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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父亲应该还是想把他的人生中没能实现的理想,寄托在我这个独生子身上的吧。随着我渐渐长大,自我人格逐渐形成,与父亲在情感上的摩擦愈发强烈而明显。而我们的个性中都有相当倔强的部分,也就是说,我们不会轻易地交出自我,又几乎不能直截了当地讲明自己的想法。不论好坏,也许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类。

关于我们父子矛盾的细节,我不想说得太多,在这里就只简单地讲一讲。真要细说,就说来话长了,而且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如果只谈结果,那就是我早早结了婚,工作后和父亲的关系便彻底疏远。尤其是当上职业作家后,常有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突然冒出来,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扭曲,最后几乎决裂,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彼此一面,没什么大事基本上不会说话,也不会联系对方。

我和父亲成长的年代和环境都不同,思维方式不同,对世界的看法也不同。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果我们能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从这些角度出发,努力修复我们的关系,也许情况会和现在有所不同。不过对那时的我来说,与其再花功夫探索和他的相处模式,还不如集中精力,去做眼下自己想做的。因为我还年轻,还有许多必要的事等着我去做,我心里也有十分明确的目标。比起血缘这种复杂的牵绊,那些事在我看来重要得多。另外,我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家,那是我必须去守护的。

直到父亲去世前不久,我才终于和他面对面地交流。当时我年近花甲,而父亲就快九十岁了。他住在京都西阵的某家医院,罹患严重的糖尿病,癌细胞转移到身体各个地方。原本体格偏胖的他几乎瘦脱了相,和从前判若两人。父亲和我在病房进行了一场笨拙的——也是他人生最后的、极为短暂的——对话,达成了和解。尽管思维方式和对世界的看法不同,但牵绊着我们的那种类似缘分的东西,毫无疑问在我心中发挥了作用。站在枯瘦如柴的父亲面前,我不容分说地感受到这一点。

比如我们曾在某个夏日,一起骑自行车到香栌园的海边扔一只母狸花猫,却被它轻松地抢先一步跑回了家。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次弥足珍贵的、谜一般的共同经历吧。我至今都能清楚地回忆起那时岸边的潮声,以及风穿过防风松林带来的香气。正是这一件件小事无穷地累积,才让我这个人长成如今的模样。

父亲去世后,为了追根溯源,我见了许多他认识的人,一点点听来与他有关的故事。

这样一篇私人化的文章能引起多少普通读者的兴趣,我并不知道。但我是那种非得亲自动手,将文字落在纸上才能思考的人(我天生不擅长抽象思考或是凭空设想),需要以这样的方式回溯往事,眺望过去,将它们转换成看得见的文字、读得出声的文章。而越是书写、越是返回去重读,我越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正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将手抬到眼前,却能透过它看到对面的微光似的。

假若父亲的兵役没有解除,而是被送到菲律宾或缅甸战线上……假若母亲那个做音乐老师的未婚夫没有战死在某个地方……这样想想,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假若那些真的发生,这世上就不存在我这个人了。接下来,我的意识当然也不会存在,就连我写的书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此一来,我作为小说家活着这一状态本身,也变得仅仅像一场不够真切的梦幻了。我这个个体的存在意义渐渐模糊,手心透出光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在我的孩提时代,还有一个回忆与猫有关。我好像曾将它作为一个插曲,写在某部小说里,现在我要再写一遍。这一次是作为真实的经历来写。

我们曾经养了一只白色的小奶猫。不记得那只小猫为何会被我家收养了,毕竟小时候,有太多只猫在我家来来去去。不过我记得很清楚,那只小猫的毛色很漂亮,十分可爱。

一天傍晚,我正坐在檐廊上,那只猫在我眼皮底下哧溜溜地蹿上了松树(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很挺拔的松树),仿佛在对我炫耀自己有多勇敢、多灵活。小猫异常轻快地攀上树干,消失在顶端的树枝之间。我默默地望着这幕情景。但没过多久,小猫便开始发出难为情的求救声。多半是爬到高处,却怕得不敢下来了吧。猫爬树利索,却不擅长从上面下来。可小猫不懂得这些。不顾一切地冲上树梢,才发现自己竟到了这么高的地方,它一定四脚发软了吧。

我站在松树底下往上看,但看不见猫的踪影,只有耳边传来细细的叫声。我叫来父亲,向他说明情况,问他能不能想办法救救小猫,可父亲也无计可施。那地方太高,连梯子也够不着。就这样,小猫一直拼命地呼救,日头渐渐西沉,黑暗终于将那棵松树盖得严严实实。

我不知道那只小猫后来怎么样了。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已经听不到它的叫声了。我朝着树顶的方向,喊了好几次它的名字,却没有回应。空气中只剩下沉默。

也许那只猫夜里总算从树上下来,然后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但去了哪里呢?)或者一直下不来,在松树的枝杈间耗尽力气,再也发不出叫声,逐渐衰弱而死了吧。后来,我经常坐在檐廊上,仰头望着那棵松树浮想联翩。我想象着那只白色的小猫张开娇嫩的爪子,死死抱着树枝的样子。想象它就这样死在枝杈间,渐渐干瘪。

