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仁堂是典型的大药店格局,一隅有坐堂大夫。铁林的胳膊枕在脉枕上,手腕间搭着三根又老又嫩的手指。涂大夫看上去鹤发童颜,两眼泛光,十分精神:“蒋纬国来北平了知道吗?住在杜聿明家里。”

关宝慧凑上去问:“你怎么知道?”

涂大夫悄声说:“前天剿总那边沈夫人痛经请我去了,他们准备用十架运输机把装甲兵团的人带走。”

“装甲兵团十架飞机坐得下吗?”

“光坐人,装甲车不上飞机。”

铁林皱着眉头,涂大夫慢悠悠地继续说:“郑介民也来了,铁长官你跟他熟吧?”

铁林不吭声。

涂大夫丝毫没有觉得尴尬,用更多的细节印证自己所言不虚:“郑介民给华北剿总师以上军官一人带了一封信。”

关宝慧惊讶地问:“那得多少封信啊?”

“就一封,委员长写的,师以上长官大家轮流看……”

铁林不耐烦了:“涂大夫你能说点儿有用的吗?”

涂大夫这会儿不搭理铁林了,反向宝慧问:“知道现在什么东西最好卖吗?”关宝慧听到了兴头上问:“什么?”

“平津地图!”涂大夫示意铁林换一只手,铁林只能照做,“三块钱一份,比生鲜肉还紧俏。唐山到北平的路已经修好了,天津共产党打不下来,华北剿总估计至少能守三个月。”

“那过了三个月呢?”

“眼么前儿是打不下来,天津动不了,北平就固若金汤,当年八国联军从天津往这儿来,僧格林沁把他们堵在八里桥……”

铁林把手从脉枕上缩回来,说:“涂大夫,我吃你多少药,你从我这儿挣多少钱了?”

涂大夫也不搭理铁林,用嘴舔了舔毛笔,开始边写方子边说:“换这个方子试试吧。”方子写好了,示意铁林去抓药,铁林不情愿地向里屋药房去,关宝慧关切地问:“以前的方子还用不用?”

“两个方子一起用,气血行运通则通,铁夫人如花似玉,没道理单单在您身上不管用。”

涂大夫说到了关宝慧的心坎上,关宝慧连连称是。

“可能还是心理问题,铁夫人是不是太强势了?”

铁林隔着老远听见对话,非常反感,说:“啥方子也别开,之前的药也不喝了。”

关宝慧一向习惯顶着来,说道:“我强势吗?他叫干啥我就干啥。”

涂大夫把手缩在袖子里问:“方子还要不要?”

关宝慧急切地说:“要啊,两个方子一起喝。”

铁林受不了了,逃跑似的离开了药店。

同仁堂店门口有一副烟摊。铁林从店里出来,摸着口袋走到烟摊前挑挑拣拣,拿了一盒哈德门香烟,然后又在身上摸钱。

关宝慧拎着一堆中药从店里出来,走到铁林身边。铁林转头问:“有钱吗?”关宝慧没听见一样,沿街往前走。烟贩将哈德门从铁林手里拿回去,铁林悻悻地跟上关宝慧。

俩人并排走,关宝慧说:“我买些点心去看看徐允诺。”

铁林没搭茬,自顾自地抱怨:“老这么吃,会把我吃死的。”

“吃死人我跟涂大夫没完。”

“那就晚了,关宝慧。”

关宝慧没理会铁林,接着说:“小朵死了,徐允诺肯定不自在。按说我得去看看刀美兰,但跟她也不太熟,主要是不想见你前妻。大缨子到现在还单着吧,当时她如果不要死要活非往外赶你,你们俩现在还过一块儿呢,多没劲啊……”

铁林忍不住了,“关宝慧你关心关心我好吗?”

关宝慧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关心他了,“啥事儿?”

