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欢欣的新世界,阳光明媚,树叶还绿着,投下斑驳的影子。一群壮汉在街上成群行走,显得格格不入。有经过的解放军侧目,还有年轻的女学生远远躲开。小耳朵停下,等兄弟们跟上来,小耳朵问跳子:“咱们那狗场呢?”

跳子说:“政府不让开了,说是赌搏。”

“从今往后,你们也别我走哪儿跟到哪儿,好勇斗狠不让,咱们不打架了。”

跳子诧异地问:“那弟兄们怎么办?”

“爱怎么办怎么办,我又没养着你们。”

跳子为难地看着小耳朵。小耳朵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犹豫地又挥了下,说:“散了,听见没,再跟着一会儿又得抓回去。”

小耳朵转身走,一群大老爷们还在原地杵着,面面相觑。小耳朵折身回去,仰着头问:“不扎堆不会走道儿?旧社会的一切已经消亡了,现在是一个有秩序的,人民当家作主的世界,都有点人民的样子,自己走自己的,以后吃吃喝喝大伙儿聚一块儿。”

小耳朵独自汇入街面,连虎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小耳朵歪头看了看他,连虎笑得憨厚,说:“我得回家啊,看我干什么啊哥。”

那些壮汉们无助地看着跳子,跳子摆了摆手,也汇入街市。壮汉们们零落散去,漫不经心地融入到这新世界中,似乎他们从未聚集过。人聚人散,大家往往习惯为相遇庆祝,却从未好好对待过别离。兄弟相遇,要插香;夫妻相遇,要举行婚礼;但所有的分离,多是无声的,甚至是后知后觉的。兄弟各奔东西了,开始还亲密,后来便渐渐断了联系,来不及准备和回味,带着点茫然,投入另一段世俗里。

珠市口徐天家门口,院里依旧聚着不少车夫,都执着车牌子。关宝慧穿着一身布衣,完全是平民装扮,伏在徐允诺用的那张案子上,看着车单账簿晕头转向。

张子指着账簿说:“这儿,车份子都在这儿呢,上月换了个轱辘,整了一次条辐……”

关宝慧问:“那还要给你这么多,是不是?”

张子笑着说:“关奶奶,别人算进不算出,您是算出不算进,这么着您就给我们干活得了,车是车行的,您不用给。”

“修车了呀?”关宝慧用笔杆挠挠脑袋。

“那从份子钱里扣,都是这规矩。”

关宝慧听得一脸茫然,徐天和祥子走进来,张子见祥子赶忙拉住,说:“祥哥,您来看看账,都管好几月了,连家里有多少车到现在还不知道……”

祥子拿过账簿翻看,关宝慧看着徐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徐天朝她笑笑,进入自己的厢房,开始收拾东西。衣物收进箱子,打包被褥,一切有条不紊。关宝慧走到门口问:“你回来了?”

徐天回头看了关宝慧一眼,又继续收拾,说:“一会儿得走。”

“饭做好了,放在南屋。”

徐天觉得有点不对,又说不出来,抬头眨了眨眼问:“关老爷吃了吗?”

“吃了。”

“以后账让祥子管,你别操心车行的事儿了,每月祥子跟你报,你伺候好关老爷就行。”

关宝慧笑着点头,说:“听你的。”

关宝慧看徐天要把被褥打包起来,自然地走过去帮他摁着叠好的被褥,让徐天打背包带。关宝慧问:“去哪儿啊?”

“石景山”。

“多少天?”

“跟那儿上班了,没准一月半月回来一趟。”

关宝慧看徐天,不知再说什么,只好应了一声:“噢。”

外面祥子在叫关宝慧,关宝慧听着要出去,又折回来问徐天:“吃的要不要端这屋来?”

“我过去吃。”

祥子又在外面喊,关宝慧答应着离开厢房。徐天收拾好东西,看着柜子上自己和贾小朵的合影。他拿起来擦拭干净,找出块绒布,包起来,放入抽屉,又从抽屉里拿起红绳小金铃,揣入兜里。

院子里,祥子指着账本教关宝慧,这儿是份子账,那儿是车账,这一摞是人头……关宝慧表面听着祥子在说话,心里却想着徐天要离开的事,心不在焉。

片刻,徐天拿着一个箱子一个行李出来,放在院子中间。透过窗户看着徐允诺屋里,祥子跟关宝慧在对账,大老远都能看出来关宝慧的茫然,徐天在屋外喊:“祥子,以后账你管了,这哪是宝慧干的事儿。”

祥子听了从屋里走出来,为难坏了,说:“啊?我还得拉车呢。”

“不拉,掌柜了!”说完,徐天绕过祥子走进徐允诺的厢房。祥子在院里愣着,车夫们听了在旁边起哄:“祥子福气好啊!”

