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1949年1月31日,农历大年初三。


城市远端的晨光露出一些白色,到处都挂着欢迎解放军的条幅。在四处的红色映照下,大缨子穿着单衣只身沿街行走,她有时也在街口四处张望。王伟民的吉普车擦过她的身边,大缨子看到车里的田丹,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

车窗前方城墙被天光勾出轮廓,田丹的面色越来越白,王伟民看着她的大衣已经洇出了血,他皱起眉头问:“伤口渗血了,要不要去医院?”

田丹看着街上慢慢多起来的行人,摇着头说:“我要看到他平安无事。”

广安门外小阳坡,徐天和燕三夹着铁林来到三座坟前。铁林先跪到金海碑前,哭着说:“大哥,这世兄弟我没做好,把您害了,下辈子要不嫌弃,一定给您做牛做马。”

铁林磕了三个响头,又跪行到徐允诺面前,俯身道:“徐叔,您那盆景枝儿我折的,我就一怂货,还笨,干砸了事也不敢认。那天要让您大耳光扇透扇醒我就好了,我真没心杀您,枪走火了,我害怕,怕大哥怕徐天,我谁都怕,到地底下您再扇扇我,下辈子就不怂了。”说完,铁林又磕了三个响头。

徐天冷冷地看着,六个头,把徐天的心磕碎了。铁林就在眼前,随时可以报仇,可杀完之后呢?怀抱着仇恨时,人是可以活下去的,最可怕的是,如果仇没了,自己面对的世界将是什么样的呢?没了父亲,没了大哥,自己还杀死了拜把子兄弟……徐天怔着,铁林活到头了,感觉自己也活到头了。

铁林转回身子,跪向徐天,眼泪鼻涕混在脸上:“天儿……咱们插香的情分没了,但怎么说我也是你二哥,头就不给你磕了,你要我的命,我就不欠你了,动手吧。”

燕三看着徐天,铁林也看着徐天,大家都等待着。徐天一直呆立着,没有任何动作,铁林战战兢兢地喊了句:“天儿?”

徐天看着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

铁林哭求着:“要么就放我一条活路,让我重新做人,这一世老老实实地做怂货。”

徐天握着枪,不吭声。

铁林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赶忙爬到徐天脚下,抱着他的腿哀求:“行吗?你就当我已经死了,我找个地方躲起来,从你们眼前消失,我还没活够呢。”

徐天五味杂陈地低头看着铁林。

“我欠你的了,给您磕头了。”铁林放开徐天,结结实实又磕了三个响头。

徐天听见自己挤出了三个字:“不杀你。”

铁林感激涕零又兴奋欣喜,命保住了。

徐天不敢看铁林,也不敢看三个墓碑,说道:“天亮了去珠市口,我把你交给田丹。”

铁林心跳都快停了,他愣着说:“交给她干啥?”

“今天初三,新年了,交给共产党和老百姓公审。”

铁林又抱着腿抬头看徐天:“公啥审,审过了呢?”

徐天看着铁林,吐出两个字:“枪决。”

还是得死,铁林觉得自己又被耍了,他被柳如丝、冯青波耍,被沈世昌耍,被南京耍,现在自己磕了这么多头,又被徐天耍。羞愧只是保命的方法,是一种表演。命都保不住了,羞愧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铁林跳起来大骂:“你大爷!我是你二哥,家里事家里人动手,关别人啥事!”

徐天将手枪放入大衣兜里,当铁林露出狰狞的一面时,徐天心里残存的那点挣扎也平息了。铁林盯着徐天伸进大衣里的手,他知道那只手握着的是枪,是自己的命,他说:“还是不给活路呗?”

