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监狱内回响起沉闷的警笛,田丹听到外头隐隐的拼吼声,她回身看着高高的小窗,解开红围巾扔上去。红围巾搭上小窗,一半飘到外面。沉闷的警笛中夹杂着拼斗声和虎吼声,徐天往里走,他身侧的监舍一间间恢复照明。燕三和小耳朵一伙顶开铁栅栏,从排水道里冒出来。

小耳朵伸出脑袋:“啥动静?”

“天哥在里面的动静。”

小耳朵环视着密密麻麻的高墙小窗,头疼地问:“哪间?”,等他再回头看燕三已经蹲在地上,用手电照结构图纸。一众灰头土脸的汉子,茫然四顾。

“看什么呢!凿哪里!”小耳朵急切地问。

燕三直起身子挨着墙根跑,打着手电照窗子。一伙人跟着,罩神在自己监舍看着小窗上晃动的手电光。监舍外,通道里,徐天在挨个用钥匙试着打开通向特别监舍通道的锁。

燕三的手电光指着罩神的窗:“这儿!”

小耳朵看了一眼燕三,又望向窗口,问:“没错?”

燕三:“错不了。”

有一个汉子上前抡镐子,小耳朵着急了,朝他们喊道:“直接上炸药!”

徐天正路过罩神的监舍,罩神见徐天向田丹的特殊监舍走去,瞪大眼睛问:“劫女共党?”

徐天看了眼罩神,说:“就你明白。”

罩神:“把我也捎上。”

“你杀人贩枪贩烟土,跟这儿待到死吧!”徐天大声说道。监狱通道外,传来华子声音:“冲进去,到里面,徐天要劫女共党!”

徐天打开了特别通道的铁门,往通道那头看过去,连虎且战且退,华子冲连虎喊道:“连虎,再动手开枪了!”

监狱后院,小耳朵一伙人已经安好了炸药。

其中一个汉子说:“爷,点了?”

小耳朵:“点!”

燕三的手电划过相邻几个窗口,又划回去,他看到其中一扇小窗上飘着红色的一角,炸药引子蹿起来。燕三连忙喊道:“不对,是这面墙!掐了!”

小耳朵着急地喊向旁边的手下:“快掐!”,说完自己却抢先一步冲上去掐断导火索,一脸崩溃地冲燕三喊,“到底哪儿!”

燕三此时已经跑到红围巾飘着的高窗下面了,疯狂地指着喊:“这!”

徐天转身去开罩神的门,罩神的眼睛盯着钥匙,监门一开,罩神冲出来给了徐天一拳。然后就要往特别道通里跑。徐天拼命拦住他,将罩神暂时击退,反身退入特别监道,用钥匙从里面锁上。

徐天看着罩神说:“你在这里替我挡着吧!”

罩神抵着铁门转过身子,连虎巨大的身躯压过来,四五个狱警挂在连虎身上,连虎怒吼着将狱警们甩出去。

华子朝连虎喊:“你再动一手指头,我就开枪!”

连虎停下手,看了看与他并肩贴门站立的罩神。监舍通道里几乎挤满了狱警,华子一头汗,向众狱警喊:“上铐子!”

一个狱警拎着铐子上前,被连虎一掌岳飞,枪响,子弹击在铁栅和墙上冒出火星。监狱里头,田丹听着咫尺之遥的枪声,抬头看到了鼻青脸肿、破衣烂衫的徐天正笑着跑向自己。连虎胳膊中弹,依旧挺着身子,罩神看着眼前的局势,紧闭双眼,实在后悔自己参与其中。

华子大喊:“铐死了!”

四个狱警拖着铐子上前。铐了一半,连虎又开动,更多的狱警扑上去压制连虎。

罩神从人缝里爬出来,爬回还开着门的监舍,从里面死死拉住监门。另一边,徐天用钥匙打开田丹的监门,他抬头看小窗上的红围巾。飘着红围巾的高窗下,炸药引信冒着火花在蹿。

“天哥,炸药!”燕三的声音隐隐在窗外声嘶力竭,传向田丹的监舍,“要炸了!”

徐天听着,立即打开监门进去,二话不说,直接把田丹推到墙上,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压住。田丹在徐天怀抱中挣扎了一下。

徐天用身体压制住田丹,他顾不上田丹只穿着单衣,他的胸膛贴着田丹的背:“别动!”