祥子兴奋又害羞地直挠后脑勺:“腿脚还不憋屈坏……”

简单的饭菜放在炕桌上,徐天抄起筷子吃。窗台上,徐允诺养的盆景长得很好,秋蝈蝈在一排四五个罐儿里鸣叫。徐天将盆景转了一圈,发现缠绕在枝上的细铜线不见了,此时关宝慧提着一个布囊进来,说:“烙的饼带着,面有点发大了。”

徐天见眼前的烙饼,惊讶地说:“还会烙饼?这饭也是你做的吧?”

“刚学的,从前真是什么也不会。”

徐天笑着,扒着手里的饭,说:“都快不认识你了。”

关宝慧脸红了一下:“下回发面就能发好。”

徐天看着关宝慧,心里突然有些难受,说:“宝慧,不用这样,这是你和关老爷的家,跟从前一样。前院的事儿不用管,就管伺候好你爸。”

关宝慧听了心里也酸,情绪低落下去,说:“我爸老问徐叔在哪儿。”

“一会儿我去告诉他。”

关宝慧沉默着,许久后叹了口气,徐天继续说:“打小没见你伺候过人,还是从前认识的那个宝慧让我心里踏实。吃完这顿我也不在家吃了,前院让祥子管,一会儿我路上再跟他说。”

“天儿,你不怨我?”关宝慧突然问道,泪眼盈盈。

“我还怕你怨我呢。”徐天抬头看关宝慧。

关宝慧低着头,手指头攥着衣角绕来绕去,说:“一点也不怨。”

徐天听后放下筷子伸出手说:“饼给我。”

“这就走?”

“去趟平渊胡同看看刀姨,你去吗?”

“我?”

徐天笑着说:“燕三跟大缨子成了。”

关宝慧没听懂,问:“成啥?”

“一对。”

关宝慧反应过来,她乐着说:“挺好……我就不去了。”关宝慧还是不好去平渊胡同,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缨子,更怕大缨子见着自己不痛快。

徐天没再强求,又看了看窗台上徐允诺的盆栽说:“这盆景你伺候着呢?”

关宝慧点了下头。

徐天看着她跟自己客气又小心的样子,有点不自在,他咧了咧嘴,笑着说:“那你费心了。”

“应该的。”

徐天说完嘴里嚼着东西从厢房出来,见祥子又问:“祥子,窗台上蝈蝈你弄的?”

祥子应声。

“谁伺候?”

祥子笑着回答:“归我。”

徐天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暖意,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好像也没走远。徐天又指了下地上的行李:“这些东西拿车上,今儿你拉我。”

祥子忙提起行李答应着。

徐天笑着往后院去,关山月袒着胸,盯着笼子里的鸟。徐天过来,隔着笼子站到他对面,关山月透过鸟笼栅栏的缝隙看着徐天:“你谁啊?”

徐天往门前的椅子上一坐,奇怪地问他说:“怎么不听戏了?”

“听不了。”

徐天往开着门的厢房里看了看问:“唱机呢?”

“不听了。”

徐天进屋,关山月跟进去,徐天从柜子里捧出唱机。唱机用一床被子捂着,外头绑着绳子,徐天不由分说就上手拆绳子。

关山月哎呀呀地喊着过来阻止他:“叫允诺来弄。”

徐天停了手,正色道:“死了。”

关山月一愣,脸上带着骇意说:“没人告诉我呀?”

徐天把唱机搬到原来的地方,手里摆弄着唱机,大声朝他喊:“我现在告诉您了,别再忘了。”

关山月皱着眉看徐天,不高兴地说:“你谁呀?”