“让我把你领到这儿,是来要活路的吗?”徐天不解地问铁林。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徐天几乎被铁林的悔过感动了。

铁林绝望地看着坡顶喷薄出来的晨阳,徐天看着铁林,不仅是徐天,金海在看着他,徐允诺也在看着他。一个月前,徐天还以为兄弟情是一辈子的,时间才过去多久,铁林就变成了一个妖魔。徐天明白了,他恨铁林,不只是因为父亲和大哥的死,还因为他和小红袄一样把自己生命里最珍视的东西一锤击得粉碎。

阳光正好,解放军部队集结完毕,城洞内外的守卫士兵推开沉重的城门,部队整齐地穿过门洞,进入内城。街道两旁,出现城工部带枪便衣和先进城的四野先遣部队。他们成序列,每人相隔二十米从街道排开去。市民驻足,街道传来震动,震动越来越近,整齐的解放军部队开进街道。

市民从驻足到跟随奔跑,沿街未开的门铺探出平民,人们从惊诧到喜悦,更多的门铺开启。送水的骆驼车停在路边,车夫离开水车去街边人群里观望。街旁的平民越来越多,他们跟着军队涌动,有孩子放二踢脚,在半空散开红色的碎花。

部队如铁流涌动,平民们相互道喜。车夫回到水车边,看到久别重逢的小骆驼,大骆驼正与小骆驼耳鬓厮磨。

大缨子与街边欢快的行人在一起,她显得茫然。突然她透过行进的解放军部队看到了对街的铁林,以及铁林身侧一左一右的燕三和徐天,她不再茫然,瞬间有了方向。她踏入街心,像别的市民那样,但她不是去亲近进城的队伍,而是钻入人群。

人潮涌动,当大缨子从队伍里挤出来时,队伍正逐渐远去,她的面前是隔十几米排列一个的城工便衣以及四野战士。便衣和战士们戒备地看着这个脸上没有欢欣的女人,大缨子迎向走过来的铁林,她把手伸进怀里,枪却从衣襟里掉了出来。枪落地的一瞬间,突然走火发出声响,一时间周围沉浸在喜悦里的人都僵住了,大缨子拣起地上的枪,费劲地重新拉枪栓,逼向铁林,几个便衣和战士突破人群往这边跑来。

燕三大惊失色地跑上前抱住大缨子,大缨子挣扎着,眼睛恨恨地盯着铁林,口中说道:“打死他。”

燕三看着正挤过来的持枪便衣和军人,强迫大缨子看着自己,说:“你要被打死在这儿了,我还没娶你呢缨子,他已经是死路一条了!”

铁林被徐天护在身后,他低头看到徐天的大衣兜敞着,露出金属枪柄。燕三缴了大缨子的手枪,向过来的便衣高声喊:“警察,北平警察!”

铁林突然伸手掏出徐天大衣兜里的枪,猛地撞开徐天,拔腿往反方向跑。大缨子挣开燕三,毫不犹豫地往铁林的方向追去,徐天上前夺过燕三刚缴下的手枪也追过去,便衣们上来摁住燕三。

燕三看着大缨子跑走的方向着急地喊:“误会误会,我们是白纸坊的警察,抓特务呢,自己人……”

铁林拼命地在人缝里穿行,大缨子拼命地追着,徐天垂枪追在后面。满街都是相互道喜的民众,人潮中徐天失去了目标,他努力睁大眼睛,目力所及人头攒动,根本没有他要找的人的踪迹,他慌张又愤怒。

铁林跑得气喘吁吁,他觉得已经暂时甩掉了追踪,街边不远就是城工部便衣。他将枪缩到袖子里,像市民一样正常步速行走。突然一个身影扑过来,挥拳击打铁林,是追上来的大缨子。铁林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踉跄跄,他将枪抽出来,大缨子一口咬在铁林拿枪的手上,枪打响,人群哄散,铁林挥拳击蒙大缨子,一时却还是不能挣脱扯拽。

铁林看到徐天提着枪破开人群逼上来,干脆将大缨子揽到胸前,用枪顶往大缨子的脑袋,大喊道:“来呀!谁都要弄死我,俩媳妇一个卖我,一个杀我,徐天赶紧的,我就想死你手里,别人谁都不行!”

徐天举枪逼近,铁林紧握手枪,勾着扳机的手指发白,便衣和军人持枪往这边奔。

铁林瞪着徐天大吼:“还什么公审枪决?我一枪打死大缨子,徐天赶紧的呀!”