田丹轻叹一声,贴紧徐天,一声巨响,后墙土石飞溅。整个监狱都在震动,连虎背靠的铁门墙栓土石松动,一时间连虎和狱警都愣住了。

华子绝望地喊:“里面!外面!快!”

众狱警糊涂地看着华子,不知道到底要跑向哪边。华子着急地说:“绕到后面去,里面炸开了,三哥要劫女共党!快!”

一通道的狱警又纷纷往外跑。土石烟尘中,小耳朵当先冲进来。

小耳朵看见徐天,一把揪住他:“连虎!徐天,连虎呢!”

“外边儿!”徐天回答。

小耳朵看不到连虎,满腔怒火喊道:“你又耍我!”

通道外面传来连虎的吼声,小耳朵和后续进来的精壮汉子往通道里走去。徐天把钥匙扔给小耳朵:“小耳朵,钥匙!”,人慌马乱,钥匙没接住掉在地上,小耳朵四处找,徐天拉着田丹往破洞处走。监狱里枪械库的门打开,狱警们进去,轮番在一排排的架子上取枪。持枪的狱警们从枪械库出来。

“看见就开枪,打死算我的!”华子大喊。

手电乱晃,华子领着狱警绕到监狱内墙往炸墙的地点狂奔,枪械库的门开着。燕三被炸药震得晕头转向,在灰尘里喊:“天哥!”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燕三,是徐天。

连虎依旧在通道里与众狱警奋战,汉子们从特别通道涌过来,但与连虎一门之隔,此时小耳朵在一番寻找下,终于找到钥匙朝连虎奔过来,还连跑边喊:“连虎!”

连虎听见,回头看,此时小耳朵已经停在铁栏外了,他正在忙乱地找钥匙试着打开锁,连虎转身将狱警击开,两只巨臂抓住铁门,大吼一声,一下子把铁门连门框从墙里拔了出来。小耳朵在土石飞溅中喊道:“走,带连虎赶紧走!”连虎双手把着门转了个圈,身子从外变里,铁门挡住了狱警。汉子们拉着连虎往后退。但握着门上钥匙的小耳朵被这么一转,转到了监舍通道另一边,连虎和汉子已经遁走,小耳朵倒成了贴门面对狱警的人。

小耳朵看着一众狱警心里忐忑,嘴上却撑着强硬说:“你们敢动,动一个试试。”还没等小耳朵说完,一名狱警就跑到小耳朵身前,迎头给了他一棍,小耳朵被打得软倒在地。另一边,徐天和田丹来到最初定位的,那个不通的排水道入口,却发现燕三不见了。

徐天大喊:“人呢!”

手电光已经接近,徐天看见,远处另一个排水道入口人影攒动,连虎巨大的身躯十分显眼,燕三堵在排水道入口四顾看着。

“天哥!”燕三也大喊着四处寻找徐天,但没等他找到,自己就被汉子们推着进入了排水道,连虎紧跟其后。狱警接近,汉子们已经鱼贯进入排水道,狱警在他们身后开枪。

华子领着狱警赶到排水道入口,没有狱警敢进去,只是冲里开枪。

华子说:“你们守在这里,来几个人跟我绕到外面去堵出口!”

不远处的黑暗里,徐天看着众狱警已经堵住了出口,一脸沮丧地说:“完了。”

田丹看着鼻青脸肿但浑身是劲的徐天,突然忍不住笑了。

“你为什么笑?”徐天不解地看向田丹。

“总算从牢房里出来了。”

徐天藏不住失望,说:“但出不去了。”

“那怎么办?”田丹眨着眼睛看徐天,黑暗里,徐天发现田丹的眼睛晶晶亮。

“你说怎么办?”

“你是劫狱的。”田丹无辜地看着徐天,“跑起来再说。”说完徐天拉着田丹往院子黑处跑。

燕三在排水口通道最前面,后面跟着连虎和一群汉子。燕三时不时停下来回头寻找徐天,连虎不住地伸巨臂推他,一推燕三,他就往前栽一跟头。

监狱门口站着一排持枪的狱警,华子领着一队狱警跑过来,有人在慌乱中提醒华子不能把枪带出门,华子回头咆哮道:“别废话了开门!”