“徐天,徐允诺儿子,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不会跟您说瞎话的。我爸死了,以后您自己上点心,照顾好自己。”

关山月瘫坐在椅子上说:“……没戏。”

“有,戏来了,再闷出个毛病来,还不够乱的呢……”

唱机传出京剧曲牌的声音,后院听起来又跟从前一样。徐天笑着,对关山月说:“这出还行吧?不行自己换,下月回家看您。”

徐天朝关山月笑了笑,转身出去。关山月站起来,走到屋门口看着徐天走出后院,老泪滚滚。

京剧的声音远远地从后院传出来。徐天坐上祥子的车,关宝慧站在院子门口,看着车将徐天拉走。徐允诺没了,徐天走了,大院里就剩自己和父亲关山月。关宝慧很后悔,后悔没对徐允诺、徐天更好一点。以前关宝慧总觉得自己过得不好,落魄的格格连个孩子都没有,现在想想,前面半生都被这对父子当主子一样供着、哄着,还有谁比自己幸运呢?

平渊胡同里各家居民往来,相互招呼,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之前徐允诺买的那两张年画贴在刀美兰家的院门上,看着有些旧了,祥子拉着徐天过来问:“这院儿?”

徐天一指:“前面。”

“我到胡同口吃点东西,一会儿来候着。”

徐天招呼祥子进院儿一块吃,祥子赶紧摆摆手,说:“不了,不合适。”

徐天只能随他去,转身看金海家的院门开着,索性没敲门就走了进去。大缨子和燕三高卷着袖子和裤腿,正在打扫院子。徐天站在院子中间看着,喊两个人:“干什么呢?”

大缨子回头,看了徐天一眼说:“大扫除,政府号召。”

“不是叫我来喝你们的喜酒吗?”徐天大喊。

大缨子听见了转头看旁边的燕三,燕三避开大缨子的目光,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没说。”

“三儿你想多了吧?”大缨子扔下扫把问燕三。燕三假装一脸无辜地说:“是天哥想多了,他自己要求去石景山,一月半月的也见不着,多远哪?我就说过来喝杯酒,吃碗面。”

徐天看着害羞的燕三故意问:“你们俩到底有戏没戏?”

“有戏。”燕三赶忙回答。

大缨子在旁赶紧说:“没到时候。”

“还得到啥时候。”燕三听了着急。

“等我坎儿过了。”大缨子回答。

“没坎儿了呀!”

院子角落扫出来一张发黄发硬的纸,徐天拣起来看,是丢失多月的监狱结构图。大缨子和燕三自顾自地拌嘴。燕三愁苦地说:“金爷走都大半年了,是这坎儿吧?咱又没说要结婚,碍着啥了?”

“过几天我得出趟门儿。”

“去哪儿?”

“没想好。”

“我陪你?”燕三殷勤地问。

“不用。”大缨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燕三不高兴地说:“你是躲我吧?”

“犯不上。”

“干啥去啊?”

“迈坎儿。”大缨子说得理直气壮。燕三一脸怀疑地看大缨子说:“你自己?”

“反正没你。”

“嘿,缨子我跟你说,别太来劲……”

徐天见燕三和大缨子说个没完,感到自己站在中间多余,说:“你俩聊着,我走了。”

燕三听了着急,说:“天哥,面还没吃呢!”

“哪儿呢?”

燕三笑着指了指隔壁:“刀婶屋里。”

徐天拿着刚捡起的监狱图纸走出院子,大缨子跟燕三说:“别刀婶了啊,乱辈份,我管人家叫美兰。”

“叫习惯了,以后我总不能管刀婶也叫美兰吧?”

“也是哈!”

“你改改,随我管美兰叫刀婶。”

“别闹了,要论起来美兰是嫂子……”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徐天走进院门喊:“刀姨?”

厢房门开着,但没人应声。徐天走进去,看到桌上搁着三副碗筷,继续喊:“……刀姨?”

“来了!”

刀美兰的声音在后灶传来,徐天听见正要往后灶走,刀美兰迎出来。徐天见刀美兰笑着说:“一会儿得去石景山,来看看您。”

“等我端面,你坐。”

“家里吃了。”徐天说。

刀美兰看着徐天殷切地说:“再吃一口。”

徐天没再回绝,将那张监狱图纸扔到一边。他坐到椅子里,看着对面的空椅子和碗筷,发了会儿呆。

刀美兰又从灶间端着面盆和酱出来,问徐天说:“要蒜吗?”