铁林有很多愁,理不清头绪,说道:“昨天赶上一堆事儿,处里一帮王八蛋……”

“你处里本来都是一帮王八蛋,又不是昨天才知道的。”

两人终究是无法交流的,铁林放弃了,“算了,我去单位。”

“可别说我不关心啊,领着你开方子抓药,世上还有谁对你这么好?”关宝慧是迟钝的,热烈的,传统的,她唯独不知道铁林需要的是什么,可铁林也真的离不开她。

审讯室内,田丹戴着手铐脚铐,两个狱警站在她身后,她俨然成了监狱里最危险的人。

金海和徐天坐在椅子里,华子站在金海身边,桌上摆着断成两截的发卡。田丹耐心地解释,好像不是坐在审讯室里,而是面对一群学生:“人都会有讨厌的声音,程度不同取决于每个人能够接受声音在空气中振动一秒内形成波次数的极限,周波数越高越让人难受,这是人在进化中残留下来回避险情的条件反射,美国称这种声音为“blackboard screech”,少数人听到这种声音会有暴力倾向。”

所有人都听得有点发蒙,金海也是,他扭头看着华子想要找出一点答案。田丹接着说:“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他受不了这种声音,并在他进监舍时记住了开最外一道门的钥匙。”

身后的狱警忍不住质疑:“我一串儿钥匙十几个,用一个你能记住?”

“十九个钥匙,全部记住也不难。”

金海也有疑惑:“你怎么知道灯罩儿会逼八青开门?”

田丹没理会,转头问徐天:“你叫什么名字?”徐天一直目不转睛看着田丹:“徐天。”

“吃药了吗?我的阿司匹灵。”

徐天没想到田丹会这么问,他蒙着回答:“吃了。”

田丹朝他笑了笑,将目光转回金海:“哪个叫灯罩?”

金海移过桌上那半截尖发卡,看着田丹,金海在用沉默宣誓主权。田丹接着说:“监舍里两张床,一张被褥铺板和床下的地面都是旧的,很旧,另一张起码一年之内没人用过。两个人里有一个在这监狱享受特殊待遇,他如果有危险,狱警一定很紧张。另一个叫灯罩的刚刚入狱。”

金海没忍住问:“就不能是别的监舍转过去的?”

“在监牢里看见女人……刚入狱的和一周以上的就很不一样。”

众警也沉默了,这种沉默是心服口服。

“灯罩眼里没有我,只有狱警。他很生气,脸上是新伤,以他的体格不可能被囚犯所伤,另一个叫八青的更不可能伤他,是狱警伤的。他应该进来不超过两天,是一个不好惹的人,但被你们打得不轻……我告诉他活不过今天,赌他听不听得进。”

金海仍旧沉默着,沉默中怀着不安。这是监狱,是证明他权威的所在。乱世中,也就这里能让他觉得心安,起码基本的秩序还在。只要是人,就不得不屈服于秩序,以前是,以后也一定是。但眼前的田丹把玩着秩序,也在把玩着他,这是侮辱,但又无可奈何,金海分秒难熬。

田丹看出金海的不自然,说道:“金海。”

金海愣了一下:“嗯?”

“手铐脚镣不用戴,不方便,这几天我不会离开这座监狱,放心。刚才如果我被保密局劫走你就解脱了,可惜徐天来了……徐天。”

这回换徐天愣了一下:“嗯?”

“好点儿了吗?”

徐天看了看金海,没说话。被审问的倒变成了审问的。

田丹将目光重新转向金海,她看起来掌控了一切,却没有那种志得意满,反而带着些忧虑,像是在替金海为难:“你很为难,剿总要保我,保密局要杀我,但别忘了还有共产党。北平城指日可破,你大概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如果我死在这个监狱,或者从你的监狱落到保密局手里,新世界到来的时候你比现在要为难很多倍。”

金海不敢说更多,他怕暴露更多,“说的都在理儿,我过过脑子。”

田丹转向徐天说:“徐天,金海是你什么人?”

徐天呆呆地说:“大哥。”

“我欠你情,如果有需要,来找我还。”

“你能还啥?”

兄弟不能再被抢走了,这女人是个雷。金海反应过来,阴着脸说:“送里面去。”

田丹起身,在狱警的拥簇下叮叮当当地离开。审讯室里只剩徐天和金海两人,两人各怀心思,相互看着。

金海终于问出来这句话:“你来干吗的?”

“一大早找柳爷了,她要我来杀田丹,说我要不杀就你杀。”

铁林刚走进保密局院子,正巧后面有辆吉普车开进来。铁林故意放慢步速,听吉普车在后面摁喇叭。铁林要和全世界作对,那一瞬间是爽快的,似乎也能延长。

喇叭声不停,现实中的铁林转身,看见驾驶座上是四组组长马天放,他不甘地靠边让了让,这口气忍下来了,不忍着又能怎么样呢?吉普车要靠边,又冲铁林摁喇叭。这几声喇叭,比梦的时间长多了。梦碎了,现实就现实。

铁林干脆站住,吉普车故意往前拱,拱得铁林连连后退,像只惊恐的小蚂蚁。

吉普车停下来,铁林准备发作,见阎若洲也从车里下来,忍了脾气好声好气地说:“处长……出去了?”