一个狱警把小门打开,华子带领狱警奔出去,一伙人快速猫腰奔跑。

陶然亭附近荒地,燕三当先从出口出来,随后连虎和精壮汉子们也一并出来。不过他们还没站稳,就看到手电光从远处晃过来,连虎和汉子们急忙遁入暗夜,燕三也只能跟着他们遁入暗夜。随着手电光的逼近,华子带着一伙气喘吁吁的狱警到达排水口前,华子估计连虎等人已经跑掉了,他沮丧地朝排水口看,将子弹发泄般地射进去。

“二勇带两个人进去,去那边堵。”华子仍不放弃地喊道。

一名狱警小心地说:“都跑了。”

华子看着说话的狱警:“你不是说没看见女共党进下水道吗?”

狱警说:“好像是没有,打头的是连虎……”

华子命令道:“下去!”

排水道入口,几个狱警端枪守着。不远处炸开的监狱内墙,有狱警进进出出。

监狱枪械库的门开着,徐天刚拉着田丹进入,后面就立即有手电光晃过来。枪械库不大,几手没有藏身的地方,徐天将田丹挡在身后,贴到门边戒备,手电光并未进来,先是听见嘟囔:“枪械库怎么没锁门。“紧接着又听见咔哒一声,有人从外面将门锁上,库房里安静下来,外面有隐隐的警笛声。

徐天推推门,沮丧地说:“我们先待在这里。”

穿着单衣的田丹不住咳嗽,她看见枪械库的柱子上挂着表格纸,徐天在脱自己的棉衣,田丹看着徐天说:“我不冷。”

“我热。”徐天的脊背上汗水蒸腾,他在寒冷的空气里感觉自己在冒着白烟。

“金海会因为劫狱和你……”

“翻脸?”

田丹看着徐天点点头。

“翻是肯定要翻,翻到什么程度就不知道了,可惜劫一半没劫完。”徐天有点遗憾地说,田丹抿嘴笑道:“在这里已经很好了。”

“冰窖似的,哪儿好。”

“起码多一个人,有你在。”田丹说着话去翻柱子上挂的表格,徐天好奇地也凑近去看,说:“这是什么呀?”

田丹边看边用手指着说:“狱警值岗分布……看守换班表。”

沈世昌的书房里,手轴在条案上摊开,长根在末端压着卷轴。沈世昌戴着老花镜仔细看,金海立在条案对面屏着气,周边环境安静典雅,使金海感到局促。

“好画,典故更好。”沈世昌看着画说。

“能入沈先生眼就行,在家里放了好多年,一个朋友送的。”金海谦卑地在旁边站着。

“朋友送你这幅画,说明金先生侠义性情。”

“您千万别叫我金先生,叫金海就行。”

“知道画的典故吗?”沈世昌抬头笑着看向金海。

“您学问大……”

沈世昌笑着从桌子旁走到沙发前坐下:“战国三家分晋,赵襄子杀了智伯,智伯的家臣豫让要为主人报仇,第一次失败了,坦言自己是智伯家臣,士为知己者死。赵襄子说‘这是个义士,以后我小心一点避开他就是’。”

金海听后,肃然起敬:“这姓赵的局气。”

“豫让又毁容吞炭,改变面目成了一个哑巴,接近赵襄子第二次行刺……”

“他把姓赵的杀了?”金海看着沈世昌问。

沈世昌示意金海坐下,他接着说:“又被抓了。赵襄子说‘你曾经的主人也被智伯杀死了,而你没有替他们报仇,反而投靠智伯,为什么我杀了智伯,你非要替智伯报仇’。”

金海还站着没动,但他听进去了,又问:“为什么?”

“豫让说,‘我曾经的主人把我当一般人看待,所以我也把他们当一般人看待,而智伯把我当成国士,所以我要像国士那样为他报仇’。”沈世昌回答。

“姓赵的怎么说?”

“赵襄子又要放他,豫让觉得他无法报仇了,请襄子脱下衣服,让他刺几剑,然后自尽。”

金海听后怔了半晌:“自尽这个人叫什么?”

“豫让。”沈世昌看金海说。

金海点了点头:“豫让比姓赵的大气。”

沈世昌笑了笑,说:“把画收起来吧。”

长根收起手轴,金海见沈世昌喜欢,心里安心不少,忙说:“画特意拿出来送您的。”

“我们刚刚相识,我不能收这么重的东西。”

“本来也不好意思麻烦,但碰上难事儿了。”金海说完,看了眼沈世昌。沈世昌将手轴接过来,放到条案上,说:“长根,你出去吧。”长根转身离开客厅,沈世昌又转头笑着问金海:“什么难事?”

