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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事态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十一月三十日,刚刚接受征召仅两个多月,父亲突然接到了取消召集的通知。也就是说,他可以结束兵役,回归故里了。十一月三十日,正是突袭珍珠港的八天前。若是等到开战之后,恐怕就不会再有这样宽厚的举措了吧。

听父亲说,多亏了一位长官,他才捡回一条命。当时父亲是上等兵,一次,那位长官将他叫去,对他说:“你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学子,和留在部队相比,还是勤学奋进对国家更有帮助。”后来,就将他从军职中抽调开了。我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否是一个军官能决定的。说起来,父亲读的也不是理科,读文科的学生回到大学,在学校学习写俳句,怎么看(除非把眼光放得相当长远)也不像是能“对国家有帮助”的。父亲特意没有讲很多,也许这中间还有一些小插曲吧。但无论如何,自此以后,他便卸任军职,恢复了自由身——

这是我小时候听说的——目前还记得的——故事。的确是一件有趣的逸事,遗憾的是它与事实不符。查看京都大学的学生名簿,父亲一九四四年十月才进入京都大学文学系学习。这样一来,那句“你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学子”就说不通了。也许是我的记忆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或者这个故事是我从母亲那儿听来的,而她的记忆出了差错。不过事到如今,也无从确认孰是孰非了。母亲的记忆现在几乎已处于完美无瑕的混沌之中。

总之,根据记录,父亲于一九四四年十月进入京都大学文学系学习,一九四七年九月毕业(战争结束前的大学是三年制,战争中有学生破例于十月入学,九月毕业(16))。父亲的征召令于一九四一年秋天解除,到他进入京都大学之前,也就是他二十三岁到二十六岁的三年时间中,不知道父亲在哪里、在做什么。我猜,他也许待在老家的寺庙打打下手、作作俳句,同时为进入大学勤学苦读吧。事实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这又成了一个谜。

父亲的征召令解除后,他刚一离队,太平洋战争便拉开帷幕。驻扎在满洲的第十六师团乘运输船出发,攻打菲律宾。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第二十联队试图在敌人阵前登陆吕宋岛东部的拉蒙湾,遭遇美菲联军的激烈抵抗。大江季雄少尉在这次战斗中胸部中弹身亡。他曾在柏林奥运会上,和运动员西田修平分别摘得撑杆跳季军和亚军。(17)大江是舞鹤(18)人,中弹时他做军医的哥哥正好在场,他在哥哥的救治中停止了呼吸。

伤亡惨重的第十六师团终于登陆吕宋岛,很快又受命出击,攻打军事要塞巴丹半岛。但在美军压倒性的火力优势下,遭到毁灭性的打击。美军避开马尼拉决战,将马尼拉作为“不设防城市”毫不反抗地让给了日本,使己方的九个师团、八万兵力得以保存,据守于半岛的山林中。日军参谋总部过分低估了美军在巴丹半岛防线上严密部署的战斗力,战斗部队装备尚不充足,就将其送往前线,导致惨案发生。士兵们在密林中被反包围,暴露于激烈的集中炮火之下,惨遭美军最新锐的坦克部队蹂躏。据《福知山联队史》记载,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步兵第二十联队包括联队长在内只剩下三百七十八人,其他文献则简单地记载为该师团“几乎全军覆没”。

一位士兵这样写道:“(前略)由于错误的局势判断和作战失误,我军无数战友白白丧命。他们弹尽粮绝,步兵以阵地为坟,炮手以火炮为碑,化为护国之鬼。养育福知山联队的故土乡亲,大概永远不会忘记巴丹半岛。”

巴丹半岛战役历尽艰辛,总算在同年四月初结束,“几乎全军覆没”的第十六师团重新编入新的补充兵,驻军菲律宾首都马尼拉,成为守卫部队,主要承担在菲律宾各地征讨游击队的任务。但一九四四年四月战局恶化,师团被运送到马尼拉南部的要塞莱特岛,成为守卫当地的主力部队。

同年十月二十日,师团与美军大规模的登陆部队进入全面交战状态,同月二十六日几乎遭全面摧毁。面对美军对菲律宾的进攻,当地军队和大本营之间就防守吕宋岛还是莱特岛一事发生激烈的争论,后部队被紧急部署到莱特岛,军心未定便加入了战斗。这被普遍认为是败退的重要原因。

在激烈的舰炮射击和与登陆军队在水边作战的过程中,第十六师团损失了一半兵力,之后退到内陆负隅顽抗。但补给被彻底切断,又有游击队从后方偷袭,许多伤兵败将和队伍走散,因饥饿或疟疾倒地不起。据说饥荒尤其严重,甚至有吃人肉的现象发生。那是一场没有胜算、史无前例、惨绝人寰的战斗,原有一万八千人的第十六师团,仅有五百八十人幸存,战死率实际超过百分之九十六,是名副其实的“玉碎(19)”。也就是说,福知山步兵第二十联队在战争的初期和末期,经历过两次“几乎全军覆没”。可以说是一支命途多舛的部队了。

父亲所说的“捡回一条命”,恐怕指的是自己侥幸没在战争末期作为第五十三师团的一员,被送到惨绝人寰的缅甸战线上一事吧。不过,他也一定不曾忘记那些战死在巴丹半岛和莱特岛上的、他在第十六师团时的战友。不难想象,如果父亲走上另一条命运之路,和他曾编入的第十六师团一同被送往菲律宾,那么无论在哪个战场——不是巴丹半岛就是莱特岛,不是莱特岛就是巴丹半岛——都会战死无疑;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自然也就没有我了。这大约该说是“幸运”吧。但对父亲来说,曾经的战友们都在遥远的南方战场白白断送了性命(恐怕其中有不少人的尸骨至今仍然曝露荒野),只有自己一人独活,一定在他心里引爆了巨大的痛楚,并造就了切身的负疚。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重新领会到父亲生前的心情,明白他何以每个早晨长久地紧闭双眼,聚精会神地诵经。

另外,父亲在京都大学求学那段时间依然醉心于俳句,好像还作为“京大杜鹃会”的同好,积极参与文化活动。似乎还亲身参与了俳句杂志《京鹿子》的发行。我还记得,那本杂志的过刊曾把我家的壁橱塞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