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空气般存在的我3-5

3

和朋友分手后落单的上条学长,通过车站的收票口上了电车。冬天白天很短,外面天已经黑了。学长在离他家最近的车站下车。走往住宅区时,行人越来越少,巷子里后来只剩下我们。我走在学长身边,一路上看着陌生的人家。如果是《哆啦A梦》的“石头帽”,使用者造成或发出的声响别人都听不见。可是,我还没到达这个境界。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和制服的摩擦声,学长停下来好几次,一脸狐疑地环视四周。

我们走在点起一盏盏路灯的巷子中,许多人家的抽烟机飘出晚餐的香味,让我忽然想起母亲。我很喜欢母亲做的菜。虽然几乎不会一家四口围着餐桌吃饭,但在旁边看着母亲、继父和弟弟三个人说说笑笑,夹点火锅里的东西来吃,对我而言是最幸福的时光。

上条学长在一户独栋房子前面停下。铺着草皮的庭院,大得可以请朋友来烤肉。学长拿出钥匙打开门,说声“我回来了”走进去。我本来想趁门还开着的时候溜进去,但来不及,门就在我眼前关上,响起上锁的声音。

今天要不要到此为止,回家好了?

不,我还想继续。我想多了解学长。有没有办法进学长的房间呢?

我看到停在停车场的一辆脚踏车。银色的防水套没完全套好,随风飘动。我把它扯下来,扔在了路上,然后按了上条学长家的门铃。他们家的门铃有镜头和通话功能。

“喂。”

响应的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应该是上条学长的母亲。我对通话口说:

“不好意思,我看到路上有脚踏车套,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家的……”

“哎呀,糟糕!”

屋内传来在门口穿拖鞋的声音。门一开,看似学长母亲的人便趿着拖鞋来到外面。只见她东张西望在找我,但看不到抹消存在感的我。她发现脚踏车套摊开掉落在巷里,便先捡了起来。我趁这个空当进了屋。

我在玄关脱鞋,把鞋收进事先准备好的束口袋。先从正面走廊走进看看,进去是十坪[1]左右的大客餐厅。餐桌上准备四人份的晚餐。学长家是四口之家。爸爸、妈妈、学长自己,剩下的那个,应该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那个女生了。

我静悄悄地偷偷看了看她的长相,和学长很像,但稚嫩得多。根据我的事前调查,她应该叫作美优。学长的母亲从玄关进来,那女孩爬起来问:

“干吗的?”

“应该是路过的人,告诉我们脚踏车套被风吹走了。”

“哦。哥怎么没发现?”

“那孩子有时候挺粗心的。”

我从交谈的两个人中间穿过去,离开了客餐厅。

学长在二楼吗?我找到楼梯,便爬上去看看。虽然很暗,但总不能开灯。要是灯突然亮起来,他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二楼的走廊上有好几道门。其中一道门开着,光线从那里透出。这时候,楼下传来妹妹的声音:

“哥,吃饭了。”

上条学长的头从我正准备要偷看的房间里探出来。

“爸呢?爸回来了?”

学长好像正在换衣服。只见他边穿运动衫边问。

学长的身体就在我眼前,我贴在墙上,一动也不敢动。

“爸说今天会比较晚回来,所以我们先吃。”

“我马上下去。”

他们家习惯全家到齐才开饭吗?学长回应了妹妹,然后又回房间。他是去拿手机,和春日部沙也加一样的iPhone。

我也紧跟着学长一起进房间环顾室内。书桌、计算机、床、小型电视、好几种电视游乐器。然后在桌上一个明显的位置,放着一个签过名的篮球。除了脱下来的制服散乱在床上,其他地方都整理得很干净。

上条学长关灯,到一楼去吃晚餐。我被留在漆黑的室内,竖起耳朵听学长的脚步声在楼下远去。

好啦,来翻学长的房间吧。

在这片芸芸众生的土地,我悄悄地、卑微地生活着,不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存在太过薄弱,即使直接扩散到空气中消失了,恐怕也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感触。有一段时期我是这么想的。

被那个同学叫住,是在樱花已经散尽,树木开始冒出鲜嫩黄绿色叶片的时候。

“喂,你昨天也在那里吧?”

