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移动者3-5


3

“你不觉得每栋大楼看起来都灰灰的吗?”

穿制服的濑名学姐在山手线看着车窗喃喃地说。夕阳斜照下的都会街景被染成橙黄。刚才我们在福冈时,太阳并没有这么斜。因为这个时期,东京的日落比福冈早四十分钟。车厢里有下班的上班族和放学的高中生。他们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

“你不觉得我们天神的大楼更大更漂亮吗?”

濑名学姐一直说东京的坏话。好像对东京怀有敌意。原因应该是她男朋友。

学姐的男朋友去年从我们学校毕业,目前在东京上大学,一个人住。我知道,这就叫异地恋。

“你男朋友这个时间在大学里吗?”

“我想应该是在打工吧……如果短信里写的是真的。”

濑名学姐认为她男朋友最近怪怪的。回短信回得很慢,不接电话,有时候写信也不回。

“会不会学姐想太多了?也可能是大学的课业或是打工什么的很忙吧?”

“是有可能,但也可能是他变心了!东京的大学耶!东京的!想也知道到处都是漂亮的女生。”

在山手线里大声说话,附近的人都转头看濑名学姐,然后看到我的长相,便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不懂我们到底是什么组合。毕竟我们长相的常态分布在一个最左一个最右,平常不可能凑在一起的两种人竟然凑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男朋友是否真的变心,但濑名学姐不安得夜夜无法成眠。濑名学姐说她从站台上掉下去那天,就是打算逃课搭新干线独自去东京。顶着一颗睡眠不足的脑袋头重脚轻地走在车站站台,老太太撞过来,才会掉到铁轨上。

濑名学姐瞪着车窗外那一大片大楼。我们正要到她男朋友那里,远远观察他是否有学姐之外的女人。只要使用“跳跃”能力,即使照常上学,也可以在放学后逛逛东京。

“……东京,不能原谅。”

濑名学姐边说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读起来。那是一本以东京甜点为专题的旅游书。发觉到我的视线,学姐说道:

“我可不是想到东京玩!我是为了调查敌营才买的!”

“上面贴了很多标签贴纸。”

“东京很可怕,有很多危险的地方。大冢同学也不能掉以轻心,不然会被东京迷倒的。”

我们在新宿站下了车,在车站里边走边迷路,然后上了中央线,坐了一阵子电车。

“到了,下车啰。他短信里说在这一站打工。”

最终在吉祥寺车站下车。和濑名学姐异地恋的男朋友,就在很像星巴克的咖啡店工作。我们从店门前隔着玻璃看她男朋友在不在。学姐事先给我看过她手机里男朋友的照片,我一下就认出来了。他的身影进入视野的那一瞬间,濑名学姐逃离了现场。我跑着追上去拦住她。

“学姐!你怎么了?”

“本尊突然就出现了!不可以被他发现!我穿着制服,一下就会被认出来的!大冢同学,你替我看!大冢同学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她男朋友是我们高中毕业的,当然认得濑名学姐的制服,所以学姐被发现的可能性很高。而我今天也没有上学,所以穿着便服。看样子,我必须一个人进店就近探察他的情况了。

“来,拿去。我的iPhone借你,你要多拍一些照片。要是被发现我可不饶你哦?然后,也要调查他和其他打工女生之间的亲密程度。他们视线交会过几次,要记录下来哦?”

“学姐……”

“怎样?”

“我不知道怎么点东西。我都不出门的……”

我们到处找没人的地方。从一家精致的玩具店转个弯走进小巷,发现了一座小小的草地公园。在那里,学姐教我练习如何在很像星巴克的那种咖啡店点咖啡。柜台排队的方式、咖啡的种类、饮料的规格、取餐的地方等,濑名学姐都仔仔细细教了我。

“在福冈这样就没问题了。可是,这里是东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有福冈没有的规定。如果是那样就没辙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收尸的。”

在濑名学姐的目送下,我紧张得同手同脚地走进咖啡店。我想决定好要点什么再跟店员说,正看着柜台上方的菜单时,收银台的女店员就招呼说:“这边可以点餐。”我只好走近。我紧张得看不懂放在柜台上的那张单薄菜单上的字,还在不知所措时,后面就有人开始排队了,一定要快点,于是我就随便指了指菜单。

“我要这个!”

