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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被分配到隶属于第十六师团(伏见)的步兵第二十联队(福知山)。福知山的联队总部如今是陆上自卫队第七普通科联队的驻扎地,大门柱子上仍然挂着“步兵第二十联队”的牌子。旧军(11)时代的建筑几乎都原样保留下来,现在成了“史料馆”。

第十六师团以步兵第九联队(京都)、步兵第二十联队(福知山)、步兵第三十三联队(三重县津)这三支队伍为根基组建。父亲的籍贯在京都市内,却没有被编入第九联队,而是被分到遥远的福知山联队。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以前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但调查后发现,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父亲当年并非隶属于步兵第二十联队,而是同为第十六师团的辎重兵第十六联队。这支联队也不在福知山驻军,而是归驻扎于京都市内伏见区深草的司令部管辖。而我以前为什么会认定父亲隶属的是福知山的步兵第二十联队呢?这一点后面会写。

总之,由于一直坚信父亲隶属第二十联队,我过了很久,才开始详细调查他的从军履历;或者说,是在下定决心上用了很久。父亲去世后,足有五年的时间,我想着一定要调查,却迟迟没有落到实处。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步兵第二十联队是攻陷南京时最先头的部队,并因此“扬名”。提起京都的部队,人们总有一种稳重的印象(他们也确实被笑称为“朝廷的部队”),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支部队的所作所为总是充溢着血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怀疑父亲是否曾作为这支队伍的一员,参加了南京战役,也因此总是很抵触去详查他的从军记录;父亲生前,我也不愿直接向他仔细打听战争时的故事。就这样,我什么也没有问,他什么也没有说,平成二十年(二〇〇八年)八月,父亲因多处扩散的癌症和重度糖尿病,在京都西阵的医院停止了呼吸,享年九十岁。与病魔多年的缠斗使他的身体极度衰弱,但他一直意识清醒、记忆清楚、口齿清晰,这是他走到生命尽头时仅剩的东西。

父亲于一九三八年八月一日入伍。步兵第二十联队抢在最先头攻陷南京、“远扬威名”是在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的十二月。所以说,父亲以一年之差,堪堪避过了南京之战。听闻这一事实,我一下子松了口气,有种卸去一块心头大石的感觉。

南京之战后,第二十联队继续在中国各地展开白热化的战斗。第二年五月攻陷徐州,又在一场激战过后攻陷武汉,一路追着退军向西推进,马不停蹄地持续作战。

一九三八年十月三日,父亲以辎重兵第十六联队特务二等兵的身份乘运输船从宇品港出发,当月六日登陆上海。登陆后,似乎和步兵第二十联队一起行军。根据陆军战时名簿的记载,除了主要负责补给和警备任务外,他还参加了河口镇附近的追击战(十月二十五日),以及次年汉水的安陆作战(三月十七日)和随枣会战(四月三十日至五月二十四日)。

追寻父亲的足迹,我发现那是一段相当让人吃惊的行军距离。一支连机械化都未完全实现,也难以指望燃料充足补给的战斗部队——马几乎是唯一的代步工具——要走这么远的一段路,一定是一趟异常艰难的苦行。据说在战场上,补给跟不上,粮食和弹药长期不足,士兵穿的也是破衣烂衫。由于环境不卫生,霍乱等一系列瘟疫蔓延,情况相当严峻。当时牙科医生人手不足,许多士兵还忍受着虫牙的折磨。以日本有限的国力,压制辽阔的中国大陆根本就行不通。即使能以武力镇压一个又一个城市,客观来说,长期占领一整片地区也是不可能的。

阅读当时第二十联队的士兵们留下的手记,便能深刻地体会到他们的处境有多悲惨。有的人坦率地留下证言,称很遗憾,当时的士兵有屠杀行径。也有的人坚持号称压根儿不存在屠杀,不过是在编故事。不管怎么说,二十岁的父亲作为一名辎重兵,被送到了血流成河的中国大陆战线上。顺便说一下,辎重兵的队伍主要负责照顾军队的马匹,也参与补给任务。那时的日军长期缺乏汽车和燃料,马是他们重要的交通工具,恐怕比部队本身还重要。辎重兵基本不直接参与前线战斗,但并不意味着安全。因为轻装上阵(多数人只随身佩一柄刺刀),也常被对手从背后偷袭,损伤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