“让您一说这画的故事,还不太好开口了。”金海说道。

“但说无妨,我也有事要拜托金先生。”

“那先说您的事,只要金海能办。”

“你说吧。”

金海不再推辞,他看着沈世昌说:“是这样,我有些金条压在别人手里,本来说到南边过日子用,前段时间出了点意外,我又通过兄弟铁林找到一位冯先生,他是国防部二厅保密局的,但这事儿也没办成。”

“为什么找我呢?”

“出的问题多少跟您有点关系,那两位扣着金条,是因为我狱里押着田丹,一开始让我把田丹杀了,后来说杀了也不行,虽说京师监狱是我管着,但您是剿总大人物,这事儿想来想去只能来找您。”

沈世昌想了一下,问:“柳如丝和冯青波对吗?”

“什么都瞒不了您,估计您也知道,刚才在杜公馆我看见他们俩了。”

“多少金条?”

“十六两足金,一共四十六根。”

“明天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您意思是让柳爷……”没等金海说完,沈世昌便打断了金海的话:“我给你送过去。”

“那哪儿行!”金海听了着急地说,赶紧摆手拒绝道:“一码归一码,来找您是看您能不能帮忙讨个公道,哪能让您给这个钱。”

沈世昌不动声色地看着金海,金海继续说:“金海虽说没画里那豫让义气,但也明白道理,说白了金条要不要都行,看不惯的是那两口子把人当猴耍。”

沈世昌看着金海,从沙发上站起来,把手中的画轴重新放到桌子上,态度平静地说:“金先生既然来,就认为沈世昌是有公道之人,如果我去替你说情或者把冯先生请来说合都是推诿之举,你不算我下属,但我们有观画之谊,同是性情之人,区区四十六根金条你不要都可以,我为何不能用它平你胸中怨气?”

“沈先生,您是这画里姓赵的。”

沈世昌笑着看金海,说:“坐,进来到现在你一直站着。”

金海不再退让,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说:“您有什么事要托我办?”

沈世昌和蔼地笑着问:“平时喝什么茶?”

“是茶都行。”

徐天在枪械库冻得直打哆嗦,田丹看见徐天的样子,脱下徐天的棉袄,说:“衣服给你。”

“你别脱,我活动一下就行”说着,徐天直起身子起来活动,他又贴到门边去听外面的动静。便看跳着说:“四处漏风,还不如牢里。”

“你过来。”田丹又叫了一遍徐天。

徐天走了过来,看着身体单薄的田丹,说:“让你别脱。”

但田丹已经脱了棉袄:“穿上,我们靠近一些。”

徐天犹豫着问:“怎么靠?”

“快穿。”田丹把棉袄递向徐天,徐天看看田丹,最终接过棉袄,穿了一只胳膊敞着怀。

徐天抖着另一只胳膊示意田丹,田丹顺从地伸进左胳膊,俩人穿着一件棉袄,身体靠在一起。“你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吗?”田丹看着徐天问。

“考虑,先把你放刀姨那儿养着,我把冯青波逮了……”

没等徐天说完,外头就传来响动。门在开锁,田丹迅速将徐天拉到枪械架子的后面,几名狱警进来,挨个往架子上放枪,空间狭小,田丹贴在徐天敞开衣襟的胸膛里,狱警继续把枪往架子上放,田丹又要咳嗽,徐天见状连忙用大棉袄将田丹紧紧实实的裹在怀里,田丹几乎能听见徐天的心跳声。等狱警终于把枪都安放妥当,最后离开的狱警关了灯,锁上了门。

躲在角落里的田丹和徐天,等到所有的狱警都离开了,她才从徐天怀里钻出来,她脱掉左袖子,俩人面对面看看,彼此有些尴尬。

“人没劫出去,差点让我憋死。”徐天的眼神回避着田丹,田丹长呼一口气,差点又咳嗽。

“今天洗了个澡。”

田丹又替徐天将棉袄合上,说:“刀姨是谁?”

“啊,是小朵她妈,都说好了。”徐天反应过来刚刚的对话,连忙答道。

“你家做什么的?”田丹好奇地问。

“警察……不是,开车行的,徐记,南城一片百十辆车。”

“你自己拉车?”