午休时,我坐在校舍后的阴影中,正啃着甜面包的时候,有个女同学走过来说。是不是有人站在我背后,然后她在跟我背后的人说话?我回头确认,她却觉得好笑似的说道:

“不用装傻了。你这人真奇怪,大家好像都看不到你。不过,我注意到啰,你就在那里。”

她说她叫春日部沙也加,和我一样是一年级的。过去从来没有人注意到犹如空气般存在的我。她到底是怎么发现我、跟我说话的?

“就是觉得怪怪的,所以我就睁大眼睛仔细看。然后就看到啦。”

春日部沙也加能发现我不是偶然,恐怕是受到她母亲的影响。她母亲从事校对小说、杂志的工作,春日部沙也加说她从小就会帮忙。

“阅读文章,要是发现错字、漏字,零用钱就会增加。后来我不用读,看一眼就能知道哪里有错误。我们不是会把印了字的纸摊开来放在眼前吗,只有出错的地方看起来会亮亮的。不是真的发光啦。就是觉得只有那里怪怪的,仔细去看,那里要不是汉字写错,就是漏了字。”

看来春日部沙也加培养出发现有异之处的能力,即使是难度很高的“比比看”挑错游戏,她也一秒就能解开,刘海只剪短几毫米,她也会立刻注意到。

我们不知不觉就成为朋友。她是第一个会在我到学校时跟我说“早”的人。我之前甚至没想过交朋友的念头。见到教室里开心聊天的团体,我总觉得那是与我无关的世界。有一个午休时能聊天、放学后一起上街的朋友,我的人生改变了。自己心中模糊的不安消失了,我确信:自己这个存在虽然薄弱到极点,但我的确存活在这个世界,的确在呼吸。

但出事了。就在十一月底的时候。

“走进那条路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怪。明明是很熟悉的路,却觉得很陌生。可是,回家的时间又已经太晚了,所以我没有折回去……”

我听到这些,是出事的第二天。她透过电话带着哭声告诉我。虽然歹徒没得逞,但她的心灵深受创伤,从此不再上学。

那天晚上,春日部沙也加走在一条两侧都是杂木林、很少人会走的路上。因为社团活动到很晚,天已经全黑。在那条路上,她越走越感到陌生。校对寻找错漏字所训练出来的直觉,告诉她情况不太对劲。

“好像会发生什么事。”

她才刚刚提高警觉,树丛后就有人冲出来。还来不及尖叫,她就被推倒且压在那个人身下。那个人戴着面罩,那是个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黑布面罩。除了推倒她的人,还有另一人。另一人想把一团布塞进她嘴里,应该是防止她大叫。

即使戴着面罩,从身材和声音也知道那是男人。

春日部沙也加拼死抵抗,她能脱身逃跑是个奇迹。或许因为事发前那一刹那提高警觉,让她在当下没被吓得停止思考。

她去附近人家求救的时候,身上制服凌乱,脸上、手上都是伤痕。我听了这件事,想起了母亲——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的母亲。

报警时,警方告诉她不久前发生过女性遭两名男子联手性侵的案件。与攻击春日部沙也加的那两人恐怕是同组犯人。他们很可能实际犯下更多案子,只是被害人没有报案。像这样的案件,被害者不敢报案的情形很多。春日部沙也加这次的事,犯人虽然没得逞,但我一想象万一得逞就毛骨悚然。

出事过一阵子,春日部沙也加把以下这番话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人,大概实在忍不住吧。

“伊织,我跟你说,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真的不想想起来,可是就是记得好清楚。推倒我的那个男人脸上戴着面罩,只露出眼睛和嘴巴。我在昏暗的路灯灯光下看到了,那双眼睛,我有印象。也许是我想太多了,所以我没有跟警方说……可是,我之前每天都看iPhone……因为我设成的桌面……伊织,你说我该怎么办……犯人的眼睛,和那张照片的眼睛好像……”

她的iPhone桌面,就是我在篮球比赛中拍的上条学长的照片。

4

楼下传来玄关打开的声音。好像是上条学长的父亲回来了。我继续调查室内,同时小心不发出任何声响。我在找证明学长是犯人的线索。

春日部沙也加的说辞虽然指出上条学长是犯人之一的可能性,但事实如何还不知道。也许她误认了。我虽然很想相信她,但说学长是犯人未免太离奇了。难怪她会迟疑着不告诉警方。所以我决定私下调查。利用我空气般的存在感跟踪上条学长。调查他的人际关系,尽可能偷听他和朋友的谈话。假如学长是犯人之一,应该会和另一个犯人接触,话中或许会透露出一些与犯案有关的蛛丝马迹。

