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个性的表现

自我个性的表现

大观园里的青春游戏开始了,改名字是他们玩的第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并不简单,因为在伦理当中能够保有自我的特性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改名字是游戏当中解脱原来身份的角色互换,从此以后他们至少在诗社里面恢复了一部分自我。原来的名字是家族给的,现在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号,取号就表示他们对自己的生命独立有了向往。

李纨很赞同,她说:“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李纨住在稻香村,又在守寡,有一点吃素斋的感觉,所以用了“稻香老农”。

探春笑着说:“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说:“居士、主人到底不确,且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说这个别致有趣。

黛玉马上就笑道:“你们快牵了他,炖脯子吃酒。”“脯子”就是肉。众人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样讲。黛玉笑着:“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鹿脯来。”“蕉叶覆鹿”是个典故,当时十几岁小孩子的脑海里有很多典故,它们也可以变成游戏。如果你知道这个典故,就可以用它来跟周围的人开玩笑。大家听了以后都笑起来。

探春就笑着说:“你别忙,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妥当的美号了。”她跟大家解释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探春用一个古代的典故结合林黛玉的个性,封她为“潇湘妃子”。“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林黛玉接受了“潇湘妃子”这个称号,她也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是那个远古的神话,她来世上走这一遭,就是要为泪留下痕迹的。

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忙问是什么。李纨说:“我是封他‘蘅芜君’。”薛宝钗住的地方叫“蘅芜苑”,“蘅芜”,是指杜蘅、芜菁,都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不是有枝干的乔木,《楚辞》里常常用它比喻小人。可是这里不能这么直接讲,讲出来很容易引起误会,认为作者不喜欢宝钗,其实不是。“蘅芜”后面又加上个“君”字,有点纠缠,作者对宝钗好像是既爱又恨。宝钗个性是心机很重,会耍很多小手腕。她扑蝴蝶时,无意听到两个丫头在讲偷情的话,立刻就想到嫁祸黛玉。宝钗的个性里有一些杂质,可是李纨偏偏封她为“君”,表面上看来宝钗是最有大家闺秀风范的。所以“蘅芜君”三个字要仔细体会,它不止是一个简单的名字,其中纠缠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探春笑着说:“这个封号极好呢。”宝玉说:“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个。”这就是宝玉的个性。黛玉绝对不会说,你们赶快帮我取一个号吧,可是宝玉就很急。

于是宝钗笑着说:“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忙’字确当的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宝玉早就有号了,大概十一二岁他就取了一个“绛洞花主”,好像武侠小说里的人一样。“绛”是红色,“绛洞花主”是红颜色的山洞里那个爱花的主人。宝玉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

探春说:“你的号多的很,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宝钗又接着说:“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这一方面是一个讽刺,一方面也在讲人生的哲学。基本上富贵的人不能闲散,闲散的人不能富贵,这两个东西往往是不会同时拥有的。所以我们有时一方面羡慕别人的富贵,同时也同情他忙得要死。看来,富贵和闲散同时有了才是真正的幸福。

宝玉就笑了:“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

李纨问:“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迎春与惜春都是木讷的人,不太表现自我的个性。迎春是天性的木讷,惜春是因为还小,才十一岁,个性还不明显。迎春说:“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迎春永远是很直接的,因为她头脑太简单了。探春说:“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替她们说:“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