“好的,不过那是配料鲜奶油……”

“这个!请加在这上面!”

我强忍着想“跳跃”逃离现场的冲动,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指了一个像饮料的东西。付完钱,到取餐柜台领了柳橙汁加鲜奶油这个不可思议的饮料后,选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观察学姐的男朋友。

他是个笑容清新的好青年。长得干干净净,眼神很温柔,和我这张活像醉汉呕吐物的脸压根不同。我稍微松一口气。因为我真的不希望濑名学姐和把我叫到屋顶上的那种不良分子之类的人交往。我用学姐借我的iPhone偷拍,也评估他和其他女店员之间的亲密程度。

光是看他工作的情景,实在看不出有没有变心。

“虽然是自己的直觉,可是我觉得濑名学姐想多了。”离开咖啡店,来到刚才的小公园和濑名学姐会合。我把iPhone递给学姐,她马上就浏览起我拍的东西。

“太好了。我还在担心要是他变了怎么办。”

濑名学姐看着照片中的男朋友身影,一脸放心的样子。

“男朋友没变啦。”

“大冢同学又知道了。”

“我是不知道,但就是这么觉得。”

天已经全黑了。在吉祥寺东急百货后面,风格小店林立的区域中的一座小公园里,濑名学姐泫然欲泣的脸上却又露出了笑容。光分隔两地就足以让人心中萌生种种不安。我没有这类经验,将来恐怕也不会有。同时想到这两点,心中不免有点失落。

“大冢同学好好喔,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新干线单程五个半小时、两万两千日元,你一眨眼就到了。”

“请问,那些纸袋是做什么的?”

“没什么啊。东京是个可怕的地方。”

在个别行动的期间,濑名学姐为了了解东京这个敌营,调查风格小店、杯子蛋糕店等地。大量的纸袋据说就是她的调查结果。

咚!

福冈的天空也全黑了。我们抵达的地点,是濑名学姐住的公寓大楼屋顶。我完全成为便利的交通工具,学姐说方便接送,带我到她家大楼屋顶“登录”地点,好让我随时都能“跳跃”移动。

“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濑名学姐望着夜空说。

“今天?这个调查还要继续下去吗?”

“对啊!既然踏过吉祥寺的土地了,现在随时都可以去了吧?下次我也要变装再去。”

那天起,学校一放学,濑名学姐就把我叫出来,为调查她的男朋友而奔走。我在学校旁的暗处接应穿制服的濑名学姐,“跳跃”到她家大楼的屋顶,再和回房换好衣服的濑名学姐前往吉祥寺。有时候一起在咖啡店里观察她男朋友,有时候只有学姐自己进店。个别行动时,我都会回福冈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读轻小说或玩美少女电玩,等手表的闹钟响起再回吉祥寺的公园会合。

濑名学姐只会远远地看着男朋友,绝对不会叫他,也很小心不被他发现。这是我要濑名学姐答应的,我带她“跳跃”到吉祥寺的条件。

“要是被发现了,我就不会再带学姐‘跳跃’到吉祥寺了喔。这很合理吧!因为事情可能变得很麻烦。这个能力的事搞不好会泄露出去。我不想这样。”

“好,我不会被发现的。我答应你。”

学姐信守承诺。好像远远地看着男朋友就放心了,也不再不安于男朋友的事。

但保险起见,我决定私下调查她男朋友。我从自己房间“跳跃”到吉祥寺,跟踪下了班的学姐男朋友,查出他住在哪里。我远远地看着他在大学校园内走动,并拿双筒望远镜监视他在网球社的活动,在他们聚餐喝酒的居酒屋前等她男朋友和伙伴们出来。他完全没有花心的迹象。不仅如此,我还亲眼看见他在牛丼连锁店的吧台看着存在手机里的濑名学姐的照片,露出温柔的神情。短信回得晚、电话没接,应该真的只是男朋友在忙课业和打工而已。或者因为距离远,相隔两地的不安让学姐如此认为。

一天晚上,我在她男朋友平常半夜十二点会到的便利商店,假装站着看杂志偷偷观察他的时候,视线与他对上了,他露出惊讶的表情走了过来,有点迟疑地对我说:

“您是常来我们店里的客人吧?”

