如丝的衣服多得是,随便哪件你穿着肯定好看。”

“惦记柳如丝多久了?”关宝慧不是真吃醋,只是酒精让她放松,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一个月前,甚至一年前,她还是那个爱吃醋的关宝慧,面前的仍是那个永远都怂着的铁林。铁林笑了,他觉得关宝慧还是那么傻:“说衣服呢,谁惦记她?”这样的关宝慧让铁林安心,让铁林踏实,信号弹不存在了,少将也不存在了,能回到过去真好啊,哪怕只是一瞬间。

军用卡车的露天车斗里,柳如丝乱发翻飞,她蜷在车斗一角,隔着两个妇女是七姨太,两个人互相看着,试图在目光里找一种理解或一种支持,也许她们并不理解,但这么看着,总好过孤独地面对。车上还载了十几个妇女和一个年轻的持枪军人。顾小宝在另一个角落,拿眼睛找柳如丝,柳如丝避开顾小宝,看着车外面。

顾小宝突然站起来说:“当兵的。”

军人稚嫩地厉声道:“蹲下!”

顾小宝仍站着说:“我要解手。”

年轻的军人哪见过这样的女人,他举枪命令顾小宝蹲下。

顾小宝蹲下,但撒起了泼:“再蹲就解车上了。”

其他妇女也起哄:“我也要解手。”

军人左右看着,顾小宝看出他的为难,声音更大地说:“忍不住了!”

车在郊路停下。年轻军人跃下车打开护板,搀下两个女人,押着她们去车灯照不到的地方。

一个女人趁机翻下车就跑,接着更多的女人翻下车。驾驶室里的两个军人出来,端枪大喊:“站住,开枪了!”

柳如丝和七姨太两个人还蜷在角落,柳如丝站起来问七姨太走不走,七姨太茫然地问她:“走哪里去?”

柳如丝没回答,也是一脸茫然,七姨太叹口气说:“车开到哪里我就去哪里,这样省心。”

车外面的郊野响起了枪声,柳如丝僵着,七姨太看着柳如丝,眼睛里没有绝望,而是羡慕:“你去吧,年纪轻。”

那种羡慕让柳如丝伤感,伤感的人都是柔软的,柳如丝第一次想要多了解一点眼前的这个女人:“你今年多大?”

“早就忘了。”七姨太将头转过去,心如死灰地重新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枪声四起,子弹打在土里,顾小宝和女人们惊叫着抱头蹲下。那个年轻的军人大喊:“都不许动,往车这边靠拢!”女人们乖乖地往回走,柳如丝已经不见了,只剩七姨太一人空空地坐着,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活气也没有了。

十七坐在自家长满荒草的院子里,抬头看着上方小小的一块方形的天空。他看不到信号弹。但天空中时而明亮,时而黑暗。

他脖子上挂着田丹的红线并指手套,他将两手插进手套,然后又将手套卸下来,放到青石板上。他取出哈德门香烟,又取出仅剩的那支凌迟刀,他将刀抵住红色手套,良久,又松了手,刀躺在红色手套上面。他点燃香烟,火星明灭地闪着。

天空被照亮,颜色映在小洋楼客厅的玻璃上,挂钟突然响起,关宝慧和铁林不约而同地看着时针。那是一个倒计时,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在此前的这些时间,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他们长久地注视着彼此。

铁林新开的那瓶酒已下去了一大半,他的另一只手还握着枪。关宝慧醉了,她显得妩媚动人,举起酒瓶子晃了晃,说:“还喝吗?”

铁林口齿不清地说:“不喝了。”

关宝慧俯在铁林身边,轻声说:“睡会儿吧。”

铁林半闭着眼说:“天亮得叫我。”

关宝慧试图把铁林拉起来:“上楼睡。”

“行。”铁林捏着酒瓶站起来,绕沙发转了一圈,摇摇晃晃地又栽回沙发里。酒瓶掉了,液体洒在地毯上,暗暗的颜色,像血。“我酒呢……”铁林胡乱地抓了一通,将空酒瓶抓回到手里,指着楼梯说,“楼上来过吗?”

“来过。”

铁林一愣,说:“啥时候?”