楼下传来谈笑声。学长还没要上二楼的样子。书桌的抽屉我翻过了,里面只有文具。不,抽屉底下还有装文件的透明文件夹,夹在里面的看来是手机合约。我在合约里看到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电子邮箱和密码,应该是怕忘记写下来留底。

十分钟后,上条学长回到房间。那时候,我正在翻衣橱深处的一个纸箱。我发现有人上楼,赶紧把翻出来的东西放回衣橱,带着书包和装鞋子的束口袋关了灯,赶往房间深处。但因为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小脚指头撞到了椅子。

椅子哐当一声移动了,我感到一阵剧痛。椅子撞到书桌,装饰在上面的篮球因而晃动。我没时间扶,只顾着滑进床底下约三十厘米的空隙。

紧接着,学长就开了门。

“美优?”

走廊上的灯光照亮床头。夹在床与地板间这段狭窄的视野中的我看到篮球反弹,滚到学长脚边。

“美优,是你吗?”

房间亮了,应该是学长开了灯。我看不到他的手。我此刻趴在床底下,只看得到学长的脚。

平常我不需要这样躲也不会被别人看见,但现在我处在一个特别情况。小脚指头一阵阵地疼,这份疼痛让我意识到自己也有肉体。扩散在空气中的身体意念,以疼痛为中心描绘出轮廓。

我稍微能够了解那些割腕女生的心情了。一个人可以借由疼痛重新意识自己的身体,提醒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可以不要现在吗。在一波波疼痛平息前,我的样子会被任何人看到。要是学长往床底下看,那就大眼瞪小眼,发现入侵者的存在了。

学长捡起篮球,似乎是把球放回了桌上。

感觉到轻轻的脚步爬上了楼梯。好像是妹妹上楼来了。

“美优。”

“干吗?”

一双穿着拖鞋的细腿,出现在敞开的门后。

“刚才有没有地震?房子有没有晃?”

“地震?没有吧?怎么了?”

“球自己掉下来了。而且,你看,东西都有点偏了。我摆的一些小东西,方向都和平常不一样。”

“搞不好闹鬼哦。哥,你是不是在哪里被女鬼缠上了?”

妹妹的脚往走廊那边消失了,好像是进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传来门关上的声音。

学长在房里四处走动。穿着袜子的脚走过来又走过去,感觉上是一个个确认小东西的位置。后来,学长的脚就朝床靠来。终于要查看我躲的地方了,我做好心理准备。但学长叹了一口气,在床上坐下。我身体上方的床垫往下沉,弹簧发出挤压声。

我心想:真的是他吗?不是春日部沙也加误认吗?万一学长与案情无关,那我才是罪犯。像这样跑进别人的房间,我到底在做什么?要是被发现,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就算了。

一阵电子声响起,好像是学长的iPhone。

“喂,我是上条。”

学长边讲电话边起身,床发出唧唧声,他接着关上敞开的房门。

“现在吗?可以啊。鲇川学长可以吗?”

来电听起来是个姓鲇川的人,在卡拉OK那时候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好的。三十分钟后见。了解。”

讲完电话,学长走向衣橱,拿出衣服开始换。我从床底下仅看得到脱下的衣服掉在地板。有人敲门,然后门开了。

“哥,这是我跟你借的漫画。咦?你要出去?”

“去便利商店。”

“那帮我买豆沙包。”

“我在换衣服啦,出去。”

学长关上门。感觉他们兄妹感情很好。这样的学长,会对女性做出人称“性侵”的暴力行为吗?