“呃,对……”

“我果然没认错!您住在这附近吗?”

“呃,嗯,算是……”

蹩脚地交谈几句,我就跑掉了。

咚!

我想“跳跃”到远离便利商店的地方,没想到竟出现在看得到旧金山金门大桥的位置。我低着头伫立在那里,饱受自我厌恶的苛责。飞快转动的脑海,被种种思绪填满。

她的男朋友是如假包换的好人。反观我,却好丑陋。不只长得丑,连心都烂掉。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确定她男朋友没有劈腿,我在安心的同时也感到失望。要是我发现他劈腿的证据,一定会告诉濑名学姐,然后期待他们分手。我心里确实有这个念头。

我很嫉妒。我巴不得在独占濑名学姐爱情的男朋友心中发现邪念,然后伺机攻击。告诉学姐:你们两人的关系因为距离而变质了。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变。

我问自己:你害他们两个分手是想怎样?你想取代她男朋友的位置吗?就凭你这张丑脸?说起来,你真的喜欢濑名学姐吗?为什么?因为学姐很漂亮。就为了这个理由?你自己这辈子因为外表被唾弃鄙夷,现在却凭外表来喜欢一个人,凭外表来判断一个人,这算什么?

不,我不是因为外表喜欢上学姐。是因为她跟我讲话。即使是对长成这样的我,学姐也像对平常人一样地跟我说话。她这样的个性吸引了我。

可是,这难道不是错觉吗?过去,我几乎没和女生说过话。我没有免疫力。是不是因为这时候学姐突然出现,我才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她的?是不是不管谁出现都一样?是不是因为我就是很寂寞,很想喜欢上一个来到我身边的人?

濑名学姐愿意和我走得近,因为我有“跳跃”的超能力。这一点我不是比谁都清楚吗。我是学姐的交通工具,是放学后去京都、北海道、吉祥寺的工具,让她随时都可以看看男朋友的状况,所以她才愿意跟我说话。如果我没有这种能力,她甚至不会跟我说话。毕竟我长了这张脸,一张活像烂苹果的脸。

一个白人警察走过来,用英语和我说话,一脸担忧。我想起自己正在金门大桥旁。原来我的表情这么痛苦吗?有人一副想不开的样子站在这座巨大的大桥前,难怪警察不得不来关心。金门大桥是世界数一数二的自杀胜地,全美各地都有人前来这里寻死。

“大冢同学,除了那个什么大桥之外,美国你还能到哪里?”

有一天,濑名学姐问。

“旧金山市内应该可以。”

“你知道大峡谷吗?”

“美国的观光胜地对吧。好像在亚利桑那州?”

“我不知道,不过昨天的旅游节目中有提到,好棒的一个地方啊。可是,既然你没去过,就没办法‘跳跃’过去了。真想哪天在那里看日出。”

学姐照例换好衣服移动到东京的吉祥寺。当我们在建筑物环绕的小公园地面着地时,几个小朋友正在那里玩。他们看到突然出现的我和濑名学姐大感不可思议,纷纷叫着“咦”“怎么会!”。濑名学姐从我背上下来,对小朋友们说:“我们是从未来来的,但这是秘密。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哦!”然后她回头看我,刻意用纯正的方言说,“那大冢同学,一个小时后这里见。你等我一下。万一来晚了就打电话给我。你有我的电话吗?之前交换过了对吧?”她接着看着小朋友,得意地一笑。“这是未来的话哦!”

濑名学姐到咖啡店远远地看男朋友,而我则犹豫着该不该在小朋友满怀期待的眼神中“跳跃”,但最后还是先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才悄悄地跳了。

咚!

在福冈房间里玩着虚拟恋爱电动,很快就过了一个钟头,手表的闹钟铃声响了。我把记录储存好,从福冈前往东京。

咚!