徐天握枪的手颤抖着,眼睛紧盯着铁林勾扳机的手指。

大缨子在铁林的钳制下僵着身体不敢动,铁林贴着大缨子的耳朵悄声说:“缨子,我开一枪,打不着你……”说完,铁林将手枪枪口偏了偏,扣动扳机。子弹擦着大缨子的头顶飞走,头发被弹风撩动。徐天的枪也响了,连开两枪。

大缨子怔着,她回头看着铁林松驰下来,然后一头栽倒,徐天冲过来俯身去拽下铁林仍死死握着的枪。

铁林的眼口鼻都慢慢往外淌着血,像他在镜子上画的脸一样。他的视线里出现了徐天的脸,他缓缓地说:“跟大哥这么多年,斩草除根的理儿还是懂的,在我家本来可以杀你……”

便衣军人上来就地扑住徐天,缴下他手里的两支枪,徐天的脸也被压在地上,与铁林近在咫尺。铁林继续说:“我让着你呢,我是你哥,不怂了吧,早等着你呢。”

大缨子捂着嘴发不出声音,徐天木然地被拽起来架走,他的视线一直黏在铁林的身上。徐天的视线开始模糊,他以为是眼泪涌出来了。恍惚间,他看到铁林朝他笑了,就像他一个多月前脸上的那种笑。

二哥没了,父亲和大哥的仇就算是报完了,但徐天脑子里总还响着铁林最后说的那句话。二哥打从头不是坏人啊,怂也不是坏事啊,怎么为了出头,就能把人变成妖魔呢?徐天想不明白,田丹不在身边,金海不在身边,他的很多困惑都是无解的。

燕三狂跑过来,眼看着徐天和大缨子被架走,地上的铁林目光僵直,已经咽气了。燕三向徐天、大缨子被架走的方向追去,二人分别被塞入两辆军用吉普。街道上仍然铁流滚滚,两辆车分头开走,一时间燕三也没了方向,欢腾的人群中,只有他慌张落寞。

珠市口的街道有军队路过,王伟民的吉普车停在徐家门口,车门开着,面色苍白的田丹坐在车里。刀美兰端着点心和茶水从院子里出来,先递给王伟民,又送到车里。“满汉饽饽铺的米糕,趁热吃了。”田丹微笑着朝她道谢,刀美兰忧心忡忡地看着面色苍白的田丹喝热水,说:“徐天真把铁林带走了?”

“是”。田丹心里也惴惴不安。

刀美兰看田丹身子虚弱,心有不忍:“要不要进去躺着?”

田丹固执地摇摇头,刀美兰急得直打转,“急死人,天一亮徐天、燕三和缨子三个都不见了……”

话音未落,燕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刀美兰连忙拦住他问:“三儿!缨子是和你在一起吗?”

燕三喘着气点头。

“徐天呢?”

“就大马路上,铁二哥死了,缨子也带把枪……”

“铁林死了?”刀美兰惊讶地捂住嘴,她最担心的就是徐天摊上人命。

“还当着进城的解放军。”

“谁打死了铁林?”田丹插嘴,神色紧张。

燕三看着田丹,露出大难临头的表情,说道:“天哥。”

刀美兰慌了神儿:“一气儿把话说完,徐天和缨子呢?”

燕三理清思路,吸了一口气回答:“我们本来打算把人带回来交给田丹的,半道上大缨子截上铁林,铁林要杀大缨子,天哥开了枪,当时就被当兵的带走了。”

“在哪里带走的?”田丹扶着车门下车。

“正义路东口。”

王伟民听后立即转身上车,又跟田丹说:“马上过去,不然不知道会送到哪里了。”

田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重新上车,又回头对燕三说:“燕三,你回正义路,尽可能地找看到过程的平民。”

“好多人看见了。”燕三忙回答田丹。

“越多越好,刀阿姨,我走了。”田丹跟燕三吩咐完,王伟民开车离去。

刀美兰向着车大喊:“把徐天带回来。”

直到车消失在路口拐角,刀美兰才回过身,看见发愣的燕三还在旁边站着,她一跺脚说:“你还愣着干啥?”

燕三焦急不已:“光说把天哥带回来,大缨子呢?”