徐天挑着面和酱说:“戒了。”

刀美兰转回灶间,又给自己盛了碗面出来。

“我调石景山派出所了哈,今儿就报道,以后吃您的面条难了。”徐天边吃边说。

刀美兰听了很吃惊,说:“这大老远的,白纸坊不让你待了?”

“我自个要求的。”

“人家都愿意在家门口,石景山有啥呀?”

“发电厂,连着西山,透气。”

刀美兰认真地看着徐天,眼神中透露着不解:“就为透气?”

徐天避开了刀美兰的目光,说:“白纸坊警署后面那片空地我不想天天看见。”

刀美兰听见心里难受,又心疼地看着徐天说:“小朵都走了大半年了。”

“十年也一样。”

“那也不用出四九城啊,那么多警署。”

“城里也不行,田丹老在我眼前晃……”

刀美兰露出笑脸,仿佛看穿了徐天的心思,打趣道:“田丹在你眼前晃?”

“老想她。”徐天坦诚地说。刀美兰盯着徐天,徐天避开了刀美兰的目光,低头小声说:“……就是老想她。”

“那当时人家说回南边,你不拦着。”

“怎么拦?她什么人,咱是什么人?外国回来的,那啥心理逻辑学都懂,是一回事吗?”

刀美兰看着窘迫的徐天直发笑,说:“你想多了。”

“一南方人,面都吃不惯。”徐天从兜里掏出贾小朵的红绳小金铃,放到对面的空碗筷前,说:“小朵的。”

刀美兰看着小金铃,又看看后面的灶间,眼神焦灼。

“面好吃,但真吃不下了,走了。”徐天说完起身告别。

刀美兰叫住徐天,心里着急,说:“别急着走……”

徐天看了眼屋里的话匣子问:“这话匣子能给我吗?”

刀美兰一脸困惑,问:“你要这干啥?”

“山里清静,听听。”

刀美兰欲言又止地说:“拿着吧。”

徐天拿起桌上的话匣子,搂在怀里,说:“以后小朵的碗筷别摆了,人也回不来,摆了添难受。”说完徐天掀帘子走出厢房。刀美兰看着徐天的背影,叹了口气,又看了后灶一眼,起身跟出去。

徐天出了院门,祥子早就回来等着了。他临走前还要去趟小阳坡。

祥子拉着徐天出胡同,刀美兰在门口张望着,又退回去。

刀美兰再走进屋里,看见徐天在桌上留下的红绳小金铃。她缓缓坐下,伸手从那副空碗筷边拿过小朵的金铃,触目伤怀。田丹从后灶走出来,轻轻地坐到刀美兰对面,她依旧一头齐耳的短发。刀美兰赶紧擦去眼泪,给那副空碗里盛入面条。

“酱自己放,甜面酱,甜的。”刀美兰指着碗笑着跟田丹说,田丹拌着面条,抬头看刀美兰。

“大老远从上海都来了,怎么躲后面不出来呀?”

“害怕,不知道说什么。”田丹低着头,有些自责,又有些委屈。

“心里有事才害怕,大大方方不害怕。”

“我心里没事。”

“跟刀阿姨就大方点吧。”

“在上海我用半年时间论证,结果我喜欢徐天。”

刀美兰感觉自己可能是年纪大了,越来越弄不懂徐天、田丹这些年轻人。田丹用理论掩盖自己的不确定:“我怕是短暂的,或者不真实。有时候经历影响生理,生理会影响心理,需要时间反省,自我证实。”

刀美兰不明白田丹的理论到底是什么意思。半晌,两人都没说话,田丹突然抬头看刀美兰问:“我可以喜欢徐天吗?”

“问我?”

田丹踌躇着,也怕刀美兰心里难过,说:“您是小朵的妈妈。”

刀美兰反应过来,仔细地看着田丹说:“小朵没了,徐天一辈子还不能有别的女人了?迟早的事,别人还不如你呢。”

“但我怕告诉徐天很奇怪。”田丹用眼神向刀美兰求助。

“喜欢不说才奇怪。”

“怕他拒绝我。”田丹有些发窘,脸都红了。

“凭啥?”刀美兰看着田丹的脸色,忍不住笑出声,“刚才在这儿他说老想你,没听见?”