“我是东家,哪有东家……拉过小朵。”

“徐天,如果从这里出去,我就走了。”

徐天看了看田丹,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躲避田丹的目光问:“那就不见了呗。”

“就没想过我会连累你吗?”田丹问徐天。

“不愿意才叫连累,我自愿,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你。”

“为什么?

“我是北平人,你为北平来的,北平把你连累了。”

“我来北平一是协助父亲和谈,二是除奸,之前我们这条线上的两组人都牺牲了。”

“共产党就让一女的来除奸?”徐天惊讶地看向田丹。

“我不行吗?”田丹一脸认真,徐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都关到狱里了。”

“我有计划,可以出去。”

徐天看着田丹,犹豫地问:“计划是我?”

“沈先生。”田丹回答。

沈世昌喝了口茶继续跟金海说:“无论什么情况,田丹都不能出狱,保密局北平站,南京国防部二厅,甚至华北剿总另外的人有令,田丹要留在京师监狱。”

金海端着精致的茶杯没有喝,说道:“明白,我只认您。”

“任何人不能入狱见她,不要和她交谈,除非我亲口告诉你。”

金海点头,不作声。

“我听说你的兄弟见过田丹。”沈世昌又问。

“从今儿起谁也见不着了。”金海说。

“要善待田丹,把她保护起来,这就是我托你的事。”

“沈先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您是向着共产党那边的,对吧?”

沈世昌看了金海一眼,把茶杯放下,心里揣测金海问话的目的,但脸上依然平和地说:“我主张和谈,田丹来找我,所以我有责任保证她安全。”

“国共谈得拢吗?”金海问。

“世事无常,谈总比不谈好,免得生灵涂炭。”

金海听后,暗自钦佩沈世昌的为人,又说:“好多人都走了。”

“你是北平人?”沈世昌看着金海问。

“算是北平长大的。”

“我们住在这里,这是家,为什么要走。”

“我狱里杀过共党,留着怕活不了。”

“我一直在北平,我保田丹,到时候一样会保你。”沈世昌的老花镜片在灯下反着光,眼神里的含义看不真切。

“沈先生,金海自问是爷们儿,今儿来这一趟儿就值了,您是天上的人,我是地面上的,别的不敢说,从今天晚上起,田丹的生辰八字归您定,您早点歇着。”

沈世昌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满意地看着金海:“我让外面人送你。”

“不用送。”金海说完,起身从客厅走出院落,门外小汽车已经开了过来,长根拉开后车门站在旁边正等着金海。金海听见脚步声,转身,发现沈世昌已经跟了出来。金海不好意思地看沈世昌说:“真不用,我走两步,换换脑子。”

沈世昌见金海执意,便不再强求,金海往胡同外走去,沈世昌站在大门口,一直看金海走没了影儿。

监狱后院,手电乱晃。华子着急地问身旁的一名狱警:“十七回来了没有?”

“没见人。”狱警回答

“二勇呢!”华子听完,心里更急地问。

此时,灰头土脸的二勇跑过来说:“华哥,这条道真是通的。”

“废话!看没看清女共党往哪里跑了?还有三哥,徐天!”

“说实话没太看清。”

华子叹了口气,又向狱警喊道:“把通往外面的道儿都堵上,院子里上人找!二勇去平渊胡同找老大!”

“十七不是去了吗?”二勇问。

“再去!警笛关了,把狗牵过来!”

华子说完,所有的狱警都忙碌起来,院子里手电乱晃,狱警开始搜索。

“这是什么?”田丹在枪械库问身边的徐天,徐天低头看到从内衣怀里掉出的监狱结构图,说:“我在大哥家拿的,监狱图纸。”

田丹一张张拿起来看,徐天感到田丹的身体在发烫,问道:“你很烫?”

“嗯,发烧了。”

徐天焦虑地看着田丹,眼睛里的担忧无法掩饰。

“我把过冬的衣服都带来了,没想到北平比波士顿还要冷。”田丹继续说道。

“哪儿?”徐天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我念书的地方。”

“外国?”徐天不确定地问。

田丹没有回答,此时她觉得这不是重要的问题,而自己和徐天的身体在冰冷的枪械室也呆不长久,她问:“我们要一辈子藏在这里吗?”