阎若洲一行人脸色很不好,纷纷进入楼里。

马天放下车朝铁林喊:“有种别躲。”

铁林顶着来:“有种撞我。”

“撞死一个少一个,浪费党国的粮食。”

“马天放你老跟我过不去有意思吗?”

“我们拼命你在干什么?”

“拼命怎么没有拼死你呢!”

“站车前头别动。”

“谁动谁孙子。”

马天放进入吉普车打着火,向铁林拱过来。铁林站着不动,横一把,死了也值了。但吉普车生生将铁林拱了一个跟头,成了笑柄。院子里的人都在看热闹,马天放下车进楼里了,铁林从地上起来,跟着进入楼内。

阎若洲在自己的小办公室接电话:“是!没弄错吧?铁林……明白!”隔着玻璃,阎若洲看见铁林走进办公室,站在人群中间大声喊:“同袍们!大家作个证,和立场信仰无关,马天放经常污辱我人格,现在我正式请他决斗!不应战的是娘儿们!”

“你还真来劲儿了?”

“老子豁出去了!”

马天放摆摆手说:“我心里不痛快,懒得理你。”

铁林嘴上先过瘾:“娘儿们!”

马天放解下枪,“啪”的一声放在办公桌上,“来!”

铁林也撸起袖子握起拳头,“来!”

一屋子人围上来看热闹,阎若洲挂了电话,从小办公室走出来。众人围观着,可铁林和马天放只是转圈不出手。

铁林不想认怂,说道:“你来呀!”

马天放也僵着:“我看你是不想在保密局干了。”

“这和干不干没关系。”

“以后没有一个组会要你行动。”

“老子是不想当组长,要当早当了。”

一个瓷罐“啪”的一声在地上砸碎,众人回头,是盛怒的阎若洲。阎若洲忍下来怒气,阴着脸说:“铁林,你过来。”

铁林不敢相信处长这么明目张胆地偏心,问道:“就我一个吗?是他挑起事端的。”

阎若洲厉声喝道:“你给我过来!”

马天放和一屋子人都幸灾乐祸,铁林推门进了小办公室,阎若洲连头都没抬说:“门关上。”铁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去关上门。

铁林胸腔里生出遇事混不吝的勇气,说:“处长,有什么您就说吧,我都想好了。”

阎若洲换了语气,带着无奈说:“二处一共四个行动组,从现在起你是组长了。”

铁林终归不是个混不吝的人,他有点委屈地说:“处长,我不是这个意思,马天放常年污辱我的人格。”

阎若洲抬头看着铁林问:“愿意带第几组?”

铁林发现处长的表情严肃,蒙住了,问:“啥意思?”

“你是真废物吗?话说得很清楚了。”

“为啥?”

“不为啥。”

“不可能。”

“道儿够深的,南京保密局转过来的电话。”

铁林转着眼珠子琢磨了一会儿,说:“是吗?”

“赶紧说,想带第几组?”

铁林不假思索地说:“我带四组。”

阎若洲摆摆手说:“出去吧。”

铁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转了运,喜上眉梢地说:“谢处长栽培!铁林一定为党国效犬马之劳,您受累当面宣布一下,不然铁林也不好开展工作。”

阎若洲站起来说:“好。”

虚无的“南京”让铁林有了底气,他问道:“那马天放怎么办?”

“副组长。”

铁林不依不饶地说:“一组五六个人,哪儿用的着副组长。”

阎若洲只想尽快结束这对话,敷衍道:“他调别的组。”

阎若洲的步步后退,让铁林在得寸进尺的路上越走越顺,他说道:“这样也不好,马天放还是应该在四组,做组员就好了。”阎若洲瞪着铁林,一脸愤怒。

阎若洲从小办公室出来时,铁林挺着胸,环顾大办公室。众人静下来看着阎若洲和铁林,阎若洲阴着脸说:“马天放。”

“有!”