刚才那群小朋友已经不在公园,濑名学姐也不在。我等一阵子还是没等到学姐,天开始变黑了。

我找到公共电话,打学姐的手机。

“喂?濑名学姐吗?学姐现在在哪里?”

“……大冢同学,我跟你说,事情麻烦了。”

“怎么了?”

“就是那个……我被发现了……”

我问了经过。濑名学姐在咖啡店里偷看男朋友流口水偷笑。结果旁边的男人过来跟她搭讪。学姐拒绝,不小心声音就大起来,男朋友听到她的声音和方言一回头,终于发现了濑名学姐。

“学姐怎么跟男朋友说的?”

“我说,我给他一个惊喜,所以没联络就搭新干线来了。”

“接下来学姐要怎么办?”

“已经讲好今天在东京过夜。我跟家里联络了,说要住朋友家,爸妈就答应了。幸好明天是星期六,不然隔天要上学的话他们可能不会答应。”

咚!

第二天中午后,我去接濑名学姐。和要去打工的男朋友告别后,学姐来到吉祥寺的那座小公园。我背起学姐准备“跳跃”时,身后传来一股不同于平常的香味。一定是用了男朋友那里的肥皂和洗发水。我心口突然一阵疼痛。

咚!

我在濑名学姐家的大楼屋顶着地,濑名学姐从我背上下来。

“男朋友那里没有劈腿的证据吗?好比化妆品什么的。”

“没有。我等于是以突击的方式进他房间的。”

“那不是很好吗?男朋友没有劈腿,学姐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嗯,我放心了。”

“那,有件事想拜托学姐。”

“什么事?”

“能不能请学姐不要再用我来移动了?”

濑名学姐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泄气似的点点头。

“……好啦,对不起嘛。我答应过你的。”

对喔,之前我跟学姐说好,要是被男朋友发现,就禁止以“跳跃”来吉祥寺。

“是啊,我当然还记得。学姐之前答应过的。”

“唉……”

濑名学姐遗憾地叹一口气,仰望天空。

4

不能再“跳跃”到东京后,濑名学姐很少找我,后来联络就中断了。我想忘了濑名学姐,沉浸在二次元世界中。我用计算机玩美少女电动,和游戏里的女生交往。无论谁看,这都是标准的远距离恋爱。在次元这道无法以“跳跃”跨越的墙后,存在着我的心灵慰藉。

因为绝对不可能到她那里,所以我们的交往百分之百清纯。一定有很多人觉得这种事很恶心。可是我生来一张丑脸,从三次元女生的嘴里只听过唾弃,二次元世界女孩温柔的话语的确拯救了我的灵魂。觉得我很糟糕的人,一定是很幸福的人。

妹妹照样一遇到我就把“恶心”挂在嘴上。妹妹真心希望我死掉。每次被她说什么,我就会畏缩,别过头,脑海里想起金门大桥,那美丽、庄严、闻名全球的自杀胜地。那座桥的入口还挂着劝导人们心理咨询的牌子。据说跳下去到入水之间的四秒,会加速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撞上水面,全身骨折且内脏破裂而死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八。入水后就算还有一口气,也会因为当地海水温度低而立刻死于失温,保证必死无疑。所以那里非常受欢迎。超越富士山麓的树海,成为世界排名第一的自杀胜地。

三次元世界好痛苦。从高处跳下来变成肉酱能不能进到二次元世界呢?这张脸已经让我痛苦得活不下去了。出生的那一瞬起,人生就是困难模式。一般人无论是谁,小时候的照片都很可爱,我却不是。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就丑到在运动会上成为焦点。这张脸遗传自外婆。我还记得外婆对着年纪还小、还不懂美丑的我大哭。

“婆婆向神明祈求别让你长得像婆婆,可是却没有用。对不起啊。”

外婆料到孙子这辈子注定不会好过而为我流泪。我最爱的慈祥婆婆很早前就往生了。

“你怎么会在家里?很恶心欸你。”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遇到妹妹,被她这么说。

“濑名学姐是不是?她怎么会打电话给一个长得这么恶心的人,我实在想不通。她是不是收了你的钱?”