田丹心里还是翻江倒海,她忐忑地说:“有时候他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

刀美兰笑着看田丹,说:“你都知道他心里想的啥,嘴里说啥就别在意了。”

“人在一起是用话交流的。”

“话不对付,就用心,反正你能看到他心里。”

田丹移开目光,不说话,跟碗里的面较劲,她搅和来搅和去,小声嘀咕着:“但他可能看不到我的心。”

“哎呀,你们文化水平高的人就是不一样,要老这么想,跟徐天是聊不到一屋里去。我们都直来直去,心里想啥说啥,嘴对着心,徐天就更不会绕弯了。”刀美兰被她说得迷糊,快刀斩乱麻地替田丹作出决定。

“他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可能性不愿意接受我。”田丹还是心里发虚。刀美兰忍住笑问:“怎么算出来的?”

田丹一副认真的表情,在脑子里又算了一次,笃定地说:“可能更高。”

刀美兰彻底投降了,她松下劲来,给田丹倒了杯茶水,说:“随你吧,反正他去石景山了,你有得是时间论证。”

“我来北平就不走了。”

“下次徐天回来,要告诉他你在北平吗?”

田丹想了想说:“不要。”

刀美兰见田丹固执就没再劝,心里也像揣着事。她想了又想,话里有话地问田丹:“新世界了,金海要还在,会挨枪子儿吗?”

“怎么可能?”田丹挑着面,斯文地往嘴里送。

“坐牢呢?”

田丹坚定地看着刀美兰说:“不会,他对和平解放有功。”

刀美兰心安了,脸上绽出光彩说:“是吧?”

“问这个干什么?”田丹突然好奇地看向刀美兰。刀美兰想到什么,突然站起来说:“坏了。”

“什么?”田丹被她吓得也放下了筷子。

“徐天拿的匣子没电了。”

田丹松了口气,她拿起身边徐天留下的旧纸看。刀美兰走过去也看那张纸,问她:“画的啥?”

“京师监狱平面结构图。”

刀美兰皱了皱眉头,说:“他又想干啥?”

还没等田丹回答,刀八青突然出现在门口,刀美兰抬头见到刀八青,又惊讶又欣喜。

“我回来了。”刀八青喊道。

“又跑出来了?”刀美兰立刻往坏的方向想。

刀八青冲桌边的田丹哈着腰说:“田同志,您也在。”

刀美兰着急地戳了他一下,说:“问你呢!”

“放出来的,哪这么大能耐跑,上回跑出来也是借田丹的光。”

刀美兰狐疑地看他说:“金海都不在了,谁放你?”

“共产党特赦令看见没?一人一张。”刀八青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刀美兰赶紧从刀八青手上夺过来递给田丹问:“田丹你给看看,是不是真的?”

田丹接过来看,刀八青站在旁边继续说:“政府说重新做人,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田丹将纸还给刀美兰点着头,刀八青得意地说:“瞧见没?田同志就是共产党,我住哪屋?”

田丹见刀八青回来了,起身往外走,说:“那刀阿姨我先走了。”刀美兰跟出来,说:“面还没吃完呢!”

田丹回头笑笑:“我不饿。”

“你住哪儿?”

“北沙滩,红楼。”

“来北平光找徐天呀?”

“工作。”田丹朝刀美兰挥了挥手,走出院子。胡同里有小孩儿举着小红旗来回跑,人力车的铃铛依旧在叮叮当当地响着。她微笑着抬头看着熟悉的鸽群,再往北,能看到高耸的箭楼。田丹把头发掖到耳后,那儿还别着一个红色的发卡。

刀八青见田丹走了,又问刀美兰:“金海真死了?”

刀美兰看着刀八青半晌没接话,八青抓耳挠腮地继续问:“给你留下点啥没?”

“啥也没有。”刀美兰瞪他。

“没事儿吧你们!这半条胡同都他的,是吧?我总得有个地方住,不回天津了。”

刀美兰朝刀八青白了一眼,说:“……有你住的地方。”

广安门外小阳坡,绿树葱茏。三座坟前燃着新上的香。徐天正顺坡而下,祥子在人力车边等他,徐天走下来坐上祥子的人力车。

“咱们去哪儿啊?”祥子问。

“石景山。”

“嚯,不近。”祥子边跑边说。

“最后拉我一次,以后做掌柜了。”

祥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您抬举,我真行吗?”