阎若洲声音很轻地说:“四组现在由铁林带,你还在四组待着。”

马天放愣了,“是……没明白。”

阎若洲有些疲惫地说:“铁林任二处行动四组组长,你降为行动组员。”阎若洲说完便进了小办公室。

在一屋人的注视下,铁林走出办公室,一直走出众人的视线。铁林快步从楼内出来,跑到那辆吉普车边大喊:“钥匙给我,给我,老子要用车!”司机指了指车,钥匙在方向盘下面插着。铁林跳上车,发动。吉普车轰鸣,歪歪斜斜地开出院子。对铁林而言,开上车很重要,未来的路更重要。但车要往哪里开,路要往哪里走呢?铁林来不及想。

街边的卤煮火烧档热气升腾着,金海和徐天站在大锅边。金海夹着公文包说着:“多加点百叶大肠,别净是心肝肺,没嚼头。”老板倒苦水说:“金爷,牲口都见不着了,上哪儿弄下水去?您凑合,卤还是原味。”

两大碗卤煮盛出锅,徐天和金海一人一碗端到手里。金海尝了一口,皱起眉头。老板看出金海的不悦,只能赔着笑说:“里头吧?外头冷。”

徐天已经端着碗蹲到石牙子上去了。金海也端着碗过去,俩人并排就着胡同的冷风吃。胡同里人来人往,大多是北平百姓,间杂着一些来历不明的军人。

“大哥,要一辈子不出胡同,都不知道外面快变世道了。”

“世道变胡同也得变,窝不了一辈子。”

“一辈子见不到她们那种人,咱还以为自己多牛呢。”

“你说谁?”

“女人。”

“姓柳的还是田丹?”

“都不善。”

金海闷头吃了两口,说:“姓柳的原话怎么说?”

“四十六根金条一根不扣,把田丹做了,昨天咱们仨打算抄她的事儿就算没了。”

“她一个倒钱拼缝儿的怎么跟共产党过不去?”

“也没见过倒钱拼缝儿能调国军部队的。”

金海停了嘴说:“你又找她,没火上烧油吧?”

徐天抽了下鼻子说:“没,认怂去的,冻得半死。”

“现在好点了?”

徐天摊开手心,手里攥着田丹的白色药瓶说:“脑袋是不晕了,人有点晕。”

“我说啥来着?”

“啥?”

金海低头接着吃:“算了,不说了。”

“您说呀。”

“小朵出事头天晚上,我说这世上好女人你连见都没见过,为个土妞跟我犯愣……”

徐天将吃空的碗往石阶上一顿,金海收了声。片刻,那只碗裂了,裂成几瓣从石阶上摔下去。

“大哥,我胡同里长的,也就合适土妞,您别再宽我心了。”

“犟吧,这坎儿得慢慢过,才几天工夫啊,过年关就不犟了,结账。”

老板看着空碗,有些歉意,这歉意来自乱世,“算了,两碗卤煮,请您和天哥应当的。”

金海打开包掏钱说:“别废话。”

老板瞅见里面有支手枪,老实在边上站着。徐天瞅见了包里的剔骨尖刀,扭回头去。

金海付完钱问徐天:“一会儿你去哪儿?”

“您去哪儿?”

“找姓柳的,让我们杀人,我得问问金条到底怎么算。”

“真要杀那女的?”

“看姓柳的怎么说。”

金海顿了顿,接着说:“按说是杀不得,剿总保着她,保密局也盯着,但之前我狱里就杀过共党,所以说什么都得走,走到哪儿都得花钱,钱在人家手里攥着……是这理儿吗?”

“咱和她没冤没仇。”

“这世道没冤没仇杀人的多了,小朵不就是?”

徐天瞪着金海,金海也觉得自己话重了,说:“不用你下手。”

徐天硬着头有点气,说道:“我的钱可以不要。”

金海夹着包慢慢走开,“回去歇会儿,走了。”

徐天愣着,想着金海的话。卤煮老板拿着金海的钱出来,递给徐天。徐天没反应过来:“干啥?”

“金爷的钱不能要,他帮过我。”

“这一片儿见过抽哈德门抽特凶的人吗?”

“哈德门可是好烟,抽的人少。”

徐天站起来,老板捏着钱说:“哎,天哥……我这儿还有半包哈德门,要么您拿走。”徐天站起身子,老板将钱揣到兜里,从店里拿了半包哈德门烟出来。徐天接过烟,数了数里面还有十来支,问:“你抽这烟?”