“你让柳如丝带我上来的。”

铁林就着手里的瓶子继续喝酒,但其实什么也没喝进去。“这床老子早就想躺了。”他陷在沙发里,还拧了拧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

关宝慧上前拉铁林,没拉动。她自己一努劲,把仅有的醉意也消耗了。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关宝慧放弃,蹲下身看着铁林的脸说:“铁林,咱俩说点真话,不撒谎。”

铁林嘟囔着:“我跟你都是真的。”

“娶我做媳妇后悔吗?”关宝慧轻轻抚他的头发说。

铁林闭着眼直笑:“一点都不后悔。”

“杀徐叔后悔吗?”关宝慧已经掉下了眼泪。

铁林的脸抽搐了一下,摇头说:“不后悔”。

关宝慧接着问:“杀大哥呢?”

铁林咬着牙,又摇头:“也不后悔。”

“有后悔的事吗?”

铁林沉默着。

“说实话。”

铁林沉默了一瞬,说:“没把柳如丝睡了。”

关宝慧没说话,看着铁林,她没有醋意,心里却升起一股子悲悯,她说:“如果能重来,我宁愿你像从前一样窝囊。”

铁林含糊地应着。

关宝慧泪如雨下,她索性坐在地毯上,盯着那摊越来越深的酒渍。她轻轻开口,这话说给铁林听,也说给自己听:“刚才在街上,我就不想跟你一起了……有年腊月徐叔拉车带我到后海来看灯,他指着银锭桥后面黑乎乎的一片房,说我爸从前住那儿,那黑乎乎一片……我记了五六年,后来,我自个儿去了一趟银锭桥后面,那一片是一个寺庙,往后我就把珠市口当家了……嫁给你之前我琢磨过,除了徐家,我还得有个自己的家,有一个我想疼就疼,想使唤就使唤的自家人。”

铁林胡乱地应着,呼吸变得重而规律,像是快睡着了。铁林的神志不清给了关宝慧说出心里话的机会,似乎这样就能少一些残忍,不管是对铁林,还是对自己。关宝慧抽噎着望着铁林的侧脸说:“铁林,你对我,真的好……我脾气差,但这脾气是徐家惯的,他们对我更好。徐允诺和徐天是我和我爸的恩人,不是下人。我得把你卖了,不然不算人……铁林你听见了吗?我可跟你说了,要是能走,你就自己走……这辈子,咱俩的缘分到头了。”

铁林也应着,他真的是醉了,醉就醉吧,现在这个时候她也无法面对铁林。关宝慧站起来,轻声说:“走了。”

铁林没回话,甚至起了鼾声,关宝慧轻手轻脚地走出小楼,掩上门,拔腿飞奔。铁林睁开眼睛,一点也不像喝迷糊的样子,他摇晃着从沙发上起身,又摇晃着往楼上去。

这里不是家,从关宝慧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心里的那个念想就没了。铁林知道关宝慧早就想走,从她看到少将委任状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打定主意要走了。铁林一直在骗自己,骗自己能去南方,骗自己去了南方之后能和关宝慧过上富贵日子。现在一切都没了。想来,关宝慧陪自己这么久,可能是自己这辈子最成功的事了吧。自己装醉,装睡,给关宝慧一个选择的机会,让她不必面对自己做出选择,是自己最后一次对她好。现在,就剩自己了,一个没人要的房子,还有一个没人要的自己。铁林滑了一下,他跌在台阶上,滚落到楼梯底部,一动不动。他不想起来,尽管他看起来像是堆在那儿的一摊垃圾。

不知过了多久,关宝慧走到徐天家门口,她看到了门槛上坐着的徐天和燕三。临到门口,关宝慧慢下来,她拖着脚步一直走到徐天面前,重重地跪下。

徐天阴着脸盯着她,感觉自己血直往脑门上冲:“铁林在哪儿?”

关宝慧面如死灰地说:“东交民巷柳如丝家。”

“你怎么回来了?”

关宝慧抬眼看着徐天,几乎是恳求地说:“这里是我家,我还能进去吗?”

徐天冷冷地说:“这是你家,啥时候都是。”

关宝慧痛哭着说:“天儿……能不能留你二哥一条命?”