“缨子打死人没?”刀美兰问。

“差点让铁林打死。”

刀美兰无奈地看着燕三:“那不就结了,田丹能把徐天带回来,缨子还用说吗?”燕三听后抓过刀美兰手里的碗,喝尽残水,撒丫子原路跑回去了。

监狱院子里,一如寻常。狱警们有的便衣有的制服,不太整齐地在院子里站着。周边有许多全副武装的四野战士,有两个军官在宣布监狱接管事宜。

一名军官跟众狱警说:“和平解放了,北平是人民的北平,监狱是人民的监狱,从现在起京师监狱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平军管会暂时接管……”

华子、二勇、十七都在狱警中间,目光茫然。十七没穿制服,穿着那件缺一副盘扣的褂子。

军官继续说:“过渡时期,希望大家与我们的战士配合,保证监狱安全,保证今后顺利地向北平市人民政府交接!这段时间会有反动敌特送到各监狱暂时关押,要与原来的囚犯区别开来……”

监狱大门忽然打开,开进来一辆军车,战士们将后板放开,押下来一堆捆着双手的敌特,徐天赫然在其中。

军官没有被新来的犯人打断,继续说:“其中罪大恶极破坏北平解放的现行反革命,几天后在人民和政府的监督下进行公审枪决!政府会视各监狱的囚犯情况,在新世界来临之际特赦一批表现好的,罪行轻的,欢迎新世界重新做人的……”

不少狱警的目光都被新押来的敌特牵引。华子、二勇、十七的目光一直跟着徐天,直到他消失在门禁里,三人互相对视,面面相觑。军官在做最后的发言:“现在解散,各监舍负责人向我们的战士介绍情况。”

狱警们散开,和战士们相融。一辆军用吉普开到门口,守门的战士与开车的司机简单沟通后,车开进来,停到首道门禁边。十七看到了坐在车里的田丹,怔了,手指牢牢攥成拳头,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王伟民下车,与刚才说话的军官交涉,十七的目光收回来,混在狱警和战士里进入监狱,王伟民替田丹拉开车门,安抚她说:“军管监狱的陶政委我认识,41军的,他让你先看徐天。”

田丹的手从衣襟里拿出来,血更多了。

“要么把他带出来?”王伟民看着田丹说。

“可以吗?”田丹哀求着问他。

王伟民一时也拿不准,说:“你在这里等,我再向他们解释。”

“一天也不能让他待在这里。”田丹的眼神迫切。

王伟民点点头说:“我尽量说。”

“谢谢你。”

说完话,王伟民才发现田丹流出的血已经渗透了刚换的大衣,他颇为担心地说:“你流了这么多血。”

“只是伤口迸裂,不要紧。”

“我叫他们来带你进去。”

王伟民走过去跟陶政委打招呼,看起来是老相识,田丹稍稍放下心。

王伟民跟陶政委比划着,又指了指田丹的方向,说:“你们抓错了个人,他不是政治犯,我们田丹同志想把他带走行吗?”

陶政委有着黑红的面膛,此时面露难色:“那也得准备材料啊,还得审查,你不能说带走就带走啊……”

王伟民顿足道:“我知道程序,让他们见一面总可以吧?”

陶政委想了想,终于点点头,又补充道:“时间不能太长,我先上去准备一下交接材料。”

陶政委又叫过一个军官,配合工作。

不远处,华子、二勇一伙狱警正在与解放军战士一起将新送来的敌特分别收监。原来几间监狱的犯人正被往外带,华子指挥道:“这些押到二区,每间号子分一个。”解放军小战士新奇地看着监狱内的景像,华子打开特别监舍的门,“剩下的带进来。”

监狱里有三间监舍开着门。敌特逐一被送进去,只剩下徐天一人。华子站在最里面的监舍门前疑惑地看徐天,那个监舍上一次关的还是田丹。

徐天看了看监舍,又看眼华子,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进去。小战士和二勇站在一边,华子为难地关上门。华子看徐天的手上还捆着绳索,凑近栅栏跟徐天说:“手。”

隔着门栅,徐天将捆绑的手腕伸出去,华子替徐天解绳,低声问:“怎么了三哥?”

“我把铁林杀了。”徐天不带情绪地回答。

华子和二勇惊诧地看着徐天,二勇愤恨地咬牙低声道:“活该,给老大报仇。”

“在哪儿杀的?”华子紧张地问。

“大马路上,当着解放军。”

徐天说完,华子眼圈就红了,为金海,为徐天,也为一个情谊。兄弟情总是美好的,撕碎在面前时,任何人都难以自抑。

背着枪的解放军战士从特别监舍里走出来,华子和二勇也跟着从后往外走。二勇看了眼特别监舍,小声问华子:“这帮押进来的过两天要枪毙,三哥不会跟他们一起吧?”