我瞪她,她直接无视。

“最近都没联络了吧?利用完就被抛弃了吧?”

“你体内也有这张脸的基因哦。将来你生小孩的时候,搞不好会生出长成这样的小婴儿,但你还是得爱那个孩子。你有这个觉悟了吗?濑名学姐才不是那种人。给我道歉。我叫你道歉啊……”

妹妹咕哝着,用愤恨的眼神看我,骂句“恶心死了”,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在厕所前想着濑名学姐。学姐已经没有找我的理由了。因为不能再用“跳跃”找男朋友了。

妹妹“利用完”的那句话在我脑海挥之不去。说得也是,我认为很有道理。像我这样的人,之前能得到濑名学姐的垂青才是特例。现在只是恢复原状。我叹一口气,准备上楼继续玩我的美少女游戏。这时候电话响了,接起电话的母亲喊了我。

濑名学姐找我出去。

咚!

视野切换,眼前一片蓝天,刮着冷风。一阵子没外出,季节就要变了。我在濑名学姐家的大楼屋顶着地,一回头就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学姐一看到我就挥着手靠近。

“大冢同学!你好不好呀?”

我故作平静地行一礼。

“学姐,好久不见……”

穿着便服且披着外套的濑名学姐展露笑颜,把一个纸袋拿到我面前。“抖锵!”她的嘴里制造着音效。

“欸?这是什么?”

“我去旅行了,这是给大冢同学的特产。”

我接过纸袋往里面一看,是“东京芭娜娜”和浅草名产“雷米香”。

“我一个人去的。东京还是一样可怕啊,是一个会让人迷失自己、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的地方。”

“学姐是找男朋友的吧?”

“对呀。大冢同学坏心不带我去了,我只好搭飞机。既花时间又花钱,累死我了。”

学姐说机票是她打工存钱买的。

“可是,学姐怎么会送我这么多特产啊?”

“因为受到你不少照顾,你还救了我一命啊。而且,朋友嘛。”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特产,还沉甸甸的。我还以为我和学姐的关系已经完全切断了。可是,好像没有。

“谢、谢谢学姐……”

“不谢。对了,下星期我生日呢。”

“咦?”

“啊,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喔。只是忽然想到我生日就在下星期,就说一下而已。是我自言自语。”

我再怎么迟钝也猜得出来。她在讨礼物。

“如果有什么东西比东京更可怕,那就是三次元的女人了。”我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学姐一脸笑眯眯地问。

我从来没送过任何人生日礼物,不知道该送什么才好。想了半天我想到了。我决定调查一下大峡谷。我记得学姐说想到那里。带学姐去,她应该会很高兴吧?我决定送学姐大峡谷。

大峡谷是美利坚合众国亚利桑那州北部的峡谷。雄伟壮丽的景观已被联合国列入世界遗产,同时是美国数一数二的观光胜地。但我家族旅行去的就只有旧金山市区,所以无法以“跳跃”前往大峡谷。要带濑名学姐去,首先我必须独自到那里,双脚踏在那里的土地上。

我要规划一次单独从旧金山市内到大峡谷国家公园的旅行。在网络上一查,一千二百六十三公里的路程靠步行的话,须耗时二百六十小时。搭飞机看起来最轻松,但我会怕,所以还是不要。据说即使是在美国境内搭乘国内线,有时候也会被要求出示护照。护照我是有,但要是被发现上面没有盖出入境章就麻烦了。

话说回来,我的英语只有初中程度,又不擅社交,加上长得丑,究竟能不能单独在美国境内移动还是未知数。尽管不安,但要是遇到实在没办法的危险,只要“跳跃”逃命就好。

我趁家人熟睡的深夜走出家门。那是凉意逼人的夜晚。我从车库里把脚踏车拿出来,双手抱住“跳跃”。

咚!

