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人

自由人

日本近代的禅学大师山田灵林,把世界上的人都归为三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纯朴未开,不受任何知识上的苦恼,像猪一样能和平生活的人,叫作“自然人”。

第二种类型是头脑明晰,知能发达,反而受尽“知”的烦恼,导致神经过敏,始终无法与他人相处,过着并不愉快的生活的人,叫作“知识人”。

第三种类型是超越了“知”的苦恼和“情意”的苦恼,能任运无碍过活的人,叫作“自由人”。

为了说明这三种人的不同,他举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说明:

某家五人居室的前廊上,一双拖鞋没有排好且翻过来了,这家的下女虽好几次出入主人的房间,办好了主人的几件差遣,但一点儿也没注意到翻过来的拖鞋。她正如在深山里纯朴未开的少女,她每次只把被吩咐的事在能力范围内办好了,其余的一概不管,所以她每天十分快乐,能吃就吃,能睡就睡,除了衣、食、住、行,对人间的一切事物与知识都不管,没有任何心事--这就是“自然人”的典型。

那一长串的钟声这时美得惊心,仿佛是自我的心底深处发出来。

这家的少奶奶拿信件要进屋时,看见了翻过来的拖鞋,但因男主人吩咐要处理一件紧急事务,来不及翻那双拖鞋。一会儿她端红茶要进屋,又看见那双拖鞋,心想一边拿饮料一边翻拖鞋有碍卫生,还是没有摆正它。要离开房间时,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啼哭而跑向婴儿室,这一次根本没有想到拖鞋的事。就这样,她一整天都挂虑那双拖鞋,导致在房间、在厨房、在婴儿室时都不能平静,不能专心,苦恼万分。少奶奶是名门闺秀,读过大学,因此她想把学来的知识全部应用在现实生活上,却往往不能照自己的期望,反而带来日日夜夜的焦急不安,最后变得神经质,甚至连看到猫儿换个位置晒太阳,也会使她不安而烦恼——这就是“知识人”的典型。

这家的老太太,有事找她的儿子,她看到翻过来的拖鞋,马上随手翻正,然后欣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太太是很沉着的人,她善于发现事件的问题所在,而一发现问题,马上很轻易地处理好,如果是件不能处理的事,她马上把它忘掉,因此她的心境一直平静而稳定——这就是“自由人”的典型。

山田灵林的譬喻很值得我们深入地思索。拖鞋可以说是烦恼的一种象征,这一家的女佣可以说是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地生活着,就如同这世界上许多神经粗糙的人,不是他们非常快乐,而是他们既见不到烦恼,同时也不能知道精神的愉悦是什么,他们没有思考、没有反省、没有觉悟、没有方向与追求,只是像动物一样地过日子。

少奶奶虽然知识丰富,反而为知识受苦,被种种知识扯来扯去,忽左忽右,像旋涡一样旋转,于是陷入一种紧张而焦躁的状态,生活充满无谓的苦恼。这说明了要追求心灵的和平与宁静,知识是无能为力的,无论用什么知识,都不能凭着知识得到安身立命,因此以安身立命为目标的人,知识实在没有价值,有时反而带来烦恼。

但是我们不应反对知识,而是要把知识收集整理,利用生活经验来驾驭它,到能无碍的时候,心地自然平顺得像前面的老太太一样。如果要靠外在经验的累积,达到心性的自由,等他成为“自由人”时,已经消耗了大部分的生命。

佛教禅宗所追求的也是“自由人”的世界,只是所循的是内面的方法,就是靠宗教的精进来达到心性的自由,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心与立命。

但是,禅的“自由人”与老太太的“自由人”还是有差别的。老太太的自由是一种动作,是因外(如拖鞋)的对待而来,禅师的自由却是绝对的,自我的,没有对象的。

在佛教里,把凡夫的世界称为“相对界”,意即这个世界是用对立思考来想事情的处所。爱与恨、清与浊、男与女、美与丑、善与恶、春与冬、山与川、相聚与离别、生长与凋零,无一不是对立。因而,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不用对立就无法思考和判断事物了。由于这些对立,我们的世界才不断地变化与作用,不断尝受葛藤斗争之苦,我们就在对立的影子以及影子所形成的影子中生活。

禅的境界,乃至佛教一切法门的境界,都是在超越对立的境况,进入绝对的真实。这绝对的真实就是使自己的心性进入光明的、和谐的、圆融的、无分别的世界。由于超越对立,进入绝对,使修行的人可以无执、任运、无碍自在、本来无一物,甚至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超越的绝对世界,并不表示自由人在外表上与凡人有何不同,他也有生死败坏,像我们看到罗汉的绘像与雕刻,通常不是那么完美的,他们也有丑怪的,也有痴肥的,也有扭曲的,但是他们却处在一种喜乐和谐的景况中。最重要的是,他们仍有强旺的生命力,有着广大的关怀与同情,不因为心性的自由,而失去了对理想生命的追求。

日本盛冈市名须川町的报恩寺,有一个罗汉堂,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刻于一七三一年左右。相传凡是想念过世亲属的信徒,只要顺着五百罗汉拜下去,一定会在其中找到一尊和亲人的长相一模一样的罗汉,因此数百年来,报恩寺的香火鼎盛。

这故事告诉我们,罗汉的外貌也只是一个平常人罢了。

中国禅宗公案里,曾有一个极著名的公案。说从前有一个老太婆,她供养一位禅的修行者,盖了一座庵给他修行,并且供养三餐达二十年之久,时常派美丽的少女为他送饭。二十年后的一天,她叫派去的少女送饭的时候坐在修行者的怀中,并且问他:“正与么时如何?”(我坐在你腿上,你感觉怎么样)修行者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少女回来后就把这两句诗告诉老太婆,老太婆很生气地说:“我二十年只供养个俗汉!”于是把修行者赶走,并且放了一把火把庵也烧掉了。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公案,老太婆到底为什么生气呢?那是因为修行者以为肉身成为枯木寒灰才是坐禅的极致,认为断尽身体的一切反应的隐遁,才是真正的禅。其实,禅的正道不是这样的,禅的正道不是无心的枯木,而是有生命的,如如的。它不是停止一切的活动,而是在比人生更高层次的、纯粹的、本质的地方活动。有坐禅经验的人都应知道,禅不是死,不是枯,不是无,而是自在,也就是赵州禅师说的“能纵能夺,能杀能活”,是药山惟俨禅师说的“在思量个不可思量的”。

凡可以思量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断灭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所住的(即使住的是枯木寒岩),也不是自由!

有许多修行者要到深山古洞去才能轻安自在,一走入了人间,就心生散乱,这算什么自由呢?

那么,何处才是自由安居的道场呢?它不在没有人迹的山上,不在晨钟暮鼓的寺院,而是在心。心能自由,则无处不在,无处不安,那么坐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介于“自然人”和“知识人”的中间,想要像悟道者那样进入绝对和谐的世界是极难的,也就是说,我们难以成为真正自由的人。

但我们可以提醒自己往自由的道路走,少一点贪念,就少一点物欲的缠缚,多一点淡泊的自由;少一点嗔心,就少一点怨恨的纠葛,多一点平静的自由;少一点愚痴,就少一点情爱与知解的牵扯,多一点清明的自由。限制迷障了我们自由的是贪、嗔、痴三种毒剂,使我们超脱觉悟的则是戒、定、慧三帖解毒的药方。

完全自在无碍的心灵是每个人所渴望的,它的实践就是佛陀说的:“放下!放下!”

放下什么呢?看到拖鞋翻了,把它摆正吧!摆正了的拖鞋,再也不要放在心上,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