老板继续陪笑着:“我哪儿抽得起,招待地面上大爷的。”

“你没抽吗?”

“我就不会。”

徐天又盯着老板看了半天,老板不自在地说:“您都把我看毛了。”

徐天没说什么,揣起烟离开。

珠市口,徐允诺架着老花镜双腿盘在椅子上算账。桌上,一盒点心打开着,关宝慧边吃边问:“徐叔您吃啊,专门给您买的。”

徐允诺转过头,宽容地看着宝慧:“您吃,要茶吗?我去沏。”

“不麻烦了,一会儿进去看看我爸。”

“还让您这么破费。”

“铁林昨晚特意叮嘱的,说小朵没了,得来看看你。”

“天儿交上这么好俩哥哥,真是福气。”

“交不交的打着骨头连着筋,您是我家包衣,我爸在您后院住,铁林是我男人,大哥就更别说了,哎你说铁林怎么一开始能娶大缨子呢?他那么好面儿的人,带都带不出去。”

徐允诺继续算账:“大缨子挺好的。”

关宝慧显然不同意他这么说:“多缺呀!”

“缺点易相处,心眼多的累。”

关宝慧撇头看着徐允诺说:“您是说我累呗?”

徐允诺笑了:“哪儿有这意思。”

“说正经的啊,嫁鸡随鸡,铁林正好属鸡的,他们哥仨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我跟铁林一走,我爸您可得照顾好。”

“一辈子的事儿,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的,房子没了,有我一片瓦就有他大半扇。”

“这话说的,房子怎么能没呢?”

“保不齐的事儿,昨天他们哥仨还叫人逮起来半宿。”

关宝慧惊了:“啊?谁逮谁?”

徐允诺看了一眼关宝慧,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哟,当我没说。”

“他们哥仨不就是逮人的吗,谁敢逮他们?”

铁林的声音在外面兴冲冲地喊:“宝慧,宝慧!徐叔,我媳妇在不在?”徐允诺赶忙拦着关宝慧:“别生气啊,我以为铁林啥事都不瞒您。”

关宝慧站起身出去,不忘包起吃了一半的点心。铁林正要进徐允诺房间,关宝慧挑帘而出。铁林按耐不住激动:“媳妇,有好事儿。”关宝慧没好气地说:“我刚听一丧事儿。”

“怎么了?”

关宝慧拎着吃了一半的点心往里院去,铁林往屋里探了探头,仍是盖不住的笑:“徐叔,我去后面啊!”

徐允诺有点心虚:“哎。”

寒冬腊月天,关山月一袭薄衣薄裤,摇着扇子在院里逗鸟。关宝慧走到他身边:“爸。”

关山月踱着步:“西瓜镇上了吗?”

“你热不热?”

“还好。”

“这都几月份了?”

“你说呢?”

关宝慧司空见惯,知道怎么和这糊涂爹交流:“八月,大夏天的穿这么多?”关山月打量自己衣着:“胡扯,多冷呀!这不一月吗?大冬天的你还嫌我穿得多,我的貂皮大氅呢?”

“谁知道呀。”

关山月仿佛刚刚才觉得冷,扔了扇子跑进屋去:“我自己找去!”

铁林凑过来,拽了拽关宝慧:“屋里说,好事儿。”关宝慧不动:“就这说,丢人别让爸听见。”

铁林蒙了:“啥事呀?”

“昨天回来那么晚,敢情是被人逮了?”

铁林不知道这事儿怎么让宝慧知道了,兀自嘴硬:“是啊,幸亏我在,要不然大哥和徐天这会儿已经穿上黄皮送廊坊当兵打仗去了。”

关宝慧不信:“幸亏你在?”

“党国内部的水有多深,大哥和徐天还是不摸底。毕竟地方上的,跟我差一截。”

关宝慧打量着铁林:“说你的好事。”

“北平站二处行动四组组长,干上了。”

关宝慧嘲讽:“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怎么说话的,其实我当处长也绰绰有余。”关宝慧不信,铁林并不觉得失落,他自己也觉得像做梦一样。

关宝慧信了,但并没有感到开心:“瞧你的小样儿,当个组长……南边还去不去?”

“党国需要我去我就去。”

“党国要你死在北平呢?”