华子此时眼睛看着前方,笃定地说:“不会,天哥帮的是她,她是共产党。”二勇顺着华子的目光看去,一个军官领着田丹沿通道过来,等他们走到华子和二勇身前停下,田丹冲华子和二勇挤出一个微笑。军官问华子:“徐天押在哪个监号?”

华子赶忙指着通道里说:“里边。”田丹来了,徐天有救了。

“打开。”军官说。

华子忙不迭打开特别监舍的通道门,二勇见状自语道:“这下行了,好人有好报。”

监狱存物室,十七情绪不稳定地在翻找东西,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翻什么。他双目邪性,面色潮红。

田丹和徐天隔着铁栅门,徐天看着田丹,门还在,但彼此却变换了位置。徐天不知如何面对,避开田丹的目光,胡乱说了句:“他们把墙砌回去了。”

田丹含着泪说:“对不起,我晚到了。”

徐天笑了笑,宽慰着田丹:“我刚被送进来。”

“晚一步到东交民巷。”

“你去那儿了?”

“嗯,要是我先到,你就不会被关在这里了。”田丹观察着他的眼睛,里面不再有复仇的狂热。

徐天的目光移开,他低着头,像犯了错似的说:“你是对的,但我还是把他杀了。”

“没关系,有我在。”田丹看着徐天,像徐天曾经在牢房外对她说的话一样。

“杀人的感觉很不好,还是杀结义兄弟……他说就等着我呢。”徐天说的时候,感觉浑身缩紧,像被蛇缠绕着一样。

“那他为什么要跑?”田丹问。

“押来的路上我跟他说过几天要枪毙他。”

“铁林当街持枪挟持平民,你是警察,不是报私仇。”

“当兵的就看见我杀铁林了。”

田丹把眼泪憋回去:“有老百姓看见她挟持金缨,我一个一个去找。”

徐天有些不好意思,他本不愿麻烦田丹:“现在换成你在外面帮我了。”

“王伟民在和监狱军管陶政委交涉,退一万步说,铁林也是敌特。”田丹继续说道。

“人都死了,谁知道。”

“我知道。”田丹直视徐天,她不仅知道铁林的身份,更知道徐天为自己、为北平做了什么。

“他们信你吗?”徐天问。

田丹思索了一下,看向徐天说:“要是他们不信,我就像你一样。”

徐天听了先愣住,旋即笑了:“这我真不信。”

田丹也笑了,似乎这就是个玩笑。徐天渐渐不笑了,他从田丹的眼睛里看出来,那不是玩笑。田丹也渐渐不笑了,手下意识地去捂腹部,她继续说:“想一想有什么能帮我的。”

“帮你?”徐天一脸不解。

“帮我让你回家,今天就回家。”

此时,十七从一堆囚犯入狱登记照片里翻出田丹的照片。他抚了抚,放入怀里,然后又从杂物架子下面翻出一只玻璃瓶,瓶上有乙醚的标识。

徐天想了想:“东交民巷有铁林的委任状在,就在一楼的沙发下面。”

田丹摊开手掌,将红绳小金铃隔着铁栅栏送进去,说:“这是你的。”

徐天看了看,说:“是贾小朵的。”

“我拣到了。”

“你先拿着。”

“不是我的东西。”小金铃是小朵,是徐天心里的那道坎儿,也是田丹和徐天之间情感的鸿沟,跨不过去,甚至有任何想要跨过去的冲动,都是对小朵、对徐天的伤害。田丹想了想,还是把小金铃递给了徐天。徐天接过小金铃,田丹看了徐天半晌说:“我改主意了”。

“改主意?”徐天又懵懂地看着田丹。

“当然要先送你回家,铁林死了,我也不用担心了。”

徐天听了更加困惑:“你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田丹下意识地不看徐天,心里七上八下,“留在北平心里会难过,还是和爸爸的骨灰一起回南方好。”

徐天这才听懂,心也跟着混乱起来,下意识地打断道:“这会儿说这个。”

“说过就不好意思再留下来。”

徐天喉头哽哽的:“小红袄你不管了?”他不想田丹离开,小红袄是田丹留下的唯一理由。

“你可以给我写信的。”田丹看了一眼徐天,匆匆往外走,生怕自己又改了主意。

“田丹。”徐天从后大喊。田丹停住,回头朝徐天笑:“找到委任状我还回来,等我。”

徐天愣在原地,那个笑容与自己记忆里的笑渐渐重合。徐天感觉自己被冻了太久的四肢正在渐渐活泛过来。他双手搓了搓脸,又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

陶军官陪着田丹从监舍通道过来,华子打开门禁,担心地问:“三哥能捞出去吧?”