“一会儿等有人来开门。”徐天尴尬地说。

“我帮你找小红袄找了一半,你帮我越狱越了一半,咱们两不相欠,剩下一半我自己来,过几天我到珠市口找你。”

徐天听后愣了,他不明白田丹说这话的意思,此时田丹已将其中两张监狱结构图叠起来了,越叠越小。“去白纸坊也可以,我认识路。”

“先别说珠市口,白纸坊,帮我找小红袄找了一半,什么意思?”

“那个拍照片的很会用刀吗?”田丹问。

徐天怔着,他本来以为清醒的脑子突然变得混乱了。

华子从乱石砖灰里扯出田丹的红围巾,对面的狱警牵来了狼狗,华子将围巾放到狗面前,狼狗嗅了一阵,开始贴地寻踪。

此时,二勇刚刚跑到金海家,他正要去拍门,差点绊倒,看到十七缩在门洞里打瞌睡。

二勇踢了十七一下,说:“你还在这里睡觉,叫老大!”随即,二勇狂拍院门:“老大!”

正在此时,金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喊什么呢?大晚上的。”

二勇和十七寻声看去,金海刚从胡同外走进来。二勇着急地跑向金海,喘着粗气说:“监狱被炸了。”

金海不可思议地看着二勇:“什么?”

“三哥劫了女共党。”二勇言简意赅地说。

“劫走了?”

“华子正搜着呢!”

金海听后转身往回跑,他刚答应沈世昌看住田丹,哪想还没到家,监狱就被劫了,他心里万分火急,二勇和十七也跟着跑了出去。

枪械室里很安静,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徐天和田丹听着外面遥远的嘈杂,俩人坐在地上,相互依靠着。

“我在照相馆的暗房里找到了小朵的照片,都是偷拍,不是他是谁?”徐天郁闷地问田丹。

“那是照相馆,照片可能是别人拍好送去洗的。”

“之前你说小红袄和拍照职业有关……”

“只是有关,不一定是这个人,如果找到偷拍的照片,起码应该再找照片存取单据。如果你在我身上摸的位置准确无误,凶手入刀完全不伤及脏器,小朵失血致死,凶手精于人体解剖,是用刀高手,一般人做不到。我说过嗜血必然恋物,被害人会有丢失的贴身东西,这些东西一定在凶手日常起居附近,他住在照相馆里吗?”

徐天听着像被雷击过一样,迟了一会说:“住。”

“回去找,如果什么都没有,他就不是凶手。”

外面,狗在乱草里嗅,狱警们牵着狗,不远处就是枪械库。徐天和田丹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狱警和狗吠的声音。徐天愣住了,似乎对外面的声音充耳未闻,田丹咳着,咳得更剧烈了。

“小朵刀口我看得清清楚楚,周老板就是小红袄。”徐天激动地说。

田丹冷静地看着徐天,“不一定。”

“那什么是一定的!”

“小朵死于用刀高手,失血而死。”

徐天的情绪更加激动:“没有人会中三刀只是流血不伤性命,胡说八道不可能!”

田丹有些怜悯地看着徐天:“只要入刀位置准确。”

“你没看到照片。”徐天还抱着一丝希望。

“你告诉过我位置。”

“我不信。”

“除非你说的位置错了。”

“打死也不会错……”徐天的手指挪上田丹胸腹:“这儿一刀……”

此时,狗声已来到门前狂吠,田丹听见,知道狱警已经向他们奔来,小声而快速的跟徐天说:“我来的那天,把一封信塞在前门车站的一辆人力车坐垫里……”

徐天依然沉浸在之前的对话中,手摸田丹的胸腹:“这有一刀……”

“那辆车坐垫黑色,破了一条缝,”田丹看徐天继续说:“福记147号,帮我取出来。”

等徐天划过田丹胸腹的第三下,大喊着:“这是第三刀!”

田丹将徐天的手握住,慢慢从自己身上拿开,说:“我刚才说什么?”

徐天看着一脸认真的田丹,只好说:“福记147号车里有封信。”

田丹听后,起身去柱子上快速撕下两张看守轮值换班表,她一边叠一边说:“在外面等我,不要找冯青波。”

“不可能。”

“出去以后坐你们家的人力车,我帮你找小红袄,你带我看北平。”

徐天怔在原地,田丹走到门口。此时,枪械库门也开了,华子为首,涌进一群狱警。

田丹温暖地笑着对徐天说:“明天,你会在白纸坊还是珠市口?”