“不至于。”

“少嘚瑟啊,等你当上处长再随着党国。”

“哎,怎么一点也不喜兴呢?挺好的事赶回来跟你说。”

铁林自讨了没趣。

关山月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帽子都扣了两顶从屋里出来:“哎哎谁把我的八哥搁院儿里了,大冬天还搁把扇子,就怕冻不死八哥,是吧慧儿?”关宝慧应着:“我给提屋里,弄点小菜喝点就暖和了。爸您女婿出息了,北平城被共军围死了他才见点小亮儿。”说着,瞪了一眼铁林就和关山月进屋。

街角公用电话亭,冯青波将听筒举在耳边,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柳如丝家门前的巷子里,金海夹着包,正越过一堆碎土乱石。

屋内电话响着,数个电话中柳如丝准确挑出一个,接起来:“喂?”电话里是冯青波的声音,不像平常的冷静从容:“北平站二处连监狱的门都进不去,你怎么协调的?狱警和行动组的人都打起来了。”

柳如丝愣了愣,冯青波很少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进不去就进不去,怎么打起来呢?”

“田丹在监狱院子里。”

“没听说,不是关着吗?”

“你到底能不能让我们的人进去见她?”

“我跟你一样只调得动保密局,华北剿总够不上。”

“我们见面说。”

“青波,上面没任务给你,你积极什么呀?审不了就审不了呗,你不会是自己要见田丹吧?”

冯青波眯着眼睛看头顶的太阳,感觉事情很棘手:“你来一趟钟表铺,或者定个别的地方。”

“我一会儿出门,要着急晚上来畅春园。”

冯青波简短地沉默了一会儿说:“铁林是京师监狱狱长的把兄弟?”

“是,哥仨儿,一个狱长、一个保密局、一个警察。”

“告诉他们田丹不能动,我让铁林进去审。”

“我才不找他们呢,除非他们自己找我。”

“再说一遍,田丹现在不能动,等问出第二拨找沈世昌的人,我亲手杀她。”说完,不等柳如丝回答冯青波就挂了电话。

萍萍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小姐,金海在门口。”

“谁?”

“京师监狱的狱长,徐天的大哥。”

柳如丝联想起刚才冯青波对她的态度,认为都是金海造成的,不耐烦地说:“让他走。”

一楼客厅,金海一直夹着公文包站着,他眼睛瞟见半开的柜子里有一只美式M3冲锋枪。萍萍从楼梯下来,金海从柜子收回目光。

“金先生,小姐不方便见您。”

“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要不往外赶我,我就跟这儿多坐会儿。”

萍萍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客气些:“您喝茶吗?”

“劳驾。”

萍萍转身去倒茶,金海走向沙发,经过柜子的时候掩上半开的门,然后让自己陷入沙发。

珠市口,一辆美式吉普车停在徐允诺家门口。徐允诺围着车转,来回的车夫们也都稀罕地看着。祥子凑上前问:“东家,二爷开回来的?”

徐允诺皱眉看着,还没说话,又一辆美式吉普开过来,车夫们更加惊讶。

车里坐着郁闷的马天放,下来一个特务跟徐允诺打听:“哎,铁林在里面吗?”

徐允诺是老北平,最讲礼数,脸一沉:“谁起名儿叫哎啊?”

特务忍了忍,重新措辞:“大爷,处里有事儿找铁组长。”

“铁组长?”

“铁林。”

后院屋里,留声机放着京戏,关山月闻戏起舞。再看一旁,夫妇二人就着酒菜,大白天的铁林已经喝美了。

“南京保密局亲自给处长打的电话,时来运转了宝慧……”

关宝慧一脸不信:“一个破组长用得着南京打电话?”

“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啊。”铁林说着就不自觉地乐出声。

关宝慧瞧不上铁林的洋洋得意:“运来得也稍晚了点儿。”

徐允诺领着那个特务来到后院:“铁林,有人找!”

铁林隔着窗往外看:“谁啊?”

特务试探着叫他:“组长!”

“哟!”铁林起身出屋。

“组长,到处找您。”

铁林拿着范儿说:“什么事?”

“处长让您晚上去畅春茶倌听戏。”

铁林愣了好一会儿,问:“有行动指令吗?”

“没说,就让您去畅春茶倌。”

“马天放呢?”

“外头车里。”

“四组晚上都去,园子外头候着。”

“明白。”

“去吧。”说完,铁林晃回屋子。

透过窗户,关宝慧一直在屋内瞧着:“真是组长?”