徐天绕过关宝慧奔出去,燕三跟上,关宝慧跪在原地号啕大哭。徐天是恩人,是弟弟,铁林是丈夫,自己对不起徐天,她保不住铁林。关宝慧弓着身子哭,脸就快贴着地面了,突然听见有人问她:“铁林在哪儿?”

关宝慧痛哭着努力抬起头,看清是大缨子,说:“东交民巷。”

大缨子恨恨地问:“东交民巷什么地方?”

关宝慧依然跪着,她呢喃着:“自己找,你们自己找……”

她希望自己能一直这么跪着,给所有人跪着,似乎跪着她就能稍微轻松一些。

军营门口,有戴狗皮帽子的四野哨兵把守。王伟民将吉普车停在军营门口,让田丹在车里等着他把人带出来,田丹抬头看诡异的夜空,北平通向城外的道路车灯如龙,四九城内的信号弹此起彼伏。

王伟民从军营跑出来上车,说:“不在这里,和其他女囚转德胜门监狱了。”

田丹心急如焚,时间在流逝,铁林也离北平越来越远。吉普车开动,又掉头向德胜门监狱去。

顾小宝一脸无辜地坐在看押室:“你们弄错了,我是唱曲儿的,那帮人我不认识。”

田丹冷冷地问:“认识铁林吗?”

“不认识。”

“抓你的时候,你说认识。”

“那也是通过别人认识的,不熟。”顾小宝连忙说。

“他在北平有别的隐藏地点吗?”

顾小宝不耐烦了,扭着身子说:“我连他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王伟民厉声呵斥:“配合一点,对你有好处。”

顾小宝抱怨着,依旧像是在撒娇:“配合啥呀,千万别冤枉我。”

王伟民一拍桌子:“藏匿敌特就够枪毙了。”

顾小宝一缩脖子,老实了不少:“你们要问啥呀?”

田丹接着问:“你和铁林是通过谁认识的?”

“没别人。”

王伟民阴着脸:“老实一点。”

顾小宝赶忙解释:“真没别人,有个姐们儿跟他熟。”

王伟民问:“谁?”

田丹脱口而出:“柳如丝。”

顾小宝说:“没错,今儿铁林来还说柳如丝那小楼是他的,刚才柳如丝跟我一个车押过来,半道上跑了,你们怎么不找她……”

顾小宝还没说完,田丹就起身离开看押室。顾小宝在椅子上喊:“哎,我怎么办啊?问完就走,是来救我的还是害我的呀……”

田丹和王伟民匆匆往吉普车走,王伟民问:“铁林在哪儿?”

田丹说:“东交民巷柳如丝家。”

“他会去那里?”

“他不敢回家,国民党军队撤空了,晚上路口都是我们的人,他一定要有地方先停下来,天亮趁人多再混出城。

小洋楼二楼的卫生间里,铁林的左轮枪搁在洗脸台上。浴缸的水龙头开着,热气蒸腾。铁林看着镜子,上次洗澡时在镜子上画的眼睛鼻子慢慢浮现出来,那张脸诡异地和镜子里的铁林重合在一起。铁林对着镜子嘿嘿乐,镜子里的那张脸也嘿嘿乐。铁林晃了晃,抓住洗脸台稳住身体,啐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下,说:“有意思吗,铁林?做人有意思吗?北平保密局,你大爷。沈世昌你大爷,怎么不牛了?冯青波你大爷,让你把刀塞我手里。骗吃骗喝中医涂大夫,你才阳萎呢!八大胡同,你大爷!阎若洲你大爷!你大爷的南京,自己完蛋了要我尽忠职守!你大爷的珠市口两进院,我睡觉耳朵里除了车铃当就是蝈蝈叫!你们把日子过好点啊,徐天、金海?拜把子都瞎了眼。你大爷的一地飞机大炮,天儿这么冷……少将也得暖和暖和……”

铁林脱了衣服准备迈进浴缸里洗澡,外头突然传来声音,铁林关了水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声音更清楚了,他开门走出去。

柳如丝站在大房里。铁林往外看了看,说:“跟着你那丫头呢?”

柳如丝没有任何表情地说:“死了。”

“沈世昌呢?”

“死了。”

铁林茫然地问:“你回这儿来干吗?”

柳如丝也茫然着,对啊,回来还能干什么呢?但不回来,她又能去哪儿呢?