视野切换,耀眼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蓝天下耸立着红色大桥。我就在能眺望金门大桥英姿的海峡边。这里比日本稍微暖和一点点。不同人种的观光客都聚集在此,其中有好几个人好像看到我出现的那一瞬间,揉着眼睛感到不可思议。

我骑上跟着我的身体一起移动来的脚踏车,开始在美洲大陆上前进。离桥越远,踏板踩起来就越轻。进入市区后我找到一家银行,把日币换成美元。虽然紧张,却没有在吉祥寺的咖啡店点餐时那么严重。我看着地图移动,经过那道常在电视里见到的有地面电车行驶的坡段。我在迷路中,突然发现可以前往目的地的公交车总站,在柜台用蹩脚的英语买好第二天前往拉斯维加斯的长程巴士车票。在此结束了我第一天的行程。我抱着脚踏车“跳跃”。

咚!

回到日本自己家,正在床上复核明天的行程时,窗外亮起来,天亮了。家人起床开始吃早餐的时候,换我入睡。

“我要专心打电动,敲门可能没空应。晚餐也不用准备我的。不用管我。”第二天,我向母亲报备,假装要关在房里,然后“跳跃”到旧金山的公交车总站。

咚!

我坐上前往拉斯维加斯的巴士。

看报的白人大叔、一群爱说话的黑人女子也搭同一班车。黄种人只有我一个。在车上,我边晕车边消化了好几本轻小说。巴士停在大得不得了的停车场休息时,我下了车“跳跃”,回自己家上了厕所,又带了几本还没看过的漫画回来。花了超过十四个小时才抵达拉斯维加斯。搭长程巴士真的非常累人,其他乘客也都呈现濒死状态。下车的美国人当中,有人拍拍司机的肩,有人和他握手,好温馨。

咚!

一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疲累就让我暂时无法动弹。

“你啊,玩电动也不必玩成那样啊。偶尔出去走走嘛!”母亲抱着收进来的衣物经过。

既然到拉斯维加斯,距离目的地就不远了。接下来,网络上说要到大峡谷国立公园最好的交通工具是租车。但我拥有的唯一一张执照是茧居入门级执照,我可不会开车。所幸,有很多从拉斯维加斯出发前往大峡谷一日游的旅行团,我决定报名。我用家里的计算机找到一家为日本人服务的旅行团,打电话去预约。被问到住哪一家饭店时,我就报了旅游书上一家有名的饭店。

咚!

当天早上,我在饭店前等,有巴士来接。到公交车总站后换乘大型游览车,出发前往大峡谷。参加旅行团的不是老夫妇,就是新婚夫妇,一个人参加的就只有我。正觉得不自在,一对老夫妇在游览车上和我说话,还分了好多点心零食给我。整个旅程我都和这对老夫妇一起行动。

一日游也安排参观胡佛水坝,到检查哨时,有安检人员上车来查看有无炸药。我们在大峡谷附近的村子吃了午餐,在过午时分终于抵达目的地。

“Hey, funny face.”虽然有美国人这么说着与我擦身而过,但这片景色震撼得让我起鸡皮瘩疙,我甚至忘了要向他们挥手。

如果你眼前的地面被挖得比东京铁塔和天空树加起来都深呢?如果这片断崖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呢?这就是科罗拉多河侵蚀地壳变动后隆起的地表所形成的峡谷。我觉得我仿佛见到地球这颗行星最赤裸的面貌。无论是老夫妇还是新婚夫妇,在这片无尽的断崖面前就只能屏息惊叹。

然后,濑名学姐的生日到了。

“这里是火星吧……”

“学姐振作一点。这里是大峡谷啊。”

生日前一天晚上十点,我和濑名学姐处于大峡谷的Mather Point这个地方。这边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充满黎明前宁静的气氛。四周有很多同样来看日出的观光客。因为天色还很暗,看不清面孔,也不知道聚集什么样的人种。只是不时听到几句不同的语言,有人呼气,到处都充斥着冷得令人发抖的气息。

不久,东方天空变亮,正觉得整个天空即将变成会发光似的深青色时,地平线的尽头便出现了一团强烈的光。在场所有人都眯起眼睛目击那一瞬间。阳光一扫美国亚利桑那州的黑暗,让前一刻还置身黑暗的断崖成为浮雕,金光闪耀。无边无际的神秘地形一直延续到世界尽头。而我们就站在那里的正中央。