换好衣服即将出发时,学长翻起衣橱深处的纸箱,从里面抽出什么东西。我扭动身体想看清楚,争取把脖子伸到床的边缘。

学长没拿好,东西掉在地板上。是一块黑色的布。学长捡起来的时候,布松松地垂下来摊开,让我目睹了它的模样。是眼睛和嘴巴开洞的面罩。

学长停止动作。

也许听到我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学长弯下身,往床底下看。他的视线与我交会。

但感觉到视线交会的只有我,学长的视线扫视床底一圈,松了一口气。我的小脚指头已经不痛了。身体的意念再度扩散,我这个人的存在,又回到薄弱到学长看不见的程度。

学长把面罩塞进口袋,关掉房间的灯,然后关门走向楼梯。我在漆黑的房里竖起耳朵,听到他向父母说要出去,接着是大门的开关声,以及脚踏车解锁的声音。

我终于爬出床底,走到窗边。隔着玻璃看到跨上脚踏车外出的学长。他从家门前的那条路往车站的反方向骑,不久就被建筑挡住看不见了。

学长有面罩,是和犯人戴的一样,眼睛和嘴巴有开口的那种黑色面罩。可是,慢着。刚才那个会不会是御寒用的?会不会因为要顶着十二月的寒风到便利商店实在太冷,才带着去的?一定是这样。可是,刚才瞄到骑在脚踏车上的学长,他脸上什么都没戴。如果是御寒,那骑上车就应该戴啊。现在还不能确定学长就是犯人。可是……我啧一声。如果学长真的是性侵犯之一的话……

我走出房间下楼。顾不得有没有发出声音了,我从束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鞋子,迅速在门口穿上飞奔而出。

进门费一番功夫,但出去很简单。打开门上的锁,直接出来就好。就算被学长的家人看到,也只要逃跑就好。门没锁也无所谓,现在第一优先是追上上条学长。

若学长就是犯人,带着面罩在晚间外出,那么要做的恐怕就只有那件事了吧?刚才来电的,就是另一名犯人。而那通电话会不会就是相约犯罪?如果今晚他们要进行不知第几次的犯案,那么我必须在受害者出现之前制止学长才行。

我在十二月冰冷的空气中全力疾奔。一盏盏路灯串起的巷子里,已经不见上条学长的身影。我朝脚踏车骑走的方向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边跑边开机。怕手机破坏我的跟踪行动,我一直关机。我从通信簿里找出春日部沙也加的号码,打给她。铃响几秒,她就接了。

“喂!沙也加!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嗯,我在打电动。”

出事以来,她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家里。她应该能使用计算机。

“我有东西想请你帮忙查!”

“伊织,你怎么了?你在跑步?”

“嗯,我正在跑!”

我一边右手提着书包,左手拿着手机抵住耳朵,一边跑马拉松。呼吸不顺,说话也很困难。我平常不太运动,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可是一想到等一下可能发生的事,我就不能不跑。此刻,我正站在能否阻止犯案的紧要关头。

因为突然跑起来,我的肺好痛。我呼吸困难地向春日部沙也加解释缘由。我没告诉她我要调查上条学长,所以她非常傻眼。

“伊织,你在搞什么啊……”

“沙也加,我有东西想请你帮我查。”

我拿出塞在口袋里的一张纸条,是我从学长书桌抽屉里拿来的。我把上面写的电子邮箱和密码告诉春日部沙也加。

“你能不能用这个看到学长的电子邮件?”

计算机和网络方面,她懂得比我多。

“嗯。如果密码没换的话。只要能登录,应该就能使用一些服务。虽然不应该,但这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了。”

“能不能找找看他有没有跟一个姓鲇川的人互通邮件?我必须找到学长的所在地。搞不好有犯案地点的相关记录。”

“那就不用看电子邮件了。”

我因为红灯停下来。眼前是大马路的十字路口。我呼出来的气化成白雾散开。我靠在砖墙上,决定在信号灯变绿前稍事休息。右手脱力,书包滑落,可我一点都不想捡。等一下再回来捡吧。隔着手机,感觉得到沙也加在操作计算机。

“顺利登录了。”春日部沙也加松一口气般继续说道,“然后,嗯,果然……伊织,我知道学长现在在哪里了。”

“怎么知道的?”

“我用手机定位服务。”

根据她的说明,这项服务是利用iPhone发送的电波,在地图上显示手机的所在地。为了应对手机遗失或被窃的状况。只要手机开机,在计算机浏览器上登录就可以利用这个服务。根据地图上显示的信息,现在学长手机正在市政府管理的公园。

“公园?”

“嗯。伊织现在在哪里?走路不知道到不到得了?”

我把自己的位置告诉春日部沙也加,她看着网络上的地图,告诉我公园的方位和距离。并不算太远。信号灯变绿了。我挂了电话,再度开跑。

我累得好几次想停下来,但还是朝着那里跑。跑过住宅区,见到茂密的树林剪影了。这里在我的生活圈外,我从没来过。这是一座占地广大、看不到尽头的公园。

为了确认上条学长的位置,我在公园入口再次联系春日部沙也加。

“我想应该还在公园里,但不是很确定。因为沿着人行步道走过去后,电波就中断了,估计是关机了。”

听她这么说,我惊觉这代表什么。关机,不就是怕突然响起来会有麻烦吗?现在的iPhone和刚才的我一样。学长现在也许正悄悄躲起来。

“我已经叫警察了。我匿名报警的,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出动?”