徐天也笑着说:“不行再拉车。”

祥子奔跑起来,笑得畅快:“我就是掌柜也一样给您拉车……”两人一车,郊路上渐行渐远。

1949年10月1日,农历八月初十,开国大典。

派出所坐落在一片农田中,依傍青山,鸡鸣犬吠相闻,话匣子搁在桌上。正是丰收的时候,目及之处一片金黄。徐天搭着毛巾正准备洗脸,一个怯怯的中年男人过来,站到徐天身边不远的地方。徐天刚弯下腰,歪头看他,问:“干什么?”

男人愤懑地跟徐天说:“长官,赵有亮院墙高过我家一尺二寸多,中间风水他们全占了。”

“不叫长官,叫警察同志。”

“警察同志。”男人一脸正色。

“等我洗完脸。”说着徐天开始洗脸。

男人站在旁边着急地看着徐天说:“我很急躁。”

“什么时候的事儿?”

“六年多了,每次跟长官报告都说不管。”

“长官不管人民警察管。”徐天边洗边说。

男人听见终于露出笑容说:“哎呀,好。”

徐天洗完脸拿毛巾擦脸,男人就一直站着。徐天进屋,拧开那个话匣子,话匣子吱吱啦啦地响了一阵,传出唱戏声,又传出字正腔圆的播报声,然后彻底没电了,徐天气馁。

此时,男人又出现在窗口,跟徐天喊:“警察同志,我很急躁。”

徐天无奈地看着男人,忍不住笑了,说:“六年多的事还急成这样,火性比我都大。”

徐天披上警服,抓起警徽跟着他出去。

一辆拉干草的马车过来,田丹提着个大包,从干草堆里跳下来。她拍着身上的残草,然后礼貌地跟车夫道谢。

车夫指着远处说:“派出所奔西顺坡上去就看见了。”

田丹笑着看车夫远去。指尖划过即将丰收的作物,她的心情和脚步一样轻快,连难走的山路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幸福。太阳正炽,田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深深地呼吸着农田里的气息,她离那栋小房子越来越近。田丹有些踟蹰,决定先观察一下。她偷偷从窗户看进去,派出所里无人,整洁又干净。话匣子摆在桌上,她忐忑地走进屋里,发现的确没人,反而轻松下来。她放下大包,拿出一些日用品,又拿出一个大柿子,放在鼻尖前闻了闻,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窗台上。另外还有两节电池,田丹打开话匣子的盖子,换上新电池,然后调动旋钮。郊县信号不稳定,话匣子的声音时断时续。

田丹离开屋子,向外走去。话匣子里断续传出新华广播电台的声音:“主席台设在天安门城楼上,城楼檐下,八盏大红宫灯分挂两边,靠着城楼左右两边的石栏,八面红旗迎风招展……”

青山葱葱郁郁,小小的田丹在乡路上走,迎面走来个女人与田丹相遇。田丹向她问路,女人手指不远的村落,田丹向那些村落房子走去。

话匣子还放在窗前的桌子上,播音员的声音时断时续:“早上六点钟前,就有群众的队伍入场,人们有的擎着红旗,有的提红灯,进入会场后,按照规定的地点排列。工人队伍中,有从老远的长辛店,丰台,通县赶来的铁路工人……天安门广场已经成了人的海洋,红旗翻动,像海上的波浪……”

风吹秋草,如同压低了波浪。徐天从一条陡路向上走,走向派出所的那栋小房子,徐天听见话匣子滋啦啦地响:“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

徐天盯着它站了一会儿,半晌,仍是滋啦啦的声音。他低下身子从抽屉里拿了一副卷尺,准备再次离开。话匣子突然传出毛主席清晰可辨的声音:“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本日成立了!自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政府背叛祖国,勾结帝国主义,发动反革命战争以来,全国人民处于水深火热的情况之中。幸赖我人民解放军在全国人民援助下,为保卫祖国的领土主权,为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为解除人民的痛苦和争取人民的权利,奋不顾身,英勇作战……”

徐天走近话匣子,仔细听着。播音员的声音洪亮有力:今天,当五星红旗第一次高升天空的时候,中国人民向全世界宣布:中国历史中长期的、黑暗的,混成的,贫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有组织的、进步的、光明的新时代已经到来,旧中国死亡,新中国诞生了……”

徐天看着话匣子,此时,有个身子走近,遮住窗户照进来的一些光线。徐天抬起头,看向窗外,是向他微笑着的田丹。徐天露出笑容,笑得宽慰,像真的看到一个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