濑名学姐冷得发抖的嘴唇吐出白色气息。她的眼睛紧盯着景色无法移开,连话都说不出。美景当前,我们一时都忘了言语。但是,光为她镶上一层边框,好美。

“虽然早一个小时,但祝你生日快乐,濑名学姐。”

若以美国时间换算,距离生日还有十七个小时,但日本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你之前一路跑到这里,一定很辛苦吧。”

“对一个茧居族来说,是很不容易。”

“你一点都不是茧居族!茧居族怎么会在大峡谷!”

在我说明从金门大桥到这里的路程时,光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影子的浓淡和岩石肌理的色调都不断更新,仿佛在观赏一场动态秀。我们又陷入沉默,望着广袤无垠的美洲大陆地形,久久无法自拔。

咚!

我们移动到另一个景点。大峡谷有好几个景点,分别可以欣赏不同的景观。

“对了,大冢同学,你因为被不良分子欺负才不去学校的吧?要不要我跟男同学说?我有很多朋友,可以拜托他们不要再对大冢同学那样哦。”

在寒风中打战的濑名学姐说。

咚!

我们在清晨的拉斯维加斯闲晃,而我开口:

“刚才学姐说的那个就不用了。对那些不良分子什么都不用说。”

我们观赏未亮起霓虹灯的赌场,说起来现在这个城市里不知多少人正在宿醉。

咚!

胡佛水坝的储水量约四百亿吨。日本所有水库加起来的总储水量才两百五十亿吨,琵琶湖的储水量才二百八十亿吨,可见胡佛水坝多巨大。在两道悬崖的山谷间,耸立着一道扁平弧面的墙。

“谢谢你带我来。我没想到真的会收到生日礼物。”濑名学姐在可以眺望胡佛水坝的桥上说。我摇了摇头。

“要不要买点热饮和肉包?买完我们再回大峡谷。”我背起濑名学姐,“跳跃”回日本。

咚!

视野一切换,眼前就是一家便利商店。

“这里是哪里?福冈吗?”

我和从我背上下来环视四周的濑名学姐,走进那家便利商店。一看钟,是即将迎接凌晨零点的时刻。好歹赶上了。我们正在挑饮料时,零点整时,濑名学姐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好像是她男朋友传来的生日祝福。学姐的脸顿时明亮起来。一分钟后,便利商店的自动门开了,一名我认得的男人走进来。他手里握着手机,一定是因为刚传过短信的关系。

大峡谷,其实是我把学姐带出来的借口。

我的计划是利用这次见面,让把我当作交通工具的任性学姐开心。我心头有过一丝失恋的痛楚。但现在这甚至让我感到可贵,我想好好珍惜。我决定把濑名学姐留在那里,自行消失。左脚和右脚并拢,膝盖微弯……

咚!

5

过完年,第三学期就要开始了。一月的早上空气好冰冷。我在暖炉前边取暖边穿袜子。

玻璃窗结露了,透进室内的光线显得苍白。

好久没上身的制服穿起来好别扭,尺寸不对。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长高了。我重回社会,父母很高兴,但妹妹一样只会说“好恶心”。

我夹在衣着厚重的人群中走到车站。到学校一走进教室,所有同学突然安静下来,视线集中在我丑陋的脸上。班主任老师对我十分照顾,但同学的反应很冷漠。

某天上英文课时,老师用英语问我问题,我也以英语回答。老师露出惊讶的表情,大概因为我的发音很顺吧。英语会话要不进步也难吧,毕竟我都一个人旅行到纽约了。

我咀嚼着失恋的滋味,一个人在大峡谷茫然乱走,走着走着就朝东走去。我抱着痛楚和一个人的孤寂,四周环绕着美国的景色,十分舒适宜人。不知不觉,我开始以美洲大陆东岸为目标展开旅程。最先搭巴士和火车,但资金用光后就没办法乘车了,只能靠步行和骑脚踏车。