“我、我也不知道……”

连发出声音都很辛苦,我多少年没这样跑步了,肚子好痛,好想蹲下。

“伊织,你还好吗?”

“我得……喘口气……不然会被发现……”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看了竖立在入口的公园地图。朝人行步道走就对了,学长应该躲在步道尽头某处。我想象身体融化在黑暗中。我必须抹消存在感才能接近上条学长。

公园里的路灯根本不够,到处都是光线照不到之处。石板人行步道上散落着落叶,一踩到就会发出枯叶碎裂声。因为刚才跑步,我里面的衣服都湿了。我深深吸气和吐气,冰冻的空气跑进肺里。

人行步道的尽头是又深又浓的黑暗,要继续往前走需要勇气。我唤醒初中时的记忆,不敢帮助被欺负的同学,决定旁观到底的后悔依然残留在内心深处。我握紧双手。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要勇敢去做,不再逃避。我一步步踩向黑暗的深处。

眼前闪过小小的白色颗粒,细细的雪开始在夜晚的公园里飞舞。只有在进入微弱的路灯灯光中时,雪粒才从黑暗中现身,一到光外便骤然消失,感觉好美。可是这片寂静却被突如其来的尖叫打破。

人行步道深处传来惊慌骚乱的动静。我尽量不让呼吸紊乱,快步走向那里。在略微偏离石板处,感觉有数人在喘气。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看清状况。两名男子制住一名女孩。

女孩穿着休闲,购物袋掉落在身旁,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两腿拼命乱动,想挣脱骑在她身上的面罩男。但她双手手腕被抓住,按在地面上动不了。双腿挣扎着,脚上的靴子被地面的落叶绊住。

另一个面罩男蹲在她的头旁,拿一团手帕似的东西塞进她嘴里。于是她再也无法发出声音,女孩因为恐惧而表情僵硬。

他们粗重的呼吸声、衣服的摩擦声,全都传入我的耳朵里。哪一个才是上条学长?两人体形相似,又用面罩盖住了脸,上下身都是黑色衣服,我无从判断。不仅无法判断,他们按住一个女孩的样子,根本不像人,像野狗,凑在一起争食的野狗。

一名男子取出利刃,是塞住女孩嘴巴的那个。看到利刃,女孩的抵抗减弱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沿着侧脸流下。另一名男子开始脱她的衣服。

他们用日语吼些什么,但我无法辨识。因为震惊、恐怖、愤怒,种种情绪在我心中交错混杂。同时,又有一丝理智告诉我须保持呼吸平稳。呼吸一乱,我就会被看到。

我告诉自己要维持平常心,拾起旁边一块比较大的石头。这块分量十足的石头表面凹凸不平,有锐角。我举起石头,在白雪飞舞中,悄悄走到他们身旁。

即使到伸手可及处,他们还是没发现我。我拿石头用力朝持刀的男子头上砸下。

手上感到一阵闷闷的冲击。

看到突然头破血流倒地的同伴,另一人愣住了。旁边有一根正好适合打人的棒子,我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那边,捡起那根棒子。走到东张西望的男子身边,朝着戴着面罩的侧脸,用吃奶的力气挥下。这冲击来得毫无预兆,他事前应该无法有任何防范。

在打到人的那一瞬间,棒子碎裂般折断了。他歪着脖子扑在女孩身上,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在雪粒闪现的公园里,我想象自己的身体,将扩散在空中的存在感凝聚起来。因为受害的女孩又惊又怕地提防着。

“已经没事了。”

她辨识出我的模样后,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大概是判断出了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孩趁暗攻击犯人,救了她。

她泪湿的脸颊上沾了泥。我帮她擦掉,安慰她的时候,几名警察带着手电筒朝我们走过来。应该是收到春日部沙也加的通知而来。

解释起来很麻烦,于是我再度抹消我的存在,离开那里。我没看完整件事就离开了公园,因为我想早一刻打电话听听春日部沙也加的声音。

5

“好,时间到。”

老师看表后宣布。教室里紧绷的空气顿时放松,到处都发出带着遗憾的声音。因为题目很多,很多同学无法在时间内全数答完。我吐一口气,伸伸懒腰。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考完了。

最后一排的同学收了考卷拿去给老师。一回神,我的考卷没被收走,被跳过去了。当然,同学不是故意的,因为即使是在常态,我的存在感还是太过薄弱。

老师在讲桌上整理好考卷就要离开教室。我追上去。

“老师!老师!老师请等一下!我的考卷还在这里!老师!”