这是我的童年与猫有关的另一个清晰的回忆。它给还年幼的我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下来比上去难得多。”说得更笼统些就是——结果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起因,让起因失去原本的力量。这有时可能杀死一只猫,有时也可能杀死一个人。

无论如何,我在这篇私人化的文字中,最想说的只有一点。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

那就是,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的儿子。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可越是坐下来深挖这一事实,就越会明白无误地发现,它不过是一种偶然。最终,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把这份偶然当成独一无二来生活罢了。

换句话说,我们不过是无数滴落向宽阔大地的雨滴中寂寂无名的一滴。是确实存在的,却也是可以被替代的一滴。但这一滴雨水中,有它独一无二的记忆。一粒雨滴有它自己的历史,有将这历史传承下去的责任和义务。这一点我们不应忘记。即使它会被轻易吞没,失去个体的轮廓,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不,应该说,正因为它会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我们才更应铭记。

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夙川家的院子里,那棵高大挺拔的松树。想起那也许已在上面化为白骨,却还像无法消散的记忆一般紧抱着树枝的小猫。然后想到死亡,想到从令人目眩的高处朝着地面垂直下落的艰难。


(1)昭和是日本裕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26年12月25日至1989年1月7日。昭和三十年代,即1955年至1965年。

(2)汉传佛教十宗之一,以大乘佛教净土信仰为根源,起源自北魏,至唐代成为独立宗派并传入日本。

(3)日本大正时代(1912—1926)的民主运动。这段时间日本社会相对稳定,迎来“明治维新”后的又一个盛世。民主自由的气息浓厚,后称为“大正民主”。

(4)高滨虚子(1874—1959),俳句诗人。对现代日本俳句文学的发展有重要影响。

(5)大阪府大阪市和兵库县神户市两大城市之间的区域,主要为兵库县东南部。

(6)日语现行字体中以“弁”字统一替代了同音的“辩”“辨”等字。

(7)日本本州岛中西部的区域,通常意义上包括大阪府、京都府、兵库县、奈良县、三重县、滋贺县、和歌山县。

(8)预科练习生制度原本是日本海军为培养飞行员而设立的,简称“预科练”。随着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节节败退,越来越多经验不足的练习生被编入特攻队,实施自杀式袭击。

(9)位于大阪市中央区的地域名称,是大阪的商业中心。

(10)弗朗索瓦·特吕弗(1932—1984),法国导演、演员、编剧、制片人。一出生便交由奶妈抚养,住在外婆家。其作品具有强烈的纪实性和浓重的个人传记色彩。擅长在作品中将人的感情推向极端的处境,来安排、讲述人物命运。

(11)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日本保有的军队(日本陆军和日本海军)。为了与“二战”后日本成立的自卫队相区分,有时会被称作“旧军”。

(12)通过补充兵役进入日军部队的士兵被称作“补充兵”。补充兵役是日本当时的兵役之一。符合一定的征兵标准,但当下未服役者,在特定情况下会被临时召集服役,以补充兵力。

(13)代表日本高等教育最强实力的学府之一。1897年至1947年间曾用“京都帝国大学”作为校名。随着1947年日本正式将“帝国”二字移出国号,京都帝国大学也改称“京都大学”。从未以“脑子是否好使”为标准去衡量一个人。这一点和学界有很大区别。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反正父亲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优秀,这一点应当是毫无疑问的。

(14)师管指1873年至1945年,日本陆军在军事层面对日本本土所做的地域划分。各地师管分别负责当地的军队行政和警备事务。留守师团通常指师团出征后编组的常备师团,作为出征师团的补充。

(15)水上勉(1919—2004),日本小说家。长年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多次访问中国,曾先后担任中日文化交流协会常任理事和最高顾问。其作品多反映日本下层社会的生活,并对战争提出控诉。

(16)日本的学校一般于四月开学,三月毕业。

(17)1936年柏林奥运会上,运动员西田修平和大江季雄分别获撑杆跳项目的亚、季军,两人将银牌和铜牌切开,各分给彼此一半,此事被称为“友情的奖牌”。

(18)日本京都府舞鹤市,位于京都市的西北部。

(19)日语中“玉碎”一词源自中国典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太平洋战争中,面对全军覆没的败绩,日军大本营有意选用“玉碎”一词取代“全灭”,一方面为防止士气低落,另一方面也为淡化自己指挥失败的责任。

(20)田边圣子(1928—2019),日本小说家,紫绶褒章、文化勋章获得者。写作以恋爱小说为主。1964年,作品《感伤旅行》获第五十届芥川奖。

(21)约翰·福特(1894—1973),美国电影导演、编剧、制片人。他导演的西部片具有鼓舞人心的力量,以非凡的艺术成就和强烈的风格特征深刻影响了这类影片的发展。

(22)沟口健二(1898—1956),日本电影导演、编剧。对女性命运的悲剧描写展现了当时日本社会的缩影,令他立足于世界电影大师之林。

(23)丰田四郎(1906—1977),日本电影导演、编剧。以怀旧主题和女性作品获得极高赞誉。

(24)能体现季节特征的词语或事物名称,是俳句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25)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德川时代的俳句大师。其俳句在日本历久不衰,影响遍及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