脚踏车行经一个又一个城镇,被喊“funny face”时也会跟他们开开玩笑,不知不觉就会讲英语了,最后靠搭便车抵达曼哈顿岛。

在酷寒中坐渡轮到自由岛,抬头仰望自由女神的那一刻,我的旅行结束了。

回到日本自己的房间,下楼到一楼,家人正好在餐桌旁吃早餐。我把小得可以托在手心的自由女神像放在桌上,说:“这个是纪念品,我到过纽约了。”父母以为我终于神经错乱,想带我去医院。家人并不知道我每晚都在美国旅行。因为我寸步不离房间,父母很担心我终究变成重度茧居族。

不知是横越美国让我有了自信,还是我寻求更进一步的修炼,我决定第二天起就重返学校。

即使又回去上学还是交不到朋友,在教室里必须一个人过,但我已经不再感到以前的孤独。我能够保持稳定的情绪,就像鞋底牢牢踩在地面上一样。对于讥笑我长得丑的种种言语也听而不闻,不再满头大汗了。我心里想到的不是金门大桥,而是和濑名学姐看到的大峡谷、让我搭便车的美国人家庭、在大雪中变成一片银白的曼哈顿市街道。

某天放学后,我正在教室收东西,不良分子又叫了我,把我带到屋顶。就是以前从我的钱包里抽走纸钞,还讥笑我长相的那些人。他们大概看我不顺眼,对我又推又打。我蜷伏在地,他们就用恶毒的话骂我,放声大笑。他们当中有女生,还提议“脱掉他的衣服拍照!”“好主意!”“来录像吧。你来掌镜。”“我告诉你,这可不是霸凌哦。你可别自杀哦?别找我们麻烦。”

于是我决定了。我爬起来逃脱他们的掌握,大叫:“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要活了,我要跳楼!”

当然是演的。我在平静得不能平静的心情中起跑。爬过防止失足跌落的铁丝网,站在屋顶边缘。

“我要自杀给你们看啊!我要死给你们看!你们全都下地狱吧啊啊啊啊!呜哇啊啊!”

背后响起不良分子急得大嚷大叫的声音。我从校舍屋顶看着正下方的地面,这也没多高,和金门大桥及大峡谷的高度比起来,仅算是一小级阶梯。现在我终于明白,学校的校舍不过就是又小又窄的地方。我朝着半空中“跳跃”。

咚!

“咦?这不是大冢同学吗?”

“啊,学姐。”

我和下楼的濑名学姐遇个正着。此时学姐和朋友走在一起,但和我讲话后便停下来让朋友先走。学姐眯起眼睛,把我从头打量到脚。

“看到大冢同学穿着制服,无论看多少遍都好感动啊。学校生活还顺利吗?”

“还好。”

重回学校后,我才明白一件事。濑名学姐因为容貌出众,是很特别的人。为了怕引起众人的目光,我在校内不和濑名学姐有接触,很小心地避免接近她。

“你从纽约买回来给我的杯子蛋糕好好吃喔。人在日本却能吃到,友情诚可贵呀……”

教职员办公室那个方向吵了起来。那群不良分子被老师带走。一看到我,他们精神错乱般叫喊起来。其中那个女生怕得像见鬼。

“出了什么事啊?”

“我也不知道。”

不良分子们被老师带走了。濑名学姐回头看我,把头一偏。

“咦?大冢同学,你受伤了喔?”

唇角阵阵疼痛。我伸手一摸,指尖沾了一点血。应该是刚才挨打的时候受的伤吧。

“等一下。来,这个给你。”

濑名学姐翻书包拿出创可贴。

“不用谢我。大冢同学,你变得比较有男人味了呢。男生才一下子没见就会这样,真好玩。那我要走啰,下次再聊。”

学姐朝我挥挥手,去追朋友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把创可贴收进口袋。

放学后的校舍里,大群学生来来去去。不久,窗外就会染上晚霞的颜色吧。我面向正前方,踩着稳稳的步伐,在校舍的走廊上迈开脚步。

注释

[1] 八桥饼是用米粉、砂糖、肉桂等制作而成的日式点心。是日本京都最具代表性的名点特产。——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