徐天怔愣片刻,刚想起身与狱警拼力,狱警一涌而上将徐天摁住,徐天眼睁睁看田丹被狱警带走,她疯狂挣扎。

金海克制着暴怒走向枪械室,二勇远远喊道:“华哥,老大来了。”

狱警们将徐天制服,从地上提起来,金海阴着脸过来,狱警正粗鲁地架着田丹往外走。金海看着狱警呵斥道:“放下,她掉块皮你们少斤肉!”

狱警们听后连忙放下田丹。

“送回牢里。”金海向狱警喊道。

“她那间被炸穿了。”二勇看向金海说。

“关审讯室。”金海没好气地回答。

田丹看了看金海,说:“金海,不要为难徐天。”

金海没正眼地瞥看了一眼田丹:“我们兄弟轮不到你插嘴。”

田丹被狱警带走,她往院子看去,离枪械库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囚车,囚车顶部有焊上的简易行李架子,华子守在枪械室门口,忐忑地看着金海。

金海没理华子,直接走进去,到徐天面前。徐天看着金海没吭声,金海抄起旁边狱警的枪,倒转枪托当面门将徐天砸晕,金海拄着枪,蹲下去,徐天衣襟里散出监狱结构图,金海喘着粗气,把监狱结构图揣到自己怀里。

“关起来。”金海朝身旁的狱警喊道。

华子一伙将徐天拖出去,柱上的看守轮值表留下被撕过的痕迹,没人注意。

1949年1月17日,农历腊月十九。

街上冷清,半边黑焦的宝元馆被木板封得横七竖八,那头小骆驼停在宝元馆街边,久久注视着焦黑的门铺,一条狗从宝元馆的破口蹿出来,骆驼歪过脑袋,处变不惊地盯着狗远去。

疲惫的燕三拖着身子回到警署,警署门还锁着,像他走时一样。燕三躺倒在石阶上,摸出钥匙,但人还是坐着。

柳如丝住处,无人的院子,树草在风里挣扎着调整身姿。柳如丝轻轻打开房门进来,冯青波似乎还睡着,她经过床,往窗边去。冯青波的手将已经从枕头下抽出的匕首推回去,柳如丝拉开窗帘,光线射进来。

“起来了!一会儿出门。”柳如丝语气轻快地背对着冯青波说,等她转身后,冯青波已穿着外衣,一边系着领口的扣子一边从床上下来。

“你睡觉都不脱衣服的吗?”柳如丝好奇地问冯青波。

“换了衣服。”

“穿着衣服睡觉,衣服也不起皱?”

“我不太动。”

“一直这样?”

“习惯了,没什么不好。”

“和田丹睡一起也穿着?”

冯青波怔着,柳如丝噗嗤笑了一下:“吓着你了,不用回答。”

“和她从来没有。”冯青波说着继续系衣服上的扣子,柳如丝看了冯青波一眼说:“谁信?”

冯青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柳如丝见冯青波的样子,也不再打趣,朝他走过来:“求你个事儿行吗?”

“可以。”

“你上楼洗个澡,今天体面点陪我上街办事,飞机定好了,明天走。”

冯青波有些犹豫,柳如丝见状无奈地看着冯青波:“让你洗个澡都这么不愿意,还以死相报呢?”

冯青波听后,转身去包里拿自己的肥皂毛巾,柳如丝见状忙说:“楼上有,干净的都给你放好了。”

冯青波听见后,停下手中的动作,向楼上走去。等他进了洗漱间,只见台上已经放好的大毛巾和女士香皂,冯青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解开领口的扣子。此时,柳如丝突然推门进来,冯青波后退一步,又将领口的扣子系回去。

柳如丝看了一眼冯青波,嗤笑一声:“德性,在大街上都没在这里正经。”柳如丝拧开了热水笼头继续说,“昨天晚上你和爸说话我听了一段儿。”

冯青波看着柳如丝手中的动作,说:“知道。”

“对我好不用以死相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说完,柳如丝也没再看冯青波,退出去,关上了门。冯青波转身看着镜中的自己,开始缓慢脱外衣。雾气弥漫上来,镜子渐渐显出一副嘴眼鼻,是铁林昨天留下的,冯青波停顿,他重新扣好外衣。