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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联队于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日从中国撤回日本。父亲就这样结束了为期一年的兵役,回到西山专门学校复学。紧接着,德军于九月一日进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打响。世界迎来剧烈动荡的时期。

当时接受征兵的现役兵服役时间是两年,父亲却不知为何只服了一年兵役。个中缘由我不清楚,或许他当时还是在校学生也是原因之一。

结束兵役复学后,父亲似乎依然热情地吟咏俳句。

哼着歌儿与鹿游 希特勒青年团

(一九四〇年十月)

这首俳句多半是希特勒青年团来日本友好访问的时候作的。当时的纳粹德国是日本的友邦,抓住有利时机在欧洲作战,而日本还未正式对英、美宣战。说不上为什么,我个人很喜欢这一首。父亲从有些新奇的、不算普通的角度,截取了历史的一幕画面——一个小小角落的场景。远方血光冲天的战场和群鹿(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奈良的鹿)的对比让人印象深刻。曾开心地在日本观光的希特勒青年团的年轻人们,说不定不久就死在了严冬的东部战线上。

一茶忌 悲伤俳句细品读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这一首也打动了我。句中的世界似乎无限静谧,无限安稳。可要使内心风平浪静,想必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吧。俳句背后,隐约飘动着危机四伏的混乱气氛。

父亲原本是喜爱学问的人,学习有时仿佛是他生存的意义。他爱好文学,当老师后也经常独自阅读,家里永远堆满了书。我十几岁就热衷于读书,兴许也是受了他的影响。他当学生的时候,成绩似乎也很不错,一九四一年三月以优等生的身份从西山专门学校毕业,接着就读于京都大学(13)文学部文学专业。当然是参加了入学考试的,要知道在那时,想从一天到晚学佛和修行的佛教类专业院校考入京都大学,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母亲以前常对我说:“你爸爸的脑子很好使。”父亲的脑子到底有多好使,我不知道。以前就不知道,现在仍然不知道。本来我对这类事就不太上心。大概对从事我这种职业的人来说,一个人的脑子是否好使,并没有那么重要吧。在我这行,和头脑灵光相比,心灵的自由和感觉的敏锐更能派上用场,因此——至少我自己是这样——几乎从未以“脑子是否好使”为标准去衡量一个人。这一点和学界有很大区别。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反正父亲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优秀,这一点应当是毫无疑问的。

遗憾的是(也许该这么说吧),与父亲相比,我对学问这东西一向没什么兴趣,念书时的成绩也一直不太出众。喜欢的东西就不懈努力去追求,不喜欢的东西则几乎漠不关心。我的性格以前就是如此,到现在也一点都没改变。所以我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自然没有多糟,但也绝不是什么让周遭钦佩的好榜样。

这一点似乎让父亲有些失望。和自己年轻的时候相比,看着我这种难说是勤勉的生活态度,他恐怕觉得很可惜吧——“生在这样和平的年代,不被任何事干扰,想怎么学就能怎么学,为什么不在学习上多花些心思呢?”我想,他也许是希望我拿前几名的。还希望能由我代替他,昂首阔步地重走自己被时代耽误、无法迈步的人生。为此,他一定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可我却没能圆满地实现父亲的期望,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学校教的课大多都很无聊,教育体系过于死板、压抑。于是,父亲长时间怀着不满的情绪,我则长时间感受着痛楚(痛楚中包含无意识的愤怒)。三十岁时,我作为小说家出道,父亲似乎很是为我开心,但那时我们的父子关系已经很冷淡了。

直到现在,甚至是直到此时此刻,我的潜意识依然认为——或者说依然带着这种情绪的残影——自己一直以来都让父亲失望,辜负了他的期待。尽管跨过某个年龄段以后,已经看开了许多:“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可对于十几岁的我来说,那样的环境总是萦绕着某种含混的悔恨,怎么也无法用舒适来形容。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梦到在学校考试,考卷上的试题一道也不会。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我完全招架不住。如果这次考试落榜,就大事不妙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梦。并且醒来时总是出了一身汗,让人难受。

不过那时候的我到底还是认为,比起定在桌前解老师布置的难题、在考试中取得稍好些的成绩,还是多读喜欢的书、多听喜欢的音乐、去户外运动、和朋友打麻将,或者和女朋友约会更有意义。当然,如今再回头想想,自然能笃定地判断,自己当时的想法是正确的。

恐怕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呼吸着不同时代的空气,背负着时代本身的重量活下去,也只能在时代的洪流中默默成长吧。没有好坏之分,而是顺其自然。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也正没完没了地让他们的父母那代人头疼一样。

言归正传。

一九四一年春天,父亲从西山专门学校毕业后,于同年九月底接受临时征召,十月三日再次进军队服役,所属部队为步兵第二十联队。后来又被编入辎重兵第五十三联队。

一九四〇年,第十六师团决定在满洲永久驻扎,而以留守第十六师团为核心的第五十三师团在京都师管编组完成,(14)辎重兵第五十三联队也成为隶属该师团的辎重兵部队。(顺带一提,据说水上勉(15)先生在战争末期也是辎重兵第五十三联队中的一员。)大概父亲就是在这样匆忙而混乱的改组下,被编入福知山部队的吧。而我可能也因为听过父亲的这段故事,才以为他从第一次征兵起就一直在福知山的部队服役。

一九四四年,第五十三师团于战争末期被发派缅甸,参加尼泊尔作战,并在同年十二月到次年三月的伊洛瓦底江会战中与英联邦军队对战,全团遭遇追击,接近全军覆没。辎重兵第五十三联队的主力部队也与师团一同参加了这次激烈的战斗。

教父亲俳句的俳人铃鹿野风吕先生(1887—1971,师从结识于杂志《杜鹃》的文学同好高滨虚子。京都建有“野风吕纪念馆”)的《俳谐日记》中,一九四一年九月三十日那天记录了这样的内容:

回程路上,又因为下雨弄得满身泥泞(中略)。回去后得知,千秋接到了军事公用。

“秋风瑟瑟 吾等男儿 再为国藩屏——千秋”

“军事公用”大概是指父亲收到了征召的信件吧。俳句的意思是,“身为男人,为了国家大事,我要再次成为盾牌”。在当时那种情势之下,大概也只好吟咏这类爱国的俳句。但从这一句里,尤其是“再”字里,还是不难体会某种心灰意冷的情感。他本人应当是想成为一名不谙世事的学者,宁静度日的吧。可时代的洪流却不允许他有这样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