“解放了,这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田丹说。

华子一脸认真:“说的是。”

十七从内部通道进入首道门禁区,他向田丹僵硬地点点头,目光发直。田丹看着他有些异样,但匆匆擦身而过。十七的目光在田丹的脖颈软弱处停留了一下,他看到田丹的手捂在腹部,经过的地方滴下一两滴血,十七双手背在后面,绞着手上的纱布。田丹走向院子里的吉普车,十七还在看着田丹的背影,问华子:“她去哪儿?”

“刚见过三哥,肯定出去找人了!”华子回答。

“三哥在哪儿?”十七问。

“特号,你干吗呢?直眉瞪眼的。”

一句话说得十七心虚,十七赶紧转身进监舍:“我看看三哥。”

田丹坐进吉普车,她解下围巾,然后解开外衣扣子。十七打开特别监舍通道的门走进来,通道里就他一人,他走到徐天的监舍前,十七叫徐天,徐天抬头应了一声。

“田丹让我问您,她去哪儿?”

徐天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儿?东交民巷啊。”

“是冯青波相好的那个小楼吧?”十七又问。

徐天回过神来,察觉不对:“你问这干什么?”

“那地方我知道。”

徐天奇怪地看着十七,十七眼神发飘:“三哥,我走了。”

此时,徐天目光下移,看到十七的衣襟掉了个盘扣。十七向外走去,徐天已经看不见他了,突然徐天大喊:“十七,十七,你别走啊!”

十七在通道半截处站住,转身走回到徐天面前。徐天从兜里掏出那副盘扣,十七看着徐天手里的盘扣,点点头说:“我的。”

徐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

十七看了看通道那头,回头看着徐天手里的红绳小金铃,一脸歉疚:“我不知道贾小朵是您女人,拍照片的时候也没注意到您,光看见她的红袄了,就属她穿得艳。”

十七抱歉地笑着,徐天脸色发青,徒劳地隔着铁栅栏伸手去抓。十七一动不动,他的位置徐天正好够不到。十七继续说:“要不是田丹,您一辈子也够不着我。我祖上是刽子手,太爷爷杀一个人三天三夜光流血不断气。刚才我看到田丹流血了,她也喜欢红的,前几天我以为再也见不着她人了,我特别能忍,有时候忍一年,但从来没这么想弄过一个人,你肯定喜欢田丹,可我比你喜欢多了。”

十七说完转身往监舍外走。徐天歇斯底里地大喊:“别走,别找她……十七,你个王八蛋!”十七不再理徐天,已经快步走出特别监舍的通道,他锁了通道门,将钥匙掰断在锁眼里。

“来人!都死哪去了!大哥!华子!来人!”徐天在里面疯狂喊着。小红袄近在眼前,自己却身陷牢笼。徐天悲愤又绝望,小朵死了,田丹成了他的下一个目标,自己却无能为力。他后悔自己的一意孤行,把自己送进监狱,再次跟小红袄擦肩而过,他眼看着小朵死了,现在又眼看着田丹陷入危险,徐天不敢想,不敢想那把特制的凌迟刀,不敢想这把刀被插入田丹的身体的画面。徐天以为自己是警察,是追赶小红袄的猎豹,最后才发现自己只是一只野兔,小红袄才是那只狩猎的猛禽,他一次次俯冲,一次次把自己的心咬碎。通道里又陷入了黑暗,徐天号叫着,就好像他已经被抓到了天空,又重重地坠向地面。

院子里,田丹将红围巾绑在自己腹部系紧,一个一个系上外衣扣子。田丹启动吉普车,生涩地操纵。十七经过门禁区,看见田丹将车子掉头,十七赶忙进入侧门。

解放军战士打开大门,田丹的车子开出去。田丹握着方向盘,手脚尽量配合着,她不断地催促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徐天还在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