铁林笑得诡异:“这楼是我的了,你回来也对,去洗洗,水热着呢!”

柳如丝疲惫地看着铁林,铁林笑着说:“我媳妇关宝慧刚走,最后一句话说要把我卖了,我最后一句话跟她说,后悔没把你睡了,回来得正好。”

柳如丝恍惚着,人要是没了心里的那点活气,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不是坚强,而是麻木。

铁林看着柳如丝,笑容没了,脸上浮出悲伤:“其实……我也不想碰你,我就想让宝慧恶心,让她别再跟着我。我就想跟我媳妇过日子,可惜她不愿意了。”铁林说着眼泪流下来,但他自己却没有察觉,他已经不像个人了,连流泪都感觉不到。

柳如丝绕开铁林走进卫生间,镜子上铁林勾勒的嘴脸在往下淌着水,看上去像眼泪,也像流血。柳如丝伸手将镜子擦净,看了半晌镜中的自己,一手抓起洗脸台上的左轮手枪,抵住下巴……

大房里的铁林听到一声枪响。半晌,他起身去推开卫生间的门,柳如丝歪在地上,一摊血沿着地砖的缝隙向四面八方蔓延。柳如丝死了,他曾经仰慕的大象终究死在了这里,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家里。铁林心里没有任何感觉,他俯身从柳如丝手里掰下左轮手枪,提枪下楼。他来到沙发边,拣起那张委任状,看着那个不存在的希望,似乎是命运对他的嘲笑。

不知道他这么待了多久,院门响了,他抬起头,看见徐天和燕三开门进来。铁林松开委任状,枪就那么垂着对他们说:“来了?”

燕三扑上来就是一拳,铁林跌倒,左轮枪滑入沙发底下。他起身向楼上跑,燕三箭步如飞奔上楼,拦到铁林身前,铁林只得回过身子。徐天拿起那张委任状看了看,松手,委任状也飘入沙发底下。

铁林盯着徐天说:“宝慧说的我在这儿?”

徐天也盯着铁林说:“是。”

铁林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还是徐家的人,白娶了。”

徐天暴喝道:“下来。”

“来了……”铁林摇摇晃晃地走下来,到徐天身侧时他突然快速往外奔。徐天抓住铁林,像扔一个沙包似的将铁林扔到沙发里。贾小朵的红绳小金铃在厮打中断了,也落在沙发上。徐天掏出那支缴来的枪,铁林看着枪口,也看着枪口后的徐天,不敢置信地问:“是要打死我吗?”

徐天咬着牙盯着他,身体里的血似乎都停止流动了:“应该吗?”

“应该,死你手里比死别人手里好,咱们插过香。”铁林突然笑了,他把头贴在刚才宝慧坐过的地方。

徐天大吼,枪口逼近他说:“你还有脸提这个!”

铁林流着泪,说:“都要死的人了,说实话,能不能再让我挑个地方,大哥和徐叔埋哪儿了?”

徐天顿了顿,说道:“广安门。”

铁林的身体软下来,仰面躺着说:“我去磕个头,在坟上你一枪打死我,我心里踏实,大哥和徐叔也看见你报仇了,行不?”

王伟民的吉普车开过来,停到小洋楼院门口。四个人从车上下来,田丹看着虚掩的门,朝王伟民点头。王伟民递给田丹一支手枪,四人持枪进去。院内无人,客厅无人。两个便衣往楼上去,王伟民去书房查看,田丹看见地上有两个酒瓶,红绳小金铃落在沙发角落里。田丹感觉皮肤上淌着热流,她悄悄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再拿出来,看到手指上都是血,田丹呼出了一口气,将血擦在衣襟上,去拿起红绳小金铃。

便衣在楼上探出身子喊话:“二层没活人,有一个死的。”

田丹和王伟民上楼,推开卫生间的门,田丹看着歪在一边的柳如丝,感到有点头晕发冷,片刻就退了出来。王伟民收了枪,吩咐便衣把尸体收了,田丹面色苍白地问王伟民时间,王伟民看了看窗外,说:“天快亮了。”

田丹坐在大屋的沙发上,那张沙发被M3打得到处翻着棉花。田丹忐忑又疲惫地说:“徐天来过,把铁林带走了,但愿他会回珠市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