铁林故作镇定地说:“听说过吗?这时候北平还让唱戏,也不知道啥戏码。”

关宝慧来了精神头儿:“我跟你一起去。”

“不太合适,说是听戏,肯定有事儿。”

关宝慧扫了兴:“那这破组长别当了,有意思吗?”

“真不合适。”

“幸亏才当个组长,当了处长是不是要把我休了?”

铁林正色道:“那绝对不可能。”

“你又不是没休过。”

“我说当处长不太可能,你不明白党国的水有多深……”

宝慧夺过铁林的酒杯骂道:“深你大爷!”

铁林吸口气:“晚上一块儿去。”

电话响,柳如丝从里屋出来,下意识地去寻沙发边那一堆电话,摸了半天,发现声音不是从这堆电话里来的。柳如丝转去梳妆台,接起台子角落一只琉璃柄电话:“什么事儿?”

电话里响起一个略微苍老的男人声音:“田丹不能动,田怀中带着一封关于和谈的信,信要拿到。”

柳如丝挂了电话唤来萍萍,萍萍应声出现在门口。

“那个狱长还在吗?”

“在。”

柳如丝叹了口气。

监狱前,徐天举手拍门,小口打开,露出二勇的脸:“三哥。”

徐天点点头,首道门禁打开,徐天进来,发现华子和十七都在。

华子满脸堆着笑说:“三哥,老大呢?”

徐天边向深处快步走边说:“没在?”

“不是跟你一块儿出去的吗?”

徐天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他让我来跟那女共党聊聊。”

华子有些诧异,稍一迟疑,发现徐天已经站到向里的铁门前了。再不开门,就是拂了徐天的面子,这位小爷是什么脾气华子可是领教过,他硬着头皮打开监门把徐天放进去。

混乱之后的监舍里有很多狱警,将各种囚犯从监舍拖出来打,或者在监舍里打,也有不知从什么地方拖来塞回监舍的。长长的通道,华子和十七在前,徐天跟着,穿过混杂的世界,来到最里面的铁门栅。

金海不在,华子独自面对徐天有点心虚。他小心翼翼地掏钥匙,却一片片都对不上锁。

“您等会儿。”华子返回去,只剩下十七陪徐天站着。徐天侧过身看见旁边监舍里的八青。

监舍里又只剩八青一人,他显得更谄媚小心地说:“三哥,有日子没见……”

徐天冷着脸说:“您别叫我三哥。”

“您说金爷这回会不会生我气啊?您说呢?我也是没辙,不是故意的,灯罩儿出去就没回来,是不是弄死了……脖子上扎了好几下那位爷没事儿吧?您瞧这一地血……”

徐天不知说什么好,八青应该还不知道小朵的死讯。

“三哥,您替我跟金爷美言几句,我真不是故意的,小朵还好吧?美兰也不来看我……”

华子拿着钥匙回来。

“您和小朵啥时候办事,让我这当舅舅的也高兴高兴,多好的姑娘能跟着您真是她的福气……”华子打开了铁门,八青还自顾自地说着话,徐天逃似的快步往向里面的通道走,一直走到最里面的监舍前,华子提醒他:“三哥,只能隔着门。”

徐天低声应了,十七和华子一头一尾分立通道两头。徐天缓缓走过去,她看到了田丹。

田丹戴着全套手铐脚镣,坐在床沿上,她看见徐天像见着一个重逢的人,还朝他点点头:“来了,比我想得要快。”

田丹一点也没有身陷囹圄的样子,冰冷的监狱竟让她待出了几分惬意。

徐天看着田丹的样子,不太相信她竟然知道自己要来。

“你有事问我。”田丹笑得从容温暖,徐天不由得问:“为什么?”

田丹故意放轻声音:“你在审讯室和他们不一样。你虽然看我,但心里想着另一个人。”

“我想谁啊?”这是徐天从未见过的女人,她的洞察力让徐天浑身发烫,焦躁不安。

“金海呢?”田丹貌似不经意地问。

徐天便劲儿吸了一下鼻子:“我女人死了,想知道谁杀她。”

“你才多大?”

徐天有些蒙。

“多大?”

“属牛。”

“本命年了?”

“正月生,过了这月,初一本命年。”

“结婚多久?”