结果我叫了好几次,老师总算注意到我。我把考卷交给露出“这班有这个学生?”表情的老师。

短暂下课时间后,全校学生在体育馆集合,举行第二学期最后一次全校集会。校长走上讲台,提醒大家寒假的注意事项。然后,不能不提学生犯下的丑闻。尽管难以启齿,校长还是叮咛大家绝对不可以再惹出那种事。

所谓的丑闻,当然是上条学长与篮球社鲇川这两个人,结伙性侵女性并以现行犯逮捕这件事。因为未成年,报纸上没刊出姓名,但不用说,这件事当然轰动全校。鲇川这个人就算了,但上条学长在校内是颇受好评的学生,造成的冲击格外巨大。

圣诞节一过,街上就充满年味。在某个大晴天,我搭公交车去看春日部沙也加,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家。我边走边看事前问好、抄好怎么走的纸条。从公车站起,一路上和放风筝的、遛狗的人擦身而过。风很冷,但天空清澈湛蓝,好舒服。

我大概一个月没看到春日部沙也加了。从电话和短信的联系中,我感觉得出她的情绪非常平静,但她还是很怕外出,都关在房里。

“我不想念了。”

她前天晚上在电话里这么说。我挽留她,说暂时休学,等到可以外出再复学不就好了吗,但她心意已决。学校里没有人不知道性侵案。只要上学,就会有人以好奇的眼光看她。她在意这个。

我要去的地址是一个公寓小区。棱角分明的白色公寓模样在蓝天下格外突出。我爬上楼梯走在三楼的通道,来到纸条所写的门牌号码前。门前挂着“春日部”的门牌。按了门铃,有人回应,金属门打开,穿着运动服的她从门缝里露出了脸。

“好久不见,我来了。”我说道。但她歪着头,有点害怕的视线四处游移。

“咦?有人吗?”

她的视线从我身上扫过。她好像看不见我了。一段时间不见,她就和别人一样,看不见我了吗?正当我开始不安,她定定地注视我的眼睛。

“我就是想说说看。”

“……我还是回去好了。”

“开玩笑的啦,伊织。好久不见,谢谢你来。”

就像在学校屋顶聚在一起的那时候,我们都笑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瘦了?听你说一直窝在房间里,还以为你会变胖。”

“我在注意。我有请妈妈买蛋糕回来哦,一起吃吧!”

“蛋糕?”

“嗯,像宝石一样漂亮的蛋糕。”

“真是好人家的孩子。”

“对,我就是好人家的孩子。”

我们在门口对望。公寓大楼的通道上有一整排金属门,另一边则是扶手。有开门声,一个阿姨从第三户外的房门出来。她从通道上走过来,我闪开免得撞到她。

阿姨一脸讶异地向春日部沙也加点点头,走过去。大概看不到我,只看到开了门站在那里的春日部沙也加吧。在通路尽头,阿姨又再次回头朝这边看一眼,才下了楼梯。

春日部沙也加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来,进来进来。一直伫在这里,别人可能会以为我因为那件事脑袋坏掉了。自己一个人站在门口傻笑的茧居族,人家会怎么想?”

她拉着我走进屋里。门在背后发出关上的声音。

“瘀青呢?”

我在有点昏暗的玄关问。

“都退了。”

“太好了……”

我不禁紧紧抱住她。春日部沙也加好像有点吃惊,但没有把我推开。

“你也太夸张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摸摸我的头。

早上醒来,望见一片蓝天的时候,我有时候会打开房间的窗户,闭上眼睛。心想我会不会就这样化在风中被吸进天空。我会喜欢上什么人吗?还真有点难以想象我曾经这么想过,但我错了。

过着高中生活,我明白了爱是什么。除了她,没有人会对我说“一起吃蛋糕吧”这种话。要是我对她说一些肉麻的话,她会不会觉得恶心?我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扩散在空气中的我的身体,在感觉到她体温的这一瞬间,会找回比平常更明确的轮廓。

注释

[1] 坪源于日本传统计量系统尺贯法的面积单位,1坪等于1日亩的三十分之一,合3.3057平方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