“没结婚。”

“北方人不是结过婚才叫对象是自己女人吗?”

“结没结婚贾小朵都是我女人。”一番问答,就像一个姐姐问一个孩子,田丹是强大的,徐天无力招架。

“你爱她吗?”

徐天愣了:“这跟谁杀她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同样不安的还有金海,他面前的压力来自柳如丝。金海虽然每口有都喝得很慢,但杯里的茶还是干了,金海喝尽最后一点放下杯子,往楼上看了一眼。并没人会主动给他倒茶,刚才萍萍的好意不过是让金海没那么尴尬而已。现在房子里静悄悄的,金海坐得很稳当,他在维持着自己的面子。

监狱里,华子远远站在通道尽头,田丹等着徐天回答。徐天只是沉默着,很多事他想不明白。

田丹站起身并悄悄观察他:“你最舍不得什么?”

徐天没有提防她的打量,他脱口而出:“贾小朵。”

“还有呢?”

“北平、我爸、大哥、二哥……”

“爱北平吗?”

“算吧。”

“舍得下它吗?”

“舍不下。”

“贾小朵呢?”

“小朵就是北平。”

“她喜欢什么?爱说话还是腼腆?最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平时和你吵不吵架?脑子里想什么和你说吗?她自己有主意还是听你的?她是不是北平本地人?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儿?除你之外有朋友吗?你不在的时候她干什么?她多大了?她长什么样子?”

田丹一连串的问题将徐天一点点击溃,徐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口口声声说的那个心爱之人并没那么了解。徐天心里充满懊恼,眼眶潮湿起来,他控制着。

“她爱你吗?”田丹轻轻地抛出最后一问,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击溃徐天的内心。

“怎么才算爱?”徐天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彻底不懂了。田丹把徐天心里的东西一点点地往外扣,那是他最珍视的。

田丹直视徐天的眼睛,她冷静地观察着,此时她需要一个突破口打破僵局,徐天也许能帮助她。

徐天近乎恳求地说:“杀她的是什么人?”

“你还没告诉我她是什么样的人?”田丹的语气柔软却不容置疑,她需要掌控节奏。

“就那样。”

“什么样?”

徐天从怀里取出合影照片,扭头看华子和十七。华子下意识地捂着钥匙,他不敢再开田丹的监舍。

田丹踩着铐镣接近铁栅,照片里是徐天和小朵欢欣自由的模样。田丹将照片拿在手中:“好漂亮。”

那自然是漂亮的,和乱世无关。隔着铁栅的田丹也近在咫尺,她也很漂亮。徐天看着田丹低声说:“他们要杀你。”

田丹怔了怔,没想到徐天还在想着她的处境:“说说她。”

徐天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说:“她听我的,她没啥朋友,她喜欢红色,我们有时候拌两句嘴,但她没啥大主意,她从天津来的,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想啥,没问过。”

田丹注意到徐天的眼睛尽是血丝:“你几天没睡了?”

“从小朵出事起就没睡着过。”

“阿司匹灵呢?”

“吃了。”

“一天两次,三天以后不要吃了。”

徐天一时间有些恍惚,他退了一步,像在躲避什么。田丹突然把话题扯回来:“出事前小朵和谁有过冲突、吵架?”

“没有……和大哥拌了几句嘴。”

“金海?后来呢?”

“她走了,就没了。”

“金海没走吗?”田丹的语速加快了,谈话的节奏一直由她掌控。

“我是警察,管的这片儿每年冬天都要死个人,穿红袄的女人,一直没逮住凶手,小朵出事的时候就穿着红袄。”徐天尽量平静地陈述事实,尽管这事实随时随地都能让他崩溃。

“所以你来问我谁是连环凶手?”

“我们管他叫小红袄。”

“你是想知道谁杀了贾小朵?还是想知道谁是小红袄?”

“谁杀了贾小朵。”

田丹突然蹦出一句:“金海……是他要杀我吗?”徐天愣了半天。“金海”“杀人”,这两个词汇是徐天躲避的,徐天后退了一步,厉声道:“你少给我来这套。”

柳如丝家,金海依然坐着,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着萍萍从二楼下来,仿佛他不存在一样,径直向外走走去。金海是个讲道理的人,但是讲道理需要实力,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金海认为自己已经具备了讲道理的实力,但今天,在一个年轻女人家,他拿不准。他坐得依然笔直,维持着自己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